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老虎大福
作者:□叶广芩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9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年年养子在空谷,雌雄上下不相逐;
       谷中近窟有山村,长向村中取黄犊。
       [唐]张籍 
       一
       大福死于三十七年前的一个春季。
       二福现在是秦岭自然保护区动物保护科的干部,现年四十六岁。
       今年野生动物保护会在秦岭召开,我与二福再次相聚在凤草坪。
       今天的凤草坪是秦岭腹地一个繁华的小镇,108国道穿街而过,街上有高级宾馆、歌后舞厅、美发屋、浴足阁与档次不低的饭馆,还有傍晚时节满街遛达,顾盼生情的美丽小姐……总之,大城市有的这里一应俱全,一样不缺,你不会因了异乡而生疏而寂寞。深山的小镇实实地赶上了时代的步伐,跟全国人民一道,一步不落地奔了小康。
       让人欣慰。
       也让人揪心。
       会议在“大福山庄”举行。三星级的山庄依山而建,借了山水的景 致,白色的建筑显得高雅气派,管理也井井有条。主人介绍说宾馆是由二福的两个兄弟三福、四福承包的。跟宾馆一样,三福、四福也是一对星级人物,被誉为哪哪儿的“十佳”青年,很是见过世面的。三、四二位福我不认识,只记得他们在会议开幕式时露过一面,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大头圆眼,看人有点虎视眈眈的汉子,气质跟二福完全不一样,不像一个娘生的。二福说他们是一对双胞胎,是一对只认识钱,不认识人的动物。二福是我的朋友,十六年前我在秦岭里采访认识他的,他爱文学,为人仗义,还多愁善感,是那种动辄眼圈就红了的人。那时他读林学院,放署假在家,他跟着我在山里跑了一个多月,我们的交情不错。我去过他的家,也见过他年老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很不错很善良的老人。二福很少跟我提起他的父母,甚至也没说过一模一样的两个福,二福给我讲得最多的是大福的事。第一次见面他就让我一定要写大福,后来几次相遇他还是说这件事,这次开会,他的这个要求似乎更为迫切,简直是刻不容缓了。
       饭桌上,喝得脸红脖子粗的二福敲着桌子说,现在名人都讲立传,连那些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狗屁企业家也忙不迭地找文人给自个儿传记。说到这,二福扫了一眼坐在上首的三福、四福,那两个福赶紧低下了头,避开了二福的目光,表情有些尴尬。谁都知道,目前山庄的最好的客房里正住着一位作家,宾馆每天好烟好茶地供着,作家正为两位“十佳”写一篇八万字的报告文学。二福不客气地对我说 ,大福为什么就人写?你们这些文人太势利,谁给钱就替谁吹,开花乱坠地没意思极了。叶大姐,我要是替在福给你钱,你写不写?
       二福在将我的军。二福喝多了。
       我答应为大福立传,立大传。
       于是大家就为大福干杯。
       也为大福山庄干杯。
       回到西安我才觉出大福的传实在不好立,无从下笔,对着电脑傻愣半天,竟写不出大福的任何文字,于是只好搁下大福说二福。
       二
       二福大名李二福,秦岭南麓桦树岭人。
       桦树岭属凤草坪管辖,凤草坪现在是镇,过去是公社,是秦岭山中最为偏远的一个政府机构。凤草坪公社下属三个生产队,有居民五十二户,分散于六条山谷之中,除了四、七的集日,大家翻山越岭到央凤草坪的街上以土蜂蜜、草药、毛皮等山货换些生活必需,一般很难与外界接触。二福的家乡桦树岭位于胥水河北岸的山坡上,林深菁密,百姓生计以狩猎、挖药为主,兼或种植包谷、洋芋、四季豆。山高水寒,加之野物糟蹋,收成极为有限。
       二福家住在桦树岭梁顶,这里的海拔己经很高了,除了针叶林没有别的树木。站在二福家门前有限的空地上朝南望,南面群山奔涌,重岩叠嶂,让人感到很雄伟,很荡气回肠。二福家的人体味不到这些,他们活得很实在,也很艰难,雄伟不能当饭吃,荡气回肠也须肚子里有东西才行,二福的爹和娘一年四季都在嘴忙碌,为生计而操劳。爹漫山遍野地挖药,爹是个好药工,爹能挖到名贵的太白手儿参,挖到罕见的独叶草,还有山茱萸、太白贝母什么的。爹向来是早出晚归,有时走得很远了,就宿在山上,几天不回家的时候也有。家里的活计都堆在娘的身上,二福的娘很能干,二福娘早年是从四川逃荒过来的,人矮小却能吃活,种庄稼,养猪,搂柴,手脚从不闲着,当地女人不能与之相比。
       秦岭山地的小气候有它的独特性,山外闹旱灾,山里却是连年的小丰收。1953年,娘在川北饿得实在受不住了,沿着荒废的傥骆古道来到了桦树岭,在李家停住了脚瞳,后来就有了李二福,也了二福的娘。二福娘猪养得好,四川人都会养猪,会做熏肉,娘每年养一头猪,初秋喂起,来年春天就催肥了,端阳屠宰,肉挂在梁上能吃到第二年春切,多余的还可以拿到集上换盐米。熏肉是李家极为重要的食源财源,娘把猪看得很重,二福一顿不吃娘不在乎,猪要是一顿不吃,娘就坐立不安。
       二福叫二福是因为习惯,他的前头并没有一个大福。山里人忌讳多,出于对大自然的敬畏,头生孩子从不称“大”,长子都从第二开始排,把第一让给山里的大树、石头、豹子、狗熊什么的,都是很雄壮、很壮实的东西,跟在它们的后头论兄弟,借助了它们的生命和力量,意为好养活,能长命百岁。这一地区的孩子每人都属于他们自己的“杨树大哥”、“豹狗大哥”……二福的大哥是“彪”,彪就是大老,山里人对老虎不直呼其名,或叫“彪”,或叫“大家伙。”
       二福问爹见过大家伙没有,爹说有。爹说打1952年成固沙河营枪毙了一只大家伙以后,秦岭山地就看不见大家伙了。爹把猎杀叫做“枪毙”,这是爹的叫法,爹常常运用些新名词,比如把“花熊”叫“熊猫”,把“娃娃鱼”叫“大鲵”,把“爬坡”叫“上海拔”,把“柏羊”叫“羚牛”什么的。
       爹是桦树岭大队的队长,队长的语言应该和普通的老百姓有所区别。
       二福很遗憾,他的大哥大福原来只是个徒有其名而没有实际内容的符号——秦岭山里没有老虎。
       1963年,二福九岁。
       九岁的二福读小学二年级。学校在东河台,离桦树岭七里,每天天刚亮二福就得背着书包上路,赶太阳半竿子高才能到学校。小学校的周老师体恤山里的孩子道远,把头一切课永远安排成音乐,让他们来了先扯着嗓着唱一气,败败火。东河台小学的孩了们会唱的歌很多,他们唱得最好的是那首《小鸟在前面带路》。《小鸟在前面带路》其实是一首很城市的歌,不知怎的却被山里的孩子这样看好:
       小鸟在前面带路,
       风儿吹着我们,
       我们像春天一样,
       来到花园里,不到草地上。
       鲜艳的红领帽,
       美丽的衣裳,
       像许多花儿开放,
       跳啊跳啊跳啊,唱啊唱啊唱啊
       ……
       孩子们问周老师“花园”是什么,周老师说花园就是凤草坪的森林和山地;孩子们问“美丽的衣裳”什么样,老师说就是过年走亲戚时穿的那样……孩子们说知道了,孩子们就很动情地唱,在歌唱中他们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在林子里,有太阳鸟在头上飞,有厚朴花在周围开,感觉非常好。下竿太阳一偏,周老师早早就把孩子们放了,让他们早点回家,山里的孩子,家务活都很重。
       二福的功课很糟糕,算术尤其不行,他背不出乘法口诀,理解不了为什么2×3=6。老师费了好大功夫也给他讲不清楚,老师就说,一只山鸡一窝抱俩蛋,三只山鸡抱几个蛋?二福说谁知道抱几个,不下蛋的也有,让青鼬拉去的也有,漫山胡蹿,乱占窝的也有……老师点着二福的脑袋说,你呀……你呀……
       二福回家问爹,爹也搞不清三只山鸡下几个蛋,爹说,这问题谁也搞不清,也没必要搞清。后来周老师见了二福爹,证爹抓抓二福的算术,爹说,抓个球,你那几只山鸡的糊涂帐把老子也算得脑壳疼,我们的二福将来不当大队会计,用不着费这个脑筋。二福认为爹说得对,爹和他一样,找心眼里看不起算术这门课。如爹所说,上学么,能认识几个安,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大学毕业怎的,大学毕业也得和大家一样,将一定成一,将二写成二,不能所一写成花。二福的语文比算术学得相对要好,二年级有作文,但是二年级有看图学说话,每当有“学说话”的时候二福的话就特别多,二福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他能从书上简单的三两幅画上讲出画里根本有的东西,比如“大风吹破了蜘蛛的网”,用拼音拼出一句话,证二福来讲就复杂了,蜘蛛是什么样的蜘蛛,在哪哪结了个什么样的网,网住了什么样的虫子,蜘蛛的心情如何兴奋,虫子的心情是如何恐慌,小虫子们沿着蛛丝如何四处逃散……二福描绘得有声有色,如亲眼见到一般,把班上的同学连周老师,唬得一愣一愣的。同学们说他爱瞎编,老师说他想像力丰富……
       二福在课堂上艰难地计算山鸡蛋,编造蜘蛛网故事的时候,他们家的土狗黑子就趴在他的桌子底下。黑子是条很懂事的狗,凶猛无比,什么都敢扑咬,竹鼠、野兔,也包括村里的鸡。黑子有一身油亮的黑毛,那毛在太阳下泛着蓝光,见了生人,黑子的眼睛就细眯着,喉咙里呼呼地吼,趁人不备,冷不丁地冲上去,照人家的腿肚子就是一口。常有它咬过的干部己经有十四个之多,其中还有一个女的。公社让爹把黑子处理了,爹当然舍不得,二福也舍不得,爹说黑子是村里的狗与豹子那只黑豹杂交的产物,要不然它不会有这么大的野性。二福开始也认为黑子身上有豹的血统,他长大后到杨陵上了农学院,才知道豹和狗是两个科目,受基因的限制,它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杂交成果,黑子就是黑子,它是一只地道的农村土狗,没有任何野性的背景。但当时他和爹都是把黑子认作黑豹的后代的,爹把看管黑子的任务交给了二福,二福就天天带着黑子上学。黑子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跟,黑子有时钻得不见了影儿,二福也不急,他知道,黑子准在前面的什么地方等着他。
       周老师不让黑子进教室,说人狗同堂不成体统,黑子扭身就把周老师养的三只大青兔给干掉了,把老师心疼得眼泪差点儿没掉出来。黑子对周老师的悲伤无动于衷,对让不让进教室也并不急切,它又对周老师的小女儿穿花裤子妞妞感了兴趣。只要妞妞从门缝一探头,它立即就扑过去,冲着小丫头龇牙,吓得小丫头哇哇地哭。丫头比大青兔更珍贵,周老师权稀再三,终于允许黑子进入课堂,条件是不能影响课堂秩序。这点二福说他完全可以保证,黑子除不会说话,跟人没什么两样。黑子进入教室很是趾高气扬,尾巴高高地卷着,迈着碎步,子上挂了二福的书包,一脸严肃,一脸郑重。进入教室的黑子先是仔细地将墙根嗅了一遍,在每个墙角都撒了一泡尿,确认了自己的领地,然后围着讲台转了俩圈,巡查完毕才卧在二福的课桌下头,跟着大家上课。教室里有一、二、三,三个年级,一年级写作业的时候二年级上课,二年级写作业了,三年级上课,黑子不用写作业,黑子一、二、三年级的课都上。那年月,黑子着实听了不少课,如果填学历的话,它填小学三年级应该是当之无愧。
       三
       这天,二福和往常一样,天一就离了家,黑子犯懒贪睡,死活不出家门,被爹狠狠地踢了一脚,嚎着,跑下山路。二福娘挺着大肚子从火塘里刨出几个烤洋芋,追出来塞在二福兜里,这是他中午的口粮,其中也有黑子的。娘让二福早些回来,回来给猪打些草,二福答应着,追他的黑子去了。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显露,己经干不了找猪草一类的活了,二福明白,再过几个月娘就会给他们家生出一个三福来。二福没有兄弟,二福常常感到孤单,所以二福就盼着早点生,好让他和三早点见面。可是娘不着急,娘说她肚了里的不是三福,是个妹子。二听了有点失望,他不想与娘争,他知道这事他和娘都做不了主,就像牛下犊似的,是公是母,谁说了也不算。
       黎明的气息潮湿而清冷,一弯残月正向西面山垭缓缓滑落。是秋天了,山野一片斑斓,红的、黄的、紫的、绿的,油松、红桦、铁杉、木竹……东方泛白,依稀辨出路的痕迹,小径在林子里穿来绕去,如同一根轻柔的线。看不见小溪,只能听见一缕淙淙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林子深处不停歇地低低吟唱。许多树的叶子都落了,红红的裤裆果挂在枝头,晶莹圆润,摘下来咬一口,酸甜流汁。熟透了的野山栗带着硬掉在地上,小刺猥一样可爱。头顶的的山雀拉着长声叫了一声,尖利而清脆,像谁要把它杀了似的,继而这里那里泛起了不同的音响。
       鸟们的大合唱开始了。
       杂木丛里的山猪拱过的土,在翻找猪苓。岩石后头有一大堆长圆的黄草团团,是熊猫的粪便,二福看那粪便很湿润,还散发着竹子的清气,便料定昨天夜里花熊在这儿过了夜。路拐弯处灌木被折断,周围满是斑斑血迹,血迹新鲜凌乱,看来天快亮的时候这里曾有过一场厮杀……
       山林的夜是活跃的,不安的,充满生命力的。
       二福走得有点急,出了汗,他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心里毛扎扎的,像要出事 。这条路二福经常是一个人走的,他对路上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很熟悉。进林子半里有条岔路是通到后沟的,后沟住着二福的几个同学,他们上学的路比他还远,常常走在他的后面,她有彼此在路口碰上的时候,碰上了就一起走,浩浩荡荡的一拔子人,吵闹得松鼠上树,免子钻洞,能所个林子掀翻了。今天二福在贫道口没碰上后沟那一伙,二福就一个人走,很的些寂寞。二福打了声口哨,呼唤他的黑子,黑子没有反应,黑子走得远了。二福很生气,他决定吃了一个洋芋,压一压心慌,也气一气。二福背着一棵山毛榉坐下来,摸出一个大个的洋芋,洋芋被娘烤得焦黄焦黄的,还热乎乎的,二福把上面的灰吹了吹,掰开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泮芋很烫,害得他舌头在嘴里来回地倒,噎得直伸脖子。
       正吃得热烈而认真,二福听到身边的草丛里有刷刷的响动,低头一看是黑子,原来黑子没跑远,就在他跟前藏着。二福瞪了黑子一眼,把洋芋在它眼前张扬了一下,又填进自己的嘴里。黑子一反往常跟他抢吃抢喝的做派,对他手里的洋芋竟然来闻不问了。二福说 ,黑子你啥时候变得装模作样了呢。黑子不理他,黑子的眼里满是绝望的恐惧,浑向颤抖着,往二福的身底下钻。二福往外掀着黑子说,你干什么你,你一身露水把我衣服都弄湿了。可是任他怎么掀,黑子还是要钻。
       四击静得出奇,连鸟儿也不叫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氛将他护住,二福觉得自己周身软得没有一点儿劲了,一种生物的本能,使他觉察到周围环境的异样和不同凡响,头发根也立起来了,巨大的恐惧向他逼过来,二福喘不出气了,一口洋芋含在嘴里,竟然忘记了吞咽。
       二福在灌木后面发现了一双眼睛,一双硕大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从眼睛,二福看到了一个黄乎乎的,带着斑斓黑纹的大家伙。虎!二福的脑袋轰地蒙了,他想跑,站不起来,想哭,哭不出声,想喊娘,张不开嘴,他完全的找不到自己的。黑子钻到他的怀里,钻到了衣服下面,哆嗦得己经不能控制,它被吓坏了。其实老虎早就看到了二福,在二福坐下来吃洋芋的时候便落在了它的视线之中,许是吃饱了,它现在懒得搭理这个小人儿。老虎盾够了二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正好是顺风,二福闻到了一股能让人窒息的腥臊气味……
       二福和老虎不过几米距离,他现在己经不会思维,不能举动,他把一切交给了近在咫尺的大家伙,完全听天由命了。
       彼此在僵持。
       小路上了,传来了孩子的声响,住在后沟的同学们过来了,他们一边敲找着露水,一路说笑 ,向这边走来。走在前头的是花玲,花玲边走边摘果子吃,一张嘴让裤裆果染得通红。花玲看到了二福,问二福干吗坐在树底下,二福眼睛发起直,说不出话。花玲儿回身对后头的张建社说,你们盾,二福是怎么啦?大家就围着二福转,七手八脚地把他往起拽,二福脸色苍白,灵魂出窍,一双眼睛死盯着灌木丛不放。
       花玲说,二福,二福你说话啊。
       一个叫王成的同学说,二福眼下的情景是让山鬼迷住了,桦树岭的山鬼蔫坏蔫坏的,常这迷惑人,爱跟人开玩笑,有时人坐下歇脚,站起来就犯迷糊,不知道往哪儿走了,这都是山鬼在作怪,所以坐下时一定把手里的棍朝着要去的地方向摆,山鬼就没办法了。
       大家就笑,就说那山鬼,就拉着二福走,二福身底下一股臭味,是拉了裤子。大家说二福出息。二福的眼睛还是盯着灌木丛后头看。
       花玲搡了二福一把说,那儿有宝贝不成。
       王成说,我去看看,张建社也说去看看,两个人都朝灌木丛后头跑——
       灌木后头什么都没有。
       黑子汪汪叫着朝草棵里咬,不依不饶的。张建社看了看,说草里有只豹猫,蹿树上去了。
       王成喊来了周老师,周老师让大家轮换着将二福背回家来。二福娘见了二福那裤裆屎,气不打一处来,说走时还好好的,怎的一会儿工夫就成了这样,越活越回去了么?周老师说二福大概是撞见什么了,有点魂不守舍。王成还说是撞见山鬼了。二福娘说,娘老子从来不住啥子山鬼,政府都号召破除迷信,你们学生娃还信山鬼,羞不羞么。周老师让大家帮着给二福洗了,让花玲捂着鼻子,拎着脏裤子拿到溪水边去冲了,花玲捂着鼻子,拎着裤子出去了。
       娘冲了一碗蜂糖水,给二福喝了,二福才稍稍缓过劲儿来,脑袋上还是冒虚汗。
       大家这么折腾的时候二福爹一直没吭声,二福爹坐在火塘边,青着脸一袋一袋抽旱烟。儿子举止让他觉得丢人,遇到点事就拉稀,哪里是男子汉所为,他是队长,队长的儿子在林子里拉了一裤裆……连兔子也要笑话哩。
       直到二福喝完了那碗糖水,爹才闷着问二福到底遇见了什么了。
       二福光着屁股坐在被窝里,靠着墙,神情还是有点恍惚,见爹问,心有余悸地说,看见了……大……大家伙……
       爹乐了一下,吐了口唾沫说,你知道大家伙是什么样子?你从来没有见过大家伙,你怎认定那是大家伙?
       二福说那就是大家伙,他在公社办公室的宣传画上见过。
       爹说秦岭山里早就没有大家伙了,就是有,他整日钻山,也应该看到蛛丝马迹,但是这些年来他什么也没发现。二福说那东西块头很大,黄的,有条纹,嘴很臭,两个眼睛像铃铛。
       爹说,越说越像,跟真的似的,要赵是大家伙,黑子会咬。我知道黑子,方圆百里惟一的一条好狗。近近的路,我怎的就没吃见?真遇上大家伙,你能这么完完整整地回来?
       二福拿眼光满屋找黑子,黑子盘在火塘边,也正拿眼睛瞄他。
       周老师说二福的想像力的确非常丰富……
       二福哭了。
       娘哄着二福说,我娃儿就是看见大家伙了,大家伙对我娃儿友善着哩,大家伙是我娃儿的大哥,我娃儿是它的兄弟。
       花玲说,二福今天是遇上他哥大福了。
       大家就大福、二福地叫,好像桦树岭真有个大福似的。
       二福在炕上足足躺了一个月,拉稀。
       找大夫看过,说是稀屎痨,得提气,于是爹一个秋天都在给二福挖黄芪。娘说二福是吓破了胆,托人四处去求豹子胆,说二福只有吃下豹子胆,才能肚里的破胆换下来。二福想,他也不是暖水瓶,胆怎么能说换就换呢。
       一个月里,二福吃了不少了黄芪,直吃得鼻子蹿血,浑身燥痒,脸色黄黄的,有了黄芪的颜色。稀是不拉了,经常的大便干燥,拉屎倒成了一件艰难的事。遗憾的是娘念叨的豹胆终是没吃上,豹子胆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并不是秦岭里所有的豹子都愿意把胆给献出来,倒是张建社给他送来一个狗胆,是后沟张家那只半大狗踩了套子,死了,张建社特意给二福要来了。爹说狗胆不低事 ,张建社说,怎的不抵事,书上还有“狗胆包天的”的话哩。
       爹说,那不是好话,再说 ,张家的狗还是个嫩伢子,沿线经过阵势,吃它的胆还不如吃子的,黑子的它强百倍。
       黑子觉着这话不受听,不屑地扫了爹一眼,哼了一声扭出去了,给屋里丢下一个臭屁。
       二福想,吃哪个的也不吃黑子的,在关键时刻,黑子真不是个东西。
       四
       一进冬月,山里下了第一场支,纷纷所扬扬的大雪一下就把山林盖严了。爹不去挖药了,爹为全国人中普查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县上派下来的干部很认真,要一户一户地落实,爹就跟着人家从东岭到西岭,从三官庙到大鼓坪,腿脚不停地走家串户,山里的人住得稀,有时候一天只能跑一家,普查的进度十分缓慢。
       爹出去干公事,娘就操心圈里那口猪,熬食、垫圈、盖草帘子,生怕猪受一点委屈。二福家这头猪是从公社科技站吆回来的叫约克夏的洋种,浑向粉白,骨架子大,耳朵立着,能吃,长膘快,娘说照这种长法,等不到端阳就能吃肉了,明年让爹还到科技站去弄约克夏,以后他们家就老养约克夏。娘为猪忙活的时候就给二福端个凳子,让他坐在门前晒太阳。二福坐在自家门口,看着雪光里奔涌的群山,心里很有些感动,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毛主席“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那些指点江山的豪迈话语,就他的小心眼里也很为家乡的景致自豪了。雪底下,山野静卧着,路没了,林子也没了,高高低低的一片白。天晴得碧蓝的,有云在,那云从西面的山背后冒出来,向桦树岭这边游荡,渐渐地散了,散了,到了二福头顶,就什么也没有了。一个黑点在半坡的雪地上拱,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是黑子在给自己找乐子。
       二福从雪中的黑子想到了大福,那个辉煌的庞然大物此时不知巡游在哪块地方,它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不用打招呼,说来就来了,雄壮、威猛、傲慢、孤独,完全是“王”的派头。二福每每回想与大福的不期而遇,恐惧中往往隐藏着一种欣喜,毕竟这是一种缘分,毕竟大福对他没有任何伤害,大福不过看着他,就像他也看着大福一样,双方很平和,莫非真的因为他们是兄弟?迄今为止,见过大福的只有二福,别人谁也没有这种机会,甚至到现在炎止,大部分人包括爹在内,还不相信大福的存在,这更让二福感觉到是一种命运的驱使,一种推不开的心然机缘。慢慢地,二福心里对大福有了一种手足般的挂念,有了一处不便言说的牵肠挂肚,他盼望听到大福的信息,希望能够见到大福的身影,听到大福的声音,二福一次次在心底呼唤着:
       大福,大福,你在哪儿呢?
       自那以后,谁也没见过大福,山林也没留下过任何大福的踪迹,大福突然地消失了,就像它的突然到来一样。
       太阳灿烂地照着,雪光耀眼。
       二福的身体慢慢痊愈了,转眼春节快到了。
       爹要把约克夏杀了,娘说膘还不厚,再等俩月。爹说这老约再等俩月该成猪精了,就现在,猪圈已经装不下它了。娘说不能因为圈小就杀猪,这道理就跟就能因为房屋就搬家一样简单。
       二福知道爹是因为嘴馋,他们已经有许久没尝到肥肉星了,爹打回的山猪、狍子肉毕竟太粗,把人吃伤了。二福何尝不盼着杀猪,去了这头猪,他们家会省出多少工夫来啊,至少娘能歇一歇了。
       但娘死活不让杀,娘说宁肯过年不吃肉。
       过年怎么能不吃肉呢,腊月廿三,二福跟着爹背着夏天挖的一口袋干猪苓到凤草坪去赶集,主要目的就是买肉,买过年的肉。躺着一个月的大福,走起山路来两条腿还发软,他走得很吃力,爹背着背篓时常站下来等他,爹等他的时候就在路边寻找猪苓,猪苓和茯苓不同,虽然同是长在地底下,都是菌类,一黑一白,功能都是利水,但猪苓难挖多了,猪苓在地表上没有一点特征,很多情况正是凭着挖药的经验和感觉,不是回回都有收获。猪苓比茯的价格要贵一倍多,一斤干货八毛钱,这天爹和二福卖了九斤,一共七块二,这笔帐二福算得比药材收购站的老张还快,二福不笨,他只不过算不清山鸡蛋罢了。
       出了收购站,爹的腰包鼓了很多,爹和二福决定在镇上好好逛逛,办点年货回去。七块二毛钱对二福家来说家实在是笔大款子,猪肉四毛一斤,白面一斤一毛三,爹让二福算了,手里这点钱能买十八斤肉,能买五十五斤面哩。
       是年前最后一个集了,街上人相对比较多,小路从不同的方向在凤坪会聚,人流从不同方向向凤草坪云集。男女老少,大多认识,彼此很大声地打着招呼,问着近期的景况。二福在街上看见了不少同学,花玲和她娘的嘴都红红的,油汪汪的,一看就是才吃了凉皮的缘故,二福知道,这娘俩的红油嘴要在凤草坪转遍然后回到沟,保留到让所有的村人都看到后才会擦去。山里人,上街能吃碗凉皮是派头,是享受,一碗凉皮八分钱呢,一斤盐才多少!二福也知道,花玲和她娘准是俩人吃一碗凉皮,凭花玲娘那精细,摆谱只会摆在面子上,不支摆在肚子里。二福还看到了王成,王成提了两只山鸡在卖,他的小妹子瘦得猫似的,揪他的衣襟,瑟瑟地站在旁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二福想,将来他娘要是也给他生这么个又细又丑的妹子,也拽着他的衣服站在大街上,能把他窝囊死。周老师在公社大门口支了张桌子,义务给农民写对联,写一副不收钱,写两副收三分钱,农民大多都写一副,红纸是要自己出的,没有让人写对子还要贴纸一说。爹买了一张红纸,沿边载下两细条,剩下宽的的让二福拿到周老师跟前,周老师一看那纸的大小就知道要写什么,也不说话,提笔在纸上写了“天地君亲师”几个大字,这字在三十晚上是要张贴在堂屋正中墙上的。至于两条红纸,爹不会让周老师再写了,再写得给钱,爹和山里的山民一样,有自己的土办法,回家用碗在上头扣几个黑圈,贴在门上一样的鲜亮喜兴,谁能说它不是对联呢。
       写完了对联,二福随爹来到肉摊,卖肉的霍屠户和爹认识,霍屠户知道爹是队工,言语间就多了些媚气,爹说要肥的,五斤,霍屠户就给了肥肥的五斤,大白膘有寸厚,额外还饶了一根猪尾巴。霍屠户问爹要不要猪头,爹不要猪头,爹要了半截猪肠子。爹让二福用从家带来的油纸把肉和肠子包了,裹了一层松枝,搁在背篓的最底层。后来二福和爹还逛了合作社,合作社的货架子上空空的,只卖盐和草纸什么的,也有些简单的文具,爹用布票扯了两尺花布,红花绿叶的那种,一看就是给丫头的。
       爹说,开春你娘就要生了……
       二福明白,爹和娘是一个心思,都想要个妹子。二福不想要妹子。
       二福想让爹给他买把有的刻度的绿化学尺子,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来,毕竟那玩艺太奢侈了,乡下孩子谁能用得起那东西呢。爹问二福想要什么,二福咬着牙说什么也不要。二想,爹起码得带他在镇上饭馆里美美儿吃一顿,自己出来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着这个么。
       果然问他想吃什么,这回二福再不客气了,二福对爹说想吃菜腐,吃两碗。爹今天很大方,爹说吃三碗也行,吃几碗都行,今天管够。说着,爹领着他进了路边的小饭铺,给二福要了两碗菜豆腐,一个馍,自己要了二两白酒一碟卤猪耳朵。菜豆腐就是嫩豆腐,桦树岭不出大米也没有豆腐,桦树岭的孩子大人就很难吃得上菜豆腐,菜豆二分钱一碗,所以二福吃几碗都不算过分。
       爹看二福不住地盯着卤猪耳朵,把碟往自己跟前拉了拉说,你的肚子了,不能吃这个,要是再拉,那引进黄芪就白费了。
       二福觉着爹真小气,为了表示不满,二福喝了六碗菜豆腐,直撑得肚儿溜圆,像娘一样弯不下身了。
       隔壁桌子上坐着二郎坎的一个老汉,老汉姓郑,厚畛子公社的,爹在二郎坎挖药,在郑老汉家住过。郑老汉看见爹,高兴地把自己的吃食挪过来, 跟爹一块享用。郑老汉的酒是铺子里卖的红薯干散酒,下酒的是自家的腌蕨菜干,蕨菜干又干硬,一口能嚼半天……郑老汉跟爹聊天,说最近二郎坎那边办了林场,采伐队进了山把沟里的二十几户壮劳力都招成了工人,他的六个儿子尽在其中,工人吃商品粮,拿工资,就是阴天下雨不干活也拿钱,还有劳保,工作服发的是硬崭崭的劳动布。
       爹羡慕地说,这样的好事可惜就轮不到桦树岭头上,你们二郎坎的人怎的就有那样大的福气。
       郑老汉说,二郎坎那边沿了林子好的光,都是顶天立地的冷杉、原始森林……
       爹说,桦树岭的树太杂……
       郑老汉邀请爹到二郎坎去,去看那不用吃草的拖拉机,看拿炸药炸山修路,看他儿子们身上的新工作服。
       爹跟郑老汉喝二两又要了二两,最后还添了二两,爹站起身的时候,脚底下直拌蒜,说话也有点大舌头,几乎把墙角的背篓忘了。酒足饭饱的爷俩又在街市上转了半天,买了些爹认为是很重要的东西,往回走的时候太阳离黄桐梁的顶只有半竿子高了。爹决定从豹子沟斜插过去,虽然要上沟下沟,但是能省一多半路,等不到天黑就到家了。
       这条路二福和张建社他也走过,挺熟。
       回来是二福走在前面,爹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爹一步三滑,走得很没速度。二福和爹下沟底,天就阴了,天空开始飞起了小雪花,渐而变了小冰粒,敲击得山间草木刷刷作响。二福和爹顺着小溪走,隐约的路一年年被落叶覆盖,踏上去松软舒适,石头上的青苔很厚,毛茸茸的,改变了石头的尖利面貌。 核桃树被熊猫抓过,还啃了块树皮,白花花的,惨不睹。溪水边,有豹子的粪便,粪便苍白坚硬,是食肉类特有的标志。再往前走,有座晃晃悠悠的小吊桥,过了桥爬坡,顺梁顶走不远就到家了。
       爹在二福身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过桥的时候,本来就不稳的爹差点儿没从桥上摔下去,二福牵着爹,把爹一步一步引过桥。林子里越发暗了,一阵风起,把漫天的雪搅得乱七八糟,雪粒拍在脸上生疼。二福下意识地觉得这风来得突然,来得没由头,他的后背渗出一股冷汗,腿也开始发软了。二福有过这种感觉。二福对这种感觉不陌生。他觉察那个东西就在附近了,就在不远地方窥测着他。
       二福想拉稀。
       爹一不留神,撞在二福身上,爹问二福为什么不走了。二福几乎是耳语般地对爹说,大福来了。爹的酒一下醒了大半,爹仔细地朝四周环视,用鼻子使劲地嗅,二福看见爹脑门上浸出了汗朱。半天,爹松了一口气,告诉二福说不是大福,是沟子里那头黑豹子。二福说就是大福,是没错,他知道。爹说黑豹闻到背篓里的肠子味,从他们一下沟就在后头偷偷跟着,已经跟了三里地了。爹一边埋怨二福没把肉和肠子包严一边推着他往前走,二福奇怪爹醒成那样怎么知道豹子跟着,爹说他是人醉心不醉,林子里,连小黄鼬探头也没逃过他的眼睛。爹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冲着坡下喊:回去,别跟着啦,没你的份儿!
       拥过来一阵山风。
       二福打了个寒颤。
       二福和爹继续往上走,不知不觉中,两个人都加快了脚步。二福说爹应该把枪带上,爹说赶集不背着枪,让凤草坪的人笑话。
       攀上梁顶,植被相应较稀,在一块湿地上,清晰地印着几个巨大的梅花脚印。那脚印辐射出威严与杀机,让人触目惊心。爹蹲下来,用手量那手爪印,一句话不说。二福想,爹其实什么都知道,所谓黑豹的话,是爹用来安慰他的,爹是怕再吓着他。
       五
       小学校提前放寒假了,没有过规定开学日期。
       一切均由大福引起。爹给公社,公社给县里打了报告:后沟、桦树岭、三官庙地区发现华南虎脚印,据观察,是一只体重两百公斤左右的成年虎,有可能是二郎坎那边过的。
       正月十五过后没两天,破碾子的猎户施长乐来向爹报告:老虎吃人了。
       爹问把谁吃了,长乐说他也不知道,反正是吃了人。
       爹二话没说,抄起猎枪叫上两个民兵就直奔破碾子。黑子好热闹,没心倒肺地也跟了去。狗仗人势,黑子很知道这点。
       破碾子这个地方接近秦岭大梁,过去是傥骆道上南来北往的一个重要驿站,民国闹土匪,汉中土匪王三春在这里一夜间杀了一百零三口人,尸骨就撂在村后,血顺着坡往下流,一条水都染红了。活着的纷纷逃离,远走他乡,这个地方就废了,墙倒屋塌,一片凄凉。后来也有讨饭逃荒的顺着古道从北边过来,在废墟一盘桓个三五日,便匆匆离去。此地留不住不人,人们都说破碾子阴气太重,那被杀的百合余口冤魂不散,为的是到今天也没报仇雪恨。
       去年放暑假,二福和张建社们为探险去过破碾子,也没看见什么冤魂,只看见一些布满苔藓的断壁残垣和倒卧在草中石碑。二福们的文化水平都很有限,碑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还是王成有学问,认出了一个大大“官”字。几个人在石碑上坐天,都说没意思,还不如到凤草坪的街上去听宠瞎子唱曲。二福那次从破碾子回来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疙瘩,痛痒难忍。爹说那叫鬼风疙瘩,娘说是让贼风吹的,山口的风硬,跟鬼不鬼的没得关系。打那以后,二福们再也没上破碾子去过。
       这回爹到破碾子去了,还带着枪,看来大福凶多吉少了。
       整整一个白天,二福都不知是怎么过的。
       天黑的时候爹才回来,爹对娘说,大家伙胃口不小,把个人嚼得连骨头渣也没留下。爹在包桌上一直说破碾子那边的事,看来这件事对爹的触动非常大。据爹描述,破碾子东边有座半塌了的土房,后边和右边的山墙早没了,只剩下正面破败的门窗。屋里靠西有炕,也塌了大半边。爹去的时候,看见地上有灰烬,有人在这儿烤过火,炕上的破棉絮已经被得不成样子,这里那里散落着衣服的碎片,屋外的雪地上有搏斗的痕迹,人的脚印、虎的脚印乱一片,接近树林有人的血的迹和毛发……
       娘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娘说,咱家的约克夏没事吧?
         
       爹说,你就知道猪,山里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得向公社汇报,明天他还得上凤草坪。
       娘说不知被老虎吃了的是谁。爹说看衣裳碎片,补丁摞补,八成是北边过来逃荒的。娘说甭管是谁,总是可怜,又说还是二福命大,从大家伙眼皮底下捡了一条命,难怪孩子吓成那样。爹说大家伙不除,小学校不能上课,谁家的孩子有个闪失他这个当队长的都无法交代。
       老虎吃人的事很快就在各山村传开了,一到晚上,家家紧闭门户,原本山里人迹罕至的路就更少有人走了,非得出门,也是三五人结伴,拿着家伙,一路上提心吊胆地相跟着,就跟《水浒传》里景阳岗上的老百姓似的。
       娘把猪圈又加了高三根木栏,比二福还高出半头。爹说娘是瞎掰,再怎么厉害老虎还是怕人,它不会到农家来,它有它自己的活动范围,不是胡跑的。
       娘说,不来最好,万一它要是来了呢……
       爹说不会来,真来了黑子也不会答应的。
       二福认为爹对黑子抱的期望太大,对黑子太不了解,但他也不想把这说穿了,自家的狗,还是留点面子吧,将来让爹自己认识黑子最好。这时的黑子正带着一嘴的泔水往爹的裤腿上蹭,它刚从猪圈里出来。
       爹说,你找我,我有什么办法?
       花玲爷爷说,你是队长,说他家的羊没了,壮壮实实的一只大羊,一个晚上,连声响也没有,就没了。
       爹说,你怎知道就是它吃了?
       何二富说,除了它还有谁!
       花家的牛,何家的羊,李家的猪,张家的鸡,许许多多的帐都算在大福头上,刨开山里的野物不算,大福的食量也真是大,它头几天刚吃了半头牛,接着又吞了一只羊……
       没过多久,大福就到二福家串门来了。
       那天,爹到公社去开会三干会了,三干会是公社、大队、村三级干部会,爹那天开的会很重要,是“四清”进村的会,说是派工作组……那天到天黑爹还没回来。
       娘觉得不舒服,连猪也没有喂就上了炕,娘摸着隆得高高的肚子说是大概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她让二福睡得灵醒一点,万一有什么情况到坡底下喊四女她奶。娘又骂爹,说爹死外头了,开那没完没了的卵会,屁不顶的,家也不要了。娘让二福记住,将来当什么也不要当干部……
       二福让娘放心,说打死他,他也不当干部。
       下半夜的时候二福醒了,他听见娘在哼哼,他问娘要不要去叫四女她奶,娘说时候还早,天亮再说吧。娘的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呼的一响,一个很重的声音落在猪圈里,娘怔了一下,赶紧坐来,撩起被子说,二福快起来,大家伙来了!二福直往被里缩。
       娘到底是娘,娘顺手抄起了顶门棍,哐地踢开后门,大喝一声就出去了。二福看见娘的身子在淌血,一种男人的责任感,一种儿子必须的表现,使得二福在屋里待不住了,他光着身子蹿到了后院,看到圈门扣得好好的,大肥猪却不见了,大福硬是把一头猪从栏上叼出去了,这个大福能耐大得很呢。
       猪是娘的命根子,娘心疼她的猪,喊叫着,不管不顾地追下去了。二福担心他的娘,紧跟在娘后头往下追。娘俩追过屋后的新耕的径,一路狂喊,完全把自家的生命置之度外了。
       大福在前头拖着猪走得飞快,猪的后脖颈被衔在嘴里,竟然连吭也不吭一声。大福走得很从容,它不时地回头望望追赶它的母子俩,有时不要停下来选择一下路线,以便让它的猎物更好通过,但无论怎样它绝没有放弃的意思。
       二福和娘已经精疲力尽了,他们和大福的距离越拉越大。
       ……
       爹开了大半夜的会,天亮才赶回桦树岭。见了晨曦中熟识的屋,爹将手里的松香火把熄了,一种到家的轻松使他感到快乐,他冲着房子嗨嗨吆喝了几声。
       黑子狂吠着箭一样向家冲去,黑子的反常举动让爹不安,爹琢磨着梁顶的家,很快便觉出了蹊跷,瓦间冒出的炊烟呢,门口那群闹哄哄的鸡呢,老婆那进进出出的身影呢……
       家静谧得可怕。
       爹快步奔到自家门前,一推门,反扣着,喊了半天二福也没人应,爹急得连语声也变了。黑子在屋叫,爹才想起什么,赶到屋后,却见后门大开,圈里的猪不见了,院里脚印,爹看见松软的地里,妻子的、儿子的脚印和虎的交叉在一起,工山梁那边去了。爹用手指 一下地上的血,捻了捻,确认是人的血,爹大叫一声,追了几步又回身朝公社方向跑。
       六
       桦树岭一失踪了两个人,老虎已经闹到了这种程度,了得!
       当下公社就组织程德才、来光义、来光民等六名基干民兵,带了两支步枪、一支手枪,跟着二福爹以最快的速度奔桦树岭而来。
       二福爹复仇心切,将民兵们远远地抛在后面,一人独独朝前赶。民兵们不说话,谁都知道,就是赶得再快,那娘俩怕也没命了,妇女儿童和老虎打斗,永远是输家,何况那个妇女还是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走过几个坡坎,没有发现老虎踪迹,一行人又沿着山脊往西,这样视野更开阔,便于观察到两侧的山坡的情况,南面坡是茂密的树林,北面坡是乱石杂木和荒草。爹大家把注意力多放在北坡,说老虎喜向阳坡,不喜阴暗的林子。大家就朝北坡看,一棵草、一块石头也不放过。
       这是黑子最先发现了异常,原本跑在前面的黑子突然折身回来,在爹的两腿间盘来绕去,一步也不往前走了。
       爹低声说,有情况!
       民兵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有是乌合之众,几个人各抱地势,就地找大石头趴了,很快他们在五十米外的草间发现了大福,吃饱了的大福猫儿一样,很惬意地盘作一团,前爪捂着嘴,晒着太阳睡得正香。
       程德才说,哪里是老虎,整个是只大猫么。
       二福爹哪里管什么大猫不大猫,端起猎枪就要开火。程德才把他拦了,程德才说,这大家伙不是好惹的,一枪打不死,激起它的性子来咱们谁也想囫囵着回去,需要设计个方案才好。
       几个人就在石头后面商量方案,最终的结果是,手枪和猎枪射程有限,近距离射击,以保存实力,两支步枪率先同时开火,其余人持好棍棒,做好武松打虎的准备。
       老虎安然地睡着,它要知道这多人费了这大心机,一定会为自己大大地骄傲一番了。
       步枪由来光民和程德才掌握,两人都是神枪手,在县民兵比武会上拿过红旗。选择这两个人发动进攻,从哪方面说都是万无一失的。五十米的距离,对他们是小菜一碟,他们练的是二百米硬功夫。
       二福爹说,我喊“预备齐”,你们俩休同时开枪,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两人说好。
       两支枪口瞄准了熟睡的大福。
       二福爹问,准备好了没有?
       两人说,准备好了。
       二福爹说,预备——齐!程德才的枪响了,来光民的卡了壳。
       不愧是神枪手,程德才是瞄着老虎脑袋打的,他那一枪正击中大福。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大福是猫科动物,猫们睡觉有自己的固定姿势,它那巨大的爪子将半个脑袋遮严,所以程备才的一枪刚好打在它的前爪上。
       大福呼地一下站起来,抢着前爪,吼叫着,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吼声真是动山摇了,沉闷、深远、愤怒、悲怆,强大的震慑力使山鸟惊飞,树叶飘落,整座山林悚然颤抖。神枪手他的枪法乱了,他们在比武会上打的是黑白靶子,哪里碰到过这活灵活现的东西。
       大福恼了,性发起来,它愤怒地一转身,又一转身,尾巴有力地一扫,又一扫,荒草一片片倒下,一棵灌木被齐刷刷截断,一时周围尘烟四起,乱石翻滚。如此反复。爪的冬季痛使它难以忍受,很快它发现了石头后这一群人,大福咆哮着,毫不犹豫地向着石头扑过来。
       石头后的人乱了方寸,情况危急,程德才嘶着声喊,开火!开火!一齐开火!
       乱枪齐射,直冲着大福,大福一个踉跄,在半坡停顿了一下,在那刻的停顿中,人们清楚地看到了大福那双清纯的、不解的、满是迷茫的眼睛,用后来记者报道的原话说,那目光“一直留在他们心里……来光义,他一定会深深地懊悔……”被击中的大福放弃了进攻,转身向东撤退,它已经跑不动了,它艰难地退着,退着。
       来光义的一枪,击中了它的额头,大福石头后的人许久都没动弹,他们显得十分无力,没有胜利者的喜悦,更同有复仇的快感,他们的头脑量片空白。是上苍注定了他们几个要听到大福这一声最后告别吗,他们的子孙后代,后代的后代,永远永远的听不到这声音了,听不到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二福爹说,也不能老在这躲着啊。
       来光民说,也不知死了没有。
       几个人从石头后面小心探出身子,你推我,我拥你地站在坡顶往下头看,大福滑过的地方压倒了一溜灌木,形成了一道深深的巷子,沟底树木很多,没有声息,什么也看不见。程德才组织大家往下扔石头,又扔木头,稀里哗啦丢了不少东西,下面仍是一片静。
       大家坐在上头等,等什么,谁也说不出。
       又一个小时过去,程德才说,得下去看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谁自告奋勇。
       二福爹说,让黑子下去,黑子胆大,有豹的种。
       黑子没想到爹会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它是不会下的,它站在大福压出的巷子口,任爹怎么轰,就是不挪窝。爹火了,爹让程德才和他一人抓着黑子的二条腿,一二三往沟底扔。
       黑子惨叫着,声音非常难听,它是不会骂,它要会骂,非把爹骂个狗血淋头。悠了几下,黑子被扔了出去,黑子在半空划了一个优美的孤,随着那凄厉绝望的叫声落向沟底。
       人们都沟底望,希望下头传来黑子的信息。还没等两个扔狗的缓过气儿来,黑子已经从几米的地方爬了上来,上来的黑连看也不看这边,掉头就跑了,它看透了这些人。
       黑子与二福爹有了永远的隔膜,一直到彼此的离世,这隔膜也没有缓解。
       一行人下到沟底。他们看见大福躺在两块石头中间,身子伸得长长的,眼睛闭着像在睡在睡一个舒展的觉。三十几年后有记者在《西安晚报》发表了一篇名为“秦岭最一只华南虎被杀始末”的文章,描述最后的情况说:“老虎满面血迹,怒目圆睁,蹲伏的姿势一动不动……来光义他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老虎那死而不倒的身影和那满含遗恨的目光,一直留在他们心里。”二福跟我谈到这篇报道时说这里面有记者的感情色彩在其中,理想化的成分也很大,如果拍电视,这样的表现效果当然很好,有象征意义,而事实是那老虎死了,躺在沟的石头间,死了。
       老虎被抬到了二福家,搁在屋外空地上。二福蹲在旁边用手摩挲它那已不成样子的皮毛和柔软的肢体,大福的身体还有余温,二福想,这就是大福,他的大哥……
       屋里传来婴儿哭声,原来娘和他追到山梁,发现了大福吃剩下的两条猪腿,娘俩为他生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家从此有了三福、四福。
       爹在凤草坪买的花布没用了。
       七
       以下这段文字应该是大福的后事了,可以不写,但我觉得给读者还是个有交代才完整,尽管写起来不是很愉快。
       第二天大福就被吊在二福家的房檐下,由霍屠户亲手操刀,二福爹打下手,准备剥皮、开膛了。远近的乡亲都来了,连凤草坪、厚畛子那边也有人过来看稀罕。
       大福的身子拉得老长,四个爪,无力地垂着。
       在公社书记的主持下,文书很庄严地记录着:
       ……雄性,体重225公斤,体长2米,尾长09米……
       好大的家伙!
       人们惊叹着,感慨着,称赞着。
       霍屠户剥过无数猪,这是第一次剥老虎,虽说是死的,虎势依旧压人。霍屠户拿刀的手有些颤,他想了想,拿一碗酒在老虎前头奠了,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皮由虎嘴剥起,沿胸划开,不到一顿饭工一张完整的虎皮就剥下来了。
       人们站在旁边,围成半个圈,静静地看,没人说话,也没人咳嗽,有风在呜呜地吹,吹得人心里有些涩……
       霍屠户的刀从老虎的下颌插进,有血流出,四女的奶奶用个用碟接了,恭敬地端进屋去,蘸血在三福、四福的脑门上抹了一个大大的“王”字。两个顶着一脑袋血迹的小家伙踢腾腿,开始哇哇大哭,四女奶奶说,好好长,顺顺当当的,你们大哥护着你们哩。
       院里大福的了已被破开,众人忽一下围上来,都沾那血,都往身上抹,都要沾大福的光。公社书记让大家站远些,以保护屠户和二福爹的工作环境。书记说,老虎是国家财产,一切处置应该由国家说了算,当然作为地方一级政府机构,他也会照顾到老百姓利益,不会让大家吃亏。
        大福的肠肚被拽出,散扔在地上,沿了不少土。二福的爹将那个有小孩子脑袋大的绿色苦特别剔出,很小心地搁在身边的石头上。
       很快,巨大的大福就化作了一堆堆皮毛、骨架和红彤彤的肉。
       肉和内脏分给附近庄户,凡是受过大福侵扰的,每户多分三斤油;虎骨卖给药材收购站,收购站以每斤48元收购,刨去头,大福的骨头一共是49斤,2352元钱……
       大家高高兴兴地提着大福的肉回家了。待人散尽,爹才想起了他搁在石头上的虎胆,回头去找,胆已不见踪影。爹对二福说,无论是肉还是油他都不在乎,他只要这个胆,英雄虎胆,这物件是老虎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不是谁轻易得的。听爹这一说,二福赶紧帮着爹去胆。
       爹说,吃老虎胆,你个狗东西,了得!
       黑子毫不示弱地冲着爹汪汪汪。
       二福想,任什么物件苦胆都不会好吃,黑子能咬牙切齿地吞下大福的胆,看来它是成心跟爹作对,成心气爹了。
       二福觉着爹活该。
       老虎的肉并不好吃,我后来到桦岭那一带去还有人告诉我说,老虎肉远没有野猪的肉香,发酸。我见到一个凤草搞“调查”的王干部,他说那年他们在公社开会常常开到半夜,肚饿了就下挂面,没有作料,就挖一块老虎油。那油黄亮黄亮的,吃在嘴里也无味也无香。那油的火力很大,一边吃你一边得脱棉袄。
       我问过二福,二福说他既没吃过老虎肉也没喝过老虎油。
       那张虎皮,后来被动物研究所要去,做成标本展览了。谁看了谁都会说,这是秦岭里的最后一老虎了。
       没人知道它叫大福。
       [责任编辑 程绍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