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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缠绵与刻画
作者:徐 刚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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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嵌进心灵的田埂路
       1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远行?我是在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草木之根与风沙线吗?其实我是在逃避,从都市的水泥板及钢铁框架间逃跑时,身后紧跟着一台混凝土搅拌机,这是永远冰冷而且饥饿的机器,据说可以搅拌一切。我已经感觉到了别人和自己身上的水泥味,水泥覆盖一切,比荒漠化的速度还要快,地球将成为水泥球。
       水泥辉煌,生命黯淡,世界要流行水泥病,城市里的人从脚底开始“水泥化”,“涌泉”彻底闭塞。在这之前很少有人思考过这一脚底的穴位,以及它的诗意的命名,这样的诗意来源于大地,大山之泉,江河之源。
       只有大地才能使我们血脉畅通。
       我知道我需要拯救,疗伤这地是泽畔草丛、大漠戈壁,疗伤之方上写着一个字:思。我咀嚼这思,“思至多不过是一条田间小路”(海德格尔语),我便咀嚼这一条田间小路。连同青草野花与泥土……
       有酒称“味美思”,有诗名《静夜思》,酒能思,思能诗,凡人皆可思,诗与思的完美园融的境界类似于涅▲,“绝对清凉无恼热”(梁启超语),有风月,有星光,有一条可以返回乡接近本原的小道。身上和心上的水泥味儿便会剥落,童心渐趋活跃,天真失而复得。
       2童年的雪花是如此巨大。
       我曾惊恐地看着大雪把崇鸟的田野埋压,那一条田埂路便也无影无踪了,代之而起的是几无差别的白色世界。少小时的困惑之一便是田埂路的突然消失,在我学会走路以后,一夜之间路却没有了。
       今日之雪与昨夜之雪重叠着,今天迂去明天还是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这样的雪地里是扫不出路来的,踏着木屐板的农人凭着感觉,“吱吱咯咯”地走来走去,走得很慢,经常有跌进雪堆里半天爬不出来的,但总是从雪里上踏出一条小路来了。
       后来,这一条田埂路又被麦浪、油菜花遮掩,蜜蜂忙碌着,不要问寻芳者路在何方,它们有翅膀能飞翔,它们的路在天上,田埂路似乎再一次地消失了。
       我只能凭声音寻找在地里劳作的母亲。
       有时候声音会让你想起路,田野中的声音也是田埂小路的呼唤,它们若即若离、时远时近,循声寻路时,我已经走在路上了。
       田埂路没有消失,它只是退稳。
       退隐是不显露,不显露是存在的稳固。
       3不知道这是谁家屋檐下的麻雀,也不知道麻雀为什么总是高傲地不可亲近。农人说,麻雀在你屋檐下,就是不进你家门。曾经试图与麻雀亲近,把一只雪地里捡到的麻雀捂在胸口,在它的细脚上拴一根细线,喂以饭食和水,它拒绝,只得放飞,它头也不回扑到雪阵中去了。
        母亲把喂养的鸡鸭称作“寻铜钱人”,这个有趣的称呼不仅把鸡鸭当做人而且是可以挣钱的人,关系之密切可见一斑。农家的经济命脉是靠鸡鸭猪羊维持的,鸡蛋鸭蛋拿到保安镇上卖掉,换回的钱买回油盐酱醋,如此等等。
       我总是在田埂路上等太阳落山,太阳落山的时候母亲从地里回家了,灶膛里会生出火光,屋顶上飘起了炊烟,如果不有风,炊烟会直立地升空。鸡鸭与狗也都从竹林里涌进家门,这是团聚的时刻。
       4苍穹之下,大地之上,家在其中,人在其中,草木及别的动物也在其中。小路与独木桥司职沟涌和连接,远远近近的风景及往复更替的一年四季,属于家园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只狗、每一只麻雀。
       小路是农人用脚踏出来的,独木桥是农人用手搭建的,小路在田野中,独木桥在小河上,沟涌之后互为印证,连接之后各有区别。
       最初这里是芦荡荒滩。
       没有蓝图,用不着设计师。
       拓荒者不是为了留名而是为了生存,第一个脚印和随后的脚印,踏下了又消散了。
       有一种消散是重叠,默默地在田野中穿过,有时匆忙有时悠闲,有时欢乐有时悲伤。辛勤劳碌的人极少言说,辛勤劳碌的人在安居中得到了休养生息。
       5夏天是炎热的,夏夜是迷人的。
       我总8觉得暗夜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走来,似物非物,无声无息,想起了大人不让小孩走夜路,莫非那就是鬼?那就是魂?
       接受鬼故事的同时也就接受了死亡,接受死亡才是完整间义上的接受生命、接受我们自己。农人说:“吃烂泥,穿烂泥,死了埋烂泥”。人都要死,死了依然偎依着泥土。
       因而,家和坟茔相邻,坟茔是家园的一部分。
       故乡的坟也就是田野中一个个隆起的土堆,没有墓碑,没有围栏。凭着记忆,这些坟茔在家人与乡亲的心灵中有着明确的位置。坟茔上长着青草或几棵小对,开着几朵野菊花。我曾跟着母亲上坟,那土堆里埋着我毫无印象的父亲,从坟地间穿过,脚步不由得很轻、很轻。
       有一个夏夜,我见过父亲坟头一闪而过的火光,那便是鬼火吗?那是父亲在找我吗?但,我不敢跟母亲说。
       6乘风凉的孩子昏欲睡,凉风还不有来,有零星的电闪犹犹豫豫地闪动着,雷声在远天徘徊。母亲一边说“回家吧”,一边抬头望天,目光忧郁而明亮,嘴里喃喃地说:“南闪火门开,北闪雨来来。”
       故乡的农人把种地叫做“种花地”,“为什么叫‘花地’呢?”母亲说:“小麦、油菜、蚕豆、芝麻,都是开花的呀!”
       蚕豆花是极美的一种花,花瓣很小,镶着黑边,庄重而典雅,开放在田边地头,除了农人还有谁识得它们的美丽呢?这是他们亲手裁种、培育的,但他们却说“天生”的。“天生”是故乡人的一句口头语,“地里长的都是天生的”,聪明、智慧、美丽也都是“天生”的。
       我在很小时就琢磨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语词,也是我一旦拥有便不再失去的话语环境,并且从此学着在稿笺上“种花地”。几十年后,我读到了海德格尔的妙语论:“语言是人口开出的花朵。在语言中,大地对着天空之花绽放。”
       7日光和月光洒落在这小路上,日光和月光洒落在所有地方,田埂路在聚集田野风景时也聚集了天光云影。
       花被单草、荠菜地与马头兰总是应时而生,地气变暖了,在一个严寒季节的梦里孕育的青草野花,已经开放在独木桥下的小河两岸及田埂路旁了。
       小路小桥小小的春消息。
       正月十五包馄饨,各家各户的孩子提着各色各样的蓝子,集合在田埂路上,挖荠菜的小铲往黑土中轻轻一插,便会听见一声长长的呼吸,伴随着丝丝缕缕的雾一样的热气,田野醒了。
       那种气息与青草野花的清香,大概至今还留在我的肺腑血脉间,滋润着我的语音和文字,成为浓浓的乡音。
       8开田放水的春耕时节。
       跟在牛屁股后面,还看着做一个耕田人的荣耀。
       后来被轰到了田埂上,秧田平整得像小黄鱼肉一样细腻,像镜子一般光滑,这个早晨就要撒种了。撒种是一门绝技,农人赁着手的感觉,在目光的关照下,即要把握远近,又要把插种均匀地措撒落,所有的动作都集中在手腕上,柔软温顺的起起落落、扬扬洒洒,伴之以节奏的轻移的脚步,田野中的又一次孕育开始了。
       在大地的背景下,那些两腿泥巴的撒种的农人,以他们的目光和手,指挥着一个希望的季节:化雪、放水、耕耘、撒种、胚芽……
       每一粒胚牙都包含着一个梦想。
       每一片绿叶都舒展着一种童话。
       9当油菜花金黄,田野上的风因为芳香而变得凝重时,田埂路上,嗅觉灵敏的狗抽动着鼻子一路嗅下去,农家女拾起一朵昨夜春雨打落的油菜花,随手插在乌黑的发辫间。东宅上的才元好公站在地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只蜜蜂绕着他的花白胡子转悠,还有一只蜜蜂落到了他肩头的扁提上。
       10头顶的星空下是母亲的纺车。
       除去酷热的夏夜,纺车总是在幽幽的油灯下转动着,如果月色明亮,正好照着我家的东屋,母亲便不点灯,在月光下摇关那一架我祖留下的老纺车,然后随着目光的移动而移动。移到门口,月上中天时,纺车声戛然而上。
       门关上了,梦开始了。
       好大一片月光被关在门外了,但会从芦笆墙的缝隙间挤进屋里,一起挤进来的还有风与虫鸣及长江的涛声,挤得很细很细,像星星点点的小蝌蚪游在我的枕头畔。
       不知道那些小虫在唱些什么,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唱,大约鸣虫们只是有唱,彻夜地唱,唱它们自己的歌谣,直到把我唱进梦乡。
       梦是荒诞的美妙,于是虚无和空灵间。
       构的飘忽以及由此引发的生命离体感觉告诉我们:梦乡既非故乡也非他乡,梦是永远的陌生之乡。
       梦是属灵的,不可说。
       阳光下有序的世界,暗夜中是无序的梦乡。
       生命被抛在宇宙中,梦也抛在宇宙中;生命挣扎着,为了幸福和理想;梦如天马行空,穿过黑洞,目睹一颗恒星之死,问太阳你还能燃烧多少年?
       我梦故我思。
       12时间磨损一切,时间带走一切。
       多少农人在田埂路上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走不动了,该走的路走完了。都说光阴似箭,走路的人却不是一往无前的,是来来回回地走,既有弯路又有回头路。光阴不问道路,道路不问路人。
       知道自己是过客,匆匆来去,农人便敬天地,春种秋收,养儿育女,最后在家人与乡亲们的哭别中,一个身影,又一个身影,便在田埂上永久地消失了。
       那些鸡与狗呢?它们没有带着使命来到人间?用人的若干标准衡量,它们的生命意义何在?最后结局是凄凉的,当母鸡不再下蛋,便被送到小镇上卖掉,成为油花花的鸡汤。冬日,村子里不时有狗被勒死时的惨叫着,又有人家吃狗肉了。
       乡村的夜晚是群狗狺狺的夜晚。
       我不怕狗,我怕见到一只老狗在田埂路上匆匆而去,天渐渐黑了,狗便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然后竟是这黑夜的一部分,从眼前弥漫开去……
       13我是从这条田埂路上远走他乡的。
       当母亲的乳汁、田野的绿色,滋润了我的单年及少年之后,我走了。故乡的田埂路敞开着,没有任何羁绊,只是在回首间,秋风里扬起母亲的白发,揪住了我的心,一阵辛酸两行热泪,问自己:难道我只能用离别来报答为我守寡终生的母亲?离开故土之后,哪里是我的立足之地?母亲却挥手崔着我,催我踏上那一条独木桥,从河西到河东,连接的桥也是离别的桥。
       从此陪伴母亲的是一只猫一群鸡两棵桃树和一小块菜地,从此我就成了他乡游子。
       我不后悔,我感激母亲挥手送我远和的深意,没有游子,哪有故乡?没有江湖风波浊,怎么水是故乡甜?月是故乡明?也只有游子才能品味故乡这个词语:它是由梦想浸泡的,是专为离乡人闪烁梦幻的,是乡情愁的网,是流浪者可能为之哭为之笑之彻夜无眠的一片土地、一片家园、一种境界。
       在思的缠绵与刻画中,我把田埂小路嵌进了我的心灵。
       距离就是绵长,一根断裂的缆绳成了两根,因为风浪中的小船思念港湾,牵挂的木桩长出了朝思暮想的青枝。
       缺少游子的土地缺少乡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
        乡愁是激情的风灵感的雨,鼓荡着田野图像,揉搓着思念的惆怅,化作昨夜之雪,洒在故乡的田埂路上。怀念着离去的脚印,追问关于大地的想象、诗人和诗。
       于是我在旷野中呼告,以阿兰·博斯凯的名义:
       火的词句,我要诉说我的童年,
       有人在树林深处从鸟巢里掏出了红月亮………
       2001年2月于北京通州农舍一苇斋
       〔责任编辑 商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