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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小说]爱情木洋
作者:洛艺嘉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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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扣了半天,我才发现弄错了。我一直想把自己的安全带和他——邻座男人的安全带扣在一起。我歉意地笑了笑,把他的那段送回去,把自己的那拿回来。“咔噔”一声,银灰色的铁扣咬在一起。我用自己的安全带扣住了自己,很轻松。
       那男人望着我笑了笑。
       小小的一截安全带扣不出奇迹,却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木洋,“吃草”能吃到天边的木洋。
       在广州到北京的火车上,木洋认识了一个成功男士。不知是因为广州到北京距离太长,还是别的原因,火车到站时他们的感情已经很成熟了。那男人握着她的手说:嫁给我好吗?木洋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犹豫了四秒钟说:可以。那时离毕业还有半的。这期间他们有怎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和木洋的关系那时候已经疏远了。反正是毕业后木洋就跟那男人去了深圳(那男人大部分时间在深圳),还带上了她的闺中密友云洁。云和他们住在一起。
       忘了交代一点,就是这个成功男士是个瘸子。也许这个交代过于恶俗,但至少让我们班大多数女生心里平衡了许多。这些女生不包括我,因为那时的我早已心静如水。
       我把身后的靠垫正了正,突然想起皮包中的手机还没关。我的皮包没有在手上,我不像一般女人那样皮包不离手。我没有什么不离手的,我的手总是空空的。我把安全带打开,站了起来。我说对不起,让一下,就站到了过道。我把手主在行李箱上时里面传出来手机的声响。大概是我的手机,我不太敢确定。一则隔着这个大铁罩子,一则手机是犹犹豫豫地响的,所以我不太敢确定就是我的手机。我把这个白色的大铁罩子打开。声音是从我的皮包里来的。谁和我这么有缘分呢,我忘记关机就是为了等他的电话吗?和我心有灵犀的男人也没有哇。我把手机拿出来,是一个陌生的电话,我犹豫了一下把手机贴在了耳朵上。我之所以犹豫是空姐已经在暗示我回到座位上。
       珍维吗?那边的声音软弱地问。我说是啊。那边就更软弱地说,我姐去世了。
       木洋去世了?!我一下子木在那里,就像突然停止的蹦极。我的心颤颤悠悠地回到它原来的位置时,我还是不能确信发生了什么事。不能相信。不肯相信。
       空姐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她能抓抓我的肩膀,可抓不住我的声音。我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回事?!
       前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吃的饭,晚饭后她还洗了碗。十点多时她出去了,十二点就出事了从十六楼上……
       我在飞机上,马上要起飞了。我下飞机马上和你联系。
       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抱紧了双臂。小姐,给我条毯子。
       起飞了。飞机上的电视开始了。我把耳机插好,戴上,我的目光盯着电视,心思找到了木洋。我的目光也没有在电视上,我只是做了个样子,给别人看。我的眼泪漫了上来。我假装不经意地用食指轻轻地擦试,没戴过戒指的食指。右边的那个男人一找到位置就打上了瞌睡,所以我只用左手的食指。食指已经遮不住了,我把整个手掌遮在左边的眼眉处。我的鼻子开始抽泣,嗓子发紧,腿发软,我的整个身体都已经掉到了悲伤里。
       其实说到底,听说木洋去世了我并不感到吃惊,尤其是在我还年轻时听到这消息。这在我的预料中。如果说我们班有一个同学死于芳华,我觉得那个人就是木洋。木洋木洋木洋木洋,我抑制不了自己在心底呼唤这个名字,在二月的阳光午后泪如泉涌。
       木洋爬了两阶梯子,上了我的床,拉上了帘子。
       如果我两个星期不回来,就表示我已经不在了,她把一个墨绿色的大本子塞在我的枕头底下,半是娇嗔半是严肃地说,替我把它烧了。
       我看到现实已经从她的眼光里撤退。
       她的眼光忽悠又回到了现实中,说,但你不许看。她相信我甚过她自己。
       那时她刚刚失恋。她每次恋爱都特别认真,那是她最认真的一次。班上的人说她一棵树上吊死;吊不死,再换一棵树吊。那是她吊得最得的一次。我用各种语言开导她,但我知道我的语言一直在外围。我最真实的内心希望她去了。在平淡得无聊的生活中我希望发生点新鲜、刺激的事情,而周围的其他人没有可能满足我这邪恶而好奇的想法。
       我的心怦怦跳着等着这事件的发生。我知道这事件之后我会是最悲伤的一个,可我还是期待着这事件的发生。
       我们去校门口的小酒馆里喝酒。我们哐当一声把两个玻璃杯碰在一起。她干了,我没有。我还得保持清醒以处理后事。我们把杯子放下,吃菜。她纤纤的手握在筷子的最上端,优雅得令人恐怖。我们宿舍的曼曼说“握筷子很远的人说明离家也远。”这是事实,因为那时宿舍里的大部分人离家都有一千多公里。而木洋的筷子握得也太远了,几乎就到了筷子的顶端。这使她吃饭更像是挑饭。她也确实是挑饭,嘴刁得很,轻易不喜欢吃什么。
       她还喜欢在吃饭的时候看书。她把面前桌子上的东西都拿开,只留下饭盆和一本书。她远远地握着筷子,把半口饭慢慢地放到嘴里。然后她的目光就到了书上。她20的视力,所以书也是远地放在桌上,而她挺直了她瘦瘦的脊梁。她的床上永远有新翻开的书。
       我们去校外的小酒馆吃饭就没有带书。没有带书,她的心思也不在饭上。
       他永远离开了我,木洋说,然后一遍遍地叫着那男孩的名字。他们初识时她也是在我面前这么叫那男孩的名字,一遍遍地。有些东西是多么惊人的相似啊。
       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你应该知道。
       这次不同,这次过不去了。她把杯子举起来,很快又放下。她把杯子握在手里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细弱的手软耷耷地垂下时,我总幻想着她说:算了吧,我不会为任何人伤心;在他厌倦我之前我早已厌倦了他。我幻想木洋这么说,也怕她这么说。我的生活是多么无聊呀,我希望有新鲜的东西出现。
       木洋只是软耷耷地垂下手,她什么也没有说。
       我尽可能随着事件的脉络走,想她生活之结会断在哪一处。我们身处的小酒馆是平房,她不可能坠楼而死。她身上也没带什么利器,夏天,我看得很清楚。那么她会“砰”的一下把啤酒瓶子摔烂,用碎玻璃划自己的动脉吗?我们可以对一个人很熟,但以她选择的死亡方式却很陌生,陌生得猜测不出来。那么我呢?我愿意悄悄地从这世界上消失。有一天我的女朋友(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是木洋)对他(我的男朋友)说:“珍维已经不在了,她说你是她今生最初和最后的爱,她把她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你。”
       我特别愿意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留给一个最爱的男人(我的理想曾经是今生只爱一个男人,也被他唯一地爱着)。这最宝贵的东西当然不可能是个孩子。留遗产给一个男人他会感动的,留孩子给男人只会让他哭笑不得。当然了,我选择这种死亡的前提是,我很有钱,我还年轻,我得有一个男朋友。
       木洋的身体也变得软耷耷的,她的上身软耷耷地靠在酒馆铺着白色塑料布的桌子上,她的头软耷耷地垂了下去。我看到了黑夜有一道闪光。我的心跳起来。我想到了自己死于芳华的设想。可是我男朋友还没有啊。我把周围的男孩过了一遍,没有找到男朋友的影子。
       珍维,珍维,木洋喃喃着,伸手把钱从口袋里掏出说,把账结了。
       她临死还不忘把账结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晃了出来。一瞬间我恍惚觉得她是我女朋友了。虽然她总称我为她的夫人。虽然她比我矮也比我弱。
       我把木洋交给我的钱交到了服务小姐的手里。小姐说不够。怎么就不够了?我把菜单拿过来,计算一下说对呀。小姐指着红烧鱼说,这是论斤的,18元一斤,不是说这一条18元。我回头看了看我的桌子,会吃的木洋只挑着肚子吃了两口;而我,专心等着这事件的发生还没有吃全。尽管鱼只在肚子那儿被挑了两口,可它还是18元一斤。两斤一两,378元。
       18乘21等378,算你们37元。服务小姐又拿出计算器说,不会多算你们的。
       行了,行了,我回去取钱。我摆手。
       我是在吃过晚饭后偶然在校园里碰到木洋的,她说出去随便逛逛,我不知道是去吃饭,所以身上没有装钱。我跟木洋说了一声,赶紧回学校。我不想木洋死得很尴尬。什么时候没带够钱啊?!
       我和木洋来时的黄昏时刻已经过去了。就在我们喝酒,就在木洋的手臂变得软耷耷的时候,天上的星星也软耷耷地出现了。它们不像往日一样熠熠生辉,它们浑浊着,像几颗老人的泪。我在这软耷耷星星的浑浊照耀下走在回学校的路上。那并不是一段很远的路,但我走了很长时间。木洋不会只带这么多钱,虽然她最近失恋花费要很多。我突然想到了木洋这么做是想把我支开。她虽然性格奔放,但还是属于雅气的那种,她不想把她的死亡展示给我看,因为死亡一定是很丑的,因为不再是活的了,就像没有经营好的,已经死去的爱情。木洋死后我该怎么办呢?我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吗?我一路想着,直到被一块大石头拦了脚。
       我把钱交给了小姐,准备把眼泪洒在木洋的身上。我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她身上推了推她。我真怕她“哐”的倒下。我不知道她如林黛玉一样瘦弱的身躯在倒地时会不会哐的一声。
       没有。她嘟囔了一声。我没有听清她嘟囔什么,但我听见了她嘟囔一声。我失望得有了希望。木洋还在,我知道今后怎么生活了。我扶着烂醉的木洋往学校走。我的生活中不会再有新鲜的事情了,我的生活回到了它原来的轨道。我的星星还是挂在天上。
       我们进寝室楼门时碰到了曼曼和云洁。
       怎么了?她们问。
       喝多了。我说。
       她们就笑笑,没表示出特别的关心。习以为常了。
       我和木洋没有一起回她的寝室或我的寝室。像往日一样,我们上了四楼的平台。每次失恋木洋都在这儿哭。每次喝醉后木洋都在这儿吐。
       她哭着唱着往平台的深处走。老槐树巨大的影子投在平台上。而不知何时出现的月亮正栖息在老槐树的鸟窝上。
       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木洋唱,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她接着朝平台的深处走,就快到了平台的边缘。
       我不知道该跟着还是不跟。如果木洋就在我面前这么一跳,她的死我有责任吗?
       木洋没有。她晃着走回来唱:舍弃别人可以,舍弃你却太容易。她唱着亲了亲我的脸蛋。
       这时偏巧有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以为从平台深处回来的木洋不是原来的那个木洋了。原来的木洋都是捏我的下巴的。我最喜欢揽她的腰,细细的,盈盈一握。她最喜欢捏我的下巴,尖尖的,却有肉,软乎乎。
       我必须放弃对男人的幻想;我,不再伤心了。她说,又转身向平台深处走去。
       她是不会留下这么一句话纵身飞下四楼的。果然如此,十分钟后,我们牵着手,回到三楼,我们的寝室所在。我的生活回到了它原来的轨道。我的星星变成了月亮,此时它栖息在老槐树的鸟窝上。
       二
       身后有爱情,身后有事故,片中的主人公或警察都会马上掉转车头。我经常在电影上看到这样的镜头。那么倔强的掉头总是让我想到木洋。她到了状态那是爱谁谁。今天听到木洋去世的消息,我也是爱谁谁了。可我不能让飞机掉头。
       我想到了前两天看的《霹雳娇娃》,影片一开始那个伪装成非洲人的女侦擦就抱着恐怖分子,从飞机的窗口跳了出去。因为当时正忙着换座位,我没看清她是如何行动的。说到底,即使看清了,我也不会做,不敢做。我不明白,为什么理智时刻纠缠着我,让我清醒,让我不能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呢,难道还是范宇那档子事件祟吗?
       回到北京国际机场,我马上买了飞深圳的机票。我买了机场建设费后破天荒地花20远钱买了保险。我在G岛换完登机牌后突然想到:怎么就忘了在广州下飞机?我不能让飞机掉头,还不能让自己掉头吗?
       我的飞机来了个掉头,2000公里的掉头。
       3小时10分钟后我到了深圳黄田机场。深圳是让我伤心的地方,因为这里住着木洋。除非是迫不得已,我是不会让自己来深圳的。即使迫不得已地来了,我也是办完事忽就走,丝毫不给时间让自己想木洋。
       我打了辆出租去竞秀花园。
       从16楼上掉下来?是不小心失足吗?她那么灵敏怎么会失足?她充满了冒险精神哪儿都敢去,我可是什么也不敢,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可我担心的事都一一发生了,桥梁,突然断裂,百货大楼突然倒塌。杞人忧天原来是真的啊。
       醉过,哭过,太阳又是新的一轮。木洋从自杀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也就把她墨绿色的大本子从我的枕头底下拿走了。
       不能白放在这儿这么长时间啊。
       你想干什么?随便找一页,看看,让我看看你的心路历程,以慰藉我为你操碎的心。我的心可真是为她操碎了。整个拧了个个儿。往这边希望她活,往那边希望她死。
       她犹豫着答应了,说,当着你的面儿多不好意思呀。我说那么你先回宿舍。她又怕我多看。商量的结果是我们出去,去学校礼堂旁边的丁香树下。
       四月悄悄地来了。紫色和白色的丁香有些拘谨却幽幽地开着。我在丁香树下的石桌上把那墨绿我以的本子翻开。我敢说,要是学校文学社的那些人看了木洋的文章一定发誓不再写了。他们还以为自己是谁呢,还以为自己的文章天下第一呢。我建议他们都来看看木洋的东西。我心里感叹,却并不吃惊,木洋干出什么事也不会让我吃惊的。
       害怕自己又一次心猿意马,我念着木洋的文字,一朵丁香飘了下来,落到了本子上。一朵五瓣丁香。上个花季,我们屋的八个女孩曾一起在礼堂附近的这片丁香树林中找啊找,就是没有找到五瓣的丁香。书上说找到了五瓣的丁香就能找到幸福。现在这五瓣的丁香从天而降。我和木洋呆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看周围有没有奇迹。我们看到一个秀气的高高的男孩子从玉兰树下向我们走来。
       这是谁的幸福呀?我想,难道木洋迟迟不自杀等的就是他吗?我的心猛烈地跳了跳。我是不会为木洋吃惊的,不吃惊也就不会心跳。那么这是我的爱情?我看了看木洋,我从她脸上看到了这是我的爱情。因为木洋皱着眉。通常她碰到爱情是不会皱眉的。不错。那正是我的爱情。那个人就是范宇,我的初恋情人。
       我永远也不了那天,四月的一个阳光午后,范宇从玉兰树下走到了丁香树下,走到了我的面前。他走过我们,然后回头,目光和我对视了20秒。
       木洋认为像我这么漂亮的女孩被男孩子多看几眼是很正常的。那一刻我和她的心没有沟通,她不知道我的心跳到了范宇的身上。
       得知我和范宇谈上恋爱时,木洋几乎跳了起来。她只是几乎,她的杯子跳了起来,跳到了地上。
       你病了吗?她叫,你跟谁不行偏得跟他?他是个花花公子呀。
       那可能是以前,他没有爱上那些女孩,才跟她们游戏。他跟我说这次是认真的。他喜欢我这么纯洁的女孩。
       正因为你第一次恋爱我才这么提醒你,我怕你没有识别能力。
       你有识别能力?你有识别能力谈三次恋爱都不成功?
       她还在说范宇的不是。我不再争辩,但决心却丝毫不变。
       笨拙的我开始像恋爱中的女孩一样准备织毛衣给范宇。我让木洋陪我去买毛线也没说是织给范宇。可她一下子就猜到了,她说:你织一针,我就拆一针;你织一截,我就拆一截。
       说是说,我织起毛衣时木洋没有拆一针。只是有一次她拿起织了一半的毛衣说:哎,织个千千结吧。
       尽管有些抗阻,但木洋还是默认了现实,我全身心投入到范宇的爱中。
       范宇很懂女孩子的心,我们在有着花香的月光下散步,他突然停下来,跳到离我三米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大声为我朗诵他写的诗;在雨中他为我我打着伞,自己身体的一半在伞外;他半夜在我的窗下弹吉他,唱情歌……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驾上了云彩,飞临幸福的峰巅。我以为他是爱我才有这么我爱的表达方式,却不知道这些都是他的经验,他跟女孩子交往积累起来的经验。
       很快,我发现他和另一个女孩走在一起,在校园里,他们亲密的样子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哭着跑回了宿舍。木洋来了,问了半天,我才说出事情的原委。木洋笑着说,怎么样?以我谈过三次恋爱的经验告诉你的没错吧?他改不了花花公子的本性。得了,放手吧,现在还不晚。
       我说不行,偏得让木洋去找他谈。木洋坚持了一会儿说好吧。
       我躺在床上等她的消息。
       他根本配不上你,木洋回来说,他吸引你的不是别的,是他的个性,善变的个性。你正因为把握不了他,才喜欢他。我看你们算了吧。
       我说绝不放弃,因为这是我的初恋。那时我们三个都进入大学最后一年了,我准备和范宇回到他的家乡——云南思茅。因为他上学这几年都谈恋爱来着,成绩太差,北京留不下。
       你干吗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呢?他家那破地方鬼都不去。木洋说,你就是和他到了一个城市,你们也不能在一起,你们太不合适。
       我听不进她的劝告。
       
       三
       二月的深圳还是绿的,却不是很透的那种绿。温吞吞的绿树成排地长在这竞秀花园里。有好些树我见过,但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以前来深圳时我问过一些人它们的名字。他们说“谁还管它们叫什么呢。”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在这不知名的温吞吞的绿色下等着小红。小红是木洋的妹妹。木洋的名字和她妹妹的相差很多,因为她的名字是自己改的。
       天上温润地飘下来一些雨丝。可以打伞,可以不打。我在学校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在雨中散步。好多人问我的密友木洋为什么,木洋说“寻找诗意”。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天下雨你也给人家下雨”,再也听不到木洋这样说了。在深圳这早春温润的雨里,再也听不到木洋的声音。去哪里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所有的一切只能从回忆里找寻。
       从镂花铁门里走出来一个女孩子。尽管铁门外只我一个人,她还是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她把目光放在我身上,她的声音也充满辨认色彩,她对我怯怯地叫了声:珍维?
       我点了点头。浑身开始颤抖。
       我以为见了小红,我们会拥抱的,因为悲伤,因为颤抖。可是没有。我点过头后就默默地跟着她往铁门里走,抱着又臂。欧式的六层楼掩映在绿树丛中。我们向右走了50米,来到了一栋白楼前。小红在单元的防盗门上按了她家的门牌号,里面传来声音问是谁。她答了。轻轻地“砰”了一下,门打开了。
       我以为进了楼门就会暖和的,可是没有。对着楼梯的不是北方有玻璃的窗户,而是半圆形的小露台,上面摆放着很多花,很漂亮;没有玻璃,可以透彻地看窗外的风景。可是对眼下渴望温暖的我来说,很冷。我不适应。不适应就很茫然。我想起第一次去木洋家,木洋母亲家的情形。那天我们坐了五个小时的汽车。天生怕晕车的我简直不想活了。好不容易到了她家,我以为我会好的。可是她家的家具那么矮,那么小,和我熟悉的北方的家具差异是那么大。我不想活的念头一点也没有扳过来。我甚至没有吃木洋母亲为我们准备在冰箱里的新鲜荔枝,马上就睡觉了。
       我跟在跟红身后,拐过一个个有风的露台。我母于站到了六楼。小红按了门铃,说了句话后,门开了。我没有猜想门后的人是谁。我对猜测失去了兴趣。
       换了鞋,进屋。白色的廊柱把这很大的空间分成客厅和餐厅。餐厅连着四个屋子,不知怎么突然让我想起木洋的一串男朋友。客厅装饰得典雅,明快。在对着大门的墙上,几幅欧式的小画拾阶而上,随着红色的木板楼梯。
       客厅的中间是一组白色的竹制沙发,沙发上镶着绿色基调的布垫,茶几也是白色的,竹制的。我在对着装饰墙的那三人沙发上坐下,一声不吭。
       珍维。过了一会儿小红叫。
       我一声不吭,我仿佛还在等着木洋从楼上下来似的。木洋已经不在了,我的心忽悠一下,我用手捂住了口鼻。
       小红在我左边的沙发上坐下。
       我吸了两个鼻子,把神情调整了一下。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小红的家。我又环视了一遍。一个普通女孩有这么好的家。而木洋,漂亮得天仙似的,却没有了家。她离了婚,卖了房子;她想要新的爱情,新的家。她得到了吗?
       吃完饭她还洗了碗。
       她还洗了碗?她可是从不干这事的。我有些吃惊地问,她最近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
       没有。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洗完碗后电话响了,她接的。她说出去一会儿。当时已经10点多了。我说这么晚出去不安全。她说没事,是去公司。她公司离我这儿很近。可是12点了,她还没有回来。我出去找她。找啊找,在……
       小红没有说下去。
       我沉默着。我抱着双臂,扭着脸看阳台。隔开客厅和阳台的落地玻璃窗半开着。阳台上吹来很多风。雨中的风。
       风中也有雨。斜雨中几朵浅紫色的花开得很好。虽然它们不是很美,但有人愿意把它们带回家来,栽在花盆里。它们不是很美,但有平静的幸福。
       我终于在她公司楼下的草坪上发现了,姐姐已经……
       虽然木洋有自杀的嫌疑,但我还是觉得这事蹊跷。就在上周,木洋还跟我通过电话,说她已经处理好了一切,房子给了她的前夫刘勇,摩托车卖掉了,卖了二万八,给他,她的心上人买了一块手表。而他也答应了把他的未来给她。他们将共赴上海,开始他们新的人生。这种情况下,木洋是不会走绝路的。
       当晚是谁把木洋叫出去的?
       不知道,电话是她接的。
       她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吗?
       没有。她把一切都藏起来不给我们看。前一阵,她说和姐夫离婚了,我们都不相信,还以为她开玩笑呢。她什么都不和我们说。最多,只把结果告诉我们。
       木洋却把一切都给我看。我们总想把最真的东西展示给对方,我们把包括隐私在内的一切悉数说给对方,可我们终还是回不到从前。我们看到的只是刀斧和齿痕。
       她外面一定是有人,你知道那人吗?小红突然问。
       我不知道是否该在小红的面前维持木洋的名誉。但木洋的死是不明不白的,我不能让木洋死得不明不白。木洋的死一定和这个人有关。我说我知道。
       是谁?
       我不知道。
       小红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
       我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我说,但我见过,他和木洋是一个单位的。
       尸检报告说姐姐去世的时间大概是在12点左右。我找到姐姐的时候也是12点过一些。可奇怪的是在12点半,她的手机还被“用”过,电信局的单子上说的,有一个电话,北京长途,打给你的,通话时间为4分钟。
       更奇怪的是我没有接过这个电话,我稍微回忆着说,有人在利用这个时间差,证明自己不在现场。
       这件事蹊跷的地方挺多。现场的资料说只有16楼的一扇窗户是打开的,说姐姐有可能是从那上面跳下来的。可是从16楼上跳下来,还不被摔成……
       她要真想跳楼,干吗不从这里跳下去,偏得跑去公司呢?有个人来电话找她,他们一起去的公司。木洋的死跟这个人有必然的联系。
       可是公安局就不给立案,他们说证据不足。
       能买通公安局,说明这个人很有门路,一定是他们公司的上层。
       小红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我再没有说话。
       小红见状说,你也挺累的,要不先休息吧。
       我不累,我只是等木洋。我总以为她还能来。因为我看到了楼梯。我多喜欢她莲步轻摇的样子啊。我多喜欢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呀。
       我准备留下来。我说,明天我先去太平间看看木洋,然后我准备应聘进他们公司。只有从他们公司内部,才能打听出底细。我从此不叫珍维了,我叫,我叫陈亚娟。
       这行吗?
       我主意已定。
       小红望着我说,你真像我姐姐呀。
       木洋很快不再劝我了,因为她开始了第四次恋爱。已经进入盛夏了,寝室闷热,最爱寝室的木洋也呆腻了,让我陪她出去走走。我看到黄昏斜阳中的老槐树,我唱:我又走在老路上。
       她捶了我一拳。
       这次的爱情肥皂泡不大。谈了没两个月,她和那男孩就结束了。是在一次去郊游的路上,她发现那男孩看她的眼光中没有爱情。
       那男孩有一双温柔的眼睛,那里面真的没有爱情?我看了又看,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她提出分手让那男孩很意外。他一再写信想挽回她的心。可能是太急于把自己的感情表达给木洋吧,那男孩把信投到我这儿,而不是邮局。我热心地当起了信使。木洋的心是不能挽回的,任什么都不行。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那男孩又把我叫到了楼下,把折叠好的没有信封的信交到了我手里。在月夜下,它很美妙,像白鸟的翅膀。我下楼就是为取这信的,这信到手了,我就得回去了。可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我听见那男孩说,这信是给你的。
       我以为那男孩子再也唤不回木洋的心准备放弃了,这次写信给我只是为了感谢我当了这么久信使的角色。我的猜测只对了一半。那男孩是放弃了木洋,可他喜欢上了我。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木洋说那男孩子的眼里没有以她的爱情,她不是以过去的眼光看的,她是从未来看的。我更佩服她了。
       范宇让我很伤心,所以我和木洋的第四任男友小康交往多了起来。木洋有洞悉爱情的眼睛,更能拿得起放得下。在得知小康的感情向我这儿转移后她还很高兴,在我们出去散步遇到小康时,她还把我推向小康说,我回去了,你们出去玩吧。
       我和小康出去玩,心里想着木洋。木洋第一次失恋像落入了深渊,第二次失恋像掉入了陷阱,第三次失恋像跳沙坑,第四次就像蜻蜓点水。我想象着她如少林寺的和尚们双臂平伸着,拎着水桶从河面上一闪而过。最后怕蜻蜓点水也不是了。就是一句口号,新的爱情来临时说“出发”,这爱情消失了,说“立定”。
       我觉得就像身高体重一样,上帝给我们的东西都有一个定量。假如人生就有九千克爱情,我觉得给一个人省事(至多给两人),不用计算。要是分给那么多人,分得过来吗?又不像商场里称东西,多了少了,还能重新来过?又有几个售货员能一把抓呢?你可能会说,嘿,计算什么,跟着感觉走呗。可是会有这么一种情况:你最爱的人出现了,你却没有了爱情,爱情的血小板也没有了再造的功能。那将让人肝肠寸断呀。
       难道木洋身上的爱情能再生,能克隆,收拾好创痛的心灵,再重新出发,她哪来那么多勇气呢?
       可能会有多好时刻,我们分不清自己到底爱谁。但事实或结局会告诉我们。我很快发现,我根本不爱小康。我在一年之内忽忙谈完了一生中仅有的两次恋爱。我心里隐约的伤感。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和木洋相知相伴的岁月也已接近了尾声。
       四
       冰凉的太平间。
       我的目光触摸着冰凉的水磨石地和冰凉的空气。我的头脑中出现了《辛德勒名单》中那个小女孩,在灰黑一片中身着红裙子的那个小女孩。她像一条鲜艳的领带,系在死亡的破西装上。虽然后来她也死了,但她还是那条鲜艳的领带。
       在这黯淡的太平间里,那条鲜艳的领带不是我,是木洋。我总觉得那鲜艳的领带会突然一抖,抖落掉死亡。
       是叫木洋吗?那男人又问了一句,“哐当”一声,把最右侧下面的抽屉拉了出来。
       如果她就叫小美,不改名为木洋,她的命运就能重新安排吗?我轻轻地把白色的布单,盖住木洋美丽的布单掀开一角。这布单有它的学名,但我还是不能把这个词用在她身上。
       还是那个木洋啊。一样的美丽,一样的纤巧,一样的准备红颜薄命。是的,红颜薄命。她已经用她的身体把我的预感承接下来。第一次看到木洋时,我是惊诧于她的美丽,但我想得更多的却是:她会不会红颜薄命呢?
       我用左脸贴在贴她的左脸,我用右脸贴了贴她的右脸。然后我起身,手里还牵着那布单的一角。我的心哐哐地跳着,随时准备她的起立。木洋掀起布单的那角,跳起来,这不会让我害怕的呀。我多希望这样:木洋起来,笑着对我说,这一切都是玩笑,只看你珍维能不能过来看我,为我伤心。木洋开过的玩笑太多了,我不能不抱这样的希望啊。在太平间里这样闹,是有点讲场合得过分,可她就是从来不讲场合的。
       得知自己被推荐为研究生,她竟然马上脱口而出,推荐我?真他妈人间喜剧。那可是在班会上啊。木洋是多么的聪明啊。她基本上不看书,课也上得少,她只在考试的前一天开夜车,成绩却跑不出前两名。
       木洋没有动。
       那男人又来催,我准备离开了。我把布单的那角盖上去。木洋在我们的生活之外,我们的常规之外。木洋做出什么事都没有让我感到意外过。她终于让我吃惊了一回。就在一周前她还是那么满怀自信心地准备携手新的爱情奔赴崭新的生活呢。
       其实你想想,跟谁,刚开始都是有激情的,激情一过,就都一样了,所以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当时我在电话中说。
       我知道,可我就是想要这种激情。她慢慢说,有时候我觉得他老婆也挺可怜的。
       是啊,我说,你别害人了,别害人不成回头害了自己。
       这句话,不幸也应验了。
       太平间的铁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了。我长吐了一口气,望了望深圳二月的天空。隐晦不明的天空。像木洋的一个恶作剧。
       我拨通了公司的电话,说我要晚几天回北京。
       你不是早到北京了吗?经理在那边诧异。
       我又到了深圳,我说,木洋使我有说真话的勇气。
       出了什么事?
       一个朋友去世了,可能是谋杀。我要搞清楚。
       公司这么忙,你竟然有心管那个?有没有搞错?告诉你,一天之内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木洋都已经不在了,丢个工作于我又何妨?多少个寥落的清晨或黄昏,我在寥落得想毁灭中,想到了远在深圳的木洋,惟一对我挂念的人,才感到人世的温暖。我还活着,不就是因为木洋还活着吗?自己可能一生一世也没有机会再见她了,可是我知道木洋活着,在某一处,平安且快乐。这个理由足够了。
       我伸手拦了出租。
       出租车奔驰在滨海路上。
       出租车还奔驰在滨海路上。像木洋的爱情,一再地出发,一再地出发。
       小姐,你到底去哪儿呀?司机问。
       问什么,开你的车得了。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用的是木洋的口气。木洋本真,从不掩饰。
       我却中庸。她不能接受的很多我都能接受。可她什么都得到了,我什么也没有。是的,现在,她连死亡都得到了。
       我只是想看看深圳,这里有木洋的气息。
       深圳其实也是木洋伤心的地方。毕业后她和那个瘸腿的成功男士及云洁以幸福或其他状态生活在一起。说幸福或其他状态是因为我们对此丝毫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木洋去老家探亲回来,发现云洁在她的床上。很不幸的是,那个瘸腿的成功男士也在。
       深圳还有其他的同学,所以这件事情大家很快都知道了。这是预料之中的,大家说,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那还不出事?
       木洋眼里是揉不得半粒沙子的。我想象她倔强而悲愤地掉头就走的情景。不知那一刻她想没有想到我。
       她离开那个瘸腿男人后是否独立生活了一段时间,抑或马上结识了她的前夫刘勇,这些我都不得而知。她的消息都是通过别的同学拷贝到我这儿的。毕业三年时,木洋出差到北京。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么小气,我答应了和木洋见面。不是木洋提出要求我答应的,我是答应曼曼的请求,去她家和木洋见一面。
       我和木洋疏远后,曼曼立刻分别成为我和木洋最好的朋友。曼曼很权威地把木洋的一切告诉我。她假装无意地说,其实是观察着我的表情。我假装无意地听,其实心里波涛汹涌。曼曼说木洋比以前胖了一些,更好看了。加上她的先生是摄影记者,照出来的照片真是惊艳。曼曼很愿意用惊艳这个词。她是在云洁身上开始用这个词的。当时还在大学,云洁去医院割了双眼皮。云洁割了双眼皮后马上去照相馆照了特写。两寸的黑白特写,分发到我们手中。曼曼不停地看,不停地说:惊艳!惊艳!
       我再也抑制不住对木洋的思念,我把这思念假装轻松地转换为不易被曼曼嘲笑的好奇。我说给我看看木洋的照片。曼曼想了一会儿说,放在床底下了,不好找。
       在床底下就说明不看不重视不珍藏,曼曼怎么能这样?木洋不远千里寄来的照片就被她压在床底下?可能好好保存照片的我,却得不到木洋的照片。也许木洋也想给我寄,又不好意思主动寄吧?
       我说我可以帮着找。曼曼说可能还不在床底下,真的记不住在哪儿了。好几次我到曼曼家只是为了能看到木洋的照片,可一直未遂,不管我说什么,曼曼就是不给我找木洋的照片。曼曼要来木洋的照片就是为了压在床底下或是为了找不到吗?
       木洋会不会名义上把照片寄到曼曼这儿,而实际上是让我看呢?曼曼凭什么就横亘在我和木洋之间?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影片——《等到满山红叶时》,我还在上小学吧,记不太清故事情节了,只记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很好,说是等到满山红叶时,男人就会回来了。可男人死了。男人是船上的人吧。是船上的人他周围就会有大副。女人最后和大副好了。那男人死了,那女人为为什么不能谁也不跟或跟个船外的人?是不能忍受孤单?是她的视野看不到船外?还是我们的俗语所概括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以我小小的年龄当然想不到这一切。我可以说没有想到任何一切。就在我看完电视准备去做功课时,我清楚地听到我的父亲对我的母亲说“那个大副捡了个便宜”。
       我早已忘记父亲对母亲说的那句话了,我也早已忘记了那部电影。可来了几次曼曼家都没有看到木洋的照片后我突然想起了那句话,那部电影。我恨恨地想:让曼曼捡了个便宜。
       我和木洋必须依赖这个“便宜”吗?在去曼曼家的路上我想。其实我完全可能把木洋约在我那儿。为什么不呢?就是因为我和木洋亲密无间的从前已经不复存在?我觉得不可能。世上没有简单的了断。你一旦和什么发生了联系,就和它永远发生了关联。了断所取的只是一个时间段。这个时间段后故事会重新出发,只要条件允许。所谓藕断丝连,所谓旧情人的新恋火。我很少恋爱的经验,也不爱把世界的复杂性计算在内,只能这么猜测。
       怀揣着这种信念,我在头脑中把曼曼淡化。我要淡化她家灰色的防盗门、贵妃红色的地板、仿古红木家具。是的,我和木洋见面的地点是在曼曼家,但我可以把那儿当成一个海滩,一个不属于任何私人的海滩。曼曼不是提供给我和木洋一个见面的场合,她只是替我们约好了一个见面的地点。淡化了曼曼的存在,我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365路车过铁道时颠了一下。我很高兴,我就喜欢被颠的感觉。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木洋。我觉得很成功。在去曼曼家的路上,我完全忘记了曼曼而只想到了木洋。我觉得木洋喜欢恋爱的感觉就和我喜欢被颠的感觉是一样一样的吧。
       我逃离车厢39度的高温。车下是北京夏天正午39度的高温。我在火热的青杨树的阴影下站了一会儿。怎么说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拥抱吗?还是等曼曼的手把我和木洋拉在一起?青杨树的阴影下没有答案。我走开了。在北京夏天正39度的高温下我走得很慢。
       灰色的防盗门在我的敲击后打开了。木洋胖了?更好看了。
       门后没有木洋。她也等着曼曼的手把我们拉在一起?我把两只手握在一起,用右手拇指把左手无名指的骨节按响了几声。上学时我经常看到云洁这样做,但我从来没有学过,我觉得很难学,怎么就能把它弄出声呢?我还觉得很难学,怎么就能把它弄出声呢?我还觉得会很痛。可是在等待露面的尴尬时光里,我把手指的骨节按响了,既没有很难,也没有痛。
       没有木洋的手。没有木洋的影子。我等了一会儿,曼曼才权威地对我说:木洋临时有事,时间改在下午5点了。
       得曼曼通知我这个,因为我和木洋亲密无间的从前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必须得借助中间人曼曼的力量。是谁让我们这么做的?为什么曼曼会主动承担起这个角色?我想是本性使然吧。
       我没有勇气在曼曼家等待5点慢慢地到来。我说有事就慌忙逃路了。我又回到了青杨炎热的阴影下。我想了半天,决定晚上不来了。
       把屈辱抛开,把勇气拿出来;告别过去,展望未来。我把能做的都做了,可我还是没有见到木洋。我回到家里,把空调开到19度。我坐在沙发上,盯着对面墙上有着米老鼠图案的时钟。1点56分了。我要看着它,看着它的分针如何一圈圈地从钟盘上走过,从我的心上走过。
       我觉得自己很傻。等待定时爆炸一般都是在最后一分钟,谁会从几个小时前开始等待呢?几个小时,希望它爆炸的人可以去喝酒,不希望它爆炸的人可以想办法去拆除。我几个屋子晃了几圈,觉得能呆住的还是沙发上。在沙发上,我的目光只能放在对面墙上的卡通钟上。2点07分了。我真愿意代替米老鼠蹲踞在那时钟上,看沙发上这个披头散发的可笑的女人。我慢慢慢慢把自己变成了米老鼠。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卡通钟上的时间是2点22分。我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难道真的只有这么短?我跑到另一个屋子去看小闹钟,已经3点半了。我忽忽悠悠地回到卡通钟下,黑色的分针已经不动了。我再看,钟的下摆竟然不动了。我还没有遇到这种情况。这钟在这屋呆了两年,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难道它要回到从前?回到我和木洋的从前?我试着动了动,那木制的下摆好像等着我这股力似的,很欢畅地摆动起来。钟又哒哒地响了起来。我把时间对准了,重新回到沙发上。
       心跳得太厉害,我得去另一个屋,我不自主地出了声音:谈恋爱也不过如此吧。
       时间分秒地划过,很轻慢。我的眼泪不自主地滑落下来,很轻慢。我只有在木洋面前才掉过眼泪。那天下着小雨,木洋说“天下雨,你也给人家下雨”。她的女中音像一座飘不走的山。后半天不下雨了,我也不“下雨”了,这座“山”却留在了我的心底,挥之不去,挥一下当然不行了,愚公也移不走。
       眼看着5点向自己走来。我很怕自己像电影中的傻男女一样在最后的时刻突然做出决定,跟从前相反的决定,跑去追赶火车或飞机。如果屋里有人的话,我可能会让他(或她,我猜想我屋里要是多一个人,会是他还是她呢?)把我捆起来。可没有。我只有把双臂伸直,紧按住沙发。那黑色的分针总不会像刀子把我的心割开吧。割开又能怎么样呢?但我还是把头扭开,用眼睛的逃避来回绝时间的挺进。
       5点还没有走来。我很奇怪。我扭头一看,卡通钟的钟摆又停了。是没有电了?可没有电,不会我一推它,它就走啊。我想起英国的大本钟,在某年新年的前两分钟,大家等待它敲响时,它突然停止了走动。是不是这个故事在我的头脑中印象深刻才使它也在我的生活中奇迹般地发生呢?感觉,这精神作用足够强大时就能变成物质。我走上前去。我没有推那个木制的下摆,我使劲一拉。时钟整个从墙上下来了。很突然,我的手没有准备,它一下子落到了地上。地板是没有弹性的。可它很奇怪地跳了一下。墙上的钉子往外窜了一点,挂着点灰土,耷拉着,没有掉下来。我奇怪小小的钉子怎么能承受比它自身多那么多的重量。没有心情也没有工夫理会我那心爱的卡通钟的命运,我赶紧去卧室,拿起我那灰色的闹钟。它在温度的状态下。我把它向右转,它喀哒一声,回到了日历加目前的时钟状态。我再向右转,它喀哒回到了倒数报时。我再向右转,它喀哒一声,回到了定时器的状态。差两分5点了。我开始向左转,它回到了倒数报时,可因为没有设定,它上面是两个长方形的虚框,也像两个零。
       直到今天,我才想起来自己手中真的有一个定时器。可我从来没有用过它。我只把它当成闹钟用。一年365天,它准时在7点50分响起。我刚得到它时,确实知道过它可以当定时器用。可我用定时器做什么呢?在今天惟一能用的时候,我发现我连怎么使用都不会。我想找出说明书。可说明书早已不知去哪里了。它没有丢,我把它藏起来了。我曾想哪天有空闲了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最珍贵的东西,你把它珍藏起来。可极有可能是这种结局:你把它藏起来,但却永远也打不到了。我摆弄它喀哒喀哒地回到时钟状态。小时,分钟,它们之间的冒号,它们仨谁也不动,静静的。我对着窗外,长出了一口气。我再看时间,小时和分钟的显示都起了变化,已经到了5点。静悄悄地,到了5点。
       没有定时器。但我的心哐当一声碎了。
       
       五
       现代公司都是一部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人就是上面的螺丝钉,坏了,拧下来,就换个新的。我就是新的螺丝钉,被安在从前木洋的位置上,总经理的特别助理。
       我在华强北路买了张假文凭。我想对得起朋友,就得撒谎,总不能两全其美。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来不及回北京去取,时不我待。我总是受环境影响的,回去说不定被什么锁住了手脚。
       栗色的办公桌后,坐着我,简单的面具下有复杂的心思。我身后是透明的玻璃窗,它勾勒出城市蓝色天空的一角。16楼的玻璃窗。
       我总想象自己站起来,后转,然后飞身上窗台。窗户是多么神奇呀,它可以同时看到室内室外的风光。我想象自己在城市的上空飞翔。浪漫却短暂的飞翔,在这想象里我似乎看到了在我生命结束处的句号。什么都是讲求实力的,以我一个弱女子,在当地无权无钱的弱女子,想要为另一个弱女子报仇,可能性不是很大。所谓螳臂当车,所谓以卵击石。但我不承担此使命,谁承担呢?
       想起自己当侠女的理想。当剑在手,当剑出鞘时,激励自己的是高远的理想,还是作为旁观者的愤怒呢?答案应该有两个吧,对于堂吉诃德来说是理想,对于武林高手来说就是手者了。我非堂吉诃德也非武林高手,我的复仇应该是人类历史的特例吧。我为我的敌人复仇,而不是向我的敌人复仇。在我28年的经历中,如果说有人伤害了我,那就是木洋。那伤害像一把生锈的老锁,将我的简单、快乐锁在青春的门里。木洋是爱情高手,如果她不想伤害我,她一定有办法的。我知道。
       从曼曼家回去后,木洋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没见到我很失望,也可能是命运安排吧。还说她当晚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盘着古式的发髻。然后她说,她对任何男孩子都没有对我那么依恋过。我相信。她每次谈恋爱都是真的,但都不如对我更真。
       我原本知道是这样,但她说出来还是让我心潮起伏。我必须平息。我手里握着木洋的信,我等着看新娘,楼下停着接新娘的彩车。信寄到了我家里。那天是星期六。我等呀等。回屋里水壶都烧干了。我对别人的婚礼充满了不可思义的兴趣。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自己结婚了,在古式的背景中。我戴着凤冠霞帔,披着红盖头坐在新房里等着看新郎是谁。虽然是在梦中,但我心里清醒极了,我想新郎到底会是谁呢?是范宇?是小康?还是我身边的某个男同事?等啊等,新郎终于来了,他揭开我的盖头,竟然是木洋!我竟然没有丝毫吃惊,我们相对而笑,把手拉在一起。
       我和木洋开始了通信。有时也通话。她说她生活在爱情里,很幸福。她老公很宠她,什么都不让她做。他们的婚姻只起了一弯波折,不知道是谁突然给他老公写了一封信说:你已经是木洋的第九任老公了,列举了从前的某某。更恶毒的还是寄去了大学期间木洋在某医院的流产证明。木洋是否在大学期间流过产我还真不知道,但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可想而知,对一个男人的伤害有多大。曼曼的老公,云洁的老公,我未来的老公,天下所有老公,我想都会抓住这事不放的,不管是以哪种方式,但木洋的老公没有。他们的生活很快、极快地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木洋很感激,但这不代表她从此可以为她老公刘勇牺牲,哪怕一点儿。很快,刘勇的弟弟分配进了深圳。因为没有集体宿舍,刘勇想让他住到自己家来。木洋不让。她不能允许任何人干涉他们私人的空间,爱情的空间。她只看到爱情,看不到爱情外的其他、好多。
       绝对不能让他住到我们家来,木洋在电话里对我说,我跟刘勇说了,哪怕我们出钱让他在外面住呢。
       木洋一点也没有变,她还是那么自我。
       六
       在一千多人的大公司里找到木洋的情人还是有些难度的,因为我当时大部分注意力在木洋身上。而这一千多人分散在这16层的大厦里,我怎么能一一去辨认呢。我后悔没有应聘去人事部了。我又不能把公司的男人划为几个圈子,然后拣其中最优秀的,比如有权势的老总副总及各部总监,比如有香车宝马的新贵,比如高大威猛或风流倜傥的美男。因为木洋在爱情的选择上没有取向,以现在年轻的女孩看是没有眼光。她不会因为地位、金钱、相貌等条件爱上一个人。她爱一个人可以没有任何原因。并且她不能同时爱两个或更多的人,她在每次爱情中都是一心一意。而且更为可贵的是,她不像某些人那样把新的旧的放在手中掂量,然后再决定取舍。她都是先把一个放下,再拿起另一个,从不欺骗自己或对方,哪怕一丝一毫。
       被木洋爱上是幸福的,她对你体贴周到,言听计从;被木洋爱上也是胆战心惊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不爱你了,不爱你时她就告诉你,不留情面。
       我和木洋那婚外的情人其实只打过一个照面儿。木洋没有说她和那人的关系,是我自己判断的。因为他们一同走在灿烂的阳光下,而且木洋笑得很灿烂。木洋是属于室内的,她一天能有23个小时在室内。准确地说木洋是属于床的。她在床上看书(大学时她是从不去教室看书的,能逃的课全逃),在床上吃饭,在床上解决人生绝大多数问题。所以说能和木洋在室外活动的人一定是她爱的人。而且木洋说过,那人和她一个单位。
       我故意找机会去各个部门;我假装吃饭慢,尽可能在地下一层的职工餐厅留更长时间。可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都说现在的女人会装扮,装扮得自己和别人看认为出来。莫非现在的男人也会易容术?别说易容术,就是从女人变过来的,木洋也可能会爱上。木洋的男朋友我看过几任,真不敢苟同。我真不知道木洋是怎么从他们身上产生爱情的。
       我和木洋终于见面了。在秋日下午三点的阳光下,在曼曼面前,我和木洋拥抱在一起。她变胖了一点,更好看了。
       好像还长高了。我说。
       哪里,穿着高跟鞋呢,木洋说,还是那一贯的,有些撒娇有些懒洋洋的口气,然后把腿抬起来让我看。
       我们去我那儿。翻看从前的影集,讲一些典故,笑出了眼泪。然后应她们的要求我把新照的照片拿出来。
       你就一直这么漂亮下去?木洋抬头看了看我娇嗔地说,也太过分了!
       时间紧迫,我们又马上打车去曼曼家。
       一辆红色的富康车带我们去曼曼家。曼曼坐在副座,我和木洋坐在后面。曼曼哗哗地讲着话,我和木洋慢慢应着,相视而笑了几次。昏黄的落阳洒满了车厢。木洋的左臂搭在我背后的座椅靠背上,但没有落下来,落到我的肩上。
       我们先去幼儿园接曼曼的儿子。那孩子会突然大声地笑,假笑,惹得我和木洋笑弯了腰。说一些好听的话,说一些肉麻的话,做动作给孩子看,学孩子的声音,木洋很会逗孩子玩。她应该是爱孩子的,可为什么她要打掉她和刘勇的孩子?木洋说着说着就下道了,她说,宝贝儿,跟阿姨说真话,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是不是带叔叔来?叔叔早上才走?
       天哪,你疯了!曼曼骂,赶紧把儿子交给保姆。
       因为毕业时心绪恶劣,木洋没有毕业留言簿。她吵着要看曼曼的。曼曼说在床下,不好找。
       我趁机说木洋的照片也被压在床底下。
       木洋假装生气捶了曼曼两下,越发要看毕业留言簿了。这时候曼曼的先生回来了,曼曼就让他找。原来在他们家的顶柜上。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木洋大声念着一个男生给曼曼的留言,故意说,哪一夜,哪一夜呀?!
       曼曼的先生就笑。
       然后大家出去吃饭。曼曼坐在我和木洋之间。我和木洋曾经亲密无间,我们虽有了裂痕,但想弥补。曼曼也想为我们做些什么吧,但她却坐在我们中间。
       漫长的吃饭过去了。我和木洋告别了曼曼夫妻,上了一辆富康车。我们俩坐在车的后座。车在满是灰尘的路上掉头。虽然是晚上但能看见灰尘,因为月色很好。
       从见到木洋开始,我就盼望着周围的人赶紧走掉,好和木洋单独说点什么。现在终于没有人了,我们却沉默着。出租车沉默地奔驰。车外黑夜,有很好的月色。我们一同走过多少个黑夜啊。在夏夜的校轩,我陪着她欢欣、痛苦,为她的第一二三四次爱情。
       人还是很自我的,记住的都是当初打动自己的东西;可能不是一个人,而只是那个人身上的东西。木洋说,她的眼睛没有看我。
       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原谅或不原谅,我都处于被动的角色。我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我没有,因为她是木洋。
       我还记得离校那天,你去校门口送我,你把手放在我肩头说“再见了,老朋友”。那一刻我怎么也不能抑制住泪水。木洋说。
       天呀,是谁的记忆出了差错?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过这样的镜头啊。我默默地原谅也就罢了,我还去校门口送她了?
       只有这两天才想这些事。当时的感觉就是赶快离开学校。她说。
       我沉默着。我们从前的角色就是这样,她说,我来听。我们此时的角色也是这样,她解释,我来听。
       她没有多解释,她只是说了一些感受。这也是我佩服她的原因。做了就做了,解释又有什么用。而她今天给我的,就是她的感受,她真实的感受。我是相信她的。
       你怎么就选中了他?我心里问,但没有说出来。然后我替她做了回答,心里的回答:我的时间选中了他。
       以前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说,我说,不经历事情,我们怎么长大?
       那时候我们装鬼,可真好玩。我说。
       是啊,她说,我们看男生女生在一起就吓人家。
       月光照着车厢。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我把我们如月圆般的从前端了出来。可它有了划痕,再也不是从前的那样。所以我们很快又沉默了。
       快到我住的地方了。她说。
       我希望车子能慢下来。我希望能找一个理由让我们呆在一起,哪怕一会儿。
       我们美好的过去帮不了我们什么忙。它被什么横亘着,也许还不是我们之间的那个事件。
       我到了。她终于说。也许她也意识到了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东西,所以她没有说“上去坐会儿吧,她说“上去坐会儿吗?”
       我说不了。
       车停了下来。过程结束了,只剩下结局。
       我们的手不知怎么拉到了一起。我拉着她的手,我的左脸贴了贴她的左脸。我们分开,我的右脸又贴了贴她的右脸。这不是女朋友间推搡似的身体接触。她对任何男孩子都没有过对我这般的依恋,她曾说过。
       在黑夜的月光下,车停着。司机没有回头,什么也没有说。我和木洋拥抱了一下。我们又拥抱了一下,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说再见。
       我们依恋,却从没有过如此全身心的接触。原来都是她捏我的下巴,我揽她的细腰。她下车走了。我没有跟出目光。我对她月夜中的身影是多么的熟悉啊。告诉了司机我的地址,我就没有再说一句话。车子静静地在月夜里滑行。在我的心里,我从来都没有恨过她。
       我只是不停不停地想:不经历事情,我们怎么长大?经历,经历,我想,我想,想,我竟然想不出经历是什么意思了。
       我噔噔地上楼,开门,想翻出字典。字典也找不到了。我马上打开电脑。我把金山词霸对着它——“经历”这两个字。它给出的意义有“一起走过”,有“故事”。
       一起走过,有故事,我想,我的眼泪慢慢地漾了出来。
       这之后,我和木洋开始了周期性的通话。可在电话中我竟然深默了。木洋意识到了,她说出来。这是她的方式,直接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她说:都没话跟我说了?
       什么?我说,这两天嗓子哑,说话不方便。这是我的方式,为对方着想,体面的中庸的方式。
       我的左脸贴着她的左脸,我的右脸又贴着她的右脸。我们拥抱了一下。我们又拥抱了一下,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说再见。是的,我们已经再见了,永远再见了。今天,只不过是走远后的一次回眸。
       我和木洋还通话,也通信。但我们回不到从前了。我们只是在各自的心里为从前保留一片空地,仅此而已。虽然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人能代替她的们置,从前的她的们置。是的,没有人,今天的这个更美丽的木洋也不能。
       七
       赵云津出现了。
       我还是相信男女有别的。你可能在第二次见面时根本认不出一个女人,男人就不同,他们英俊就英俊了委琐就委琐了,很少在第二次见面时让人耳目一新。除非你视力太差。
       我的目光像筛子,每天哗哗地筛去公司里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当我累了,停下我酸麻的手臂时,我才知道工夫是白费了。我简直就是用筛子在筛免淘米。可是谁知道啊,并不是所有人都把免淘米直接下锅吧,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不管水是怎么的被污染,我还是相信它是最洁净。都是没有爱情品位的木洋害得我这样。盯住有钱的,盯住有地位的,盯住英俊的,那将使我的目标范围很小更小而接近准确。
       好了,既然他出现了,我也就不再啰嗦没用的事情了。那天他和木洋的相处,我在暗处,所以他认不出我,所以我不用害怕。我的目光在面前的文件夹上晃了两圈,改变了内容,然后望向他——年轻英俊的男人,说话时露出晶亮整齐的小牙齿。事业有成的男人,长远公司的第一副总,刚刚从武汉出差回来的赵云津。
       不得不承认,他的讲话很有鼓动力。他使沉闷的新产品推广计划会活跃起来。会后办公室主任把我介绍给他。我伸出手来,他也伸出手来。他的手竖着,没有任何弯度地碰碰我的手。
       别跟我玩酷,我心想,你的末日到了。我迅速地了解了他的背景:很有背景,几乎通天。可地雷本身是不怕什么的,除非被工兵整个挖出来。用现代的游戏规则来讲就是:跟流氓就要用流氓的手段。我感觉自己是个执行死亡任务的军人。我望着16楼外的天空,想到了自己那醒目的伤疤。
       虽然一直在回避,但终究还要说到这儿的,我和木洋的断裂处。
       得知范宇有了新欢后,我的脸开始失去红润,眼睛无神,衣带渐宽,成绩下得厉害。
       木洋劝我,我听不进去。她劝我一次,我就让她找范宇谈一次。终于她不再劝我了。
       我一心陷在自己的执著里,丝毫没有想到别的。看见范宇的书不停地出现在木洋的床上,我甚至都没有想到别的。
       我在学校一个点菜的餐厅看到他们时我都没有想到别的。我坐在那儿吃饭,范宇和木洋进来了。点了菜后他们坐到我这桌。她说他欠她一顿西餐,他说她欠他一顿烤肉。我心里还想:这两个人都这么好享受,生活在一起很适合。他们说话就定下了周末去吃湖南菜。
       把她也带着。木洋看了看我说。
       我突然听出了这个“也”字中包含的意思。
       真是一物降一物,云洁说,别看范宇不听你的话,对木洋的话可是乖乖地听。
       我没有反应。
       木洋和范宇在月光下散步。曼曼说。
       我意识到有什么发生了。我不相信。
       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别人最后主,木洋都已经和范宇睡了。
       我还是不相信。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夫也是不可欺的呀。虽然我和范宇只到拉手的地步,可她木洋应该知道我对范宇的感情的呀。我就有过这么一次爱情,惟一的一次。
       难道木洋对爱情的看法和我的、和我们大家的不一样?知道小康追我,她竟然还很高兴。以为我和范宇不行,她就上了吗?虽然范宇有了新欢,虽然我和范宇不太走动了,也不代表我就放弃了他呀。我想起得知我和范宇好上时木洋的反应,她说:你要是真和范宇好,我就杀了他,然后自杀。那天我们就在学校小卖部的门前,就在那个门前她曾对我说“天下雨,你也给人家下雨”。
       难道她一直以来就喜欢范宇?我怎么一点没有看出来?我怎么至今也没有看到他们亲密地走在一起?
       终于有一天,在校门口等公共汽车时,我看见他们并肩走过来,身上背着外出旅行的行囊。我们隔着一些距离,但我清楚地看到他们。而他们还陷在亲密的交谈中,不活看到我没有。雪花在我面前静静地飘落,我感觉土地在脚上流失,世界背弃了我。他们拦了辆出租,他还像平时那样绅士,为她开了门,看着她先上去。而我,还在拥挤的等待公共汽车的人群中。他们上车后我意识到她穿的是我的衣服,白色的骨雪衫。
       木洋开始逃所有的课,我们很难谋面。一天临熄灯前我去水房洗脸时看到了刚从外面约会回来的木洋,在走廊,她穿着我咖啡色的长大衣。在些许的尴尬后她说,你不为我洗衣服了吗?我的衣服在水房里都泡好几天了。
       我没有接这个问题,我说,你以后约会最好穿自己的衣服,把我的衣服给我脱下来!她转身向她的宿舍走。我在后面跟着。我知道所有的人都等着看笑话,所以进了她们宿舍我什么也没有说,只静静地看着她慢慢地脱衣服。
       她的自行车钥匙还在我手中,她要了几次我都没有给。一天中午她又来要。这样的东西只配扔在垃圾堆里。我说,就把她挂着一双小红鞋的车钥匙扔到了宿舍门口的垃圾堆里。她把它捡起来,把钥匙从上面卸了下来,单独拿走了,把小红鞋扔在了垃圾堆里。
       那实在是双漂亮的小红鞋,云洁从床上跳下来,把它捡起来。
       我心中充满了愤怒,但木洋毕竟是我从前最好的女朋友,我不想闹得全校沸沸扬扬,只做了把她钥匙扔到垃圾堆中这一件事,我的报复就结束了。这是很钝的一刺,残痛却深深地留在我心里。
       在一个细雨的早上,我在小卖部门前看到很多人。一个俊秀的男孩从他们中间走出来,走到我面前说,小姐,我能和你说话吗?
       我轻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他们是学样里新到的一批日本留学生。不是因为他的发音,而是他的话。我经常被男孩子拦住,他们说,能和你谈谈吗?而他说,能和你说话吗?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看见木洋的细腰一闪而过,在清晨的细雨里。
       这个叫草地资文的男孩开始了对我的追求。可我退缩了。因为我看到木洋的目光。还有,谁让他出现在那个倒霉的小卖部门前。
       大学四年,我和木洋在各自的寝室拥有半张床。我们还拥有对方的一个男朋友。我不愿意。我只能牺牲这个可怜的草地资文。其实谈不上牺牲,我是否喜欢他我也搞不清了。而那时的我离结婚的年龄还太远,不需要退路。
       八
       我觉得证据这东西很怪。它明明是物质的,就在那儿,跟你甚至没有跟离,但你却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我突然想,那何必不从后面来,假装我已经拿到了它?我想起发生在我办公室,我从前北京办公室的一件命案。
       我对面的女孩,同时和两个男同事谈恋爱。都是我们屋的,其中一个还是婚外恋。可想而知,这是多么富有难度,简直有点像杂技表演。她实在是个高超的表演家,别说这两个男人,就是我都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有一天,她可能是忘记表演了吧。抑或别的原因,这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单身的一个发现了情况。他杀了另一个男人(这是他犯的第一大错),然后把这个女人也干掉了(这是他犯的第二大错)。警察很快破了这个案子。警察只对这个男人说了一句话。兵不厌诈,警察用的就是这点,警察告诉他这个女人还活着。虽然我觉得在所有的计谋中最无耻最可恨的就是这种,但不能否认的是,某种时候它确实很管用。
       我随便拨了一个号码,然后说,公安局吗?我掌握长远公司木洋去世的证据……
       我在总裁套房中的里间,我知道赵云津马上,不,是已经来了,就在身后。
       我随便拨了一个号码,然后说……他其实没有在武汉,我掌握着证据……
       我关手机的同时,赵云津的脚步声在停车场,在我的身后响起。
       就像武功一样,任何一个门派有它的优势,也有它的局限。所以武林高手要兼容并蓄,取长补短。我也一样,我同时用两种手段。
       一方面我假装打110,说我知道木洋事件的情况和证据,另一方面我让赵云津觉得我爱上了他。我上他以为,我爱上他,但可能不是真的;我让他以为,我要告他,但他不知道;我让他以为,我假装聪明,但他比我更精。
       我认识一个60多岁的画家,在海外很有市场,每幅画都卖到上万美元。而他的妻子,也以平均两年的时段更换。他也清楚那些女人不是爱他的,是奔他钱来的,他们的关系解除时他总得破费上百万元(这回是人民币)。他也想得开:我用钱换两年的快乐。赵云津也是这样吧,他知道我不是真的,可也不舍我的热情。真的,又有几个男人能拒绝送上门来的美女的热情呢?对我的110电话,他从来也没有提过。有一种人,专门喜欢有难度的爱情,我想他就是吧。跟一个女“间谍”谈谈恋爱也不错嘛。
       我跟他上了车。我跟他回了家,他妻子不在的家,也可能是另一个家。我们在烛光下进餐,就着一种叫生锈钉的鸡尾酒。我开始还不知道这酒的名字。但它的酒精或别的什么已经慢慢侵入我的血液。我望着摇曳烛光下的那张年轻英俊的脸,甚至想,我明白了为什么影视中都这么安排:杀手爱上了他(大多是他)要杀的人。普遍的规律:这些杀手不太冷。或者更复杂一些:这些杀手弄错了……
       后来他跟我说,我手中水晶杯子里这摇晃的液体叫生锈钉。他的话后,我抬起头来。我的意识有瞬间的清醒。我觉得一些用意出现了。生锈钉是酒吧里该叫的名字啊……
       我明白或者说我醒来时这时已晚,我已经被绑在了红木太师椅上。
       陈亚娟小姐,他抬起我的下巴,让我脸对着他的脸。
       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假装不解。
       别跟我演戏了,珍维,你一出现我就认出了你。
       我们见过吗?
       我和木洋那么熟,怎么会不知道你?简直烂熟于心。
       木洋真是你杀的?
       他松开我,转过身去,急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想离婚,也答应过她。可我没有能力做到。我没有能力放弃现在的一切,所以我跟她说抱歉。我虽然自私,可还不至于无耻到去杀她。
       酒精或别的什么在慢慢蒸发。
       我悉数告诉你,我没有杀木洋,你的那些所谓证据都是狗屁。这么多天来,我时刻保持着平静,装作一切与我无关。可是做到今天,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我的忍耐用尽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不是一直能出发去寻找新的爱情吗?那天,是我把她叫了出来。我们一起到她的办公室,就是16楼现在你那间屋。前一天我跟她说了我抱歉,我怕她想不开,就准备再找她谈谈。你猜怎么着。她打开窗户,一下子飞身上了窗台。
       木洋要跳楼,赵云津说你跳吧。他以为她不会跳,他以为她的爱情会像往常一样重新出发。她以为他会拉住她。他们估计得都错了。木洋的爱情是重新出发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重新。她飞翔着完成了她爱情的压卷之作。我猜想着,问,她真从16楼下去的?那怎么身体一点损伤都没有?
       我位住了她。我说你还可以找到新的爱情,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她望着我笑了笑。我说爱情其实是最不保险的,趁我们有爱时分手也挺好的,你不是最喜欢《失乐园》吗?她又笑了笑说,那么一起?我说某些时候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人生总还辽阔,你不是还有珍维吗?她说,完了,我和珍维再回不到从前,我牺牲了自己去帮她,结果两败俱伤。
       你不知道,在学校的时候,她为了怕你陷进去出不来,她假装爱上范宇。木洋从来都是尊重自己感受的,在爱情方面,她从不委曲求全。只这一次她例外,她是假装爱上了范宇。一直以来她心存歉疚。我们可以欺骗一个人的别的什么,但不能欺骗一个人的感情……
       我的泪水哗哗流了下来。半晌我说,你不是拉住了她吗?
       我是拉住了她。我们一起下楼。走到室外草坪上时她说,赵云津,我心已死;我已服了剧毒,永别了。说着,就倒了下去。这出乎我的预料。我发抖,起码有二十分钟。然后,我清醒了,想怎么处理现场,怎么作假证,怎么找人摆平。我想她的死我是有责任的,但很抱歉,我不能放弃现在的一切。
       你怎么对我说得这么清楚?
       我不想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你把我想得太简单了,你看看窗外。
       我没有去火葬场。我不能亲眼看着木洋变成滚烫的骨灰。只要没有看见,我就不承认,我就承认木洋一直是存在的。骨灰很快就会由滚烫变成恒温。恒温的是永恒的。
       我想起在学校的时候,那时我们每天早上6点起来做早操。木洋是懒啊,不到百米的路程,她却要骑自行车去。经常是这情景,她骑车进入操场的大门时,早操已经结束了。和人群逆向,多醒目呀,她和她白色的自行车。
       她多懒啊,她只有在爱情上不懒,我想,我的泪水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上了飞机,我的眼泪还在一颗颗地往下滴。
       曾经,我的心怦怦跳着等着这事件的发生。我知道这事件之后我会是最悲伤的一个,可我还是期待着这事件的发生。
       现在,它发生了。我是最悲伤的一个。我不知道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在某种程度上,木洋一直是我的教母,引领我思考和成熟。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准备吃晚饭的黄昏时刻。当时我刚刚上大学,整个身体和心思都是蓬勃向上的。我既不回首过去,也不展望未来,我就活在眼下,快快乐乐的,浑浑噩噩的。在那个睡了一下午准备吃晚饭的黄昏时刻,这个细腰的女孩伸着懒腰在寝室里大声说:我毕业,找工作,结婚,生小孩,然后再看他生小孩,上学,毕业,找工作,结婚,生小孩,有什么意思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木棒一下子把我击在那里。我至今未婚跟这个问题是有渊源的,但那时的我尚不知晓。只留下个后遗症是明显的,我不能再睡午觉。我睡醒后就不停不停地问自己:有什么意思吗?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