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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倒错
作者:□陶 然[香港]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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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菲籍歌手一面弹着电子琴,一面用深厚的男中音唱起《Diana》,烛光闪泺中,若文的心一下子飘得很远很远。
       十年了吧?十年前那个冬夜,也在这家餐馆,他和慧茵在这里吃扒餐,菲籍男歌手唱的是《Only you》,低低的,柔柔的。相视一笑,在这样的时刻难道需要再说什么吗?
       不能忘记慧茵那在暗中流动眼神。沙田新城市广场的餐馆之夜,便这样根植在他的心房。
       但他却迷失了这家餐馆,许多次了,他想要一个人重旧梦,却怎么找不找去也找不到。于是,这餐馆连同它的名字,便成了他心中的迷,他只知道它的存在,却始终无法重走那个轨迹。午夜梦回有时想起,便有一股迷惘之情,难道那餐馆根本有存在过,甚至边慧茵也没有存在过?
       但朱慧茵却是个活生生的人,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十年之后相逢,也像是个梦。他并不常去沙田,那晚参加一个鸡尾酒会,转了一圈便逃出来独行,迎面就碰到她。人海茫茫,假如不是有缘,为什么会这样相遇?假如真有的彬,为什么在生活的轨迹上总是各自运行?
       先是一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是看花了眼,竟将素不人的靓女当成慧茵?如果这样都可以重招旧梦,那中六合彩也就不是太困难了!
       但对在吟吟的,伸出手来。还是那样绵软温暖,只是不知道赤裸相拥是否还是那样的暗香幽幽?他的脸一热,张开的手也不知道往哪放了。倒是慧茵落落大方,不认识我了?
       你化成灰我都会记得你,他想这样说,但滑出口的却是哪里哪里。说深了不好说浅了也不好,他实在找不到最恰当的说辞。
       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在这十年间慧茵的一切他一无所知,怎可不分轻重?
       慧茵引路,驾轻就熟,莫非这餐厅她后来又来过不知多少遍?他心湖泛起一股动的浪花。怎么我找来找去总是找不到这里?她轻轻一笑,你心中没有这张地图,当然会迷路啦1
       这时烛光飘忽有如在跳灵魂舞,他细细咀嚼那话语,似乎有那么一丝挑逗的意味,但他却不敢肯定。在他的印中,应该是下了阶梯之后往左,其实是往右。他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那时就不会纠正一下自己的印象,试着往右拐一拐?
       或许人生这样,稍有差池,踏出的己是另一种轨迹,时光流逝一去不回头,哪里容得你再回顾?四十岁己是中年情怀,他拼命想要回三十岁时的心境,但景象却己经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就像氤氤的水蒸气一样。莫非往事只能回味?
       是的,那一夜菲籍男歌手选唱了《往事只能回味》,国语歌词从那菲律宾人的口腔里吐出,咬字不清觉得有些怪怪的感觉,幸好那嗓音圆润,无意中又唱出了另一种异国情调,他呆呆的不由得痴了。
       累了……慧茵的神情懒,好不胜洒力。
       有许多话是不必说出口的,只须一个眼神,彼此的心里便可以即时破译。
       他从她的舌尖啜出酒香,睡房里一片漆黑,便他感觉到城门河的水流在汩汩流淌,似远还近。
       在那个晚上,慧茵的热情如火一直焚烧到他的灵魂深处,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这般主动而疯狂,酒后的女人微闭的眼帘,令他坠入无底的深渊。
       她在半醉半醒之间呢喃:爱死你了……
       这时他便像个一往无前的勇士,即使眼前是万丈悬崖,他也会义无返顾地纵身跃下。
       一夜缠绵,他在黎明时分错错睡去。梦中他置身颠簸的小舟,在怒海上漂浮,四周茫茫,何处是归程?
       他有些迷惘。退了房,离开了丽豪酒店,他甚至怀,是不是曾经有过那样一个热情浪漫之夜?但那软玉温香,明明还在怀中徘徊不去。不过,慧茵却不辞而别,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她像她从来都只是个幻影一样。
       哪怕只有一张字条,也可以提醒他,那个实实在在的准备晚;但,她径自走了,连个招呼没有。她像来无影而去无踪的风,一下便无形地消逝了。
       他很想开口问她,十年前,是不是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在高潮中不辞而别的春夜?但看着她盈盈的笑脸,他竟难以启齿。有时,一件敏感的事情,可能不在于它是否破在过,而在于它在当事人心目中的分量,如果你重视它它便沉甸甸活着直至永远,如果你想要洗脱它便可以应成一种虚无,从此不提也罢。
       有点唯心,但记忆又算得了什么?即使他一直牢牢记住那个翻云覆雨的晚上,却也己经不能够准确无误地复述每一个细节。他只记得她那双横流的眼波,乜斜着让他的灵魂出窍,但觉尘世远去了,只有一个洁白生香的朱慧茵,叫他享尽男人在温柔乡里的梦境。
       难怪有人会录下那种最么人化的场面。以前他以为那是一种变态心理,如今感觉得那或许是为了补充记忆;不过,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人己经不能再回到从前,细节或许可以重温,但心境与动作只怕无法一一复制,当你以迷回忆就在心中时,其实事实早就异化了。他对慧茵说,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你记得吗?
       慧茵轻轻一笑,三十八岁的沧桑在脸上一滑而过,顾左右而言他:这里的牛扒真不错。
       其实他己经很含蓄了,十年前的晚上,也可以是指吃饭。有点投石问路的味道,毕竟是十年后重逢,这十年时间是空白,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如她也不会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他总不能贸然地依旧亲热,毕竟十年是个可怕的空当,他不知道那中间有什么样的误差,比方说,假如是十年前,茵即便没有当众扑了过来,也会拖着他的手不放,不像眼下握了握便缩手。他用具弹性的问题,进可攻退可守,他以为自己很得体,哪里料到她轻的一句话,便化解于无形之中。
       朱慧茵果然是朱慧茵,十年不见,更见老辣。十年前她虽然也处处显出强者本色,毕竟难掩女儿态的似水柔情,不然的话,她也不会留下他们在一起时的录音带。不知道她是深信他的人格,还是一时冲动?在多少个独处的深夜里,他倾听着那灵魂的秘密对话,不由得血沸腾。他甚至听得有些赧然,脸颊发烫。那些热情的故话虽然出自一派真心,但也就是那时那刻才能吐出,于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度重播,却真实得有些不可相信,那些赤裸的语言,到底是真情勃发,还是色情厚颜。
       慧茵说,哪里想到我们会如鱼得水……
       ……他倒在一边,叹息似的说,我们好像是两尾在海潮中共起共落的鱼……
       她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忽然这么文艺起来?
       我们的前生是不是两条鱼?
       他希望真是,有了前生,那就会有后世,今生既然不能和你纠缠一世,那就只好期待来世了!
       她咯咯笑道,来世我们与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也许是两棵树,被禁足在自己的脚下,你迈不开脚步,我也迈不开脚步,只 遥遥相望……
       当风史来,那哗啦啦响动的叶子,是否就是彼此在倾诉的声音?
       来世太不可靠,必须抓住今生。
       今生既是能够有缓,己经是更大的福分,本来,他己比成了别人的丈夫!她己经成为别人的太太,在情路上他与她应该分属陌路人,哪里料到终究还会擦出慑人的火花。
       难道真的就是一见钟情?
       或者是彼此的磁场相吸?
       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心的距离一下接近,她像蓦然便亲切起来。莫非这就是前世的缓分?
       假如不是她的暗示,他也不至于这么大胆。
       我暗示了什么呀我?你自己勇往直前,现在回过头来就赖我,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有承担的勇气?
       是我自己死缠烂打,行了吧?
       也确实是没有勇气,哪像那个名女人,公然可以承认做过富豪的情妇,他就没有这样的胆量,他口头上说,是为了你呀!但在内心里,却更多的是为了自己。他并不是不想拖着慧茵的手,向全世界宣布:两心相印;但他却无法面对他太太美香,当然还有八岁的女儿丽莎。
       更多的可能是心灵的压力,假如他这样决绝,只怕全世界都会对他变脸。
       公众面孔和真实心灵,常常有一道不可渝越的鸿沟,为了从俗,他只好掩饰自己。他觉得有些委屈朱慧茵,她在慧茵好像也有同样的顾虑;扯平了吧,我们?
       他一惊。
       她的笑容有些诡谲,又好像是暗夜里悄开放的花,令他有一种痛彻心肺的感觉,他的血上涌,刚想说出一句震天动地的话,她却又开口了,很奇怪,我其实并不喜欢孩子,如今却想要跟你生孩子……
       他一喜。
       他认为这是一种讯号,她己经完全属于他了。他为自己骄傲,以她的如花美貌,能够这橛屈就,如果不是他有魅力又是什么?
       不过他也有顾虑,假如她一心一意跟了他去,他是不是真的能够把一切置不理,但求和她双宿双栖?
       何况她丈夫是他的朋友。
       赵积奇拍着他的肩膀,若文,我要去伦敦找天下,留下慧茵一个人在这里,有空的话,多多关照……
       他的心怦然一动,这是不是天赐良机?
       但立刻又羞惭不己,方若文呀方若文,朋友妻,不可欺,你简直就是衣冠禽兽,竟然这般乘人之危!
         
       定了定神,他一字一字地说,放心,我会的。那声调出乎意外的庄重,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积奇捶了他一下,喂,怎么啦你,好像在宣誓一样!
       他掩饰笑道,唉,责任重大嘛!
       那时他刚成为慧茵的下属不过一个月。
       他甚至觉得奇怪,赵积奇当然有更好的朋友,怎么偏偏委托他这样一个普通朋友?莫非一切都是天意,根本不可能用常理来解释?
       后来慧茵告诉她,他觉得我是你的上司,以为你老实事可靠呗!
       他的脸热辣辣地烧了起来,赵积奇他相信我,我却和他老婆好了,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
       她捏了捏他的脸,不关你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老老实实说一句吧,如果证你重新选择,你要赵积奇这样一个朋友呢,还是要我朱慧茵这样一个情人?
       答案还用说吗!不过,那道德的重负……
       谁叫你不早几年认识我?
       都是时空的错,只不过他不肯认命,她也不肯认命。
       不如离婚……
       他犹豫着吐出了一句。她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如果我离开他,只怕对他找击太大,当初他顾我病中的老妈,又供我留洋读书……
       她说,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这样。
       再说下去,只怕就要彼此伤害了,他连忙住口。
       但住口却并不等于不再介意,只不过他强忍己。只因为他在意,所以他痛苦。
       他甚至觉得自己唠唠叨叨得有点像老太婆了,但还是强忍不住要问她,怎么样?
       无非是要她拿他和赵积奇比较。
       她说,都己经说了多少次了,你是最佳的……
       再追问下去就是钻牛角尖了,只能打住,然而在留下的空间里,他不能制止地捕捉她与赵积奇同床共枕的每个细节。
       你也太霸道了,我问过你和你的那位吗?
       他黯然。难道他可以对她说,我们才没有呢!即使千真万确,只怕她也不会相信。没有理由呀,才二十几岁结没几年……
       语言立刻变得十分乏力,他怎么能够将一切无形的东西解释得一清二楚?实际上连他自己也无法明白,到底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
       只得做鸵鸟。
       只要我们在一起很快活,那就够了。你要知道,我们能够走到一起,不容易。
       我当然知道。假如不是他远走高飞,太概我要接近你也没有机会。
       这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有多少缘分,便是我多少缘分,我们何必强求?快乐一天便是一天,至于将来,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黯然。
       那个晚上他与她走过庙街,在幽暗的一角,地摊下摆档的相士垂首坐在那里。看一看吧!她说。他不大情愿。几年前有个业余算命者,据说很灵,在看了他的掌纹之后,欲言又止,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他的心一跳,看来问题严重了,他强笑,当然是真话,不然的那不是自己骗自己?那人迟疑着说,实在不好开口,不过,你命不久颖。他害然感到一阵晕眩,那感觉迷迷茫茫地一直蔓延到他的脚,他有些颤抖了,但他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如果它真的要来,你挡也挡不住,如果它并不来,说了也白说,还是自己留点空间吧,何必拖人落水?但三年的期限过去了,他方若文依然健壮如牛,他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只是他再也找不到那个相命者了。即使找到了,那又怎么样?难道可以去拆那人的招?那人本来应是业的,谁叫你一头撞上去叫人替你卜算前程?事过境迁,他也不想再对任何人旧事重提,以免触动心底那一块暗淡的阴影。他曾经在最惶惑的日子里向美提起过,但美香神情冷淡,只是哼一声,是吗?她的这种反应令他有些惊异,他本来以为她必定会很紧张,哪里想到并没有。满怀的期望落空,他感到十分沮丧;假如慧茵也是一样的表情,恐怕连他自己的最后梦想也会幻灭。既然己经成了过去式,他又何必自寻烦恼,刻意去寻找一个不存在了的难题,为的仅仅只是测试慧茵的答案?
       他不敢去冒险,当然也就不去证实。
       朦朦胧胧是一种氛围,什么东西都一清二楚,恐怕又有一览无遗的乏味感了。
       正如这相士的摊档,假如摆在灯火通明处,恐怕也就没有了这橛的魅力。
       那中年相士的视线透过眼镜片扫了过来,目光炯炯央摇曳的煤油灯下晃成了冷默的一句,前程?自身?姻缓?财气?
       他不知道问什么好,慧茵双手坠住他的左臂,抢先答道,给我们看看姻缘吧!
       那相士定睛看了一会,又看了他一会,接低低对她说了一声,右掌,然后用左手捏住,盾了盾她的掌纹,口中似乎念念有词。手一放下,又低低地对他说了一声,左掌,当然用右手捏住,再看了看他的掌纹,终沉默良久这才开口。
       面相掌相一齐看,相互补充,才能准确。综合来看,你们前世有缓今生还俩,也是命中注定,但大凶大吉交缠在一起,命格很怪。福是前世积来的,祸也是前世闯下的,全靠今生的修炼与把持,才能够决定好歹。
       废话!说了等于不说,若文想要起身离去,慧茵却己经问了,有什么办法消灾祈福!
       那相士坐在短凳上,抬起眼来,火舌投下的影子在他脸上舞成了一个恍惚的梦境,他梦呓似地扔下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莫非是这一番带有玄机的话语一直困扰心中,慧茵在受到因扰的时候总是说,人再强也强不过命运。
       那时他以为那只是她的口头禅,等她不告而别,回想起来才觉得早有预示。只可异他忆经陷落,心情压抑,翻来覆去只是苦苦追问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只当他是一个过渡情人?
       但他找不出足以支持他的猜想的任何蛛丝马迹。其实也己经不需要再去论证什么真情假意了,最活生生的事实是,慧茵己经有如在人间蒸发,令他的心重重地受伤。
       但他并不甘愿,依旧苦苦追索。慧茵低头饮泣,我不想你太伤心,我也不知道怎跟你说,所以我想不想去,只好一走了之,什么也不说。
       我并不强求你什么,不过你实在应该告诉我真相,只要你告诉我你的决定,我决不会让你为难。即使我是个死刑犯,也该让列知道我的罪名,如今我连罪名也不知道,怎么能够甘心!
       她说,你说得容易,要真是跟你说,我走了,以你的性格,难道不会再追问我什么?但你越追问我就越心烦,我又不能不去伦敦,既然如此,还要纠缠什么?我才不能去伦敦,我才不想我们在分手之前大吵一顿,留以恶劣的印象……
       他刚要分辩几句,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突然间便惊醒了。慧茵毫无音讯,哪里曾经向他解释过什么出走的原因?
       原来是南柯一梦。
       大概也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好在梦境不能显示出来,不然的岂不是支给美香突击探得一清二楚!她早就说他晚上老是梦语好像涕泪交流不知在哼哼些什么,他连忙掩饰,看了电影《午夜凶铃》,恐怖场面进入梦中。美香哼了一声,一个大男人,胆子就这么小!他赔笑,不是大男人,是小男人……
       他在无意识中,总把慧茵逼到死角,其实他根本也弄不清楚,假如慧茵给他逼得急了,说我干脆跟你私奔得了,他难道真的可以立刻抛下一切?他不再是十八岁,他己经达到而立之年了,在旁人眼里,他与她也称得上是一对金童玉女。虽然真相如何,她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但如果他真的抛弃美香,周围的人不指责他是现代陈世美才怪呢!
       何况赵积奇也算是认识的人。
       不是朋友,他对自己说,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但是他总也背负不了背叛妻女与女上司私奔的罪名,这种事情传扬开来,只怕沸沸扬扬人人编造细节早就把他说得十分不堪。慧茵横了他一眼,你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看来我也只好做赵积奇的女人了。
       即使他万般愿意,即使他可以不理会世俗鄙视眼光,他也没有经济实力。逃到一处无人认识的陌生地方?说得倒容易,没有钱一切也都会成空。慧茵说,我有。我知道你有,但我怎么可以长期花你的钱?
       说来说去还是兜回原处,既然不能决绝敲碎一切,那就只好不要苛求。有时他满怀醋意地对她说,我不要赵积奇用他那肥胖的身子搂着你亲热,她瞪了他一眼,哪里有呀?他说,肯定有。她笑,有,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有些事情未必一定要亲眼看到,只须推就可以了。他想这样说,却又说不出口。倘若慧茵反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就是这样呀?那他岂不是哑口无言?
       如今根本连想像也不用想象了,慧茵去了伦敦,慧茵到赵积奇身边,两夫妻睡在一张床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不问也罢。
       其实他真想问她一句:久别胜新婚,啊?
       但己经不是那种气氛了,以前曾经亲亲密密话不说的那种感觉,经过了十年空白的狙击,果然七零八落了,待要从头收拾,果然没有一个切入点。
       慧茵客客气气,在无形中拉开了一点距离。他知道主动权不在自己的手里,即使他仍有无数的憧憬,但一旦撞到现实冰冷的墙上,立即便近于无形。尽管心中有万语千言,他一时之间竟无从说起。
       那个丽豪酒店之夜重新召唤回来,是啊,上次见面,己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时间的沉定,却一直不能制止那准备的骚动,冷不防就会突进他的灵魂深处,叫他的热血再度以三下岁的热情澎湃。长夜漫漫……
       慧茵似乎己经忘却得一干二净。他努力暗示,城门河的河水很脏,现在……
       好像那城门河的河水一向都跟她没有甚么关系一样,到了这种地步,他只好欲言又止了。以慧茵的聪明,一提起城门河水,她怎么能够不立刻联想起丽豪酒店的夜晚?他不能忘记,那天晚上,她紧紧搂住他,你听听,城门河水!他竖耳倾听,他听不到却感觉得到河水的响动,正如满怀搂住的幽香,一阵阵地上他的鼻端,令他心痒难搔。
       彼一时此一时,十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的满腔热情消失,但不是他。
       不过,对方变得淡然,他也明白,他己经不能够燃起那曾经有过的热情了。慧茵没有明言,但他却可以司出其中的奥秘。如果把她逼急了,或许她会说,缘分己尽,不必强求,那他岂不是自取其辱?
       这大概就是艺术家气质吧?当初他也不是有迟疑过,因为他听人说过,画家都是贪新鲜,对于爱情也不例处。你信吗?她望着他,眼睛不会这般清澈,何况他早己意乱情迷”虽然我只是画公仔的画匠,便我想我可以理解画家,特别是你,我怎能不信”他说。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相信,当初的慧,绝对是真诚的。只不过真诚也有阶段性,他无力把她的真情永远留住,大概是因为他的魅力只是暂时性。他认输。
       重拾心境,强打精神。那菲籍男歌手己经悄然引退,餐厅里静静,只有杯盘交错的声音,那流泪的蜡烛己经差不多烧到尽处,更突出夜之幽深。怎么又回流了?伦敦不好吗?
       慧茵含蓄一笑,走遍天下,还是香港好。
       那你们的餐馆放弃了?
       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走不出伦敦的唐人街呀!
       他一直也不能想像,画家朱慧茵,怎么可能摇身一变,变成伦敦只街餐馆的收银老板娘。回来也好,你可以继续你的绘画事业,他说。
       画不画都无所谓了,再看看吧。她的神情淡然,好像那曾经叫她一提起就眉飞色舞的东西己经远走了,看得他心里一沉,连忙转了一下话题,你更现在到到英国籍,还是中国籍?是伦敦人,还是香港人?
       有关系吗?她笑,好比你现在坐在我对面,如果你不知道我刚从伦敦回来,你会问这样的问题吗?我想你一定会当我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人,一个像你像他像所有人的香港人,表面的身份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用哪一个身份,对于自己最方便。
       也不知道这是香港人的方便,还是香港人的身份迷惑?不过他也无心追问这么一个问题,话好像己经说到尽头,但他却诊有些不舍,今夜就样分手,以后还会不会再有这相聚的夜晚?
       慧茵啜完那杯冻柠檬茶,走吧,我老公等我去兰桂坊喝酒呢。
       原来,这餐晚饭也只用不填补她时间上的空当而己,但他还在内心里期望着还会有下文。倒也并不是幻想重温旧梦,但她心中分明割舍不下那段划过的情缘。直到这一刻,他才确然感觉到,过去了的东西就是过去了,谁都无力把它抓回。
       走出新城市广场,这才发现外面正哗哗地下着大雨,雷声低吼,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地在夜空中爆炸。他送她到车站,看着她钻进车子,在夜雨中,那的士飞快地驶走,只留下一片雨雾茫茫。
       [责任编缉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