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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听]大丰大足
作者:邓友梅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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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怕写游记,小说中也少有风景描写,不是不想写,是不会写。读书太少,雅兴不足,没学会欣赏风景。整个少年时期都当兵。战争中天天行军,见山咬牙爬,遇水脱衣蹚。人家谈沂蒙山的山青,我却想起大雨中屁股坐地滑溜下山的狼狈相,别人说扬州瘦西湖的水秀,我只让得背包顶在头上水赶路的苦状。说也可怜,走了多少风景名胜之地,都没享受赏心悦目之乐。近年来想附庸风雅,随朋友旅行时,试着欣赏风景,好看倒也觉得好看,可就是引不出灵感,构不成文字。
       工夫也不全白搭,有的地方,还真给我灵魂震撼。不过较少是自然景观,大多是人文遗迹。而这种地方更写不成游记,因为一到这种地方就少了游心,多了敬意。写这些要有学问,我有兴致但没学问,想写也不敢写。比如大足石刻。
       有人说中国有“三大石窟”,有的说“四大石窟”。是哪几个也说法不一。反正我去过好几个。第一个是1947年3月打洛阳战役,雨中行军经过龙门。浑身水湿冻得直磕牙,对那些小而暗的石窟本没太在意。但走到奉先寺前全队都好奇地站住脚了。毕竟我们是文艺兵,对艺术有直觉感受。先是被那大石佛的高度引起兴趣,站在他脚下不把脖子仰起两眼朝天就看不到佛头,好像比洛阳城门楼子还高。把后脑勺靠在脊梁上往上再看,看到我们祖先把一间房子大小的石头变成了一张有血有肉,有灵有性,丰满端庄的佛脸,双目半睁半阖,慈眉善目地注视着底下我们这批人。人们安静下来,被那温柔善良表情吸引住了。直到后续部队朝我们喊叫,要我们快走,别挡他们路,我们才不情愿地加快步伐继续赶路。美术组同志边走边议论,说距离地面这么高,仰视看去身体比例还如此和谐,可见古代艺术家对透视学把握得很准!他们改变了人体正常比例,不然从下边看上去头很小,看不清面部表情……
       这样,龙门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由此对中国的石塑产生了兴趣。建国后有机会又观赏了几个石窟。也许是靠这点基础,最后拜谒大足,就多少有点“心得”。
       云岗、龙门等古窟,各有登峰造极之处。因此后出的大足要做也特色就更难。也因尼,做出绝活就更令人敬佩。
       举例来说,要看接近印度原味,得去大同,云岗开凿时那里是北魏国都,佛教从西域还传来不久。佛像服饰简单,体态雄健,高鼻深目,有键陀罗风格,所以《水经注》中说它是“真容巨壮,世法所希”。要看佛教“洋为中用”的最早成就,须到龙门。从北魏迁都到洛阳,经历隋唐五代佛教盛期,就给印度来的“天王”换上了中国铠甲袍带。佛陀的面目也由“瘦骨清相”变得丰满慈祥,温柔可亲。唐时石雕技艺发展成熟,出现了大卢舍那佛龛那样技艺精粹,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的代表作。
       前人已经到顶峰了,后人如何再拔一帜,用自己独特面貌?所以没去大足之前我心中就存有疑问。听说大足主要作品创于宋代。宋徽宗赵佶是道教信徒,曾下令把佛寺都改为道观,佛陀名字都要改成道教名称。经此一番打击,佛教元气大伤,在这时代造的佛教石窟有何特色呢?
       我就带着这样的疑问走向大足。
       看“大足地图”,见有个“妙高峰”,立刻联想到北京的佛教圣地妙峰山。就叫朋友带我先去这里。朋友说大足首要景点是宝顶山,而我坚持先到妙高峰。不料歪打正着,到妙高峰看了一眼就如雷轰顶了!石窟中间位置坐着印度的释迦佛祖,左边却是骑牛出关的道教教主老子,而右边更是中国读书人的先师孔圣人!嗨,虽然三位都有自己的理论体系,但坐在一块和颜悦色地从容交流合作协商却是头一回看到。没听说别处有这样的塑像!细想一下还真有道理,中国人本来就常把儒、道、佛三家学说往一块搀和。这组塑像是把抽象思维形象化了。绝!别看我们祖先虽没用过“洋为中用”、“双百方针”这类词儿,原来早就有此思路。
       我说:“我真想跪下磕个头。”朋友问:“你还真信教?”我说:“这才叫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说:“这样,到宝顶山你就得磕起没完了。”
       我立刻赶往宝顶山,进了大佛湾。
       只见大佛湾500多米和U形山谷,以三面山坡一万多尊塑像构成了一个独特世界,一刹那简直弄不清是到了佛国还是仍在人间!说是佛国吧,可看见一位美丽村女正在养鸡,她笑眯眯地两手掀开竹编鸡笼,出笼的大鸡啄虫吃,没出来的小鸡争着往外跑。旁边还有位少女聚精会神地吹竹笛。稍远处更有一队工匠赶着去做工,带头的师傅手拿角尺,后边的徒弟有的拿着斗,有的提着秤,还有人带着笤帚。最惹眼的是一连十幅牧童放牛的连环雕像!有的是牧童放牛遇上老虎,牛吓得狂奔牧童拼命拉缰绳!有的是牧童拿鞭子抽不服管的牛,牛跑人追,牛争人斗!终于两边都筋疲力尽,放弃争斗了。小童安闲地坐在树下唱小曲,牛在一边舔蹄子。最后小童索性倒在树下睡着了,连树上猴子伸手摸他的头他都不知道,牛也在一边安静地休息下来……图边附诗道:“人无牛自镇安闲,无住无依性自宽,只此分明谁是侣,寒山樵竹与岩泉。”噢,粗看是村童放牛的场景,细想是说世人修心的哲理!
       说这是人间吗?也不像。且不说进湾来头一批就碰见的是雄伟庄严护法佛,只看那尊千手观音像就不是人间能有的奇观!千手观音像人们大都见过,就是用几只手至多几十只手,象征观音法力无边洞察一切。可大足这尊观音却不折不扣伸出来一千零七只手,每只手上长着一只眼睛,以一千零七个不同的手势拿着一千零七件不同法器。胸前两只手合十,另两只手结手印,而举在头上的两只手捧着尊佛,这都是立体雕的,其余一千多只浮雕手臂伸展在八十八米的身旁空间中。菩萨面貌生动,佛手姿态柔软,令你无法相信这都是由一块铁硬的山石化成的!这回我是真的跪下来,因为不这样我就无法表达对塑出这一千只神手的那双人手的敬佩。虽然我明白这种艺术境界不是只凭一双巧手就能达到的,手还要靠信仰和理想来支撑。
       按次序把U形大佛湾浏览一遍,才悟到这不是一般地做了一次参观,是而像经历了一场幻化的人生历程。
       这里为人出生之前的“六道轮回”图像,随后是侍女送药给妇人的“怀胎安护恩变”,接着是“临产受苦图”,到“父母恩重变相图”又看到母亲给婴儿喂奶,父亲抱着小孩逗耍。进入少年时期就看到有十多岁的男孩打鼓作乐,青春少女合十念佛。成人之后可就善恶有别了。既有“大方便报恩图”、“柳木尊行变相图”善有善报,也有夫不识妻,姐不识妹,以及罪恶灵魂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恶果。“地狱变相图”三层,证明了“善恶到头终有报”,上层神仙注视着人世表现;中层是为善者超凡脱俗境遇;这下层可就惨不忍睹了,十大明王个个体壮面凶,有的拿着账本,有的拿着铁链,准备捕捉作恶之魂,有的瞪眼握拳……越往下看越可怕,杀父淫母罪犯被鬼座拦腰斫,干尽恶事的被马面揪下头扔进油锅,还有的被截断双腿,被按进磨眼……
       看到这里,也许会以为大足石刻是纯世俗化的宗教作品。但是且慢,转睛再去看看另外几个洞窟。那优雅的数珠观音,那丰姿动人的日月观音,有“东方美男”之称的文殊菩萨和被视为“东方维纳斯”的普贤菩萨……真是高雅华贵,风雅清纯,文雅脱俗。我看后甚至想到陈死在卢浮宫的维纳斯称作“西方普贤!”
       我说不准,这是否就是人们说的大雅之俗”、“雅俗共赏”,但看出来与云岗、龙门风格有别,自成一路。
       看见整个石窟区既多彩多姿又有总体设计的石雕组合后,再站到大佛湾的中心释迦涅圣迹图前,像刚读完一本立体是有良知有善意,面对双目微阖,慈祥和善的卧佛巨像,都不能不有所思考。人生一世,花开一春,要做个什么样的人,要为这世界做些什么事才算活得有价值?是的,不同教派、不同民族、不同时代有不同信爷,不同追求。佛陀认为“人生皆空,寂灭为乐”,老子相信:“人生不老,羽化升天”,孔夫子认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但他们有个共同的前提,就是为善驱恶。先有善行才有善报。偌大一个大足石刻区,五万多座雕像十万多字节的铭文,三教合一,百花齐放,其实只有一个主题,就是惩恶扬善!
       大足石刻用形象表达了“善”没有国界,不分教派,超脱行业,应是人类共同遵循的理念。表达了中国人从善如流的民族性,反映了儒、道、佛,本土、外来等多种文化的碰撞、交汇、融合的过程与结果。大足是彻底中国化、民族化的石窟群。是按中国人审美特性、思维方式和欣赏习惯构筑的寓教于美的艺术宝典。出于“善”的动机,自南北朝到明清千百年间,中国人一代接一代的用生命、智慧、技能,把一片山石筑成有生命、有灵性,天人感应,形神具备的立体图卷,给世人以从善驱恶的感化。善心使有神功的人创造出了有人气的神。
       唐朝在此建县,命名为“大足”是借用了“大丰大足”这句吉祥话。后来要找合适的词来为这艺术宝库作评语,也只能用这四个字:大丰大足。
       (责任编辑 杨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