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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发疯的村庄
作者:□徐 庄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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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天蓝得像是要滴下来。
       蓝天下,三三两两的云朵悬浮不动。阳光纱一般地垂下来,像是可以穿;奶油一般地涂在云朵上,像是可以吃。两只燕子衔着泥巴向北飞,飞累了,坐在高高的高压线上你看我,我看你。
       云朵下面,绿,铺展着,铺到大地尽头。深黯的浓浓的绿,没有一丝缝隙。风在上面行走,踏出层层波纹,碰响它们的叶子。梧桐抛下粉白的喇叭(花儿),拍手鼓掌——它们刚刚演奏完毕。槐树扭着腰,掀掉翠白的花头帽,只剩下一身绿。榆树哗哗点它的硬币,橡子树捧出数不清的豆豆,杨树傲慢地站着。樱桃、桃树、杏树、梨树、李子、苹果树,都不要花儿了,竞相拿出自己的果实——看谁结得快,看谁结的多,看谁结得多。香椿不会怀孕使劲儿散发自己的香气。
       树下,刀豆抽出绿色的小刀,无声无息地爬墙。葫芦进逼墙角,芋头理伏坑洼。屋顶,陈年的柘叶堆积着 来的草种在里面发芽。
       再下面,终于出现了路,但没有路面,没有路沿,只几行稀疏的脚印。脚印前方,有人在急急地奔走。这些人像蝌蚪一样小,黝黑、慌张、暴躁易怒、各行其是。他们推着车子,车子上拉着化肥、镢头、抓钩、铁锨、背箕、绳索、农药泵、剪刀,臂弯里夹着笆斗、水桶。水桶哐哐作响,撞击胯骨。每个人都光着脊梁,赤着脚,淌着汗,顶着干枯的头发。他们的头发全都是白的,远远看去像是一只只白头翁鸟。他们疾奔而去,转眼就消失在绿色深处。
       虫子沉浸在更深的绿色中:蚯蚓耕田,蝼蛄掘地,蚂蚱跳远,螳螂练武,蛱子剪断概括茎,腻虫排兵布阵,蝈蝈摆弄镗锣,蛐蛐敲响子,蜜蜂欢快地拉起风琴,蝴蝶把它的花衣裳换了一身又一身。毛毛虫、大青虫、蚊蚋、蜈蚣、蛐蜒、蛇、蜥蜴、壁虎、蜣螂、蝉肾、蜘蛛、蝎子、蜗牛、瓢虫、鼹鼠……谁也无法分清哪是村落,哪是田野。大头蝇从村里的茅坑起飞,不一会儿就到了田里的粪堆。脚下,头上,周围 ,叶片上,茎杆上,根须上,每只虫子都在行动。它们完全糊涂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边干边走,干到哪里就是哪里。
       没有一处空地,层层叠叠的绿色充塞每一寸土壤。果树高的高矮的矮,一片片起伏,一棵挤着一棵,一种连着一种。果树下面有的是棉花,有的是西瓜,有的是甘蔗、红薯、花生,有的是土豆、小麦、番茄。小麦行里种着豌豆、洋葱,洋葱行里种着韭菜、大蒜。树阴智笼罩屋门,秧苗探进门坎。
       人们来回穿梭,柴油机呸呸轰鸣,水泵奋的汲出机井里的水。一桶一桶,一勺一勺水刚一接触地面,硬邦邦的坷垃吱啦一声就喝了个干净。农药泵在林间喷出刺鼻的大雾,拖拉机后面的犁头从地下捞到湿土,翻上来。
       从们确实是无顾及条理了,只管撒化肥,只管在棉花苗上蒙塑料,在红薯苗上蒙塑料。黄瓜、茄子、土豆、笋子,一律都施化肥,都蒙上塑料。塑料下面气蒸腾,秧苗发疯般地生长,一切都在加速变大。
       梨树该剪果(将多余的小果子剪下来),桃树喷药,棉花苗该从营养包到地里,红薯秧采苗,采了苗就得栽,哪一样都不容缓。可每个人只有两只手,只能一样一样地干。于是草便疯了,突然出现很多从未见过的草——又高又黄,直接在小麦根部扎根,举着零碎的花冠,一下子超过了麦穗。还有很多青的紫的,手拉手地包围棉花,包围本瓜,包围果树,包围一切。弯的、直的、斜刺刺的,只要还有一星土地,它们就去占领。没有土地它们也去占领,焊在人家的要根部,歪七缠八、生拉硬拽,那架式像是在说:就这么定了!
       野兔再也分不出白昼和黑夜, 嗖嗖穿行,紧吃两嘴,屁股一扭就不见了。一只野鸡发出紧急的呼叫寻找它的同伴,这只野鸡不知从哪里来的。
       2果树的筛子筛下最后一缕阳光以后,灰色掩向大地。有几颗星星在树缝里眨眼,大地上响起另一种轰鸣。一呼百奕,能叫的虫子都开始叫起来。
       庄稼通向屋门的脚印上,一个接一个的黑影慢慢爬过来了,这是人们在收工。一个干瘪男人爬着不爬了,两手撑地,仰脸望树缝里的星星。
       “不要看了,不会有雨的。”远处一个妇女对他说。妇女捶着腰坐在那里,身旁躺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孩子的脸贴着地面,睡着了。
       “我是看有没有露水。”男人说。
       “哪里还有露水,十几年都没见过了。说来真怪,怎么就没露水了呢?那时候的露水那么大,人从庄稼棵里出来,身上的衣服都能湿透。”
       “天天跟泥猴似的,天天在这土窝里揉搓,还得跪着,我该给驴日的庄稼下跪啊?”男人说。
       “那你就别跪呀!”另一处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本事就别跪呀!”这个中年男人仰面躺在地上,像是扔在地上的一件破衣裳。
       “你的红薯栽那么密,能结吗?”
       “你不是比我还密?我死活四十公分一棵,你的都快二十公分了。”
       “我又不像你,棉花耥里还种花生。”干瘪男人掉过话头,“哎,听说河南那边都发大财了。”
       “嗯?那他是咋弄的?”
       “听说是家家户户光种大麦,长到四指高就割了。”
       “听说是卖给美国人,美国人订的,说美国人爱吃这个东西。”
       “乖乖!美国人!”躺着的男人骨碌一下坐起来,“那咱也种大麦不就成了?”
       “你得有人订呀!美国人又不认识咱。”
       “唉!说得也是。咱就是这命,天天这样弄,骨头都散架了,早晚得死在这庄稼地里。”
       “不回家吗?该回去弄点儿吃的了。干瘪男人又向前爬。
       “嘻嘻嘻……”几个妇女爬过来,“就不怕嫂子叫人抢走啊?”
       “抢去吧,谁有劲谁抢去,我是没那劲了。”
       说着,又有几个人走过来。男男女女,这几个人是直立着走来的。腰板像打着钢卡,脖子也梗得笔直,两条胳膊架着。“还不回家啊!呵呵,怎么都不站起来走路啊?”他们向爬着的人打招呼。
       “那您能叭下吗”您叭下爬两步俺看看。”带孩子的妇女搭腔。
       “呵呵,奶奶!还叭下呢,蹲都蹲不下了,这天天剪果了,一剪就是一整天,挺得跟个棒似的,您看看,这胳膊都成架鹰的了,还是您爬着舒服啊。”
       “您别急呀,过两天栽红薯,您就是不想爬也得让您爬个够。”妇女说。
       3栽棉花要赶早,不能等太阳出来。太阳一蒸,新需要的棉花苗就不好活了。
       天不亮,人们就出发了。冲过黑夜的人们,一身轻松,充满憧憬,一路说着笑话。他们的腰板又挺起来了,飞速地捣腾双腿,很快就到了地头。地头上畦着一片营养包,那些豆芽般的棉花苗就一棵一棵地培育在这些小土包里。掘苗的活儿要非常仔细,不能把营养包碰烂,也不能伤到根须。这种活儿一般七八岁的孩子就可以干了。孩子通过训练,手脚是很灵活的。没有孩子的家庭可以用那种尚能动弹的老太婆,这种老太婆也是很有耐心的,只要会蹲会坐就行了。
       刨坑的要用个壮劳力,高高的举起抓钩,噗的一声刨下去,猛一拉,搂起湿土。一下一个坑,遇到硬柯就得好几下,必须把柯砸碎。坑后面,掘好营养包的孩子或是老太婆开始丢棉花苗了,一个坑一个,要轻地放在坑里。后面跟着妇女、老汉,一棵一棵地需要。蹲着,爬着,要十分的轻柔,扒开湿土,埋上,培好,还要留出浇水的窑儿。紧接着后边的就是浇水了,拎着,一勺一勺地浇。不能用水龙头,水龙头太浪费水。浇过,下边就是蒙塑料。当然是蒙得越快越好啦,但一般人家没那多劳力,所以要等都浇好再蒙。
       有一家,女儿出嫁了,女儿带来了女婿。女婿掘营养包,岳母刨坑。岳母紧闭着嘴,喘着粗气,心里对自己说着:我不累!我不累!而女婿乡花一样地低着头,心说:说什么也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要出去!要离开这些驴日的庄稼!栽完这些棉花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女儿却在说笑:“……哈哈哈,打光棍儿有什么不好?俺庄上的老牛,娶了好几个媳妇了,跑一个再买一个,省得烦……”
       “你家里的羊有几只了?”旁边田里的妇女问。
       “还是那几只,它又不生,光给人家配种,能挣几个钱?明儿我就牵到集上卖了,买几只母的。”
       岳母蹲到了地上,用手握住腿。她的腿疼得实在没站了。想起医生曾拿针管从里面抽出过许多黄水,不知是不是整条腿里面都成了黄水,要不它怎么那么疼”
       4红薯地里,一个大肚子男子光着肚子在和一个推自行车的打招呼。大肚子扶着铁锨把,铲两下土,说两句:“我马上就走,打信来了。”
       “哪去?”
       “宁夏。”
       “弄啥?”
       “盖屋。”
       “那,不少累!”
       “我没事,我只负责管管人,一月千把块。”
       “嗟!那厉害!”推车人刷的一声跨上车子。
        5一个背着大旅行包的干部模样的人进了村子,找不到路啊,把旅行包放下来张望,一下子围来几十头狗,黑的白的,花的黄的,老的少的,公的母的,龇牙咧嘴,汪汪乱叫。
       “哪里来的狗?村里怎么这么多的狗?”
       “狗什么都吃,不用喂它,长大了就能卖狗肉,五六块钱一斤呢!”
       干部模样的人环顾四击,只几个老得像是痴呆的老太太在家门口枯坐,有的脸上布满黑斑,有的头上的白发只几撮了,还爬满虱虮。
       “能下地的都下地了,不能下地的都埋了。”
       “是明臣大娘吧,您的眼咋了?”
       “你是谁呀,从哪儿来呀?”老太太们挤着眼。
       “继良,我是继良,明善的大儿。”
       “哟,是继良呀,继良回来了,继良啊,你看看这些年你不在家,你知道咱庄上死多少人不?”
       “咋啦?”
       “得病呗,跟瓜似的,一茬一茬的。”
       “那咋不看?”
       “看啥?还花那个钱干啥 ?老了就得病,病了就得死,不得这病得那病,反正得死,你知道你存寿大爷吧,他得的个啥病,肚子里都是水,医生还啥都不叫他吃,他就不听医生的,想吃啥就吃啥,这不,快死快脱生了。”
       “病哪还有好病?”
       “咋没好病?我就听说有种病,不受罪,头一晕就死了,还有的蹲下朝上一站就死了。我这两年就琢磨着,能叫我得上这个病就好了。你说说,这人一老还有啥用啊,不是屙到裤子里就是尿到裤腿上,来不及呀,都忙得要死要活,谁能顾上管你?还不如死了啊……”
       6“不要拦我!谁拦我我跟谁没完!”
       “谁也没拦你呀,不敢回家就说不敢回家就是了,一会儿看小凤来不来扯你的耳朵。”
       “拦我你堵在这里干啥?没拦我!我不敢回家,我不敢回家谁敢回家?扯我耳朵?扯你耳朵!扯你耳朵!……”
       村子中心,梨树下面歪头斜耳地立着一个黑影,黑影旁边散着一大片黑影。梨树叶子遮住星光,人们的脸黑乎乎的,但谁也不会认错谁。只要看到一点点轮廓,他们就会认出对方。生过孩子的妇女都光着上身,穿着肥大的裤衩。她们的乳房低垂着,空气在裤裆里游刃。
       那个立着的黑影摇摇晃,一只手扶着梨树的躯干,嘴里还在不服气持呜呜噜噜:“扯我的耳朵,哼哼!扯我的耳朵……”
       “也不知谁那么主贵,又叫他喝。”地上的一个妇女说。
       “谁叫他喝?谁也没叫他喝!人家德清店昊进货,他搬起洒桶就喝,谁叫他喝了?”一个男人说。
       “快走吧,赶紧回家吧,回头小凤又该来骂了。”妇女说。
       “走走走走……”一个男从起身拉起那个黑影,黑影瘦弱得如同一根晒干的秫秸。俩人东一头西一头地向北走去。
       “龟孙屙的,真不是个人。”
       “屁大点的事他都朝上汇报,村里哪个超生的不是他汇报的?你就是吃饱 ,他都说你怀孕了。龟孙没少捞奖金。”
       “再能捞也没他老婆小凤能捞,你知道她到乡里去一趟得捞回来多少钱?”
       “真不要脸,两口子都不要脸。”
       “一家子都不要脸,他盈盈要是要脸,月月能给他往家找那么多钱?哼,说是在城里当服务员,哪个服务员能挣那么多?哼,啥大人啥孩子,没一个要脸的货。”
       “要脸?要脸你还能挣上钱?咱怪要脸,咱这么要脸,还不是天天玩这些土坷垃。”
        7“咱金羊羔真能一月五千多块?”
       “不知道。”
       “那你咋在地里对人家说他一月五千多块?”
       “是银国说他大儿子在外边一月三千多块,你说他那不是胡吹是啥!”
       “一月二百块也好啊,只要能顾住他自己吃喝。唉,你说那个城市那么大,呼说城里的人又那么孬,他哪能孬过人家?他从小,咱祖祖辈辈,就是个实诚。唉,说他那里都是机器,一不小心手都能切掉,唉!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蹲住,就怕到时候他万一蹲不下去,到时候可就啥都晚了,这家里提媒的也耽搁了……”
       “我就是想着不能证他再受咱这样的罪!你算逄,咱在家忙活了一年,落了个啥?去去提留、杂费、肥料、农药,还不是干落个瞎忙活?”
       “唉——也确实只能叫他出去了。就算是一个也不剩不下,只要能顾住吃喝,也不能让他在家啊。”
       “他也不小了,只要咬紧牙,就能呆下去,只要呆下去,就会好起来。再不好也比在家强。”
       “唉……”
       8呸呸呸呸呸呸……树叶里向外窜着黑烟——家家户户的柴油机都在响。橡皮管连着机井,机井深入地下。鸟儿呆呆地蹲在枝头,野兔竖起前爪张望,望一阵,一跺脚潜进麦田。
       终于,一台柴油机吭吭两声熄火了,皮管里流出集黄的泥汤来。柴油机一台接一台地熄火了,天空中现出鸟儿的鸣唱。还是那几朵白云,高高的,悬浮不动。远远的,田野里传来两声叹息:“唉——又没水了,又没水了——”
       “别看了,就是你把脖子看断也还是没雨。”
       “今年的果子能上收吗?”
       “谁知道。”
       “收不上了难,收上了也还是个难啊!?
       “唉——”
       9睡着睡着,干部模样的人一泡尿得球胀,刚要起来去尿,听到屋外嚷嚷。声音不大,人很多,带着刚起床的沙哑腔儿。
       “您也去盖屋啊?”
       “咋得闲了?”
       “嗟,哪敢闲着,这刚栽上红薯,有几天空。”
       “那还不歇歇?”
       “嗯,说得好听,您咋不歇歇?”
       “……”
       干部模样的人悄了,尿完,抖抖,看到两群人汇为一群。这群人趿拉着鞋披着褂子,蓬头垢面,一看就没刷牙洗脸。他们什么时候才刷牙洗脸呢?干部模样的人想了想,回去没再睡着。
       10干部模样的人在村里转悠,很希望能遇到一些小时的伙伴。那些伙伴叫什么,他想不起来的,只记得他们小时的样子。土地很软,踩到上面像踩在床上一样。他没遇到一个认识的年轻人。
       有个小小的庭院引起了他的注意。斑驳的一块一城坍塌的黄土院墙,又低又矮的两间草屋,屋顶的划黑黢黢的己成了肥料。屋门也朽成了锅灰 ,隐隐约约,能看清门洞上方巨大的蜘蛛网,灰吊轻轻摆动。院里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棵草,坑坑洼洼的地面形成一个斜 。斜坡下面,是一片很的大坑(估讦坑里的土是被什么人挖去盖屋了),使这个小院看起来像是要跑进大坑里。但是吱呀一声,门开了,出来一个矮小的老妇人。肮脏褪色的蓝布衫,蓬乱花白的头发,上面沾着几根干草。手里拎着一只破瓢,快速走到墙角的水缺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把瓢喝了个底朝天。喝完,旋即回到屋内,吱呀一声,门又关上了。只一眨眼,小院又没了任何动静。
       但是干部模样的人一下子想起来了。是的,就是这堵院墙。这院墙,那时候很高,是用夹棍找打的。屋顶的草也很新,是很新的整整齐齐的发亮的麦草。那时候,这个老妇也不老,很整洁很麻利的样子。这一家姓魏。他的那个小伙伴的名字叫魏小猪。他还想起那时候他们很多小伙伴去叫他玩,总是听到他爹叫他去喂小猪,不让他去玩。他家里的孩子很多,兄弟姐妹的八九个。那时候小伙伴还猜测,难道这么多孩子都是他娘一个人生的吗?他娘的个子那么小,怎么能生出来这么多?这些兄弟姐妹一个比一长得高,一个比一个长得壮,怎么会?而且,他记得,他们家的孩都爱笑,她们的母亲更爱笑,笑起来没完没了,好远都能听到他家的笑声。他们家有一张很大的饭桌,一吃饭就围得满满的。他家的馍筐也特别大,满满的一大筐馍一眨眼就不见了。他们家还喂了很多羊,他的那些姐姐妹妹都去割草,院子里天天堆着大堆大堆又青又绿的茅草蒿子。他记得,他们的父亲是个结巴嘴,很高大的一个大个子结巴嘴,天天铡那引进茅草蒿子。他们的母亲便向铡里填草,一起一落,甚是流畅。那些茅草都带着毛茸茸的缨子,他和魏小猪常常揪来编成帽子戴在头上。
       可是,那些闪亮的麦草呢?院墙为什么没有修补?那些羊呢?那些兄弟姐妹到哪去了?他们的结巴嘴大个子父亲呢?怎么就剩下他们的小个子母亲了?母亲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还一个人留在这里?
       11“……那你说,要是这女的,她不想跟你了,她有了外心,那就是说,她的心浪了,你说你还有啥办法?”
       “当然有办法,还盾不住她了?”
       “好好好,就算你时时看着她,她还是有办法。”
       “有办法?我奶奶时时刻刻看着她还有啥办法?我就不信——奶奶她还成精了……”
       “嗨嗨,你还真不能不信,我给你说个例子你就相信了。”
       “你说!”
       “西庄,啊,就是那个谁,你知道吧?”
       “谁?”
       “嗨你就别管谁了,就这么说吧,反正是他老婆有外心了。这一有外心呢,这不他也就知道了。就像你说的,时时看着,会儿会看着,乖乖连眼也不眨一下,女的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这一来,女的也生气了。就说了,说哼!你以为你时时刻刻不眨眼,就真能看住我啊,告诉你吧,老娘要是想乱来,你就是把眼珠子瞪出来也看不住!
       “男的一听,嗨,这气就更大了。说奶奶!我看不住你?你说我怎么看不住你?
       “女的说好!你既然说你看得住,咱敢不敢打赌?
       “男的说,赌就赌,咋赌?
       “女的说三天限,三天内你要是真能看住我,从今以后你说啥是啥,老娘再不干对不起你的事。咱可说好了,咱这是打赌,输了可不兴恼火的。
       “男的说好!赌就赌,谁恼火谁他娘不是人养的。
       “好了,二人说好,这一赌就开始了。头天没事,二天没事,这不就到了第三天。第三天夜里,男的还是一夜没合眼,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女的。到了下半夜,女的说我去撒泡尿。撒尿你得让撒吧。男的说好啊,撒尿当然让你撒,不过不能去茅房,得在床跟前,这不尿盆也给你端来了。女的说亏你想得周到,说着就下了床。下了床,就听得哗哗啦啦,哗哗啦啦。男的一听这声,心里算踏实了,心说这三天马上就到了,我看你以后还敢不听我的。正这么想,你猜咋着?”
       “咋着?”
       “女的笑了,说孩儿他爹,你看看,你看看咱俩谁赢了?”
       “胡扯胡扯,你这是胡扯,这女的她撒尿,她还能撒着尿胡弄。”
       “是呀!这女的高就高在这里了。人家女的就说了,说孩儿他爹,你看看,你看看呀!这不这男的就朝床下边一看。这一看,乖乖傻眼了,你猜咋着?”
       “猜不着。”
       “嘿嘿,人家女的手里提着个水壶,正哗哗啦啦朝尿盆里倒呢。”
       “那又咋了?”
       “咋了?人家这边倒水,那边屁股撅得高高的,正和一个男的胡搞呢。”
       “信不信由你,这就是我说的现在的女我。”
       “干你的活吧,你个孬种屙的!”
       12“大兄弟啊,您无论如何也得帮帮我啊——”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尖瘦的屁股,皱裂的长脸,松松垮垮,头上遮着一块抹满鼻涕的花布手巾,领着五个女儿找到了干部模样的人。
       “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得打听打听您兄弟的下落啊——您看看,到如今,您兄弟走了整整三个月了。到如今,一分钱也没打来啊。您看看,我一个妇女,带着这五个孩子,该怎么过?
       “您是个有文化的人,您去过的地方多,您一事实上有办法打听到他去了哪儿……
       “是啊,他就是出去盖屋了啊—— 这里的人,不盖屋还能干啥?先说去了西北,后来又说去了东南,这到底是去了哪里了啊——这个信也不朝家打。这人家都能给家捎个在,他咋就一点音信都没有了呢?这前两天我听说马家楼的都回来了,也是出去盖屋——开辟头都说得很好,又是落八千又是落一万的。屁呀!连根×毛也没落回来呀——还都差点没饿死。说干完了活工头不给钱,几十口子等要钱,硬是在个地下室里饿了一个星期。这不后来实在没法子了,就把所有的钱集中给一个人,派这个人去了公安局,这多亏是那里的公安局垫了钱,这些人才活着回来了。
       “您想想,这城里的人好孬啊。您说说,要万一您兄再遇上这样的主儿,再万一回不来,俺娘儿六个该咋活啊!您看看,您看看,我这身上都是穿的啥?您这几个侄女儿都是穿的啥”都是左邻右舍扔了不要的衣裳啊!
       “就这,她爷爷奶奶还嫌我孬,嫌我生不出孙子,我难道就不想生?我故意不生?——这样那样憋治我。俺小叔子,这不前几年考学,学费全是俺出的,考了学又在城里找了个对,钱还是俺出来。树都卖完了,粮食也卖完了,能卖的都卖了,您说您还叫俺咋咋?
       “我思前想后,我是不能活了。大兄弟啊,您想想办法吧,想个办法,把您大兄找回来。找不回来也得叫俺知道他在啥地方,我好给他捎个信,呜呜呜呜呜呜呜——我是没法子活了,没法子活了啊……”
       13又有人吵架了,哭从村落的一角升起,在树桃飘荡。
       另有一个声音,穿过树丛向南走:“奶奶的,就你那张老嘴称吃,整天馋得淌嘴水,还想吃鸡肉,您都说说,有她这样当奶奶的吗?和小孩子争吃的……”
       大伙儿把头控出大门——夜色中一个深沉的黑影。
       “是跃进他媳妇,跃进他媳妇又和婆婆闹起来了。”
       “她婆婆不是能上能下那个叭叭屋去了吗?”
       “是跃进,跃进给他娘送去了一只鸡。”
       “他不是养鸡专业户吗?送给他娘只鸡又咋了?”
       “这是只死鸡呢。”
       “唉——您说说,这以后的婆婆可怎么当?”
       “怎么当?不叫你当你还不急死!”
       “跃进他娘以前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脾气。”
       “不是这脾气能怎样?他跃进还不是一声也不敢吭?吭?吭人家就回娘家,一住十天半月不回来,他那些孩子咋办?果子庄爱的咋办?真闹厉害了人家就离婚,你还有本事再娶一个?”
       “唉!忍忍吧——现在的媳妇,哪个不这样啊!”
       “是啊,跃进他媳妇还算好的子,把死鸡拿回去也就算了。您再看看大堂他媳妇,还不是周脸就烀(用巴掌击打整个脸部)。”
       “烀谁?”
       “烀她婆婆!烀谁。”
       “还有宝学他媳妇呢,宝学的媳妇更万恶。有次宝学的娘刚填嘴里一个油糕,叫她一把就抢过去了,抢过去吐了口唾沫再扔给,您说这她婆婆还咋咽?”
       “就这,宝学他娘还得笑。您都听说了吧,听说宝学他娘是这样说的,说:嗟!吐点唾沫也好,省得我吃着硬。”
       “唉——老了啊——老了啊!人一老,还等啥?不就是想等着孩子们能给一嘴好吃的吗?当牛做马一辈子,吃过个啥呀!唉——”
       “别说了别说了,跃进的媳妇过来了。”
       14一大早,天空中响起轰轰隆隆的雷声。乌云掩盖曙光,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擦亮果园。声越来越近,像是无边无际的云团压折了一个男巨人的肋骨。闪电越闪越快,像是一把镰刀划开另一个女巨人雪白的肌肤。树叶响起来了,觳觫发抖,似有惊惶的雨点踩着它们奔跑过来。梨子、苹果、桃子,都拌动起来了,如同在敲着同一架大鼓。
       干部模样的人登上一处高坡,一直仰着脖子观看。他记起他小的时候,一打雷他就往外跑,他就喜欢看电闪雷。他站上一处高坡,张大双臂,想象那些雷是他打的。他在天上奔跑,蹦跳,拍着屁股,一拍屁股就发雷声。他长比火车灯还要大的眼睛,哪里不顺眼他就朝哪里看,他朝哪里看哪里就是一道闪电。那些雨全归他指挥,他的手挥向哪里,哪里就大雨倾盆……
       “别看了,都是过路的。”
       “什么?”
       “云彩,都是过路的,不会下雨的。”
        村民们匆匆下地,头也不抬。车上拉着锄头、铁锨、梯架、农药泵、橡皮水管、镰刀,臂弯里夹着水桶,桶里放着大马勺。他们好像是见到日光的蟑螂,呼啦一下钻到了地缝里。
       15大地像是老了,满布粗糙的皱纹。裂了,裂出黑乎乎的大口子。水倒进去,倒水的人怀疑地看着水桶。庄稼一茬一茬地熟了,裸露着苍白的根须。镰刀向小麦挥去。
       16桃园里,叮咚!一轻微的响动惊醒了看桃人———一棵白桃掉下树来。
       “桃子熟子!”看桃人叫醒了桃庵里的老婆。
       是的,才刚入五月,桃子就抢先落在地面。
       “嗯,真大。“看桃人的老婆咬了一嘴,扑哧一声,桃子滋了看桃人的老婆一脸水。
       “桃子熟了——”
       “桃子熟了——”
       “熟了熟了”的声音传遍园,传遍田野。
       几天功夫,桃子呼啦一下熟完了——孵小鸡一样,一个破壳,都抢着破壳了。
       家家户户发出翻箱倒柜的砰砰声,人们找出发泡网、尼龙袋、托盘、竹筐,又派出专人奔各个城市。大人呼小孩叫,人们的脚步趟起团团尘烟。
       人们欢天喜地抓起桃子,擦擦,一小口小一口地品尝,脸上挂着笑。汗淌脊梁,淌遍肚皮。手抓向脊梁和肚皮时,脊梁和肚皮泛出麻麻的痒意。可是人们不挠。人们挑挑拣拣,分门别类,一只一只地把桃子装进竹筐里。竹筐码在地头,等着城里的汽车来拉。
       来的人说:“完了,城里到处都是桃子。”
       人们开始挠脊梁,挠肚皮,最后挠起一头。
       “求人不如求己!”有人庄严地站起身来。
       有人开来了拖拉机。筐子一件一件地被拉走了,但更多的还剩在地头。有人开始把筐子里的桃子一只一只地取出来,再挑选一遍。挑的过程中,孩子们咔嚓就是一口,不好吃,嗖地扔掉再拿一个。
       有人不在地头呆了,把筐子向家拉。家家门口都摆满竹筐。人们站在筐子旁边,挠挠脊梁,挠挠肚皮,挠挠头,再挠挠腿,好像周身爬满了虫子。
       终于,开着拖拉机去城市里的人也回来了,拖拉机空着。
       “都卖了?”
       “卖个屁!奶奶倒都没处倒,倒人家还收拉圾费呢。唉——”
       长长的一叹,人们坐下了。坐下抬眼看歪着脖子的枣树。枣儿成嗜噜成串,泛着皂白,长得真大。风一吹,这些枣仿佛鼓师手中的鼓棒,人们猛然觉得像是看电视上的拳击赛。
       “什么味儿?”有个人突然说。
       “真香!”
       一个“香”字出口,人们顿时觉得有些头晕。是的,太香了,香得受不了了。这个“香”浓得像是一种胶水,和着一股像锥子一样尖利的甜儿香啊!人们四处转悠,没有一个角落不是香的了。墙上、房顶上、床底下、扫帚尖上、衣裳角子、鞋窠落里、门框、铁锨把上、嗡嗡飞过的黄蜂、枝头的鸣蝉,无不散发这隆香的香味儿。有个人在茅厕大便,咕咚砸下去一坨,刷啦就溅起一大团更大的香,直香得这个人哇哇大呕不省人事。
       “面了面了。”有人说。
       “啥面了,?”
       “桃,桃子都面了。”
        人们扒开筐子,惊异地发现,桃子果然面了。那些又白又大的毛桃,个个呈现出脆弱的浅黄色。皮儿是那样薄,仿若下面成上就要有个东西跳了出来。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揭开这层皮儿,他傻了,原来那香味儿是人这里溢出的。桃子不再有水,没再把任何人滋线脸水,它像一个稍微有点显老的少妇的大腿。
       正在这时,村里来了一个戴凉帽的陌生人,他拎着个包站在人们身后,站了久。
       “卖不卖?”陌生人低声说。
       “卖啊,给俩钱您就拿走。随便吃,管饱不要钱。”人们抢着说。
       “我不要桃子,是要那个。”陌生人努努嘴。
       “哪个啊?这筐子您要哪个都徙。”
       “三十元一斤,怎么样?”
       “啊?老天爷,您不是挖苦俺吧,别说三十元了,给俩钱就都是您的了。”
       “您可看好了,可别后悔,我说的不是桃子,是那个。”
       “哪个?”
       人们顺陌生人嘴向筐子里看,全愣了。筐子中间的桃子烂得如一团烂泥,可就在那中间,一朵黑亮黑亮的黑色挤了出来,就是它——一种谁也没见过的黑蘑茹。
       “啊?啊??”
       人们啊啊地叫着,打开了所有的筐子。
       就这一下子,家家户户都发了,乖乖!一家伙弄了上千元的收入。人们兴奋地奔走相告,把那些新装的筐子也纷纷倾倒出来,故意倾倒在渠沟里。因为陌生人说了,烂得越厉害,这东西就生得越快。还有人不地到枣树林梨树林里寻查,看看,想想,呵呵——你看这枣,这梨子,还不定能生出啥蘑菇呢。还有人说:娘的!明年的桃一个也不卖了,全都给它倒了!
       那些没找到汽车拖拉机、没去成城市的人有劲儿了,一个比一个扬眉吐气,鼻孔里哼哼的。
       邻村来了人,问:“您都多少钱一斤卖的?”
       答:“三十。”
       “俺都四十。”来人说。
       “啊?”人们像是没听清。
       “知道那是啥蘑菇吗?”来人又问。
       “不知道。”人们望着来人,希望他能再有一说。
       来人没说,一撇拉腿跨上电驴,一冒黑烟走球了。
       “我日他老娘!”人们又蹲在地上。
       17干部模样的人长出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走出村子。
       早五更,他没告诉任何人,也不看天,低头一个劲地往臆走。先是果树叶子擦着他的脸,后是棉花叶子蹭着他的腿。棉花都活了,活得还不赖。身后不断发出噗噗的软物坠地声,不用看,他知道那是什么叶子的虫一嘴没咬好,失足了。甜味儿也没有了——有点辣,有点腥,有点黏,还有点清凉,广泛、深入,不由得不闻。
       终于,干部模样的人到了公路。公路平坦绵长。天也快亮了,一辆客车驶了过来。
       忽然,干部模样的人鼻子有点酸,他猛地想到了城市,他就是从那里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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