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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国营小梅沙油站
作者:蒋海平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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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营水梅沙油站
       蒋海平
       
         1
       杜鹃花谢,夏天就要到了。
       细细睇,天忽得高了许多,阔了许多,蓝了许多许多。老莫最中意这种使人鼻孔发干的天气,风中飘着腌马鲛鱼味道,日头滚烫滚烫,穿短衫屁股沟都有汗了,三两天不饮二十四味,口会臭,尿尿都要尿出火来,骚得人睁不开眼。他搬张竹靠椅,沏壶汕头仔从揭西老家带来的上好单枞茶,光着膀,把两条很多脚毛壮硕的腿架在宿舍门前爬满藤蔓的矮石墙上,满山荔枝树果儿正青,簇簇绿荫,浓得化不开,田野的空气都绿了。
       老莫在睇海。
       良粼粼,水鸟上上下下,快活透得跟着一艘锈迹斑斑名叫“樵山”的货船。黑烟被大鹏湾里的海风扯直了,悬浮在空中,像截乌乌的紫檀。住在老莫隔壁左右的肖寡妇和霞二嫂也各自抽条矮凳坐在自家门口。她们不睇海,一个补工装,一个摘茼蒿菜。
       老莫今天原本心情极靓,昨夜落晚班冲凉困竹凉席整晚无梦,早晨起身下到公路边小店食了一大碗牛腩粉,回房上网,试他电脑新换的台湾华硕公司的主板。“电脑情报网”站址有消息3PFX并购SIB后,损失了数千万美元;“军事城堡”里有篇《毛泽东为何重用林彪轻视刘伯承》的文章颇引起争议,“新闻库”报道马尔他小国一奇人眼珠每隔三年生出一颗重零点五克拉的钻石,老莫浏览了网页又和一个叫半边脑的网友胡侃了一通后,搬张竹靠椅到空坪,架起二朗腿打算好好睇睇海。但汕头仔的揭西上好单枞茶还没来得及饮一口,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就从油站跑上来了。崩牙狗指着山下,气喘喘地嚷道,“老莫,大烂财去公司开那个会了。”
       大烂财是站长,他的白灰色九七款三菱吉普车正大开着油站洗车场承包个体老板肥猫送给他的二万八千元先锋音响,耀武扬威地驶出油站,拐上澳盐海滨公路。
       老莫纹丝不动。
       肖寡妇和霞二嫂倒是沉不住气了,噔地起身,跑到矮石墙边望着上面。
       “你听见没有?老莫,你这家伙装什么蒜。我告诉你,大烂财黑名单上可有你的名字。你个衰仔平时不擦鞋,还要耍点小聪明,抢领导风头,这回你死定了。”崩牙狗坐在石阶上,摘颗青荔枝剥皮送入口。今年是荔枝大年,满树的果密密实实,难得的好年成。“呸、呸,”他直皱眉,“仲唔食得?”
       “细佬,油站裁几多人你知唔知?”肖寡妇紧张地问。
       “听讲一半有多,先从临工开始。你莫笑,我睇你走不脱。全站三十九人,留下十八个。你虽然是个正式工,老过头,留下来能做咩?扎行李返梅县乡下耕田啦。”
       “咒我?!你个仆街仔。崩牙狗,我在这个油站做了十几年,讲裁就裁了。老母我年年是公司的先进,我怕哪个?!谁惹我,我上公司告他。公司告不倒去北京,自己出银纸背干粮搭火车去中南海找江泽民评评理,你信不信?”油站的人都讲她黑,老公嫁一个死一个,风言风语传信风水的大烂财动此念头好久了。这话是大烂财情妇邱梅放出来的,两个妇女在财务室门口大打一架。其实大烂财最憎是肖寡妇好提意见,常当着众人连珠炮一条条讲,使他觉得很没面。大家都在背后讲大烂财要炒肖寡妇的鱿鱼。肖寡妇找上门,大烂财眼一翻,“你食错药了吧。”肖寡妇火爆爆地想了好几个月的怒火无处撒,今日全倒屎盆子似的倒在崩牙狗身上。
       “讲笑的吗?”崩牙狗见肖寡妇发穷恶,忙赔笑脸。
       “听讲公司本部二百几人也要炒一半。前日去公司业务部送报表,个个面青青,没点精神。”汕头仔把在公司见到的情景告诉大家。“那上海佬这一刀够狠的。”
       “好睇了。”胡须佬幸灾乐祸地击掌。“我睇姓牟的畜牲怎么个死法。”他被公司新来的牟总经理修理过一回。霞二嫂不满胡须佬的态度。她在油站煮饭和打扫卫生,刚从临工转为合同工,老公走了,下有小,几张嘴都等她工资买米。万一裁到她头上,一把年纪再上哪去打工做?霞二嫂夜夜愁得睡不着觉,成天提心吊胆。有回把站长最中意的红烧猪手都烧焦了。大烂财中午没饭量,恶狠狠地盯住她,“搏炒啊?!”
       担惊受怕的不仅是霞二嫂,像崩牙狗、汕头仔、细龟也都有危机感。胡须佬无所谓,他家就在油站附近,村里分了二十多株百年荔枝树,一年净收二十余万。大烂财曾挖苦他上班是来休假的。油站也有十几棵荔枝树,大烂财前些年都接公司领导下来食荔枝,油站的果小、味差、核大,实际上吃的都是胡须佬那两颗百年老树的果儿。一棵品种是糯米糍,粒大、皮红,剥开入嘴即化,甜甜一汪蜜汁;一棵品种叫桂味,皮薄、肉脆、核小,嚼之爽口清香。领导们食完了一人带回几篓分与亲戚朋友,账全入油站的数。月底胡须佬上财务室领到钱,塞一信封给站长,大烂财捏捏就知里面有多少分量。人家都骂胡须佬头大没脑,这点他倒不傻。
       大鹏石油公司上划北京中石化集团有些日子。从地方企业摇身一变成了中央军。京城来的工作组嗓门挺大,在公司大会上讲中石化将成为中国最大的上市公司,描绘出一幅非常美丽的图画。公司几个头你睇睇我,我瞪瞪你,心里都有个小九九。归属中央是好是坏,古人有枚闲章:得失寸心知。
       上面来的第一把手,姓牟,单名锋,上海上,毕业于北京大兴县黄村清源北就十九号的北京石油化工学院。他毕业后自愿去大西北油田,接着出国镀金,拿到MBA学位,又上英国壳牌公司干了一年有余。其人个小,走路昂首挺胸,穿三十八码半的鞋。上台讲话一溜小跑,手势干净利落配合着又细又碎的吴侬软语,一句话前面加上十几个修辞性定语一口气讲下来,嗝都不打,真是本事。牟锋脑瓜子好使,三步一个点子,五步一个花样。
       公司的人上上下下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背后骂他,油站推行新政实行按量计酬,头天胡须佬交接班时嫌填新表格麻烦,讲老子不识字,啪地就把计算器给摔了。这下子惊动上面。姓牟的坐着别的公司还不起油款抵押来的S600大奔驰直奔小梅沙油站,公司其他部门也来了一大帮子人。牟锋在油站员工会上指着摔碎的计算器,“你当着大家的面再摔一次给我们看看!”平时很牛的胡须佬,脚软,老想打跪。
       事后胡须佬和老莫他们在肥妈“老四川”饮啤酒还吹牛,“狗屁,老子是给他面子。两个指头就把他捅趴下了。”
       细龟起哄,“你当时怎么不捅?我睇你个衰样,吓得要拉尿了。”
       胡须佬嘴硬,“捅就捅,下回捅给你睇,捅趴了,老子返去种荔枝。”
       老莫横他一眼,“你醒目点。知不知如今咩年代,还讲这尿涨的话。”
       老莫其实有点中意这个姓牟的上海佬。会后牟锋下到营业室,睇到老莫桌上厚厚一本正在校对的《深圳市富华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现代企业管理制度执行手册》草稿,“这是你的?”
       “是的。帮朋权搞的。”
       他翻关草稿,自言自语,“好像我们公司还没有这么一本完整的规章制度。”
       后来老莫去公司送报表,也睇见过姓牟的小个子和员工在打乒乓球。老总为了一个擦边球争得面红耳赤,老莫开着他那辆旧北京吉普车往油站走,想起觉得这人挺有点意思。
       他有种预感,机会到了。但往深里想,一切又都那么让人把握不住。老莫一直在关注公司的改革,他是怀着极大的兴趣睇着牟锋把他的改革构想一项项变成具体的措施,先是按量计酬;批零分开,成立专业公司;推行新的医疗制度;油站形象工程;实行全额浮动工资,减员增效……接下来还有,这些都是老莫过去曾梦想的。但他过去的一些改革方案在原来呆的公司并没有推行,全胎死腹中,重新锁进抽屉里。最后连自己都被逼走他乡。老莫偶尔在睇海时回想到过去,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人,怎么能推行自己的改革,所以他有点佩服姓牟的上海佬。老莫跌得不轻,之所以躲进这偏僻的小油站就是为了隐名埋姓,静静舔他的伤口。汕头仔劝他出去活动活动,四十出头的人,正当年,大把前途,何必窝在这里。老莫也曾问自己到底要在这地方呆多久,一年,三年,五年,还是一辈子?!这毕竟不是长久之地。老莫只是有些心灰意懒。官场,哼,我老莫抛头露面的日子,住大屋,开靓车,天天鱼翅燕窝浪口……老莫不敢让记忆诱惑他,把他一步步往回拖着走,再往回想脑海中那尘封已久的大门又将徐徐开启,他妻子漂亮的面孔会让他痛苦万分。不,他哪都不去,就留在这小梅沙油站静静地睇海。只是大烂财不会这么惬意地睇海,会借这次公司减员增效的机会请他走人。油站三十九个人,论文凭,论水平,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公司有文件,但不到油站谁保会不走样。山高皇帝远,公司姓牟的小子也不能管这么细,这里由大烂财说了算。三十八个人的小命全攥在他手心。
       油站每个员工都从大烂财开走的吉普车闻到味了,不由得后脊梁骨飙出一道冷汗。
       日头很高了,海旧得像区蓝土布。老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直挺挺坐起身。前方天空中突然出现了白色的海鸟群,像是从太阳温暖的巢里飞出来。老莫耳鼓清晰地听到鸟儿拍击翅膀的声音。他饮口汕头仔从老家揭西带回的上好单枞茶,疲倦的脸上浮现让人难懂的微笑,“裁吧,只是不知裁到谁头上,这就要看谁不好裁了。”
       2
       国营小梅沙油站扼住澳盐海宾出路的中端,就如美少妇尾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从盐田国际集装箱码头开出的香港货柜车往东去澳头方向,贴着怪石嶙峋峭壁和生着马尾松、茅草的盘山路七拐八转,上高岭,猛弯左,松油门,踏刹车,放S形斜坡时就能远远地睇到油站中国石化很醒目的火炬标志。但司机们都不理会肖寡妇和汕头仔他们的挥手,按着喇叭呼啸而过,驶到其他的油站去加油。开车的一句话,油太贵。当车扬起的尘埃落定,小梅沙油站又静得可听见乌蝇叫。
       其实,小梅沙油站也曾风光过,那时车排着长龙,收入好的年景赚过二百多万元。年底公司举行总结表彰大会。大烂财捧着镀金奖牌,站在台上和领导握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全身松毛松翼。员工们拿手终将拿手软,心惊惊叹口气,又发银纸。那时公司领导们最中意的小梅沙油站检查工作,围着油站遛一圈,然后上山摘荔枝,下到小梅沙泳场浸海水,完了去盐田食街包间房食烧乳鸽,食海鲜,搓麻将,卡啦OK一番,快乐不知时日过,一夜飞快就过去了。第二日领导在台上作报告,大烂财坐前排闻到上司打嗝喷出的气都还是昨晚清蒸石斑鱼的味道。后来小梅沙油站四周像雨后地里一夜间早晨出的蘑菇多了不少油站。大的有加德士、壳牌,人家士多店连避孕套大中小号都有卖,又免费洗车,送礼品;小的卖走私油的个体承包户更离谱,半间铁棚,一管油枪,三只破桶,既不要营业执照,又不用上税。这些油站三折腾四折腾,国营小梅沙油站就不行了。公司再也没人下来食荔枝。每次公司开会,大烂财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后排,把颗很大的猪头惭愧地埋在前排靠背椅上。他好久没有和领导握过手,那种美妙的感觉早没了。夜里他挨家挨户地把荔枝一筐筐送到领导们家里,人家还要给眼色他睇,“你经理怎么当的,亏这么多?在街边拾到宝,不想捞世界啦!”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最近公司听讲有人事改革大动作,好像油站经理以上的干部要在职工中竞聘上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大烂财想炒老莫、肖寡妇,上头讲不定还想炒你呢?
       大烂财去公司开会回来一直没敢传达会议精神。小梅沙油站亏损几年了,姓牟的在台上讲的和报纸上中央文件精神差不多,不是企业消灭亏损,就中消灭亏损企业。他愁得一洗头面盆就是一层脱发。他这号人,再蠢自己有多少斤两还是知道的,没读过多少书,连零号柴油比重是多少都搞不清。油站经理这个官全靠送礼、陪领导食饭、搓麻将、洗桑拿得来的。如今这套不灵了,文凭你有吗?职称你有吗?大烂财洋都有,除了一身肥猪肉。
       小梅沙宜人的景致不仅是白天,当夜幕降临,会呈现出另一番撩人的风情。来这游水的细心人会睇到,海边的天不是慢慢晴下来的,如同沙头角公园里遛鸟的老伯笼儿上的罩布,一落下,天霎地黑了。这时的小梅沙便开始有些精彩了。一条不长的街水泄不通,两边的食档、士多铺、泳具店、小旅馆全是满腾腾的。泳客们袒胸露背在街头闲荡的,十分放松地口里嚼着雪条,饮着罐装可乐和橙汁,保守的身上布多一点,开放的就剩窄窄的花布条。什么身体都有,腹部难看的赘肉,背上让人心酸的刀疤,大腿车祸骨折留下的旧伤,当然遇着个线条漂亮的美人儿,男人们恨不能把两粒眼珠子粘到女仔的短裙上。
       老莫是来到小梅沙油站后才有爱浸海水的习惯。他落夜班几次叫崩牙仔、汕头仔、胡须佬一同去。他们去了一次都讲一点意思都没有,夜晚黑蒙蒙,什么都睇不到,不如去摸两圈麻将,虽讲五块十块,总可以过过手瘾。
       老莫自己去,离热闹的泳滩远远的。
       小梅沙风平浪静的夜晚,海面光滑的就像霞二嫂黑猫脊背上的毛油光闪亮,你都不清楚何时假一颗颗星星轻轻地滑落到水面,和着渔船,岸上的灯火勾兑出五彩斑谰颜色,织成了潮州戏中花旦的一袭缀满珠片瑰丽的戏服。
       老莫中意深夜坐在海边静静地睇海,海浪轻柔地拍击着沙滩像慈母在摇着摇篮,俯身向婴儿诉说什么。他睇够了,脱去衣服在沙滩小跑一圈,然后慢慢走入水中。冰凉的海水缓缓浸过他的腹部、胸口,淹没了脖颈,栖息浅海的小鱼围拢过来,啄着他的肌肤。老莫向远处奋力游去,岸边的灯光渐渐远了。他侧头睇,远处小梅沙泳场防鲨网的红色浮球已远远地抛在身后。溪冲和南澳都出现鲨鱼,咬死过人。有半个月他一直被恐怖控制每每游到防鲨网便迫不及待地往回游,他边游边嘲笑自己。
       一天雨夜,老莫饮醉了酒,游到了离海岸线很远的蚀崖。浪又高又急,小雨使海面模糊,视线不清。他边游边寻找那条吞噬过两条人命的鲨鱼,渴望睇到它冷酷无情的眼睛。有时海面会竖起黑鳍,那是海豚。酒精使他情绪不稳,变得不耐烦、暴躁,先是失望,而后愤怒。老莫诅咒那条胆小的鲨鱼迟迟不肯出现。他一次次潜入海底,呼唤着它,甚至想跟它交朋友。老莫太寂寞了。有一个朋友也就够了,哪怕它是条鱼。老莫想跟它讲他失去妻子的感觉。他没跟任何人讲过,但他愿意讲给这尾鲨鱼听?鲨鱼会嘲弄他吗?鲨鱼很可能还没等到他开口就咬断老莫大腿胫骨,血流如注,染红了海水?!老莫想不了那么多,渴望见到它。鲨鱼无影无踪。老莫越潜越深,耳膜刺痛,肺部因缺少空气头晕胸闷。鲨鱼呢?他不禁哭出声,咸涩的海水〓进他的鼻孔和嘴巴,辛辣辛辣。老莫本能地挣扎出海面,大口喘着气。当他游回岸边,心平静了许多,脑子干净得像红会医院手术室消毒过的盛医疗器械的器皿。这是不是就是老莫中意的原因呢?
       今晚老莫早早上岸,蹲进荔枝林屙了大泡稀屎,食大烂财的乳鸽伤了肚。他提着裤子走出林子,望望远处泳滩,眼不是四月底,已有不少人下海。老莫心想,再有个十来天,海滩就热闹了。
       老莫抄近路回油站。他想早点回去睇深圳电视二台体育频道直播的全国甲A深圳平安队对上海申花队的足球比赛。他斜穿过荔枝园,满树的快熟的果实压得树枝都拖到地上。街上摊档已有些外地早熟的品种,超市的冷柜也能睇到海南岛的荔枝了。南方的荔枝熟是从海南开始,接着高州、茂名,再是深圳,然后东莞、从化,越往北荔枝越晚熟,每地相隔十来天。今年荔枝大丰收,胡须佬讲母猪都有的食。先上市的还能卖个好价格,再往后,赔钱请人食都没人要了。
       他走着走着在一座宅子前停下。老莫退后睇睇围墙高低,一蹿,跃上围墙。他跳进院子,没狗,穿过泳池、花坪,推推别墅落地门,居然没锁。
       这别墅是鄢妮的,是别人送给她的礼物。这个女人跟他一样,也是从公司下来的。一年多了,他还只是在工资单上见过这个神秘女人。老莫把别墅里所有的灯全打开,先到厨房睇睇冰箱里有没有啤酒,空的,连电源都拔了。每间屋子家具都用白布罩着。老莫在书房推开玻璃〓门,手指在每本书背划过,取出一本时装杂志随便翻翻。他走到餐厅,坐在桌子一端,做出举杯的手势,对着另一头的一张空椅,“为我们相见,干杯!”然后一饮而尽。老莫离开座位,走到空椅前变腰行礼,“请赏脸跳个舞。”他假装牵着舞伴的手,围着餐桌旋转,一直转到卧室门口。老莫靠着门,屏住呼吸,脸上呈现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打量着卧室。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拉开化妆柜的抽屉,取出香水闻闻。闻香识女人,女人用什么品牌香水取决于她的品位,老莫又打开大衣柜,默默注视良久又关上。
       他仰面倒大床上,眼睛直直望着天花板。整幢别墅没有她一张相片。他无法想象她是什么模样。老莫拼命在脑子里努力去拼凑鄢妮的肖像,但徒劳无功。老莫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这夜,梦并不愉快。老莫梦见他的妻子。老莫被革职了,由于得罪了原来公司的上司。他当时并不在意,在深圳凭他的本事〓两餐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公司很多同事都悄悄过来安慰他,讲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是金子总是会闪光的。他边收拾办公室里的东西,边还轻松地和几位流眼泪水的女同事们开玩笑,这就叫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不服不行。有几家私营公司争着要他,但他哪都不想去。他想把他那套十五万字的国有企业的改革方案重新完善。老莫拿到人事部的调令,花三天时间修好他那辆破北京吉普车,开着到宝安西乡一个仓库去当保管员。
       那天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老莫在市里办完事提前回家,先去幼儿园接了儿子,还在万佳超市买了老婆爱吃的盐鸡爪。他放下儿子,打开门。他妻子和他的上司惊慌失措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老莫返身砰地关上门,抱起儿子飞快跑下楼。儿子小明早已睇到母亲,尖叫“妈妈!”
       第二日老莫撞进他上司的办公司。里面正在开会,他命令他们都出去,用背顶住门。他怎么也不理解他妻子凭什么中意他面前这个没有一根脚毛,进化过了头的萎缩男人。他两个拳头关节捏得啪啪响,脱一只臭袜丢给对方,阴阴地讲,“你讲,打哪?”他的上司哆哆嗦嗦听话地咬住臭袜。老莫狠狠地出了口恶气。他走后保安进去问总经理要不要拨110报案,“别,别……”挨打的男人话没讲完就晕了过去。
       这男人已和他妻子有染两年多了,而他一点也没有察觉。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她竟和他的仇人共眠,还带回家中,深圳到处是宾馆酒楼,为什么选择在家?老莫试图从他女人过去的生活中找出一点点蛛丝马迹,但始终回忆不起她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他下台后惟一觉得对不起的是妻子,十分内疚,可他没听见她抱怨一声。过去他有车子、住大屋,星期日带老婆孩子到香格里拉大酒店食三文鱼和生蚝,上东门南路日本人开的西武商场给她买昂贵的生日礼物。可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老莫和妻子双双从韶关招聘到深圳,特区曾慷慨地给了他一切,但一切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劝妻子耐心点,眼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他发誓将来一定会让她住复式楼、开跑车、戴钻石项链。一个丈夫的责任不就是要使自己最心爱的人过上好日子吗?老莫拼命工作,除了搞他那套国企改革方案外,他和其他人还有两个科研项目。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妻子,你不可能去怀疑一个每天为你煮早餐、烫衣服和夜夜过正常夫妻生活的女人有外遇!他和妻子是同班同学,婚后感情相当好。但老莫忽视了显而易见的一个问题,夫妻俩放弃韶关令人羡慕的政府工作到深圳难道不是为了追求更高的物质利益吗?这并没错。深圳充满了诱惑。错就错在这座年轻的城市把一切都简单化。人们习惯用金钱这把尺子来测量一个人有成功失败和他的价值。这个浮华世侩的城市从来只为成功者喝彩。每个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穿上了魔鬼给的红舞鞋就要不停地跳下去,直到倒下去为止。终于翠竹路的康宁精神病医院有人喊我的脚好累呀。能不累吗?那不是脚,是灵魂在喊累!
       他老婆衣服越穿越光鲜,钻戒越戴越大。女人讲是股票赚了钱,他也相信了。爱情使人成了瞎子。
       老莫当晚离开家后再没回去过,以后也没睇到过妻子。离婚手续都是通过双方律师办的。他朋友把他五岁大的仔领到他油库的临时宿舍。老莫蹲在地上对儿子讲,“仔,我送你回爷爷家好吗?老窦过两年混好了再来接你。”
       小明懂事地点点头。
       老莫离开了那个国营公司,大鹏石油公司一个过去他帮助过的朋友把他的档案接下来。经历了事业和感情的双重打击,老莫苍老了许多。假若那条游弋在小梅沙湾水域、夺去过两条人命的噬人鲨鱼真听到老莫在海底的哭声,应该不会嘲笑他的软弱。男人受了伤,眼泪不小心挂在脸上不要以为人家会可怜你。你只能有泪往肚里流,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夏日早晨来得早,老莫被射进卧室的阳光照醒。他听到楼下有响声,走到窗前,睇到是那个打扫卫生的本地人走进院子。老莫溜到厕所,顺着下水道滑到楼下,再翻过围墙回油站了。
       3
       今年天热,深圳荔枝比往年早熟十余天,五一劳动节一过,陆陆续续上市了。立在油站宿舍空坪近睇,满树红艳艳的果球像宫女手提着的灯笼,远望岭凹漫山荔枝林如灿灿丹霞,更像飞舞的赤蝶群。一场豪雨后,翌日又出很猛的阳光,果实爆口了,扑簌簌落地,果农心疼,又无可奈何,睇着它烂在地里。小梅沙澳盐海滨公路两旁都是卖荔枝的摊档,红红的果实扎上翠绿翠绿的叶儿,煞是好睇。最好的糯米糍、桂味才卖四五元一捭,妃子笑还要便宜,而黑叶、合枝一元一堆,根本不值钱。报上登,哈尔滨的荔枝才卖八元一公斤。胡须佬讲那些个贩水果的傻佬,光运费都要赔死他们。
       老莫和崩牙狗开着十吨康明斯油罐车去送油。他们两人本来想去澳头食海鲜,但大烂财要他们赶来,下午开会体员工大会,讲裁员的事,两人返深圳下惠盐高速公路在路边买了几篓荔枝,边开车边食。荔枝期短,前后不过个把月,眯下眼就没有得食了。刚回到油站,崩牙狗兴奋地喊起来,“你睇,鄢妮的跑车!”
       一辆色的意大利爱快·罗密欧蜘蛛形敞篷跑车正好驶进油站。
       老莫望着鄢妮,鄢妮也望着老莫。两人面对面,相隔很近。老莫光着膀子,一身健硕的肌肉,让鄢妮眼热。她闻到他身上男人身体强烈的雄性汗味。老莫抱着一篓荔枝,正注视着她,目光大胆,让她有点招架不住。这男人有张轮廓分明的脸,头发凌乱,喉节很大,左下巴有一道昨晚剃须划破的新伤口,他望着她,神情有点迷乱。
       “食荔枝吗?”他问她。
       “食。”
       “你懂白话。”男人一笑,露出很整洁的牙齿。
       “识少少。”她把手伸过去。
       “够吗?”
       “怎么?哦,我明白了。”鄢妮兜起上衣下摆,老莫往里面倒。“可我怎么食?”
       老莫没有回答,剥了粒。“敢食吗?”
       鄢妮中邪似的伸过颈,张天嘴,老莫剥了一颗又一颗,鄢妮机械地嚼着,果汁顺着嘴角弯弯曲曲向下流。捧在怀里的荔枝全落在地上,老莫用手去揩她脖子上的果汁,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儿,脑子一片空白。两人都目不转眼地睇着对方,旁若无人。太阳火辣辣的,脚下已是一堆果壳。油站的人都从营业室玻璃窗津津有味地望着这对男女,心想迟早两人要捆埋一堆了。
       下午油站开会,鄢妮没来。大烂财叫细龟去唤她。她捎来话,不得闲,下岗预她一份,反正她也打算要炒公家的鱿鱼。
       小梅沙油站其余三十八个人都早早到齐了。平素想请大家开会好难哪!大烂财直起身嚷嚷道,“不等了,开会开会。公司人事部催了几次,要我们报下岗员工名单。油站三十九个人,谁下谁不下?下到谁都不高兴。今天抓阄,抓到谁谁下岗,这是天意。三十九个留十八个人每人都有二分之一的机会。邱梅,你找几张白纸做阄,崩牙狗、汕头仔监票。我们搞公平一点。”
       邱梅找了几张纸,裁成三十几张小方块,写了十七张“中字,然后和崩牙狗、汕头仔把纸片揉成小团混在一起,放进一只笔筒里。
       “有‘中’字的留下,抓白纸的走人。为什么只有十七张‘中’字?留一名额给站长。站长下不下岗上级考虑,将来派谁来不知道。我虽然不参加这次抓阄,上次东莞搞福利抽奖,我还中了台大彩电。好了,废话少讲,大家来抓阄吧。”大烂财讲完,把纸团全倒在桌上,加油工们你推我挤一拥而上。
       老莫没拢过去。他睇着满屋乱糟糟感到很悲哀,一个小小的纸团就能改变人的一生?!老莫对下岗早有心理准备,万一轮到他也会坦然地接受命运。这里本来就不是久留之地。他可以去市人才市场中心应聘。他珲要去国营企业,带着他厚厚的一本国企改革方案。老莫盘算着他有限的储蓄,省吃俭用还能顶一年半载。到时得另租间屋,当然得在海边,他手头还有一个项目得抓紧时间。以前和人合作的项目被人连样品和图纸席卷而去。有什么办法,遇人不淑,倒霉起来饮凉水都会塞牙缝。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你哭、你嚎就有用?!“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就对你笑,你对它哭,它就对你哭。”这好像是英国作家萨克雷讲过的一句名言。老莫不哭,他已经哭过了。他要笑,哪怕是假笑,也要笑下去。
       抓到有“中”字的员工欣喜若狂;抓到白纸团的垂头丧气。肖寡妇嚎啕大哭,大骂天没眼。崩牙狗睇着折纸里的一个“中”字呆呆地问自己,“我都会中的?”胡须佬一拳把大烂财的破桌砸了个洞。霞二嫂摸到个白纸团口吐白沫当场昏过去。大烂财忙着拨医院电话,邱梅和几个妇女上去掐人中、抹清凉油、灌冷开水。姓许的加油班长梦游般地往外走,嘴里不停念叨,“我不用下岗了。”
       桌上还乘两个阄。一个鄢妮的,一个是老莫的。大烂财打开另一个字团,惊喜地喊“老莫,你……”老莫一把捂住他的口,把纸团抢过来塞进裤兜里。
       霞二嫂醒过来,眼珠都不会动了。老莫挤进去,把他那张纸团塞到她手中。“霞二嫂,你睇错了?你的纸团里有个‘中’字。”
       “是吗?”许久,霞二嫂才缓过劲来。
       霞二嫂抱住邱梅,哇地哭出声。
       食过夜饭,老莫跷起二郎腿独自在睇海。经过今天下午这一惊一吓,霞二嫂血压升高,晚饮没食就回屋睡觉了,肖寡妇坐班车去市里找人活动。他那帮朋友想和他下山饮酒。老莫撵他们,“能不能让我安静下?就算我求你们了。”
       宿舍安静极了。老莫身边放篓荔枝,食个没停。广东人讲“三颗荔枝一把火”。老莫不惊,卵火!油站的人睇老莫食荔枝都怕,他两手往嘴里送,左进果,右吐核,就像一条生产线,睇得你目瞪口呆,一篓荔枝眨眼就见底了。崩牙狗、胡须佬他们整天吵吵满口泡,要霞二嫂煎曹白咸鱼、煲凉茶祛祛火。这荔枝真会上火的。它属热带植物,常绿乔木,羽状复叶,其花绿白色,果球形,男人食多了,夜半鸡巴会翘,总是怒气冲冲的模样,硬得你手都不敢碰它。它会发脾气,除非你给它找快乐。
       今年虽然荔枝大收获,但果农并不高兴,果贱伤农。胡须佬家那二十多株荔枝树,除两株老树果好有些生意外,其余他都懒得管。请人摘要八十元一天,摘一天的果也不一定卖出这个价钱。一冠树的果儿像大肚孕妇,夜晚海风吹,满园的树都仿佛轻声呻吟祈求果农,“摘吧,摘吧。”从梧桐山西面山沟沟里下来的狗獾、狸猫和野鼠拖儿带女,食得周身浑圆,毛色通亮。
       今晚天气闷热,天空出现瑰丽的红、黄云层,东边两条浅蓝色的光带由东向西,民间俗称之“风缆”。海面有长浪,水母成群漂浮,一些小鱼儿不时跃出水面。天气预报预告有台风。台风“佳丽”远在太平洋马六甲海峡附近上空聚集。
       老莫用望远镜睇到山下鄢妮别野的红房顶。一辆黑色的瑞士绅宝贵2000型轿车停在路旁,司机坐在车内吸烟。一个男人和鄢妮站在泳池边,像在吵架。她愤怒地把什么纸片撕碎扔在地上。上年纪的男人想上前抱她,鄢妮往后退,不让人碰。老莫觉得挺没意思,偷窥人家私生活,回屋换双木拖鞋,下到海滩上游泳。夜半返宿舍,那辆房车已走了。别墅只亮一盏灯,他知那是卧室。
       半夜老莫睡得不踏实,给自己找个理由起来撒尿。走过阳台,他见到别墅的灯已熄了。这晚云很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能听到熟透荔枝落地声和野兽踩着枯枝咔嚓咔嚓声。
       前后不过两天,他脑子里全塞满她的鲜亮形象,没有一刻停止想她。以前的印象是那么模糊不清、虚缈,而如今变得真实、可亲、可爱,活生生的在你面前。他心中涌动无限渴望和柔情,真想立刻见到她,和她静静地坐在这沙滩听潮声,闻她的发香和摸摸她光滑的手臂……
       4
       老莫去了趟市区。
       大烂财昨很巴结地敲他的门,告诉老莫公司办公室通知,讲姓牟的小个子想见见他,让老莫带上简历和他为别的企业搞的那份管理制度。他托老莫替他求个情,他想留在小梅沙油站,这么大年纪再去关外油站当个副的挺丢人。
       老莫走得很早,但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还没到海关调查局狼太训练基地就抛锚了。水箱漏水,滚烫的热水从底座裂缝汩汩淌到柏油马路地面。他想拦车回油站,叫崩牙狗开油罐车拉回去。前方弯道闪出辆跑车。鄢妮的敞篷跑车快得像尾银灰色狐狸,一窜就到他跟前。
       “你这星期上哪了?走都不吭一声。”老莫很有些不悦。他整整有一个星期没见到她。别墅夜里黑灯瞎火,老莫很担心,有时会半夜去按门铃。
       “我俩有约在先,谁也不过问对方的事。”鄢妮十分冷静地回答他。
       “你不觉得你过分了点吗?即使是个普通朋友,你都应该打个招呼。你经常这样对待你的朋友?”
       “我不想跟你吵架。”鄢妮握着方向盘,并没睇他,从包里翻出一包紫罗兰香烟点上,吸了一口才开声,“我把老头儿给我的别墅卖了,这几天在市里办手续。”她有些神经质地用食指敲着方向盘问老莫,“你去哪?”
       “上公司。”
       “我送你。”鄢妮把才抽几口的烟扔了,猛踩动油门,在狭窄的盘山公路上一个漂亮的原地调头,把车停在老莫身边。“你开车。”
       老莫把包丢在后座,没开车门,双手撑着车身跃进驾驶室。车尾冒出一股轻烟,像箭射了出去。车在盘山公路疾驶,左面是深崖,崖下白浪滔滔,右边是绝壁,隔着边防铁线网。两边景物迅速向后闪过,哨卡的武警、路旁有斑马纹的挡石、泥头车、公共汽车站牌、行人和小食店。老莫把车冲向有×形交通危险信号标志的崖顶,突然刹住。前轮离悬崖边仅半尺,碎石跌下深渊,惊起鸥鸟群。“你惊咩?”
       鄢妮没回答,只是把胳膊伸过去,紧紧搂住他。
       老莫放声大笑,倒车,挂前进档,车又飞了起来。
       深圳市国营大鹏石油公司坐落在深南中路东段,熠熠生辉的方形大厦的金色玻璃幕墙在众多灰色平庸的建筑群中格外引人注目。大厦门前两座铜麒麟显出一种雍荣华贵、具有垄断地位的王者之气。它是实力、财富和权力的象征。这家即将上市的公司拥有近四十亿固定资产,五千多名员工,关内关外超过二百座油站,八个大型油库和泊在蛇口码头的十二艘大型运油船。虽然近年壳牌、加德士、BP等国外石油公司挤进深圳市场,以后中国加入WTO也将构成实际威胁,但目前尚可高枕无忧,大鹏石油公司已牢牢控制了这座城市燃油命脉,大厦四楼销售大厅悬挂的大型液晶显示屏每日油品挂牌价对整个市场起着定海神针的作用。石油公司一打喷嚏,各家小油品公司就会感冒。
       老莫调到小梅沙油站,除了偶尔去送公司报表、报销医药费用,很少到公司总部走一趟,调他进公司的副总早已走了,他清楚当时的人事部长是碍于上司的面子才开车送他下到小梅沙油站。尽管当时分手有过几句客套话,以后再没联系。这幢大厦,他没有一个熟人。
       他把车停在大厦门口。“你不用等我,到时我搭车回去。”
       鄢妮拉住他,“你早点回来。大烂财借我的地方和同事们聚聚。他打电话告诉我,公司裁员名单昨天已下了。他讲大家心情都不靓,想找个地方饮酒。老莫我们还有些日子,我哪都不去,好好陪陪你。”
       总经理办公室在大厅顶楼。秘书小姐问过他的姓名,叫他坐在会客室等,会客室还有几个穿公司工装的人。老莫坐了一会儿,找秘书小姐借电话打回油站,让崩牙狗把他的车拖回去。等了一个多钟头,才轮到他进去。
       牟锋宽大豪华的办公屋并没有使他产生拘束感,相反感到亲切,以前他也有这么一间,还带卫生间和休息室,一点都不比这逊色。总经理接电话,示意他坐在大班台前背皮椅上。老莫趁牟锋在打电话,他仔细打量他的上司。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即使是大文豪都无法用一句精练的语言概括出来。但此人思想决无平庸,甚至有点前卫。这也许就是他欣赏牟锋的地方。他在他身上能找到一种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的认同感。
       牟锋睇过他的个人简历,单刀直入地问,“你能干什么?”
       “我能在任何位置,胜任任何职务。”老莫回答得很斩钉截铁。
       “你很牛啊,有双学位,还是名牌大学。在内地市政府是经委的一名处长,来深圳后还在一家大公司当过副总经理。我在经济日报看过你一些有关国有企业改革的文章,很有点意思。公司目前进行机构改革,不是修修补补,而大手术。你的经历很有用。想上来吗?我这缺一位管业务的副总经理。”
       “你了解我吗?”老莫并没受宠若惊,而是十分冷静地问。
       “讲来听听。”
       “我这人好提意见,曾在原来公司党委会上严厉地批评过上司专横跋扈。”
       “‘能当面刺寡人过,受上赏’。古人有这种胸襟,难道时代进步了,现代人反而不及前人?!记住,我不是你以前的上司,‘海容百川乃大’。应该讲,我有你,是我的福份。”
       “我一星期前还和香港佬司机打呆,不过是他们的错。他们睇人家奶子。”
       “打得好。轮到谁期负我,我也捧他个小赤佬。”姓牟的小子很情绪化地挥动拳头。
       “我现在和一个女孩,怎么讲……有男女那种关系……”老莫不知该如何讲清他和鄢妮之间那种微妙的、很难定性的关系。
       “不用解释,关键是不是婚外情?”
       “我离婚了?”
       “吓我一跳。共产党是不允许在私生活上有半点含糊。离婚,可以再找嘛。顺便问一句,你那情人漂亮吗?”
       “非常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