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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晓玉
作者:□邓乃刚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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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玉,你不要哭!
       昨夜的风真大,把宿舍楼下的自行车刮倒一大片。早晨上班时,见你正吃力地在倒下的
       “多米诺骨牌”里扒拉车,我飞快地跑过去,一辆一辆地扶起那些车,把你的那一辆搬了出
       来。这时,你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一刹那间,我发现你哭了。
       晓玉,你不要哭!再过两天,你就要做新娘了,为什么还是这般心境?如果你总是这样,
       将怎么面对你的新郎?
       我认识晓玉,是在10年前。也是这样的风天。下班后,我陪我们司长老张去抬待某研究
       室刘方任吃烤鸭,同他一起来的那个女士就是晓玉。席间,张司长向我介绍说:“明天商晓
       玉同志就要到你们司报到了,以后就安排到你们处,你要多邦助她。今晚特邀热心的介绍人
       、也是我们的老朋友刘恩主任吃一次便餐,同时也是为晓玉同志接风……
       坐在我对面的晓玉,一身黑衣黑裤,披了一件鲜红的风衣。她长得并不怎么漂亮,但凝
       肌胜雪的肤色却有几分冷艳。不知为什么,晓玉少言寡语,忧心忡忡。从刘主任那叹息中,
       我才知道她刚刚被丈夫遗弃。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留给她和两岁的儿子一纸离婚判决书和
       1000元钱,就头也不回地到海南“下海”去了。
       为了调动她的情绪,张司长示意我敬她几杯。谁知晓玉不胜洒力还要硬撑,几杯洋河大
       曲下肚,就颠三倒四的。这时,才纺任抢过洒杯不让喝了。但是她又抢过来咕咚咕咚地往下
       灌。而对伤心而又失态的晓玉,老主任无可标何地向我们摇摇头:“也罢,都不是外人——
       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场吧!”
       晓玉醉了。但是,她并没有发泄,也没有胡言乱语,只是抽抽搭搭地痛哭起来,任大家
       怎么给她说宽心话,都无济于事。我忽然觉得很对不住她,不该听张司长的一个劲儿向她敬
       酒,可张司长也预料不到会是这样,同时他也是好意呀。看看夜色己晚,张司长就叫来一辆
       出租车,要我送晓玉回家。
       晓玉的家在永外木樨园一带,等把她送回家,己经是夜里11点半多了。我刚要转身离去
       ,倒霉的她又呕吐起来,弄得床头上、茶几上和地板上狼狈不堪。面对这一切,我完全失掉
       了一个男人的自尊,赶快从卫生间找不拖把和抹布,帮她收拾起来。一面把搀扶到床上,想
       给她喝几口热开水,可是一摇暖水瓶全是空的,我又赶去点火烧水。好不容易把这一切都安
       排停当了,人舒了一口气,正准备走人,忽然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小包舒乐安定,便用温开水
       给她喂下两片。这时我一看表,己经是12点半了。幸亏她的儿子在幼儿园整托,否则今晚这
       事就更无法应付了。
       我这么想着,正要喊她起来把舍门反锁上,忽然她一个骨碌爬 起来,死地拉住我的双
       手:“郑辉,你不能走,我害怕!——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呀?”她这么一清醒过来,我倒
       不自在起来,脸一下子热到耳根。活到三十五六,除了和老婆以外,还未曾对任何一个女人
       这样过呢。这,这怎么能行?我怎么能留在她这里过夜?这算是什么事?可是,大街上己经没
       有任何车辆,那时候连出租车也有通宵行驶的,而我的家还在海淀,要是步行,到天亮也走
       不回去。
       尴尬的事都让我给遇上了。也罢,万一她夜里再折腾呢,我只好把她又搀扶上床,到好
       的小客厅给老婆找了电话,散谎说聚会散了以后又到单位加班到深夜,结果回不去了。老婆
       在那边直打哈欠,埋怨了几句也就放下电话。就这样,我一直在那小客厅的沙发上睁着眼睛
       挨到天明,才悄悄地逃离那里。
       晓玉,你不要哭!
       你是不是始终忘不了我们第一次相识的那一夜?我不敢自记诩本人是一个真正的“男子
       汉”。我想,倘若换了另一个男同事,遇到这种情况,他也会这么办的吧。
       晓玉就是这样走进我包领导的处室的,自然和我的关系非同一般。在机关里,他不称呼
       我“处长”,总是直呼其名叫我“郑辉”,这在别人看来,也有点儿不正常。几次我都想纠
       正她,但这种事让我怎么好启齿呢?
       张司长63岁退休后,司里调来一位58岁的女司长。老太太刚当上司长,就反丈夫给蹬了
       。原因嘛,据说是一次打扫宿舍卫生时,抖搂出丈夫年轻时情人的一张玉照。
       老太太再也忍受不住这份屈辱,半年之内到区法院跑了5趟,终于离了婚,破了该区离
       婚年龄最高这一项记录,当时她的老头己经66岁。这老太太当领导,把旧时当婆婆那一套做
       法搬了机关。她最见不得男女同事之间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特别是对女士们盯得很紧,谁
       要是和一位男同胞交头接耳,过往甚密,她就认定你不是好东西。换句话说,只准那些男士
       们蜂儿似的围着她肉麻地阿谀奉承、跑前跟后,而绝不允许他们对别的女士说一句赞美或感
       激的话。
       谁要是稍微对一个女士好一点儿,她就嫉妒得要死。
       在这个病态的女人眼里,晓玉这橛的女士简直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可晓玉依我行我素
       ,照样与我频繁地接触。她在来我们单位之前曾出版过一本关于爱情和婚姻的随想录。这本
       书她大多数同事都了一本,惟独没有送给老太太。为此,老太太很是生气,认为晓玉瞧来起
       她,在处室负责人会上常为一些鸡毛蒜皮就说晓玉素质低,不适合调到我们这样的大机关。
       过去当领导的想处置一个下属就说他意识不好,今天则换成了“素质低”。我知道老太太又
       要对晓玉“扎针儿”使坏了,就一个劲儿替她找圆场,为她辩护,结果都被顶了回来,有时
       候话还没说半句就不证你讲下去了。
       不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青节前夕,我们司和外面一个合作单位在依然宾馆搞联,
       老太太则单单指派晓玉一个人留在单位值班看守电话。那时还没时兴什么保龄球,也很少有
       什么泡桑拿之类,洒足饭饱之后,除了几个爱打扑克、爱搓麻的,就聚集在歌舞厅里唱歌跳
       舞。再说这老太太,本来一口踩鸡脖子似的嗓音,却非要拉着一些唱得好的男士赔她一起合
       唱那些过去年代的情歌。在众人一片起哄的喝彩声中,她则忘乎所以,飘飘欲仙。
       轮我上场了,字幕上出现了《康定情歌》四个字。例行公事,我机械地拿起话筒,嘴里
       像含了热茄子,根本找不到应有的感觉和心境。这时,那如诉如泣的前奏曲己经从VCD中飞
       逸出来了。我手握话筒,环顾四击,发现老太太正向前台移动。我咳嗽一声,闭上眼睛,准
       备豁出去硬着头皮捧一次场。可是,正在这一秒钟内,晓玉却一个箭步跃上前台,简直是人
       天而降,只见她如风一缕春风,轻轻地摘下一只话筒。这时,荧屏上的歌词巳经过去两句,
       便是,她还是追上旋律,和着我唱到了一起。
       我完全忘记了正在向前挪动的老太太,放开歌喉,全身心投入地高唱起来。“世间溜溜
       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在歌厅那忽隐忽现的彩色灯光里,我注视着晓玉,蓦然发现世
       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就在自己身旁。那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美丽,是一种胸怀坦荡面对人生的
       美丽。她见我凝视着她,她也笑了,笑魇如同怒放的鲜花。哦,晓玉,佻终于从离婚的阴影
       中跳出来了!
       哦,晓玉,你不要哭!
         正是那次晚会,我发现你还是一位很出色的女中音。你听说过这一句名言吗?“音
       乐不在谱子里,它在你的心里!”哦,我少年来,我是第一次用“心”唱了一支歌,不知道
       你是不是这样?
       晓玉的我行我素,坦荡无羁,给她自己,也给我这个当处长的坦下了后患。那晚老太太
       留下她值班后,是办公厅保卫处的同志发现我们司里还亮着灯,便进去对她说司里值不值班
       意义不大,放她离开了机关。虽然事后弄清了原委,但老太太还是给晓玉加了一条“擅离职
       守”的罪名,扣发她当月的奖金。我在司里也越来越不好混了,周围人的眼睛开始如芒带刺
       ,有些人还在背后指指戳戳,用“敲锣边儿”的方式编派着你,好像我和晓玉之间发生了什
       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正逢机关里搞“社会主义教育”,晓玉和我都被列来帮教对象。虽危害
       不像“文革”时那样,给你截上“帽子”,拉去专政,但也属于打入另册,提干、调整级就
       再也没有你的份儿了。
       更重要的是人的尊严,让你做不得人。机关里是没法混下去了,我只好找到当初提拢我
       的老司长。张司长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批评我在政治上总是不能成熟。最后还是动了恻隐之
       心,托朋友把我调到部里所属的一家出版社,负责通联发行方面的事宜,级别嘛,也没有降
       ,还是正处级。出版社主要搞业务,自己独当一面,也倒落个自由自在。
       临离机关的那天,我邀晓玉来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烤鸭店。这回,我没敢要白干,
       只要了两扎啤酒。我一面着啤酒,一面对晓玉说:“人言可畏哟,终于我被扫地出门了!”
       晓玉砰的一声把洒杯掷在桌上:“都什么年代了,还不许有选择自己感情的自由!”一副大
       义凛然、任人刀俎的架式。我赶忙岔开话题,证她先在老太太手底下忍一阵子,待我在出版
       社站稳脚跟,再想法儿把她也弄过去。
       认定眼前的晓玉是难得的人生知己,便也只能限于“红颜知己”。想到这里,我咽下一
       口酒,对她说:“晓玉呀,大哥认识你也快两年了,深知你的为人和处境——还不趁着年轻
       ,再物色一个合适的……”谁知,我的话还没说完,晓玉的眼泪就涌出来了,紧接着,就像
       了线的珍珠,簌簌地滚下脸颊。
       顿时,我也如鲠在喉,再也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她。这时,餐厅一角的音响
       里正流动着苏芮《牵手》:“因为爱着佻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
       ”我的眼睛也湿润了。这酒是再也喝不下去了,我一面掏出手帕为晓玉拭着泪水,一面赶忙
       拉着她离开了这家烤鸭店……
       晓玉呀,你不要哭!
       我真的一直期盼你再做新娘,然后远走高飞,享尽人间幸福。刚才的话,是不是刺了你
       的心灵的伤疤?还是……唉,女人总是要哭的!
       我未能况现诺言把晓玉弄到出版社。因为90年代中期以后出版社业越来越不景气,社长
       为了扩大南方的发行,在重庆和广州别设了点,派我做常驻“大使”。我到重庆后不久,晓
       玉就被派到一个地区当了小学教师。这一回,是连音讯也没有了。深层次的原因则是,我一
       个有家室的人,既然不能给予对方什么,就不应该再去干拢人家,让良心不得安宁。倘若真
       的有爱,上策就是选择远离。然而人草木,毕竟两年多在一起同舟共济,实在心里烦乱不堪
       时,我就独自一人放《康定情歌》,或者《牵手》之类,回到那忧伤的岁月,让歌声抚摸心
       灵那伤残的一角。
       又要装修门店,又要筹备书市,初到山城人生地不熟,很快就把我忙得忘掉了一切。可
       是,就在此时,我却收到一封来自陕北的信,从信封上地址那一行清秀的小字,我就知道是
       晓玉写的来的。然而,找开信封以后,却只有一首抄得工工工整整的短诗,题为《剪不断的
       情愫》,令我潸然泪下。我想立马拍个电报,要晓玉赶快飞来重庆。但是,我最终还是抑制
       注了自己的感情。这年,我己届“不惑”,深明孰轻孰重,自己飞蛾扑火粉身碎骨事小,害
       怕的是到头来反耽误坑害了她。想来想去,刚好我们出版社也新出了一本诗集,我挑了一本
       精装本,在书里发现了一首《请你原谅》,我在每一行诗句下,都用红笔小心翼翼地色画了
       ,然后夹进一张精美的书签,用牛皮纸装好,给晓玉寄去了。
       事后我才意识到,这首诗太直露太生硬了一些。也不知晓玉是否收到了这本诗集,还是
       石沉大海了,总之,再也没有收到过她一封来信。
       晓玉,你不要哭!
       那首《请你原谅》,是不是太伤了佻的心?你怎么恨我、骂我,都是应该的,都是可以
       理解的,只是,你不要再淌下眼泪……
       山不转水转,路不转人转。没想到几年以后,我和晓玉又先后回到了北京。出版社考虑
       来越景气,以致支付不起驻外机构的经费时,只好把我招回来了。晓玉在完成了两年的支教
       任务后,也回到部里。不经没有回我们原来的那个司,而是安排在另一个司里。老太太也早
       己退休,想必晓玉的工作环境是宽松了许多。
       过去我不很相信缘分这种东西,人到中年以后反而对此有了几分将信将疑。2000年4月
       ,我们部赶着末班车分了一批房子,60多套都在花园小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和晓玉这
       一次都分上了这小区的房子。
       领钥匙那天,我在物业门前意外地遇见晓玉。她还是那么风姿绰约,富有神韵。见了我
       ,仍像过去那样没有羞涩,没有腼腆,她像昨晚刚刚分手一样。她把我拉到一幢楼的拐角处
       ,没有说上几句话,也没有互问别来一应情况,就告诉我人家给她介绍了一个对,感觉只一
       般般,说着就从坤包里掏出一张照片。
       一下子给我说蒙了。我真不知自己当时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是一个威武的军人,肩
       章上的星花表明他至少是一个中校。晓玉见只顾端详照片,问我什么意见。我赶忙说:“很
       好很好!我们的晓玉总算有个人生的归宿了!”不知我这一句是不是又说错了,她的眼泪又叭
       哒叭哒地落了下来。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我说:“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嫁谁不是个过日子呢?只要他人下
       派就是了。”哦,晓玉,这可不是偿的初衷啊!偿不是在那本书中说,“爱情是女人生命整
       个的存在“吗?是不是经历了许多的失望你就违背了自己?
       终于,大半年过去了。就在我帮助晓玉扶起自行车的第三天,他们的婚礼在望京饭店
       举
       行。我没有参加晓玉的婚礼。在那种场合,要面对许多以往的上级和同事,我不知道自己该
       怎么应酬,我怕遇到熟人。此刻,我只有默默地祝福她,祈祷她后半生能够平安、幸运。
       这一天,我就这样在家里守候着。一直守候到晚上8点多,却传来一意相不到的惊人消
       息:就在宾客满堂翘首等待的时候,她始终没有赶来,谎称有病住进了医院。一定是突然发
       现自己一点儿都不都不喜欢他,所谓“爱情”一下子都变成了枯枝败叶,在无名的恐惧和莫
       名的失望之下,便选择了逃逸……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哦,晓玉,你不要哭!
       此刻,你能让我说些什么呢?你的天真,你的纯洁,把爱情奉为神灵,以及不识天命,
       加上任性,始终如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造成了今天的一切!
       唉,晓玉,你想哭就哭吧!也许,只有眼泪,才能抚慰此刻你那颗伤痕斑斑而又躁动不
       安的心灵……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