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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妇外科的个别病人
作者:□李 晶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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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院那天是五月里的一个下午,天气很热,千波红头涨脸办好一切手续,乘电梯上到专属妇科的六层。护士长带她先在体重仪上量身高体重,再试一下体温表,记录之后,发给她一身病号服,再加一只托盘一把暖壶,护士长吩咐她,把东西拿好了,现在去21床,换了衣服等着。
        那个病房很大,一共八张床,除了留山来的21床,其余七张上都有人躺着或坐。千波换衣服时,邻床的病友和她笑着点头表无欢迎,问她什么病,她说子宫肌瘤。邻床问,多大个? 她说,五点六一个,还有三点几两个。邻床眨下眼睛,挺了解似的说,噢,你是多发性。邻床再问千波年龄,有没有孩子?千波告诉她,今年40岁,有一个孩子。
        邻床看上去比千波再大几岁,面孔黄瘦,长长的头发像刚刚洗过,半湿半溻地散披在肩上。问过之后大概觉得已经基本掌握了情况,她对千波劝导般地说,你反正孩子也有了,那就连子宫一块儿摘最好,你别害怕,没事儿,你这种手术大夫最乐意做。
        可是我不乐意做。
        怎么不乐意?
        我要求剥离,因为彩超看,我的肌瘤位置长得好,剥离不难。
        那你就也别剥离。你还留着子宫干啊?你就不怕复发?再长?
        书上说,复发率只有30%。
        30%,还少哇?
        就是70%复发率,我也不切。
        千波给自己倒了杯水,吃定了心丸似地坐在床头慢慢喝。这时她发现病房里的所有人兜在都眼睛转向她,带着不理解,带着反对,还带着笑话神气,她们纷纷发言。
        ——21床,我告诉你,不会有大夫愿意给你做的,你给大夫出难题啦,怎么还剥离啊,有嘛心要,本来挺简单的事,非得费事。
        ——嗨,都这岁数,想开点儿吧,开刀还不开值实,子宫那是生孩子的工具,现在没用了就去掉算了,留着添病啊,你等过两年复发了再二宫,医疗这一改革,花钱还不定得怎么着呢。
        ——21床哇,你别害怕,别说子宫,就是卵又有嘛,说摘说摘啦。
        ——就是,怕嘛的?告你别怕,嘛也不影响,就说那性生活,也照样,更好,更痛快!
        哗地大伙都笑了。千波也笑。气氛是挺敞亮挺友好,热热闹闹的,有一种主动交流的愿望,一种充分讨论的热情。
        居然这里如此解放,本来人人最隐私内容到了这里忽然变得最为公开、最为坦白。似乎谁都是一副妇科标本的样子,反正知道迟民是要做那刀俎之下的鱼肉,还有何理由再隐瞒自己那本最能念叨、最能宣泄的场所,说吧,说吧,这里还是最富经验的地方,无论你有多么奇怪地病,现在尽可以掏出来交给大伙儿研讨。
        20床是子宫内膜异位病,明天一早手术,要不怎么洗头呢?弄不好可能要子宫卵一块堆儿全切——两侧卵巢都切吗?说不好,手术上看吧,反正咱们交给大夫了啦,要是两侧都看着不好,就都去了,留着干嘛用哇,保命吧!20床今年45岁,说话神情坦率中透无畏。
        19床正吊着瓶子输液,是宫外孕,有两个月了,感觉不对才赶快住院,大夫叫她保守治疗,看看输药是否管用。因此相比其他人来说,19床算是最舒服了,可是因为快40岁了,一直都没有孩子,所以人又显得些没着没落的焦躁、絮叨,总喜欢逮个机会就把大家话头引到床经验上。
        22床37岁,身形比较娇小,却在子宫里长着个九点几的大肌瘤,她相信是因为曾经做过三次流产造成的,她说她可受够了,住院时就讲好子宫一并切除,明天要跟20床前后脚上手术台,现在她也跟20床一样精神十分亢奋,有点“终于熬出来了”的劲头,也是病房里的“主讲”。
        23床是子宫肌瘤外加宫颈脱垂,年纪有46了,大夫告诉说手术复杂点,上面下都得做,也是全摘(子宫及卵一并切除),安排明天开始排肠。现在她人带着一股紧张气,不断打手机,叫她老公过来买术手后用的腹带和藕粉。
        24床说话一口外地口音,形象看着年轻,还有30岁,却已经离婚多年,因为天生没有阴道,现在筹足了三万块钱来这个医院做阴道,想术后重新建一个家。中是住了一星期医院了,主刀大夫还没定下来,据说大概要安排那个人称“一刀切”的岳主任。岳主任是男的,老头,她不知道这个大夫能不能给做好,神情有点没着没落的。
        25床和26床都是昨天上午刚手术过,现在不都吊着瓶子输液,下面插着尿管。不过这并不妨碍俩人说话,俩人都是子宫肌瘤,年过40,“全套摘除”,术后精神看着很不错,脸上都有一种很释然的舒展状。
        千波仔细观察这两个刚刚做了全切手术的人,心中暗暗奇怪,她们为什么就没有一点失落感呢?她离开床过去跟她们挨得近些,还未开口,那俩人就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先跟她说话。这个说,21床池,啊,咱们都是老百姓,嘛叫活出质量?嗨,不完就完了!我劝你来个干净彻底吧,赶紧跟那个没有用的器官说再见,别给自己找麻烦。那个说,你可千万别小看复率,看你这人气色有多好,脸上红红白白的,那血还旺着呢,复发是肯定的,所以别大意赶快叫大夫给你做吧,别留着!留着养虎哇?
        现在正是禁止探视的时间,病房里清一色的只是病人们在说话,间或有护士推着小车进来发药,换输液瓶子。护士觉得屋里有点闹,一再说,几位少说点儿吧少说吧,说话多了手后病人不好恢复!
        这时一个学生样的小大夫抱着病历夹子走了进来,她一直走到千波跟前,说,21床,你叫千波?你要做一个“诊刮”。
        千波问,现在就做吗?
        小大夫像小鸟一样对她点下头,说,对,现在就做,你跟我上手术室。
        千波立刻心里乱跳,换好鞋子,跟随小大夫朝走廊外面的大厅走。
        住院之前千波曾去图书馆翻过书,知道诊刮的必要。诊刮就是刮宫术,是用于开刀前的诊断,要刮取子宫的内膜来做病理化验,以便明确诊断指导治疗。虽然这上手术操作比较简单,但过程中也会让人很疼的。
        果然很疼。小大夫似乎手很生,慢条期理一步一步做。她使那个叫扩张器的东西反复来回扩张了好几次,最后一只长长的刮匙长达一个世纪似的在里面刮个没完没了,像有个锋锐的细钩子在心底深处不停地撕拧,极疼,疼得千波禁不住浑身哆索着叫出声来。
        小大夫四平八稳地安坐在那里说,有一点疼啊,再坚持一会儿,都是有一点疼的。
        忽然手术室的合页门在千波脑袋后推开了。一个护士抱着一摞单子掠过手术台架子走进来,又站住了,她对小大夫小,你快点做,下边冰棍来啦。
        一会儿合页门又关上了,那护士不见了,依然是静寂中只沙沙轻响着小大夫慢条斯理的操作声。千波忍不住眼泪出来了。她想当年做人工流产时的剧痛。
        刮宫终于结束了,旁边台子有一支细小的试管瓶,里面浸在福尔马林液中刮出的物呈着新鲜的粉红色。
        小大夫卸下口罩帽子,对千波说,你起来,你拿着那支瓶管儿去三楼送病理检验。
        千波很艰难地窝着腰下楼梯去送病理,然后拖着步子回到病房,一头躺到自己床上便不想再动了。感觉底下直在流血,那个地方隐隐地疼着。她周身虚弱,心里尤其非常难过,有一种强烈的受伤感。
        此时已到探视时间,病房里仿佛开了锅,家属进来不少,大都是男家属,分布在各个床边,气氛比刚才还要热烈兴奋得多,是过节般的欢声笑语,有点儿庆祝的味儿。哪个床的丈炒来很香的菜,一定叫邻床尝尝,他说为了当好模范丈夫,以前他曾特意在外面考了三级烹调本子;哪个床的丈夫帮妻子洗头,一会儿一盆热水打进来,忙得不亦乐乎,又不断地挥着墩布给全屋上下擦地;哪个床的丈夫给妻子送来一只电脑笔记本,俩人一坐在床头对着电脑打扑克,边着边给大家讲最近网上的事儿。整个病房空前活跃,各种内容空前集合,除了躺在那里千波正在惨惨地“倒气”,这会儿没有人愿意静着。他们坦率地交流,关于夫妻间的关系,关于孩子的功课,关于公婆的脾性,单位的效益;以及大夫的红包,食堂的好坏,拄士的服务,等等,范围无所不及。似乎现在人人都有一难得的听众,可以沉浸在大说大聊的快活中。尤其做丈夫的忽然都有了充分表现的机会,能够不断受到他人屡屡的夸奖赞语,不管那是否出自人家的真心,反正那是平日里在家里难得听到的——22床,瞧你那位多巧啊,咸菜丝切得跟线这么细!——19床,你丈夫真是有心,这是给你买第几回鲜花啦?——要我说,别管咱这丈夫现在有嘛错误,反正不招小,那就是好男人,对吧——是呀,是呀,现在就得这么想……诸如此类的赞许之中,丈夫们显得振奋,更加卖力为妻子服务,他们不断的穿梭,夸张着大步流星的脚步,夸张着手臂挥舞的动作,来回地刷端尿盆、冷暖壶,又洗又晾,始终不肯闲坐下来。
        大家当然不会漏掉对新来的的21床的关心,一再问她吃什么,丈夫多会儿过来。20床不断宽慰她说刮个宫没有什么大不了,项多到了晚上一止住人就好了。她的丈夫还递过来一个豆沙包。千波连忙推让,说现胃里很不舒服,什么也想吃。19床丈夫千波,要不要替给家里打电话?千波说不用不用,家里一会儿就人来了。
        可是一直到晚饭时间过后病房里该照紫外线消毒时,千波这里还没见有谁过。她撑着一一楼小卖部买了一盒冰激凌回来,坐地过道慢慢吃。这会儿各个病房里的人都拖出自己的椅子来坐在过道里,等候屋里面的紫外线消毒——要消毒半个钟头。
        千波吃冷食的样子有点呆呆的,叫人同情,又有人不断问她这个问她那的,她干脆不再避讳,跟大家说自己没有丈夫,早离婚了,过一会儿姐姐来。
        大家快要睡下时,千波姐姐才来。她提了一大袋好东西,先给千波打开一盒妙士酸乳,再给她掏出来肝酱、滩枣、龙眼、牛肉干什么的。床面上一下子堆得满了。姐姐一再吃嘱咐千波手术前一定要使劲养血,使劲吃有质量的东西。至少要养到12克(血色素)以上。
        千波皱眉头说,我哪儿有胃口啊,刮宫刮得我都要吐了!
        ——而且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大夫什么意思。反正,我已经想好了,手术如果一定要摘 子宫,那我马上出院。
        姐姐看看周围,病友们这会儿都在昏昏灯愣神看着她们,她紧张和婉地朝大家笑一笑,对千波说,你先好好吃东西,大夫那里我知道怎么谈,你就放心吧,肯定是会考虑你的意见。
        千波说你知道我跟单位请了假,如果还有人来电话,就说我出去采风了,再有你明天过来时,有两样东西别忘了,一是我的CD随身听,里面已经有磁带了,一是给我去教育书店挑最权威的《妇科手册》,最好是北京协和专家编的。
        姐姐说,咳,书你就免了吧,你看你到这会儿还研究书,也太较真儿了,现在你住的家已经是市权威的妇科医院了,什么问题不是都可以直接找临床大夫吗?
        千波说,不行,我最反对你这样不求甚解,模糊思维,我的身体首先我自己最该闹明白,每一步都不能草率。
        姐姐看她要生气,只好说,好好,你不草率,你不草率,一个CD随身听,一个专家编的书,我明天准都给带来,行了吗?你还要什么?
        病房现在难得安静,千波和姐姐似乎成了一对演员,让大家又听又看的没够。好像大家一面听着看着一面又不断地互相使眼色。忽然间25床大声起来,哎哟,我可憋不住不啦!旁边她的丈夫赶紧按住她说,你别叫,别叫,再忍一会儿,护士说肚子越疾疼越正常。他转脸跟大家挤挤眼睛笑一笑,说,藕粉这东西可是够灵的,这才喝了两次吧,她这肚子就总想排气了……他的话音还未落,他的老婆嗵地坐起来,只见她瞪眼咧嘴两只手一上一下分别使劲,在下边抻掉了尿管,在上面揪断了电线(——检测电线分几个头粘贴在手术病人的胸口上,接通床头上的血压心脏检测仪,一般术手病都要检测48小时。)
        障碍刚拔掉,25床不管不顾急火火地跟丈夫说,快给我拖鞋扶我去厕所!
       一会儿功夫,25床弯着腰托着腹由丈夫搭身子慢慢地走回来了,俩人都抬着脸一副胜利者的神气,告诉全屋说,嗨,我们排气啦,梆梆——梆,别提有多痛快啦!
        俩人走来时那做丈夫的对千波姐姐说,我说你这当姐姐的可得好好劝劝你妹子,叫她也学学我们,皮实点儿!这年头,也别活得太在意了,你说呢?你说嘛了,一咬牙不都能挺过来,你说是不是?
        他这一席话让大家都不接荐儿地静默了半天 ,就好像大家都有他这个意思似的。
        姐姐走后,千波拿上脸毛巾去冲洗室洗脸,回来时发现病里灯一下子全关了,没有人再出声。她摸着黑走到自己床前,措着门上玻璃透进来的走廊的光看一看表,知道已经是半夜了。可是人忽然觉得特别饿,想要吃东西,便小心意意翻腾姐姐刚给自己整理好的那只小柜子,先冲一杯热乎乎的高乐高,又抓出来各样的吃食,她呆坐在黑暗中压着声响咀嚼好半天,然后轻轻收拾,收拾之后她出去找值班台的护士要了两片舒乐安定服下去,强迫自己也快点睡下。
        转天早上千波醒来时明显感到病友们都不大爱跟她搭话,人人看她的眼神都显得十分距离似的。当护士的送药推进来时,发给她的药本来可以由门口的19床顺手接过来传给 ,19床却装做没看见,一点也不动弹;那儿个丈夫家属昨天还都热情地抢着给她打水,现在却没人再问她打不打了;早餐车子来时她人恰好在上厕所,竟没谁帮着把她昨晚订好的一份热稀饭打到碗里,害得她出厕所又跑出一大条走廊过去追索自己那份稀饭。
        她一身是很敏感的,也极为自尊,要强,现在她心里很冷很硬地想,看来我在这地方是碍眼了,我不皮实,我在意,我非得保住子宫不可,我还是个单身——这又碍着你们什么啦,我就是这么个人!
        千波的主治大夫姓滑,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大夫,是副主任医师,医院里规定,凡手术,一定要有主任医师在场做主刀,所以滑大夫就告诉千波,你的情况我说了还不算,你还跟岳主任仔细商量。究竟可不可剥离,得听岳主任拍板。
        千波对滑大夫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觉得她比较人性化,能够听进去她作为患者的想法和 意见,态度上不仅和气而且充满了理解之情,尤其在给她做宫体探查时手法十分轻柔。那样的轻柔实在令难忘。滑大夫的医术究竟怎样她并不知道,可是仅就她的检查手法,千波就铁定了要在她这儿接受主治的决心,心里想要是滑大夫技术全面能够主刀就好了。
        岳主任是在早上查房时出现的。显然他是这个专科里的第一号人物,他被十几个女大夫簇拥着进来,看上去仪表不凡,神采飞扬,虽然冰发已经稀疏,肩背也有弯驼。他将双手很权威地背在身后,由他身侧的一个小女大夫托着病历夹子不断地指说这个床那个床。凡被他指说的病人,脸上都由起荣幸的笑,显出一种普遍的谦卑。
        他们竟然看也没看千波,就从她的床边掠过去了。也许是因为主治滑大夫此时地没在?
        千波看不清岳主任的面孔,只听到他对各个病人做蜻蜓点水似的解说。他说话语速非常快,肯定而且干脆,可以想到他在操持手术刀时会有多利落。
        千波仰靠床头,静静看看大夫们,感觉那一身一身的白衣阻挡着她的视觉,也干扰着她的听觉。因此这里的一切仿佛并不那么真实。
        查房刚刚结束,走廊外面骨碌骨碌响起一溜的推车声,随即病房门哗啦被撞开,两辆推病人的担架车一前一后排在门后,两个师傅样的男护干站在那里高声叫:20床,22床,准备好吗?上车?
        20床和22床脸上都带着笑,忙忙地拖着小碎步奔过去,说来啦啦。俩人分别上床躺好,在一种颇为喜兴的气氛里她们朝自己的家人和病友们招手道再见。
        门合上了城一阵推车子的骨碌声远去,昨晚滑大夫夜班,现在回家了吧。千波又问,岳主任上午有没有手术?护士长对她摇摇头说,岳主任一般很少上手术,人家可是专家啊,千波问,那什么情况他会上?——当然是疑难症啦,护士长说,不过,假如患者有特殊要求,他也会做的。
        坐在岳主任的办公室里,千波情绪上带着抵触,她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跟岳主任面谈。或许对一种事越是把握不住,就越是想近距离地面对它?
        一上来她就感觉这个岳主任对她一点也不重视。他不停地接电话,坐也不坐,一直挺高地站在那里,眼睛只看着电话旁边的台历,手里把弄着一支铅笔。那只手大而白,手背上淡蓝色的筋脉突起来。
        电话总算打完了,岳主任坐下来,看一眼千波,问:你有什么问题?千波叫自己尽量带点笑,老实认真地说,滑大夫告诉我说,关于我的手术方案,可以跟您当面商量一下。
        岳主任偏着头沉吟一下,表示她的情况很生疏。千波便自我介绍几句,她发现,当她刚一涉及剥离这个词时,对方的眼睛立刻就变得专注起来。
        岳主任专注地看着她,以那种自知对任何患者都拥有决定权的口气来对她说话。他说你说的剥离,在临床上讲就是子宫肌瘤剔除术,顾名思义,是指单纯把肌瘤挖出来而保留子宫的手术,这种手术适用生于需要生育、年龄在40岁以下的妇女。
        千波说,我知道我的情况确实是不再需要生育了,可是,我患的是浆膜下子宫肌瘤,照教科书理论,适合于单纯的肌瘤剥除手术,子宫是可以保留的。
        ——可以保留不等于需要保留,你为什么一定要保留子宫?
        ——因为我的情况具备保留的条件。
        ——这个理由不充分。子宫肌瘤常常是多发的,由于体内存在某些利于肌瘤生长的条件,所以一定时间间隔后,有可又有新的肌瘤生长,资料表明,术后年龄小于30岁者复发率为47%,大于30岁者复发率为21%,因此选择剔除术,你要有足够的考虑。
        ——如果我已经拿了主意,岳主任可以给我做吗?
        ——……可以吧。但是,你要再认真考虑,子宫瘤剔除术要比子宫切除术复杂得多,不仅是时间上要拉长,身体上也要有更多的损耗,这个代价你要想。
        ——你还要再想。你跟病里其他患者交流过没有?我再说一遍,子宫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应该做切除术。
        ——岳主任,我觉得,我们身体里每个器官永远都有它存的意义,突然间硬性摘掉其中部分,不仅是对身体的破坏,还会给人心理造成损害。
        ——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还没有人像你这样想。
        ——也许就因为长期以来大家都接受一种方法、一种手段,才造成了今天这种非常划一的结果,其实,这是很合理的。
        ——你要批判的东西涉及面太大了,我们最好先不要谈它。我看你反对划一,是因为你 子宫切除手术缺乏正确的认识,恐惧感和消极态度是很不正确的。你不是看了很多书吗?关于术后是否会出现性征上的变化,内分泌活动是否会显著改变,性生活是否会受到影响等等,实际上统统都排除了,有关的道理都已经讲得明明白白的,还需要我再说吗?
        ——不用说了,但是我仍然觉得如果子宫本来可以不切除却给切除了,结果会使人很舒服,甚至会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
        ——巨大的心理差?唔,看来你比较特殊。你做什么工作?服装设计?唔,要不先样吧,你回去再考虑一下。
        岳主任忽然下了逐客令,表情上明显变化。站起来时千波发觉他的眼神不善,甚至于带着几分威慑,她还觉得,他手里在拉开抽屉快速地翻动文件时带来的一股气势,那气势机械之中蓄含着强迫性的力量。
        千波跟姐姐商量,是不是好好托托滑大夫,手术就让她做主刀。姐姐反对说,你这是破例不说,而且滑大夫未必做得好,就是做得好也未必肯给你做,毕竟这是要担责任的事。
        姐姐说,你不是已经当面问岳主任,他说可以给做了吗?
        千波说,是啊,可是我对他的感觉不。身为主任医师,他只想鼓吹他的思想,什么那是没用的,没意义的。你没看他说话那副神气,表面上在讲理,其实掩藏一种极可恨的观念,我觉得他对女性器官从根本上就是极轻视的。
        姐姐叹了口气,说,你看你又来了,总是对人要求太高,他一个妇科主任,一天到晚见得太多了,子宫摘得一筐一筐的,还有什么轻视不轻视。你凑合着点儿吧。
        千波的脸绷了起来,说,这怎么是凑合的事?不行,我们跟滑大夫谈,看看还有别的大夫能主刀吗,反正现在讲究医患双方协作医疗,我作为一名患者,有权挑选大夫。
        姐姐实在拗不过千波,又出去找滑滑大夫。
        一会儿姐姐从病房门口招手让千波赶快上检查室,滑大夫正那儿呢。
        滑大夫又细细地给千波检查了一次,然后告诉她,如果你们确实不在乎其它问题,剔除术是可以做的。但是,她不想得罪岳主任,还是要由他做主刀,她来辅助做副刀。
        千波问,为什么?滑大夫说,因为你已经当面问他了,你已经给了他深刻印象,忽然又要换人,我这做主治的不好办。
        滑大夫说了,好了,江千波,你就放心,我们主任从来万无一失。
        姐姐生怕妹妹再招惹是非,趁护士在处面喊:“21床试表拿药”的功夫,推千波先出去,她留在那里很抓紧地跟滑大夫一项一项地定规,什么时候排肠,什么时候备皮,血色素结果出来怎样,刮宫病理说的都是什么等等。滑大夫翻着病历一一跟她做交待。
        签字手续履行之后,姐姐告诉千波好消息,滑大夫说本来定好的事情又有变化。因为同一时间里岳主任要现场主管另一个疑难症手术,所以给她调换了另外一个老大夫主刀。这个老大夫也是非常有经验,姓范,一个男大夫。
        千波一点没有表示高兴,紧皱着眉头说,怎么又是个男的,谁知道他具体怎么样?
        姐姐便问病房里几个人,知道范大夫手术怎么样?都答不太楚。
        现在病房里除去千波,应该手术的病人都做过手术了,只有她一直还拖着,她显得有孤立,她自己早就感觉出来,周围的空气里裹着一种强烈排斥的意味,所以现在你部什么她们都是带答不理的。
        姐姐压低声音劝千波,千波脸还是紧板着。
        护士又进来了,发给千波一瓶甘露醇,没有表情地叫她一次性喝进去,排肠,过一小时再喝水。千波接了药水瓶在手里踌躇地摸了好一会儿,终于郁郁地叹一口气,说,她啦 ,长痛不如短痛,范大夫就范大夫。
        她仰着脖子把药水喝下去。
        早上千波还没有完全醒来,有护士凑过来打针,一共三针,她问是什么针,护士笼统地告诉她都是镇静的。随后就有手术室的担架床胄碌响着推进来,叫21床!她慢慢地走过去,从容地爬上去,电到病房里好几以眼睛都在沉默中冷淡地扫过来,没有人跟她道再见,更没有人跟她说祝你好运的话,她甚至感觉到人人对她都有一股子驱逐的劲头儿,
        一直快进到手术室了,才看见姐姐跑着从楼梯口上来。千波跟推车的护士说,请停一下,就一小会儿。
        千波躺在那儿,使劲仰着没有枕枕头的脑袋跟姐姐说,姐姐你千万要给我盯好了,也许手术半截时他们还会出来人问你,说那东西看着不好,或者还是说没用了,要摘,姐姐你一定别改口,一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说留着,绝对留着,姐姐你要答应我,理解我,我就是要拿我的命赌一赌,我豁出去了!
        她看见姐姐朝着她拼命点头,眼睛湿了。
        合页门粗暴地撞开又合上, 仿佛要截断她此前一切生活的记忆。
        原来手术室的走廊如些静寂。推她进来的男护士一下子不见了,更不如大夫此刻都在哪里,她孤零零躺在蓝色的充满的悬念的走道里,只看见一只方正的大钟明确地悬在头上。她叫自己什么也别看,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儿,听见有拖鞋声一步步过来,抬起眼睛,看见是昨天见过一面的麻醉师。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眼镜很厚,眼睛很小,神情淡漠。
        他将她的担架车一把抽过去,进到一房间,这房间里到处都是灯,圆圆的,亮亮的,她一下子就觉得刺目。她暗示自己放松,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可是心里真是怕得很。
        麻醉师安置好千波之后开台找开一只布包,几种器在那里纷乱响。千波听见麻醉师问她,你希望手术中什么状态好?是完全迷糊好?还是什么都能听见好?千波不假思索地回答,什么都听见好。她满意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平和、理性。
        可是实际上她什么也没能听见。
        手术时间比较长,大约进行两个小时。中途果然有小大夫端着病历夹子撞出手术室的合叶门仰着脸向外面喊:江千波的家属!千波姐姐赶紧走上去问什么事,小大夫说,病人的组织不太好,附件上看着有明显的炎症,范大夫建取好子官和一侧卵一起切除。
        千波姐姐心里一紧,郑重说,我们的意见还是器官保留,只剔除肌瘤,同时盆腔消炎。
        小大夫使劲看着她,说,你要考虑好了,反正大夫建议了,你还是要保留?好,你在这里签下字,你就写:消炎、炎、保、留。
        千波姐姐照小大夫的吩咐写好字。一转眼合页门又合上。
        千波人被推回来时,病房里一度有些恐慌,护士跑来跑去给她吊液、插各种管子,检测器上显示不好,她的血压在40和60间,心脉也极为缓慢。深度昏迷之中的她的脸面几乎是青绿色的。
        护士长走来对千波姐姐说,大夫说消耗比较大,现在情况不太好,我们也没有办法。千波姐姐问,范大夫说什么没有?
        护士长答,没说什么。
        夜里千波醒来,伤口疼得扛不住,姐姐去喊护士来给她找了一针标冷丁,两个小时后她双疼得不行了,护士说你忍着点,再打就成瘾了。说什么也不再给打。
        又挺过来四五个小时,血压和心脉都稍微好了一些,姐姐舒一口长气对千波说,谢天谢地,你闯过来了。
        千波强忍着疼问姐姐,你仔细说,确实看见肌瘤了吗?哪个大夫给你看的?那赵的只是肌瘤吗?
        姐姐说,你怎么又问一呀,真的真的,你就放心吧。
        千波说,叫我怎么放心,他们给我麻醉找得太多了,生怕我听见似的,为什么不让我听见?太不尊重人了!
        姐姐说,你可太挑剔了,你的抑郁症越来越重了,快睡觉吧,睡觉了才不疼,你看看谁像你这么疑神疑鬼的,你看看得大夫都不愿意过来了。
        ——不过来就不过来,我不在乎。
        转天下午查房时,千波正深睡。岳主任带着几个大夫进来,站在21床前面看一看。
        她许她注意到千波的检测仪的数字以及她的脸色比想象的要好,便跟她的姐姐问了一句,21床怎么样?
        姐姐回答说,很好,岳主任,今天早上她来月经了,所以心情特别好,一下子说睡就睡个没完了。
        这时护士长在边上笑着插上一句,21床特有意思,见到月经以后竟然哭了,是吧?
        姐姐点头说是。岳主任便又多看了千波几眼。
        忽然问他发现21床深睡的眼睛己经睁开,似乎给他相当锐利的一瞥脸 如挨了一粒飞投而来的石子,令他颇为不快,立刻将身体倏地转过去。
        查房结束了,千波让一姐把CD随身听的耳机给她插好了。里面是原先装好的鲍勃·迪伦的演唱——
       “过去我曾经苍老,
        而今我却风华正茂”……
        千波说,姐姐你挨我近一点儿,你听另一只耳机。
        姐妹两个就那橛在床头紧着脑袋,一个躺着,一个倚着,不进默契地互相微笑着,把才能鲍那支歌听了好半天。
        [责任编辑 那 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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