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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心灵
作者:陈家桥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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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龙头里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滴。他看着它发呆,没有感到她在背后。他用手按在水龙头上,水却忽然冲了出来,原来水龙头坏了,用不得力,就像他那不争气的膀胱。他想,如果我是一头猪就好了,猪尿泡很有弹性。她拎起乳罩,细心地修理上面的挂扣,这时李佳回过头来,看着她微侧着身体。他明白在医院住久了,自己已经不太正经。他索性转过身来,耐心地观察她,从她的屁股来看,她不像是尿路病人,但她的病号服表明她确实跟膀胱有关。他就是不能听多水声,那会使他出现小便的感觉,可恶的膀胱,太惨了。现在已经是十点钟了,好几人病人从舆洗室外边走过来,他决定在没有人闯进来之前,一直在这个女人背后保持这种姿态。她最终还是发现了他,那时她的乳罩也修好了,挂在另一个水龙头上,正在用香皂洗一条内裤,很白,在泡沫中揉着。他说,需要帮忙吗?他顿感自己太不会说话了,这算什么?帮什么忙?自己洗短裤的技术会好一些?小丽说,我看现在怕有十点钟了吧。他走过去,斜倚在水泥台上,他还是忍不住瞟了一下她的小腹,她会意地笑了。他想,这女人真有意思,太通情达理了。他宁愿跟她来一场爱情。这不是玩笑。小丽的手一直藏在肥皂泡里,这使他感到了一点什么,可又说不上来。他说,我都快要炸了。小丽问,你说什么?他说,我的膀胱呀。她说,你真会开玩笑。不,我是真的。
       会炸掉么?小丽问。
       小丽想,那我自己呢?我的膀胱比他的可爱一些吗?
       不,一切都不再可爱,而是压力在增大,还得忍着,他们并不能随意小便,两个膀胱病人就这样在洗水池边谈了十五分钟。
       十点二十五分时,走廊的灯熄掉百分之九十,只剩下四只灯泡亮着。她的洗脸盆贴在腰上,他和她走在一起。李佳看见她的腰,他顺着医生的指法,往下量一指半,从那往前就是膀胱的中心。
       走廊尽头,有一扇小门,从那儿出去有有一个平台,上面晾满了衣服。他一直跟着她,小丽没有反对。李佳对她的好感在好快地增长。甚至,他认为已经可以去试探她了。于是,他从衣服下面伸出手,她刚好站起来,正在拧衣服,她说,摸我的膀胱吗?她笑了起来,这笑声使李佳欢乐极了。他大声地说,不,但愿你没有膀胱。
       小丽扭头,忽然有些怯生生地说,可事实是我有膀胱,而且,它有病。
       两个膀胱病人,在许多衣服中间步行。他们都不想回去睡觉。
       假如我们躺在床上呢?他想。
       她想,是膀胱把我们联系到一起。
       有几年了?她问。
       他说,不知道,是一不小心就弄坏了膀胱的。
       她说,虽然我是个女人,可我仍觉得膀胱对男人更重要。
       为什么,他问。
       她笑了起来,叫道,你没有听那个老头说么?
       哪个老头?他问。
       她说,你们会控制不住的。
       你们也会,他说。
       这样,爱情会更加纯粹,更适合于假想。一个带有膀胱病的男人是无法强奸或强迫女人的,他一直要收紧小腹,耐心地看管他的神经,直到可以把自己交给医生的时候。月色撩人,空气中透着凉意,整个平台似乎是膀胱外的壳子,心情禁不住愉快起来,她的脸上毫无羞意,也许她掩藏得很深。他以前没有见过她,否则时间会好熬一些,他们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现在都孤身住在鼓楼医院泌尿科,李佳的病房在西头往北拐的那间病房,她却在东头,就挨着平台这块儿。他们一直没有听见对方腹部的闷响声,也就是说,膀胱都还正常,不那么容易炸掉的。
       十一点整,他始终没有碰她,这使他坚信他只能在爱情上幻想了。小丽的脸盆反衬着月色,她感到对面这个人有些恍惚,她想,他是肉做的么?他不能搂住她的肩膀,她完全陌生,除了膀胱之外,她属于她过去的所有经历,她属于黑暗的心灵所接触不到的部分。
       他说,我们永远都能相互看到对方了。
       这话让她不太舒服,为什么能看到我,难道我必须这样?
       他转开话题,问,你的膀胱在夜里受得了么?
       她说,我吃安眠药。
       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叹了口气。他们约了一下,明天还要见面,还要相互关心。小丽走在前边,李佳在后边,他想劝她走得慢些,免得影响尿路。
       这份模糊的感情如此真实动人,他飘了起来,在过道上,他发现他的膀胱从体内胀出来,变成一个大气球,使他升起来。她在拐进她的病房时,不放心地望了他一下。他心花怒放,然而,她留下的眼神却包含着某种令人心碎的东西,他又猛地觉得在陌生中渗透着一种熟知的热情。
       躺在床上,他使劲地扒开思想中纠缠不清的膀胱组织,想怀念刚刚才消失的她的眼睛、鼻子和嘴。他想明天一定要到她的病房去,也许在病床上能找到一些安慰。他想,如果我们真的在以后同房呢。随即,他听到两声爆响,炸在她控制下身的神经里。李佳的上唇和下唇相互抿了抿。夜逐渐深了,同房的另三个病人都已睡去。如果不是膀胱,他现在肯定坐在自己家中的书桌前品着浓茶在读书,那会深沉得多。现在自己成会了?一个为了尿泡而陷入医院的人。他恳求这个女人能为他带来新的心情,并希望自己能影响她,这就是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了,自己如何影响一个同病的人?
       他在幻想中沉入她的身体,那是纯洁的肉。
       她的真诚的肉,和她的心。
       第二天,他们就恋爱了。他是这么看的,他相信恋爱符合他真实的心灵处境,他需要关心她,一如他需要看见对方,在康复,在燃烧一种耐心般的希望,恋爱如此缓慢,几乎相当于没有恋爱,而事实又如此客观。外人不好评说,但必须承认,他献出了真心。她不再住院了,而李佳仍在住院,他不能出院,只有住院,才能根治他的病,这也并非因为他的膀胱更危险,他对医院的依赖是后天的。
       而小丽每天黄昏都要到医院来打针,所谓的恋爱一直发生在黄昏的相遇中,他已习惯在医院门口等她,把她送到打针室,替她拎着包,在走廊外等她,然后,两人在院子里增一走,他很少送她到医院外边。当初,他有些想入非非,后来,他就认了,不仅想不到身体,甚至没想过吻她,但爱情很牢固,她会深情地拉着他的手,他记不住她都跟他说了什么,反正,人们都不能整日沉浸在自己的病情中。他们明白,遗忘必须从每一个现在开始。但爱情呢?会在遗忘其他东西时,得到加强。他们相互为对方注入内心的活力。时间在一天一天地流逝,他的精神并没有消沉,虽然同病房的几个人都出院了,但他一如既往住在那儿,医生告诉他,他的病是有希望的。他偶尔会到她曾住过的那个病房去,同样,以前的病人也出院了。他仍不会孤独,总有新面孔进来。朋友们仍在安排时间来看望他,他自己也可以出去,但他一般不出医院,他觉得她在外边就行了,反正每个黄昏她都会来的。
       李佳绝不主动询问她在外边的生活。她也不会无缘由地乱扯外边的事情,两人都很沉默。外而久之,人们不觉得小丽每天黄昏是来打针的,可以肯定,人们认为这个女人没有病,她仅仅是他的探望者,一个亲密的爱人。
       情在消融,又重新生成,一如身体里的器官,虽然始终存在,但它们绝对地转换、淘汰、更新,一直维持着鲜活的力量,即使膀胱也这样。
       他从不以为她是孤身一人的,他知道她还有亲人、朋友,甚至她应该有她的爱人。爱情对她来说,只是黄昏的相遇,在他和她之间,所有的往事与面前的现实是一致的,那就是必然要发生。小丽的脸色很一般,虽不红晕,但也看不也是个病人。他内心很坦然,他悟出一些道理,原来,她只是在暗中和他同病,谁能证明她黄昏时的真正目的呢?
       他意识不到自己的衰弱,至少,那是循序渐进的,当他经常在黄错的院门口头晕时,他也不注意。生活就这样,没什么,她会来的,她会怀揣那个同病的气球与他相遇。那些针水推进体内,会使她舒服些,每天都在好转,她最终在哪一天才会再来呢?除非,黄昏时,真的见不到她了。她从不带东西给他。这也并不说明他们完全陷入精神的依恋。她有时胸口贴着他的胳膊那么近,他能轻松地感知她的乳房,可他不敢用力,总是向外甩,他不能碰她,尽管,他深信,他们可以同房,有能力睡在未来的某张床上。
       他确实在衰落,但他的精神很愉快,这个在泌尿科住久了的病人在医院里有些名气,人们都知道他害怕气球,这就使所有和他住同一个楼层的病人,凡是有孩子的,都要关照好,医院来千万别带气球。为什么?
       因为,气球是一种想象。
       他瘦了下去,她一成不变。关系很简单,但核心的部分却在加密。她很想靠他近一些,而他似乎无所谓,黄昏的医院,阳光发着淡黄的震颤,从廊檐到那条小路上,许我小树排列着。
       他感到她活在他所能理解的那种虚幻内容中。对于他来讲,她几乎是伟大的。因为一切都从黄昏延伸开去,只要在黄昏中看到她,就可以放心地等待明天,而明天,她仍然存在,打一针,解决一下实际问题,再往后,她的青春仍在秘密地生成。他知道她越来越神圣。
       相爱就是这样,那晚舆洗室的相遇已显得不重要,关键是双方都保持了一种正确而善意的期待,虽然他自己整天呆在医院里,他却暗自为自己而庆幸,因为他不必担扰,医生的病友们对他都很好,而且,爱情如此沉重,如此致密,深得人心。
       从没有人向了问起,他每天接进来又送出去的那个女人的任何情况。他觉得这是惟一公开的活动,一次又一次,其实,永远都一样。
       夜晚,当他反复地躺在床上想时,他只能认为她是很轻松地入睡的。现在,他不再幻想同房了,虽然爱情可以保证任何美好的预测,但他绝对不能那样,因为他希望保持这份关系。
       病友们总是来了又走了,时间再往下拖,他自己反而变成一个陌生人了,医生们的眼睛虽然充满慈善,但不再那么敏感了。他有些恍惚,难道我还有必要为自己的膀胱耗费青春么?她说,不,你没有耗费,你是有必要彻底治疗好的。
       他想,你爱我。
       他说,我们再走一走吧。
       从玻璃里射进来的黄昏之光,在地上轻轻地推移,由于出奇的缓慢和坚毅的耐力,他关注到阳光变化的界线,一点一点地推移,就像她轻微的身体的震动,细细地摇晃。她靠在大玻璃窗边,阳光侧着挡在她的半边脸上,眼睛长久地睁着,他没有抬起手,尽管他告诫过自己,最终是要有行动的,可他没有,只是平静地伸地头去,从低一步的位置看了看她。
       她那样的温柔,充满水一样的静谧,完全凝住。不会崩溃。这是真纯的女人,再熟悉,也是陌生的。他的命运只能是黄昏现实以外的部分,是暗中的忧郁。
       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让时间无限地拖下去,病人也是这样。黄昏除了是时间的刻度之外,它仍有它本身的内容,而它本身到底为什么要决定这种永恒一般的相遇呢?
       不仅仅是他的生命,至少还有他的需要。
       是需要爱你才这样的么?他问。
       没有人回答。
       在他看来,她几乎每天都不换衣服,尽管实际上,她已经改变了许多。他们已不会搀在一起进出医院了,两人走得很近,却是隔开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是爱你的么?他问她。
       她低着头,咬着牙,把包从他手中拿过来,轻轻地拍拍他的脸。脸上有些涩,皮肤不太好。
       相遇在黄昏,黄昏不是幻觉,它是真实的,春天在消退,夏天的空气布满了热辣辣的滚动的东西,他的身体既像在衰落,也像在好转,这也取决于他本身的态度。爱情在黄昏中,已无别人的注意,只是他们自身的,或者只是他自身的,青春不是耗费,而是与爱情一样,成为一种最简单的冲动,仅仅区别于自己的膀胱上的痛苦,就是很美丽的幸福了。
       他的身体,据医生讲,是在好转,特别是他的膀胱炎已经得到差不多根治了,这时,他反倒怀疑自己一直所表演的那种虚幻的东西了,难道自己真的跟黄昏有这么密切的联系么?他从五月下旬开始,每到下午三点就会困,每到黄昏时,他头晕极了,他怀疑自己是想抵赖了,不想再在黄昏时见她了,为什么?因为他头晕,想睡。是幸福、喜悦、希望,把他弄得有些迷惑了?
       但他仍在坚持,她看出来了。
       她问,不可以不见我么?
       他说,那我做什么呢?
       她建议他在黄昏时洗衣服,否则她可以为他洗。这简直不是什么选择,假如她为他洗衣服,那么她就可以陪住,甚至可以使他出院后与她结婚,那么,现在的黄昏呢?如何向以前的黄昏交待?如何对待全部的希望?
       你裤子湿了,当他平生第一次搂住她,紧紧地贴在一起时,他说。
       一直是湿的,她说。
       一直是湿的?她在点头。他使劲地把头挤在她浓密的头发里,头皮真热啊,像要燃烧起来的火。她问,你闻到了么?
       他没有说话,捏着她的脸,捏着,自己疼极了。
       (责任编辑 何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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