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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朱自清和他眼里的女人
作者:韩石山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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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个怎样的人
       朱自清是这,是那,我都没有异议。我说一句话,想来别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朱自清是个男人,然后才是这是那。
       假定这世上或某一个区域内,男人和女人一样的多,所有的男人都可以看到别的女人,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男人看女人,总要比看男人多些,至少也多一个。如果再加上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看到的女人就更我些。作为男人的朱自清,也不会是例外。
       工于这样的基本事实和基本理念,写一篇这样题目的文章,对受人敬重的朱自清先生,该不能说是轻亵或诬谤。
       先看看朱先生是个怎样的人。若好色成癖如郁达夫,或是风流倜傥如徐志摩,这样的研究——请允许我用这样庄重的字眼——也没有任何意义。好色成癖的男人,会疯狂地追求女人,风流倜傥的男人,女人会往他身边凑,惜乎身高一米五七的朱先生,跟这两类人都不沾边。
       朱先生是个内向的人,腼腆的人,从品行上说,绝对是个正人君子,且不是鲁迅笔下的那种型号的。看看他讲课,就知道这是怎样一个忠厚的人了。
       他那时是矮矮胖胖的身体,方方正正的脸,配上一件青布大褂,一个平顶头,完全像个乡下土佬。讲的是杨州官话,听来不甚好懂,但从上讲台起,便总不断地讲到下课为止。好像他在未上讲台前,早已将一大堆话,背诵过多少次。又生怕把一分一秒的时间荒废,所以总是结结巴巴地讲。然而由于他的略微口吃,那些预备好的的话,便不免在喉咙里挤住。于是他更加着急,每每弄得满头大汗……一到学生发问,他就不免慌张起来,一面红脸,一面急巴巴地作答,直要到问题完全解决,才得平舒下来。(《杭州第一师范时代的朱自清先生》)
       这是北大刚毕业,在杭州第一师范教书时的情形,他的学生魏金枝记下的。后来当了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情况是不是好了呢?没有好多少。下面是他的学生吴缃的回忆:
       我现在想到朱先生讲书,就看见他一手拿着讲稿,一手拿着块叠起的白手帕,一面讲,一面看讲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决是不很镇定,面上总是泛着红。他讲的大多援引见别人的意见,或是详细地叙述一个新作家的思想与风格。他极少说他自己的意见;偶尔说及,也中嗫嗫嚅嚅的,显得要再三斟酌词句,惟恐说溜了一个字,但说不上几句,他就好像觉得自己已经越出了范围,极不妥当,赶快打住。于是连连用他那叠起的白手帕抹汗珠。(《佩弦先生》)
       还有一件事,也挺有意思的,不妨当笑话说说。也是吴缃文章里说的。那年吴刚进清华,学的是经济,还没有转到中国文学系。冬季的一天,一场大考刚完,近百名学生站在大礼堂门前的台阶上晒太阳。年轻人寻开心,每见前面路上有人走过来,就齐声喊“一、二、一、左、右、左”!此时那人的脚步即无法抵御,不自禁地合上节拍,走成练兵操的步伐。对着这人多势从的场面,少有不窘得狼狈而逃的。正这样笑闹着,大路上来了一个人,矮矮的个儿,面庞丰腴红润,手里夹了大叠的书,踅着短而快的步子,头也不抬地匆匆而行。同学照例喊起“一、二、一”来。最初他还不在意,仍是一本正经地走着,随即就理会到了,一时急得不知所措,慌张地摘一摘呢帽,向台阶上连连点头,满面通红地逃开了。吴组缃还当是高班的同学呢,走过之后,有些同学耸耸肩头,顽皮地伸舌头了。一位同学告诉他,此人乃朱自清先生。
       有这两三件事,说朱先生是个怯懦的人,也不为过吧。
       只有这样的人,看看他是怎样看女人,才有意味,才有认知上的价值。
       他的婚姻状况
       一个人的婚姻状况,常常制约着,或是怂恿着他对女性的态度。怂恿也是一种制约。
       朱先生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是1961年考入北大预科,当年寒假里回扬州老家结婚。妻子武钟谦,扬州名医武威三的女儿,朴实、文静,在上面引用过的那篇文章里,魏金枝说,“至于我们的朱师母呢,也正和朱先生是一对,朴素羞涩以外,也中沉默,幽静。除开招呼以外,不大和我们搭腔,我们谈着,她便坐在床上做活”。1929年11月,夫人在扬州家中病逝,三十二岁,遗三子三女。朱先生与夫人同岁,都是1889年出生。
       第二次是1932年8月,与陈竹隐女士在上海结婚。陈是四川成都人,少先生七岁,毕业于北平艺术学院,为齐白石、溥西园的弟子,工书画,善度曲。这第二任夫人,可说是一位新时代的新女性了。婚后随夫北上,住在清华园里。抗战爆发后,朱先生独自赴长沙,又转赴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陈由北京赴昆明与丈夫团聚。抗战后期,带着孩子住在成都。
       对武钟谦夫人,朱自清的心里,始终充溢着真挚的情爱,《给亡妇》可说是一曲爱的颂歌。现在要说的是这篇文章写作的时间。若是刚刚去世,痛不欲生,秉笔为文,自在情理之中。但愿是这样,然而不是这样。文末标明的1932年10月,是武去世三年之后,又是新婚三月之内。未及百日,如此痛悼亡妇,可以说是对亡妇的一个交待。文中有“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之语,是不是也有一点“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的意思在里面呢?
       单就这篇文章来说,这样立论不免轻率,从此后朱先生的《日记》中寻按,就不能说无影无踪了。
       1933年1月15日,也就是《给亡妇》一文写罢不久,朱先生“在平伯处打契约桥眚,并吃晚饭,归时竹似怒”。此后夫妇间小的龃龉,在日记中时有所见。有时纯属记事,却不能说没有怨怼之意,如“竹病中延一中医诊治,竹信中医甚笃,然中医诊金昂甚”(1935年1月14日)。又如“晚竹谓予近太懒,为之惕然”(1933年3月6日)。
       有没有大的龃龉呢。现在所能看到的最全的朱自清的《日记》,是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朱自清全集》中的第八、九两卷。全翻过了,没有。删节太多了。一部分在《新文学史料》上初发时,陈竹隐夫人就删去一部分,轮到儿子朱乔森编全集了,又删去一部分。朱乔森还说“所删的其实并不多。除1924年的那一本外,需删之外只是删除了几句话或一段话,从未有一整天的记载全部删除的”。现在的日记中,有时几天只有年月日与阴晴,没有一个字记事。朱乔森说:“那是作者因病因事或其他原因没有记,而不是删除的结果。”(全集第九卷《编后记》)
       怕不全是这样。很早就见过朱先生日记原本,写有《朱自清年谱》的季镇淮先生,在该书前言中曾说过:“先生有1924年的一册日记,又从1931年9月起,到1948年8月2日——入院前三天,逝世前十天,17年间,无一日间断的日记。”如果真的几天几天的光记日期和天气,季先生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我并不反对删除。我要说的是,删除了就说删除了,不要说没有删除。明明删除得干干净净,还要说什么“从未有一整天的记载全部删除的。”
       且看这样一例。1933年1月29日记:
       补记在城中日记,记昨日系一长段,写后心甚舒畅。又想起一事,七嫂爱七哥而七哥冷落异常;我爱隐而隐无意中冷落,情形正相反,岂天地间佳偶乎?然何以论少谷夫妇?总之,忍耐终不可缺。
       “昨日系一长段”,昨日即1月28日,一长段呢,只有日期、星期和那个“晴”字了。是夫人删去的,还是儿子删去的,舍间有全套《新文学史料》,查一查便可知晓。不费这个神了,反正是全部删去了。现在可以肯定地说,删去的是夫妇之间的一场大的龃龉。
       绝不是要揭谁家的隐私。我还不至于这么卑劣。我是要探究一个品行方正的好人的妇女观,而且要全部利用公开发表的资料,不夸饰,也绝不遮掩。可以不杜撰,但绝不会不考证。精明和诚实,同属优秀的品质。
       有一个时期,朱自清对他的夫人,似乎已不只是怨怼了。1934年1月2日记:
       入城至吴宅,吃牛肉锅,极差。食毕跳舞,余兴致先不佳,后较好。舞得非常生,只一次合上拍子。竹跳甚多,其履不佳,一胫常外歪斜,又身子不直,显得臀部扭得厉害,然甚刺戟余也。
       徐志摩一度对陆小曼失望后,曾在日记中写道:“爱在出发点不一定是身体,但爱到了身体就到了顶点。厌恶的出发点,也不一定是身体,但厌恶到了身体也就到了顶点。”可不可以把这句话转用在这儿呢。还是不要吧。那就都让一步吧,你也得承认,朱陈之间的关系,不像一些传记里说的那么好。
       抗战后期在昆明,朱先生那么艰难地活着,冬天甚至披着赶车穿的光皮板子(俗名一口钟)御寒,这在当时的大学教授里,是绝无仅有的。樽节下来的钱,乃至是借来的钱,按时寄往成都。
       说了这么多,只是提供一个背景,并廓清一些阻障。毕竟,写朱自清眼里的女人,不应当只是他的两位夫人,纵使夫人是他眼中最常见到的。
       他眼里的女人
       或许是生性太腼腆,或许是心里太忧伤,每见到漂亮或心仪的女人,朱先生都有精细的观察,且在日记中有简约记载。篇幅关系,更是学历所限,我不打算再做什么分析与辩证了,谨略加挑选,按时序胪列,请读者自个品味其中的精致。先录1937年8月18日《日记》中的一段话,作为引子,也可以说是朱先生的妇女观吧。
       对女子之我见。西洋女子已得独立,故服务之观念强,抚慰丈夫方面甚佳。日本女子服务之观念过强,以至失去独立之人格。中国女子只事争独立,为丈夫服务之观念全废,此盖过渡时代人之命运欤!
       下文引号中的话,均为日记中的原话。
       1924年9月5日,由温州乘船赴宁波任教,“船中见一妇人。脸甚美,美肉丝袜,肉色莹然可见。腰肢亦细,有弱柳临风之态。”
       在宁波,“访萼,见一女客,甚时髦,两鬓卷曲如西洋妇人也。”(1924年10月5日)第二天,“与萼同到丹生家。丹生夫人甚健谈,人甚飞动。而在其处便饭,菜甚佳美!”
       1931年8月,经苏联赴欧洲度假,9月4日车过柏林,“车中有俄妇甚有致,与其夫俱,亦翩翩。打桥,其夫妇桥甚精,有记分纸,殆亦甚好之也。”
       就是不甚喜欢的女人,只要风度好,他也很是欣赏。1931年11月13日在伦敦,邀请周先生在顺东楼进晚餐地,遇见两位中国女士,“她们说上海方言。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听到上海话了!她们的作风举止也是一副上海派头,我对她们既讨厌又赞赏,这真是自相矛盾啊。”
       1932年6月25日,在德国游览期间,“车上遇一医生(Gadness)小姐,活泼可爱,不似英人,使人颇有好感。”
       1932年8月16日,蜜月中游完普陀,“到上海,赴六妹处,遇邓明芳女士,颇有标格。”
       1932年10月7日,乘火车去南开学校讲演,“车中遇方令儒女士,尚有姿态。”
       1933年1月22日,入城,在杨今甫处午饭,饭后论《啼笑姻缘》及《人海微澜》,“旋陶孟和夫妇来,陶夫人余已不见数载,而少年似昔,境遇与人生关系真钜哉。”陶夫人即沈性仁女士。
       1934年2月2日,参观一个画展,“今日来名人甚多,余姗亦在,其笑如吴三妹也。”余姗当为俞姗。
       1935年1月20日,参加一个文学讨论会,会后有饭。“吃饭时,桌上的饼甚美。后遇淑芳小姐,真是个才华出众的女士。”
       1941年3月6日,“上午宋夫人及廖二姐来访竹,适竹去医院。因留客谈。宋夫人打扮很漂亮,听说她已四十三岁,可还是显得那么艳丽。夫人的职业为果树栽培,这方面的书我一点也没读过,没有研究。约等二小时得见竹。”
       1941年6月13日,“早访魏,饭于卢冀野家……晚卢约饭,菜甚佳。座有俊升、刘钟明、建功、傅君。卢夫人甚和蔼。”
       1943年10月2日,“参加绍谷晚餐会,甚愉快……有不少年轻人,罗、程、张之女儿容貌平家,但张小姐甚纯洁可爱,而其父却谈吐粗俗。莘田唱昆曲,嗓音甜美,一如张小姐。”
       1945年3月9日,“读《宋元戏曲考》,书中舛误甚多。出席张达卫先生与刘承兰女士的婚礼,应邀作证婚人。遇张信孚太太,彼颇善交际。”
       1947年5月7日,贺俞平伯父亲寿,送一红色除落伞做幔幛,“平伯侄女郭小姐甚美。宿许家,居室轩敞,庭院宽阔。”许家为俞平伯岳家。
       越到晚年,这类记载越少了。路遇的美妇人,已视而不见。同事的妻子,多已上了年纪,可欣赏的,只有作为晚辈的小姐了。这也是情理中事。关注什么,不光是兴趣所致,也得看精力济不济。
       抗战后期,独自在昆明生活,还差点闹出“绯闻”。且看这样几条记载:
       在钱家午餐。我在餐桌上又被钱太太让得进食逾量。(1941年12月11日)
       在钱家午餐,面和菜均佳。(1942年4月10日)
       端升晚餐后留此长谈,培源认为我可能会捎信给钱太太,我应下决心不去访问周家。(1942年5月12日)
       还得诠释。钱,即钱端升,政治学家,当时在西南联大任教。周培源,物理学家,当时在西南联大从事理论研究。朱先生所在的国文系,初到云南,在蒙自上课,后来迁回昆明,朱先生居住的文学研究所,仍在乡下,上课则在城内。先前夫人在,饭食还正常,待夫人回成都后,只好在朋友家起伙,一回到城内,便只能在朋友家“蹭饭”了。好在他人品与人缘都极佳,请饭的朋友很多。他和钱端升是北大预科时的前后同学,好同学的情分总要比一般同事重些,常在钱家用餐,也就理所当然。来往多了,难免会让人说些闲话。到1942年暑假,朱先生在清华任教又满了一个五年,按清华惯例,是教授的,教满五年有一年假期。故此,周培源才会说出“会捎信给钱太太”这样令朱先生反感的话。
       这篇文章就这样完了。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朱先生这样的忠厚长者,人格上,生活上,更丰富些,或者说更丰满些。
       2001年6月14日于潺 室
       (责任编辑 杨 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