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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散文]魔幻的水
作者:万里容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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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总经不起反复推敲琢磨,仿佛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有时难免以酒为颠覆自己。那种游离意是美妙的,醉酒带来了畸锐的快乐。
       生活中,响亮的烦恼如铜管乐,微弱的快乐如弦乐,内心挣扎如爵士鼓一般癫狂,梦想至多是难得的几个休止符,喘息未定;醉酒,则应是众声俱鸣中的一个走音了。
       记忆里,两个男孩两个女孩,欢游至午夜,小屋的阁楼上,大家和衣挤在一处睡了,一人夜起,叮当一声,踢翻了墙角处的一个瓶子,立时满室异香,惊动我们,一瓶被主人家藏起的新疆伊犁土制的“玫瑰香”酒,像凉爽微甜的春雨,或是柔嫩的叹息一般的酒香,飘散开来。
       这热烈、有趣、令人疲倦的酒,这飞翔的、旷野的、花红柳绿的酒,我可以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诗人的员咒语,惊动我们的年轻生命中关于美的幻觉。我多么喜欢第一次,在早晨的鸽羽灰的微光中软软地醉去,我的慌乱与脸红,明媚与迅速地长大。
       薄如蝉翼的酒香。
       十七岁的天空一片轰呜。
       饮酒要饮得畅快,心中无阴影,不争强好胜,并把酒当做好友。
       不舍得喝醉的人是可怕的,至少是无趣。最无情的应曾是最多情的,最敢于醉的也是是最勇于醒的。我那么想。
       爱酒的人重性情。我的一个女友,喝多了就拍桌子,啪的一下四座皆惊顾,她却在那里痴痴笑笑。还有一诤友常爱说喝高了,一个“高”字,一说就有了极速奔驰的感觉,也有的人是那种很安静的豪饮,坐在那里一杯又一杯地自己劝说自己,然后一语不发地站起就走,满脸倔犟。
       醉酒使我们可以作为一个冥想者,一个视而不见的人,一个听而不闻的人。
       对生命的怀疑和痛恨,爱和甜蜜屈服,浮了起来又沉了下去,如此反反复复!
       成年人醉酒后的纯真无邪,大抵是让我感动的,至于那些酒后的恶言兽行乱性,却也不能归罪于酒,皆因人性之薄恶与软弱,被酒精无情放大勾引。
       中学时,那个教授历史课的女老师,姓马,短发,洁净,写得一手十分神气的板书。她的丈夫却是一个十足恶劣的酒徒,常在乱醉中毒打妻子。我曾见她在课前扶墙慢慢一步步向教室挪去,推开门后,她脸上的疼痛和屈辱都不见了,只是嘴唇上留下青白的牙印。
       后来一度,我因生病缺课数日,返校时才知出事,马老师将她丈夫以乱刀戳死。事发前,她把办公室打理整齐,在家门口遇到邻家孩子,她长久地把手放在孩子的软发上抚摸,不着一言。
       有看见的人说,被发现时,她坐在屋子中央,地上的血向四外惊慌乱流,一堆酒瓶子东倒西歪,她正把那些烈酒不断地喝下去,像喝最苦的药;那人咋舌:“吓,那酒气……”
       酒不能救不任何人,不能抹去一切苦难,不能承担颓唐和焦躁。酒只是让人的力量变得旺烈。
       许多年后我明白,醉酒常如于现实逼仄中,启开一扇惟一的小窗,开向另一个世界的神 秘通道。
       灵魂逸去……
       各种的酒,有如社会杂色一般,亦有贫贱与富贵、平庸和边缘之分。
       品清酒如观工笔画;狂灌啤酒是浑噩的游戏;一仰脖,二锅头是快意恩仇;浅尝辄止,葡萄酒最适于调情;至于江南的黄酒米酒,则是暖人怀抱的,如雪夜客来。
       那个说爱酒如爱情人的老师,一日忽然相邀要饮红酒,平庸的小饭馆里,我招呼着要那种高脚琉璃杯,被他一声叱止,“我们喝的是酒,不是杯子!”最后,那些酒盛在最普通的茶杯里喝了下去,好酒还是好酒,快乐没有折价。
       他提醒了我,在我这个年龄,常常因为虚荣,将事物的主次轻重放错了位置。
       饮酒作乐常是可以与人分享的事,而醉酒了,只面对着自己了。
       酒是没有形状的,酒的形状就是杯盏瓶儿的形状,或是一枚浆果、垂下的眼泪乃至六棱的雪花的形状;酒是魔幻的水,在酒的身上同时出没着濡湿的雾,喘息的河,放浪形骸的飞瀑,变幻无穷的江湖。
       在酒里深藏着强烈的情感,也许是类似仇恨一般的快乐吧。在人间,在充满欢笑、炎凉的人间。
       在任何时代任何的背景中,深嵌着的我们的不安的灵魂。酒最无情,又惟有酒最真实。
       于是常常呼朋唤友,有时三杯两盏,像是弹琴前的轻拢慢捻,然后喝得兴起了,不再推让,酒落下去,是从唇齿到心肺的一种速度。
       我反对每次必醉的刻意偷欢,有时可以做一个声色场中的冷眼旁观的人,清心寡欲;有时又想对自己奢侈一次,身无依附地自由自在。
       我的醉酒,是不哭不闹不砸酒瓶的,只是说许多的话,空前的兴奋,仿佛回复一个婴儿一般的妩媚,娇纵,要周围的一切人都听从我,宠爱我;拉他们的手,踏歌而舞,飞扬跋扈;率性而为,愿意在最快意时死去。我只坚信我们都是在时间广场上玩耍的孩子,要开怀做伴相亲相爱。
       但是爱我的人却害怕了起来。那个女孩,在我醉酒时的眼泪,砸醒了我,我只得整装肃容地离开。善良的人啊,有什么理由,我在寻欢作乐,她在那里代替我悲伤。
       醉酒的表现,是一种健康的悲观。让懂得的人懂得,不懂的人可以不懂。
       在绍兴的咸亨酒店,黑黝黝的店堂里,油腻古重的板桌长凳,敦厚粗笨的大酒翁,里面装着古越龙山的黄酒。黄酒味苦偏甘,喝下去有一种药草一般的暖香真冲脑门,如同江南的小桥流水、乌篷船、柳树和蓝印花布那样的乡土的恬静的事物。
       也还可以看到那样的戴毡帽的老汉,棉袄棉裤,脸上皱纹横奔疾走,嘴唇紫黑;蹲着身子,把粗瓷大碗里的微温黄酒引颈直倒下去,或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目光遥远,看人的时候仿佛不是在看,而是在望,凭空生出了时空的距离感来。那老年闰土的模样,从鲁迅时代起他们就在那里,近百年来一直都在!
       是乡下老农挑担进镇来,卖掉新鲜带露水的豆角青菜,他们可以在咸亨古意盎然的屋檐下消磨一个下午,彼此递些家长里短,看街上的风景,简直失去了时间意识。而后道别,彼此把手扶在他们醉醺醺的肩膀上,趔趄着走远了,生活的逼仄使他们连醉也不能十分的畅快了。
       他们老了,身体向四面八方涣散,精气神也走失了。酒流过他们枯寂、老迈的身体里,流过他们手足无措的、过了时的生命,像水咝咝响着渗进干燥的沙地。
       再热闹的饮酒仪式,也有其寂静的韵律,落寞的色相,皆因那酒的美妙感觉,原本就是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里缓缓来临的。
       那一夜 ,家中墙上的电子钟已然坏了,年度数字跳到了2104年,对一个热爱生命的人来说,不能释怀的是,今生已然走不到、够不着那个时间了。我们很容易对时间产生彻底的 怀疑。我对朋友说,不知在这个时间,这个必然要经过的时间,我们的身躯当然不在,灵魂也不知被抛到哪里,若有可能,我愿化身为你手边一瓶好酒,如果你尝到好滋味,只怕不知那是我的灵魂在对你微笑。
       是为“速朽”!我们将不可挽救地迷失在一种极深的无知里。
       年轻里的月光,有时过于耀眼了,有时又像是件干枯的金偻玉衣。它静静地降落下来,骑在阳台的自行车上,搬动墙上的树影,唱起被酒浸湿的寒丝丝的歌曲。
       独自醉倒,举目四望,看见的全是零碎的啜泣和绝望……
       我向往古时的神话,四螺姑娘,狐狸精,或是画上的仙女,总是从水缸里,从野地或是墙上走来,与爱人共度良宵,一切仿佛神不知鬼不觉,鸡叫天亮就倏地隐去,那么轻悄悄的一件美好的事情就完成了,在夜晚。
       当思绪和所有现实轻轻剥离,仿佛撕开一层皮肤,于是,欲望裸露,以兴奋的刀叉跃跃欲欲地对着记忆饕餮,把甜蜜的忧伤放在玻璃容器里慢慢地培养,醉酒的感觉有时丰硕肥厚,如陷进香艳沼泽,醉后的梦黑甜无边,直如死去一般。
       我们的生活如此单调冗长,足不消磨尽我们太多的柔情与期待。醉酒的好处是悖论,该记起的不被遗忘,原本软弱的骤然坚强。醉酒不是哲学,是偷换概念,“假作真时真亦假。”它把生活那袭或华丽或平庸的袍子翻过来,让你看到里子。
       它将平凡变得神奇,将涉小变得伟岸,将一切琐碎卑微甚至匍匐在现实地面辛酸挣扎的奋斗变成一声美丽的舞蹈,哪怕是赤足在针尖上的舞蹈,痛苦隐在其中,不甘隐在其中,微不足道也隐在其中了。
       诗人说,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把椅子,“一把朝向蓝色大海在椅子”,我中意这个意象。
       只是,醉酒时,我的椅子是朝向虚无的,夜晚,我是一个单个的、狐独的、张望的灵魂。
       酒来自土地,来自那种橘黄色的明亮日子,来自远方田野、庄稼丰收、果实甘甜,酒里面有农人们一次次弯腰向田的身影。最朴素的人最平常地对待酒,喝酒是对生活表示感动,像换件厚衬衣、盖上棉被睡觉,吃一碗真正的香喷喷的新米饭,面对秋天。
       我盘腿坐在芦席铺就的地上,无花果树的树叶在风里飒飒而歌,端上家中自制的烧酒,青花瓷碗里跳动着一团阳光。白酒从喉头一路烧将下去,然后胸膛开始惊心动魄地狂跳起来,像轻性的中毒。天空一片响晴!
       够华美,也够远。
       一根根,一根根,千百万根风的箭,均匀地穿过我的身体,我张开双手,想象一种内在的腾空而起。
       世界那么大,我们那么小;希望如此远,失望如此近。原谅我骨子里常常要对酒当歌的渴望,当我把酒杯里的一切欢喜忧伤,看做故乡。
       〔责任编辑 商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