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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李将军
作者:■何大草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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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李广的军中从不敲刁斗报时,但到了该是五更天的时候,李广都会醒过来。他用耳朵压着枕头,听地面上有没有马蹄的声音。他用左耳听了,又用右耳听。军中的将士都在酣睡,百十座营帐沿湖、沿河地散落着,凶奴要来偷袭,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他听了一阵,只听到一种均匀、有力的气流声,他知道,那是风刮过草原的声音。眼下的漠北,正值草黄马肥呢,风显得爽朗而又温和,透着点儿腐叶或者陈酒的味道。这个季节,边境上总是格外的安静。相安无事的局面,。一直要持续到第二年的开春。到了春天,北边的天空中会突然升起滚滚的烟尘,那是饥饿的匈奴人南下抢粮了。他们皮袍肮脏,骑着快马,举着弯刀,就像解冻的冰河,喧腾、拥挤,闪闪发光。那时候,李广总是站在烽火墩上,迎风眯缝着双眼,望着这忽而向东、忽而朝西的烟尘,沉默不语。他的神情,如同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望着铺天盖地而来的蝗群,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真的是上年纪了,因为时常眯缝着双眼,他的眼角牵出了很长很深的鱼尾纹,它们在脸颊上划出弧线,一直伸进了他的嘴角。
       李广其实要比那些皱纹更早地知道,自己已见老了。五更醒来,一切平安无事,他却再也睡不着了。他曾经很多次负伤,肩胛和大腿都被匈奴的弯刀砍过,面颊上也中过箭矢。现在这些愈合了多年的伤口,会让他感到隐隐的发疼。他的身下铺着熊皮和狼皮,盖着厚厚的羊毛被子,但旧伤发疼的时候,他还会觉得身子发冷,有一种浸在凉水里的感觉。他就对自己说,你是连骨头都冷了,什么都把你暖不过来了。他就在黑暗中望着帐篷的顶子,默数着身上到底有多少伤疤。
       每天数的数都有出入,有一回数到了二直九,而另一回却数到了三十三。他又对自己说,你看,你连这个都数不清了。不过只要是能够数出来的伤疤,他总能回忆起受伤时的情景。每一处伤都差点收他的命,也就是说,他每一回都是死里逃生呢。
       想到自己总在沙场上死里逃生,李广就想,还不如那时候就死了的好。那时候年轻,无名无姓,也就无牵无挂,死了也是死得干干净净的。战士嘛,死在敌人的刀箭之下,也算是没有辱没了先人。现在年纪一天天上来了,人也一天天变得怕死起来。他明白自己总归是要死的,在睡不着的时候就设想了很多自己死亡的方式,但都不敢往深处去想。上了年纪,总是牵肠挂肚的,何况是生离死别。他想,自己打了一辈子恶仗,现在是越来越怕死了。李广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悲哀。人活到气力不济了,连羊毛都暖不了骨头了,为什么偏偏还想赖着往下活呢?
       李广治军,对兵法上说的那些条例都不放在眼里。或者说,李广基本上是不读兵法的。以行军来说,天黑了,走到一块水草丰茂的地方,他就把剑一按,说,歇了吧。将士的营帐就东一搭西一搭地扎下来。漠北苦寒,李广就叫炖了羊、煮了酒,抬到营帐分发给将士。他说,吃了吧。几千张嘴一齐动起来,那声音就像风在移动沙丘。酒肉用过了,人就疲乏,李广说,睡了吧。眨眼间营火熄灭,军中一片漆黑,将士、马匹还有石头和星星,都死沉沉地睡过去了。李广也睡过去了,不做梦不打鼾,睡得安稳、平静。他说话很少,说出来的都简明扼要。作为一个将军,他说歇吧、吃吧、睡吧的次数,比说冲呀、射呀、杀呀要多得多。在他看来,后边那些话是可说可不说的,知道怎么做就好了。他喜欢安静,军中从不敲刁斗来报时辰。刁斗在他的军中,仅仅是能够盛一斗米造饭的铜锅。
       现在还跟从前一样,不敲刁斗,李广也知道五更天到了。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是他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在黑暗中,他觉得自己那么畏惧寒冷,害怕死亡。想到衰老,死亡,他忽而觉得悲凉,忽而觉得焦躁,再后来就觉得非常的口渴。就这么自己折腾着自己,他从被窝里钻出来,在帐篷里寻羊皮口袋,找酒喝。年轻的时候,他能一口气喝干半口袋酒。现在他不敢了,喝急了要呛人,而且酒是冷酒,不在嘴里暖一暖,喝下去骨头冷,连肠子都冷呢。
       有时候他在黑暗中摸遍了帐篷,摸到了几只羊皮口袋,却都是瘪的。长案上有一口带勺的小铁锅,拿勺搅一搅,是昨晚喝剩的羊肉汤,都冻成了胶质。他的心就慌了,有一种六神无主的感觉。他想到酒,忽然觉得饥寒难耐,惟有那酒可以填饱他温暖他。酒已经不是酒了,而是热热乎乎、光光滑滑的某个东西。他那么需要酒来安抚,而服却找不到一口酒喝。他就对着帐外大喊:“顺儿!顺儿!”顺儿是他的亲随小兵,白天替他牵马匹,晚上替他铺被窝。在大漠深处的后半夜,李广的呼喊听起来又苍老又凄惶。“顺儿顺儿”,也可以听成是“随儿随儿”。喊一阵,没有应答。李广这才想起,昨夜大将军卫青遣人送来好酒,将士们一宿狂欢,顺儿一定醉了,睡在不知哪座帐篷呢。
       知道做什么都没有办法,李广心里反倒安定了一些。他把衣服、软甲、战袍一件件穿在身上,把袖口、领口和肚带都小心翼翼地扎得很紧。然后他携了一张弓、一壶箭,出了帐篷。他的坐骑是一匹黑马,隐在帐外的某个地方,成了夜色的一部分。李广将手团成拳头,伸到嘴边,低低地打了一个呼哨。跟胡人打了四十多年的仗,李广以为自己在很多地方都越来越像一个胡人了。他发出的哨音,他在马上的坐姿,他眼里的疲惫和忧郁,以及他长时间的沉默,都染上了大漠的颜色。但他也经常在嘲笑着和否定着自己,你怎么配当一个胡人呢,胡人有你那么怕冷的么?胡人有你那么怕死的么?李广曾在近距离将一根根箭矢射进胡人的咽喉和面门,但他们仍举着弯刀左冲右突。他肩胛上的那一刀,就是一个被射得像刺猬似的匈奴骑兵砍的。李广得出的结论是,什么是胡人,胡人就是一些没有恐惧感的人。
       黑马应着呼哨,悄无声息地跑了过来。大漠的星光,勾勒出黑马高大而优雅的轮廓,但它却那么谦卑地矮下身子,几乎是把李广拱上了自己的背。风从匈奴人那边吹过来,李广抖了抖身子,坐稳了。他的战袍是灰山羊的老皮子制的,又厚又重。黑马载着穿灰袍的李广,朝北边▲▲儿地信步走了。李广的箭壶中,几粒白点在黑夜里摇摆,那是箭杆上缠着的白色雁翎。
       黑马的步点很均匀,李广歪身从在马上,迷迷糊糊的,有一阵子,他差不多是睡着了,还梦见自己躺在一只摇篮里,被一只散着乳香的手,轻轻地摇晃着。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离他的军营很远了。在阴山黑黢黢的影子下,辽阔的大漠深处捧出一弯弧线形的不芒。夜色正是又浓又稠,那弧光借助微弱的星光而闪耀着,好像随时都会融入夜色,但又真真切切的不会消逝。李广知道,这弧光是大漠中的季节河,在抵近冬天飞雪到来之时,它就悄悄地枯干了。
       在天亮以前,季节河就成了李广眼里惟一的目标。他策马向河流的方向去了。他想在饮过马后,折转回去。他估算时辰,拂晓的时候,他可以重新望见自己军中飘扬的大▲。
       风撩着草梢和马蹄,李广已经不觉得那么冷了。已经冷过了头,对冷也就失去了感觉。他只是觉得饥渴,他想,在河里饮马的时候,自己也该捧点河水来喝一喝了。他从马背上下来,想自己走几步,活动身子。
       就在这个时候,李广感觉到风声突然一紧,黑暗中传来低沉的呼吸声,有点像某个人闷闷不乐的叹息。刚刚还感觉遥远,眨眼工夫,李广就嗅到了一股腥臊的气味。同时,他听出了那种像猫一样轻盈而警觉的步伐。他能感觉到,在这气味和步伐中透出的饥饿和兴奋。李广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了。大敌当前,危险逼近的时刻,他的思路总能在瞬息间变得清晰和精确起来。
       但这一回,李广的平静中还是有了一分隐隐的不安。他知道,他遇见了一只老虎。
       二
       李广这辈子,射死过很多人,也射死过很多飞禽走兽,但从来还没有机会同一只虎对峙过。作为一个射手,都希望通过射杀老虎来增添自己的光荣。李广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年轻大了,他的看法有了变化。虎对他来说,就已经不再是虎了。有一年春天,他率军路过马邑城,顺儿带了个瞎子来见他,说是塞外有名的算命先生,叫做王朔。王朔的须发都白了,皮肤却白皙得透明,衣衫褴褛像个乞丐,却又干净得一尘不染。李广觉得古怪。李广上年纪后,对古怪的人,都心存几分畏惧。顺儿说要请王先生算命,李广就说,算吧。王朔把李广的头、肩膀、胳膊还有腿,都细细地摸了一遍,却来问将军有什么心事?
       李广就说,我做二千石的太守,侍候了三朝皇帝,到现在也还是二千石。我是不是要这样一直做到死呢?我原来麾下有些将士,都早已经封侯了。我的从弟李蔡,还位列了三公。也许我的命中,就没有拜相封侯的那一天吧?年轻的时候我随孝文皇帝出行,陛下就说过我生不逢时呢。
       王朔说,不然。每个人的命是一定的,但变数却是没有准的。我刚才摸了将军的骨相,将军一生机警,敏捷,性近于猫。
       李广点点头,他们坐在营帐外,看风挟着沙尘乱跑。阳光落下来,却亮得扎眼,把人的骨头都晒酥了。那真是一个大好的太阳天。李广想,一个塞外的射手,没有猫一样的机敏,早就死在匈奴人的弯刀下了。
       王朔说,将军的命,变数都在一只虎上。将军,你还没同虎照过面吧?
       李广心底格登了一下。他说,是的,还没同虎照过面。
       虎是猫的近亲,虎也是猫的冤亲。王朔说,将军哪天射杀了一只猛虎,可能就是你否极泰来的时候了。
       李广问,怎么样才算是猛虎呢?
       王朔说,这是没有一个标准的。总之,越凶猛,越好吧。
       李广送了一颗鸽蛋大的红宝石给王朔。这是从一名匈奴将军的脖子上摘下来的。李广向来疏远那些算卦看相的人,但这次是将信将疑了。对一个北方射手来说,和虎相遇本属寻常的事情,为什么自己就偏偏没有这样的机会呢?看来,真的只有拿命来解释了。
       李广见到过的老虎都是些死虎。身上插了几支甚至几十支箭,刀叉还在上面捅了很多窟窿,真的是血肉模糊。看来威仪丛林的兽王落到这种结局,李广心里就有几分悲凉。每次摸着老虎的额头,他的指头都在它眉心停下来。虎的眉心,长着一撮白毛,他想,我能一箭射穿这儿,无损于它的高贵。
       现在,一只老虎终于向着李广走来了。这是大汉孝武皇帝元狩二年深秋,天还没亮,夜色浓得像砚台上刚刚碾开的墨汁。
       李广看见的,其实只是黑暗中两只蓝荧荧的眼睛。他的周身,都被虎的腥臊的气息包裹着了。他的弓和箭已经先于他的意识,拉出了一发千钧的姿态。
       但是,那虎突然停住了脚步。它用蓝荧荧的眼睛,久久地打量着对手,甚至还用鼻子在反复地嗅着。李广的箭,稳稳地对准了那一对蓝眼睛的中央。在长久的僵持中,他能听到虎的呼吸,听到自己血液的流动。他对自己说,你要的那个变数,到底还是来了。李广其实不需要再等待,立刻放箭,也应该有十分的把握。即便是匈奴族中的射雕人,也没有李广发出的箭那么准确和刚劲。不过,他还是想再等一等,因为他已经等了四十多年了,这一刻,他不想着急。也许,他想等到老虎撞入他的怀里再动手吧。等到虎的柔软的身子能让他感到暖意的时候,再把箭平稳地插进它的双眼之间。
       然而,那一双蓝眼睛正在慢慢地消逝,像被风吹得远去的星星。
       虎的腥臊变得淡薄起来,李广心中“啊呀”一声,他惊讶地发现,虎正在它的猎物面前,小心翼翼地后退。这一发现,真让李广百感交集:什么样的人,才能不战而逼退一只老虎啊!
       就这么眨眼间的犹豫,李广没有将箭射出去。风声呼呼作响,老虎发出尖厉的长啸奔路狂奔而走。李广心神陡然大乱,他来不及唤马,就徒步追了过去。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好在虎是逆风北行,李广就循着腥臊的气味奔跑着。但是虎的速度要比人快多了,李广跑了一会儿,被远远地甩掉了。
       他奔上一座山包,迎面是辽阔的草原,季节河的弧线在闪着淡淡的光。他用箭守住河流,他知道只要老虎涉水,河水就会出现波动。
       果然,河水动了起来。虽然只有浅浅的浪花,但李广却瞅得十分的真切。他右手一松,箭矢破空而去。距离遥远,李广这一箭截在浪花的前边。箭杆的雁翎,在黑夜中划出一条耀眼的白线。
       河中的浪花似乎激溅了一阵,然后归于了平静。李广嘘了口气,他算准那虎中了箭,带伤上岸,也走不了多远。天亮以后,循着草地上的血迹,一定可以找到它的。
       但天却迟迟不亮。李广心里焦躁起来,就下山往河边走过去。他知道现在差不多到了匈奴人的腹地,算是深入险境了。本想打个呼哨唤马,犹豫一下,也就算了。河边都是湿地,脚踩在上边总是不得劲。他穿得多奔跑时出了汗,粘着皮肉,又冷又重。腿脚伸进水里,立刻就像有千万根针扎进来,疼得他连连呵气。胡地的秋水可以冻坏马骨,此言真是不虚啊。
       河水不仅是冷,而且很急,李广顺着水势斜斜地走着。上了岸折回头看看,根本就找不到下水的地方了。他发现自己走进了一片芦苇丛。干燥的芦苇叶被他的身子弄出一片哗啦啦的声响。有些叶片擦着他的脸颊,就跟擦着一块树皮似的。十五岁在老家陇西成纪县,他第一回纵马驰入芦苇丛搜捕一头负箭的黑熊,叶片将他的脸、胳膊、大腿,划出了多少血口子啊,那些新鲜的、红润的血,发着烫烫的、甜甜的气味。现在,那些刀片似的叶子再也伤不着他了。他想,我的脸已经是一块树皮了,再往后,就是一块石头了。我真成了石头的那天,叶子伤不着我。刀子也伤不着我了。一块石头嘛,什么冷呀,什么死呀,就都不怕了。
       从芦苇丛里抬起头来,他看见老北边的天上悬着几颗星星,就像一只长长的勺子。朝那勺子走吧,他对自己说,朝那勺子走,就不会迷路。有勺子嘛,说不定就能喝着肉汤呢。就这么想着,他真像是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起初他还不相信,但他的肠子已经痉挛起来,又清又苦的唾液浸满了他的嘴。在野外漂荡了四十年,他知道肠子和嘴是不会骗人的。
       穿出芦苇丛,他看见就在很近的地方,立着一座白色的穹庐。帘子卷起来,一炉牛粪在帐里静静地燃烧,红色的火,升起蓝色的烟。炉子上置着一口黄澄澄的铜锅,煮肉熬汤的香味,就从那儿朝着他飘过来。
       三
       李广二十岁娶妻,五年后纳妾,育有三儿一女。三十岁后,李广绝欲,就不再亲近女人了。陇西李家,世代都擅长射击。李氏先人中,最早扬名的是秦国的将军李信。秦王赢政二十一年,李信率一千弓箭手随王翦伐燕,连战皆捷,一直将燕太子丹逐入了辽东的衍水。燕灭之后,太子丹的门客扮作游侠,邀李信比箭。李信新贵,沉溺于勾栏瓦舍。比箭的那天早晨,他从花街出来,鼓足了劲也只能拉开一张描金绘彩的画眉软弓。箭射到对手的胸口,就像秋叶一样飘落下来了。而他的左臂,却被深深地射入了一箭。箭头淬这毒药,还带了倒钩。伤口溃烂,三天后李信就死了。死前他留下一句话:弓箭世家,以妇人为大敌。
       李信的话显然是说重了。如果真的没了妇人,弓箭又如何世代相传呢。但所谓开弓放箭,倒真的第一是气力,和二才是准确。妇人自然是大耗气力的东西。没有气力,连拉开一张画眉软弓都非易事呢。不过,李信既然把话说绝了,后人也就无法遵循。到了李广这一茬,已经是乡间的平民了。
       李广的父亲在射猎一只豹子时,被豹子扑过来咬死了。李广就由寡母拉扯长在。寡母说,李家要在垄亩中直起来,还是只有指望弓和箭。但弓必是硬弓,箭必是利箭。要开硬弓,就得有气力。气在力行,要有力必先养气。儿啊,你知道如何养气么?李广还小呢,却说,母亲,和都晓得。寡母说,你都晓得,就不是娃娃了。养气的首要是什么?李广说,不能泄气。寡母说,不能朝哪儿泄气啊?李广说,不能朝女人那儿泄气啊。寡母垂下泪来,说,好儿子。
       李广死后二十八载,即孝武皇帝征和二年,中书令司马迁写出了一部《史记》。书中叙到李广,有这样的话,李将军身子高大,两臂若猿,可以自由伸缩。他擅长射箭,确属天性使然啊。即便是他门下的高徒,抑或他自己的子孙,也没有谁的射艺及得上他本人呢。但《史记》的作者忽略了一点,体貌其实都可以血亲相传,却惟有李广一人服从了祖训:勤练武,远女色。
       孝文皇帝一十四年春天,匈奴骑兵大破了萧关,南下掠奔牡畜和粮草。李广以良家子的身份主动投军。初次上阵,第一箭射落匈奴的大▲,第二箭射翻匈奴的白马将军,从此轰动漠南漠北。战后,李广被提拔为汉廷的中郎官。那时候,李广还不到二十岁。这个年龄,对未来做任何的想象都是不过分的。
       这种想象在四十多年的时间里,被干干净净地洗去了颜色。他的射艺还和从前一样,已不能再有进步,就像他渴望的光荣也没能再增添一点。他已经老了,但心还没有死尽。机会是越来越少了,他就越来越珍惜最后的机会。他对自个儿叹息说,唉,你是死期不远了,咋还那么恋生啊。
       顺儿知道李广晚上睡不热被窝,就说,这正常呢,四十非棉不暖,五十非帛不暖,六十就非肉不暖了。他说,明儿到关外的集市上买个胡人女子回来,给主子暖身子。李广正喝着羊肉汤,就一口啐在了他的脸上。李广骂道,狗奴才,你废了我么?!
       顺儿反笑了,他说,我知道主子是要留那一口真气,射老虎呢。
       李广依旧喝汤,默然不语。
       四
       作为一个射手,李广的眼力、听力要远远优秀于嗅觉。但对于那些极少接触的东西,他的鼻子会陡然变得灵敏起来。比如,黑暗中老虎的腥臊。比如,他现在从那白色穹庐传出的羊肉汤味道里,就闻到了几丝妇女的气味。妇女的气味就跟老虎的气味一样,让他生起了隐隐的不安。
       当然,这种不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对那些惯于往来沙场的战士来说,妇女的气味应该首先意味着安全。李广收起了弓箭。一个寒冷、饥渴和孤独的夜行者,都会朝着一个有火光的地方走去。李广走进了这座敞开的穹庐。他走进去,帘子便垂了下来。
       牛粪炉子的火焰呼呼地响,热气流把李广的眼睛熏出了泪水。他泪眼模糊地看到,穹庐很大,顶上挂着两盏羊角灯,光线依然迷迷蒙蒙。靠北的地方还拉了一道帷幕,就像穹庐里还套着一座帐篷。帷幕那边,有胡人女子叽叽咕咕说话的声音。
       李广虽然越来越像一个胡人了,可他始终听不懂一句胡语。“叽叽咕咕”是他对全部胡语所作的概括。叽叽咕咕的声音让他产生着无法释怀的困惑。当胡人举起弯刀大劈下来时,嘴里总在叽叽咕咕。当他被一箭射翻落马时,还是叽叽咕咕。李广听说,胡妇在叫床,甚或在分娩时,也是在叽叽咕咕地大叫着。他真的没法理解,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声音,会被弄得这么复杂,这么神秘呢。
       李广在火炉边屈膝跪下来,拿勺子在锅里搅着。一只结实而肥硕的羊腿在汤里上下翻滚。羊脂厚厚地浮在面上,又白,又嫩。他很想立刻就舀一勺喝到嘴里去,但汤那么烫,让他有点不知所措。就这么犹豫着,他听到的声音。随即,他看到了一袭红袍的下摆。
       没有等李广直起身子,那穿红袍的女子已经蹲了下来。她递给他一张软软的毡毯,说,将军您换了吧。是一个胡人姑娘,却说着清晰的长安官话,甚至比李广说的还要标准,还要圆润和好听。
       李广抬起头来,姑娘把一堆毛茸茸的东西推到了李广的怀里。她说,是夫人今晚才鞣 出来的。夫人鞣了七天七夜。
       李广木然地望着她,他对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姑娘说,您就换了吧,是夫人刚刚鞣出来的,用了十二张黑羔羊的皮呢。
       李广平静下来了。他说,你是汉家女子吧,如何到了大漠呢?
       姑娘就笑,她说,将军也是汉家男子吧,如何也到了大漠呢?
       李广明白了。他说,我是来伐匈奴,姑娘是来和匈奴,对不对?
       姑娘摇摇头。她说,我们家世代都是边境上的商人,买卖牛马、羊皮、茶叶、丝绸,在胡汉两地往来,吃两地的粮食,说两地的话,还穿两地的衣服。有时候,我们也闹不清自己是汉人还是胡人。
       李广觉得很奇怪。他说,我也算在边境上呆四十多年了,怎么就不知道有你们这种半胡半汉的人呢?
       姑娘说,将军是打仗的,你看到的自然都是匈奴人的骑兵。我们是老百姓,看到的就是老百姓了。军人打来打去,就是要打出一条分界线来。商人嘛,就是要在分界线上跑过来,跑过去,有买卖做,才有钱挣啊。
       李广说,夫人,也是生意人?其实他本来想问,夫人,就是你的母亲吗?
       姑娘说,夫人,就是胭脂夫人。
       她的回答,否定了李广猜测的那种关系,却把夫人的身份说得更加含混了。不过,关于“胭脂”,李广是熟悉的。胭脂,又叫做燕支、焉支,是胡地一座水草丰美的山脉,历来刘匈奴人南下用兵的后库。就在这一年,大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兵出陇西,击败了浑邪王部,匈奴从此失去了祁连山和胭脂山。胭脂夫人,也许就是指胭脂山为名的匈奴贵妇吧。不过,她怎么会出现于这座寒夜里的穹庐呢?李广还想问些什么,但那穿红袍的姑娘闪身进了那张帷幕的后边。
       李广身上的软甲、战袍被汗湿后,变得又冷又重。现在他把它们都脱干净了,再裹上那张黑羔皮的毯子,立刻就有了说不出的轻松。穹庐里那炉红火像伸出手来似的,在他的脸上身上抚摸着,他觉得舒服极了。刚想出来的毯子有一点新鲜的、清涩的兽味。想到夫人的手指在上面鞣了七天七夜,李广就觉得兽味中还有夫人的味道。这一想,他就有了隐隐的不安。
       他的不安,是因为在疏远了女人多年之后,忽然又和女人贴得那么近了。这种不安,包含着一点陌生和怯意。孤身深入胡地,他从没有过什么恐惧。汉孝武皇帝元光六年,他在病中被匈奴骑兵俘获,盛在两马之间的一张大网中,拖着去见单于。他闭眼诈死,行了十余晨,纵身跃起来,推到一员匈奴骑兵,跨上他的坐骑,南驱七十里,安然回到了自己的要塞。那一次,听说单于已在穹庐里大摆了全牛全羊的宴席,要以英雄倾慕英雄的礼仪,说降李广。由此也可以看出,李广在大漠的影响非常的大,而李广那一次的遭遇,也是非常的危险了。那次脱险之后,李广以为自己今生不会死于匈奴人之手了。这种想法, 晚年愈来愈浓,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帐然。
       他想到过无疾而终。应该说,这是死亡的最好的一种方式了。但是,等到那一天,也许自己已经高寿得心智麻木了,屎屎在床,就连盛夏时节也会冷得要哆嗦吧。不要说有多么招儿孙厌烦,就连自己苦挨着也是生不如死啊。生已经没有一点乐趣了,可要死下去还是很艰难的事。人活着真的就都是这样没意思吧,李广很想把这些念头都排除干净,可它们总是不停地在折腾着他。他刚刚悟到了死不足惜,转眼就觉得生是多么让人留恋;才将想透了淡泊名利,可一只虎的出现,又使他陡然觉得变数就在眼前了。李广紧紧裹着胭脂夫人亲手鞣出来的毯子,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怜。
       羔皮毯子把李广的皮肤慢慢地暖和过来了,他觉得自己僵在一起的皱纹都一丝一丝地松开了。不过,骨头还是冷的,脸子也还是冷的。他觉得饥饿,口渴。他想把那姑娘叫出来,马上吃点儿羊肉,再喝点儿羊汤。这时候,那姑娘自己走出来了。
       将军,姑娘说,您能不能进去。她指着那个帷幕,夫人想跟你见面。
       李广沉吟着,他没有说话。
       但是姑娘把李广搀扶了起来,她说,将军请吧。
       帷幕的后边比李广预想的还要狭小,小得就像是一张床。但帷幕的后边还挂着帷幕,这使人觉得再后边,不知还重叠着多少的空间呢。地上满是羊皮和羊毛,李广的赤脚踩上去,真的就像踩着铺得厚厚的被褥。那位胭指夫人披着白羊毛袍子坐在当头,用一种沉思般的目光打量着李广。她的脸从长长的羊毛中现出来,显得很光洁。穹庐里的羊角灯透过帷幕落进来,已经很稀薄。李广看那夫人,觉得她像四十来岁,又像二直来夫人的右手搁在一个巨大的羊头上轻轻地在羊角上抚摸着。那羊一定是头很老的羊吧,羊角粗大挺拔,在夫人的手的抚摸下,现出青铜一样的光来。
       姑娘示意李广在夫人的对面坐下来,她则蹲在夫人的身边。她蹲在夫人的身边,一下子显得非常的温顺和卑微。
       夫人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句话。李广听不懂。她的声音很厚实,也很沙哑。女人用这样的嗓音说话,李广不大习惯。夫人说话的时候,脸上似乎有了笑意。她的鼻梁很高,眼窝有些凹陷,这使她的脸上有了明显的阴影。
       姑娘说,夫人请教将军的大名?
       李广犹豫了一下,他想起了箭杆上缠绕的白色雁翎。他说,喔,我叫白羽。
       姑娘把李广的话翻译给夫人听。然而,李广只说了一句话,她却叽叽咕咕地讲了好半天。李广就狐疑起来,是匈奴人的语言比汉话更复杂呢,还是姑娘的话里有诈?不过,他从她们的神情里倒看不出什么恶意。
       姑娘又说,夫人问将军能不能告诉她,您一个人寒夜里走到北边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李广说,是为了追逐一只老虎。
       夫人听完姑娘的翻译,口中“咦”了一声。李广听得出来,这一声“咦”是情不自禁发出来的。她的右手停止了在羊角上的抚摸。她和那姑娘用匈奴语叽叽咕咕地交谈了好一阵。说到最后,姑娘竟笑了起来,夫人的脸上就泛起了红潮。那红潮本来是不易觉察的,但在白羊毛的衬托下,就不大能掩饰了。
       姑娘说,夫人住在这儿已经好多天了,她也是在等一只老虎呢。
       这正是李广想知道的事情。但是,姑娘说的,他并不太当真。他说,夫人不是为了鞣羔皮吗?
       姑娘说,鞣羔皮不过是为了等老虎罢了。夫人想鞣的,是一只老虎的皮。
       李广注意到,他和姑娘说话的时候,夫人一直用凹陷在阴影里的眼睛看着自己。她听他们用汉话叽叽咕咕地说着,忽然有点儿焦躁,就叽叽咕咕地插了进来。
       姑娘赶紧用赔小心的样子听着。她告诉李广,夫人想知道,将军追到那只老虎了吗?
       李广说,还没有。不过,我能得到它的。李广说出这话之后,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了气力。
       夫人笑起来。她虽然没有笑出声音,但是,她仰起了头。阴影从她的眼窝里移开了,她的眼珠闪着幽幽的蓝光。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对姑娘说了一句话。但姑娘埋着头,没有吭声。夫人又说了一句话,似乎就是前一句话的重复。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但是多了一点威严。
       姑娘这才抬起头来向着李广。夫人说了,她就是一只老虎。姑娘说完,嘴角边做出有点勉强的笑意,她说,白羽将军,你不会被夫人吓着了吧?
       五
       李广坐在那儿,就像没有听到姑娘的话。黑暗中,风在均匀、有力地吹过穹庐的顶部,如同水在拍击着堤岸。他想到老虎和女人的气味,有点儿心神不宁。他静静地看着胭脂夫人双眼中央的那个部位,看着她的眉心,看着她大而光洁的额头。她的颧骨是高耸的,下颚宽阔,一看就知道是属于牙床结实、善于撕吃羊肉的马背民族。她因为在笑,鼻翼两边的皱纹现出来,一直伸进了嘴角。李广估量着,这个女人的脸,是一张被风沙和时间磨损过的脸。在稀薄的羊角灯光下,再是笑着,再是光洁,也能瞅出一些说不出来的悲哀。
       夫人不是说她就是一只虎么,李广回忆着老虎的气味,渐渐地就把夫人身上的气味同老虎的气味混杂在了一起。李广凝视着夫人向他仰起的脸,觉得真的就像是一只老虎丛草丛中探起了头来。他心里有些畏怯,也有些感伤。
       夫人仰望着李广,嘴里发出一种含混的声音。起初,李广以为那是夫人的叹息,但是这种声音在持续地延长,慢慢地,成为了歌声。
       马背民族的歌声很难有欢乐的调子。夫人的嗓音低沉、沙哑,这使歌声听起来更加粗犷,也更加沉痛了。当她重复唱出第二遍的时候,姑娘用汉语加入了进来。歌词非常的简单,李广很快就记住了。
       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胭脂山,
       使我嫁妇无颜色。
       这是战败的匈奴人自我哀怜的声音吧。李广同匈奴人斗了四十多年,或胜或败,大小有七十多仗了。大概是胜败太多了吧,胜败对他这样的将军来说,也真成了兵家常事,记录在从军日志上,也就是几句话而已。他从没有想过,失败者会用这样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唱到后来,夫人呜呜地哭了。羊角灯稀薄地照着,泪痕在她的脸上现出一道道的亮光。如果换成汉家的女子,她多半会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让泪水从指缝间滑落下来。但也许是胡人在表达感情时不习惯于掩饰吧,胭脂夫人就那么一边望着李广,一边哭泣着。泪水从她凹陷的蓝眼睛里淌出来,李广觉得连泪痕都变成蓝色的了。她的嘴唇一直都紧紧地抿着,这使哭泣声格外的压抑。泪水就顺着鼻翼两边的皱纹,流到了嘴角。这是一个威严、高贵的胡妇,现在却哭得这么难过。李广觉得自己也难过起来了。那姑娘蹲在夫人的身边,不住地用手在夫人的背上和肩上抚摸着,嘴里轻微地叽叽咕咕着,像在排遣着夫人的悲痛。姑娘蹲在夫人的身边,显得非常的娇小。夫人虽然没有站起来,但可以想见,她一定是个高大魁梧的匈奴妇女。看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妇女在自己面前无助地哭泣,李广的身子不自觉地发抖和发热起来。他的皮肤能够感受到夫人热乎乎的气息,她的鼻息和泪水,也都是热乎乎的。
       夫人的泪水滚落到白色的羊毛袍子上,就跟蓝色的珠子似的闪闪烁烁。她的身子在长长的羊毛下面起伏着,很像是一头肥大的母羊在艰难地喘息。那姑娘在夫人肩上和背上的扶摸,一点没有缓解她的痛苦,反而使她压抑的哭泣声更加有力了。李广有点儿迷糊了,他对自己说,这个妇人也许哭的不只是匈奴人的命运吧,她哭的就像是她说不出来的心事。他想起她说的,她是一只老虎。老虎也会这么脆弱么?
       就这么想着,李广发现自己同夫人已经挨得很近了,几乎鼻子都要贴着鼻子了。他犹豫
       地,把手放在夫人的脸上。夫人的脸是凉的,他的手心摸到泪水的时候,好像听到轻微的哧哧声,就跟沙地在吮着雨水似的。他知道自己的掌心很干燥,还有很多干裂的口子。夫人的泪水让他的掌心变得很滋润了。
       他的手顺着夫人的脸颊、脖子摸下去。那姑娘摸着夫人的后背,他就摸着夫人的前胸。夫人的前胸那么柔软,有弹性,李广看着两只手掌按下去,又奇怪地弹起来。在这样的抚摸下,夫人的哭泣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后来,李广把手伸进了夫人的羊袍下面。他一边把手伸进去,一边打量着夫人仰起的脸。李广觉得,这张被风沙和时间磨损过的脸,确实就像一只虎正从草丛中抬起头来。这是一只大漠中的虎。却像羊那么温驯。
       李广触及到夫人皮肤的一刹那,他的手指就像突然被烧灼了似的。他没有料到,夫人的身子就像烧红了的炭,烫得吓人。这使他迟疑了片刻,然后使劲将手掌贴了上去。现在所有的感觉都很结实了,接着还再次出现了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但他已经不吃惊了,——这个胡妇的身子像红炭一样的烫人,而且还像鱼一样的光滑。
       李广早就听说过,匈奴人的袍子下边是不穿衣裳的。现在。他的手告诉他,这确实是真的。他抚摸着那个滚烫、光滑的身子,觉得有一股热流从自己肚脐下边升了起来。一直都冰凉着的骨头,瑞在就跟终于浸到了温水中一样,一点点地转暖了。为什么这种能让骨头温暖的热流,不是从手、从皮肤传递过来的呢?李广后来反复这样想过。大概是冷到了骨头,就只有自己才能温暖自己了吧。
       夫人已经不流泪了,但还在低沉地抽泣。这种抽泣同喘息是容易混淆在一起的。夫人终于张开了紧闭的嘴唇,她呼出的热气,把李广的脸颊、脖子还有胸膛都弄湿了。他感到夫人的手也伸进了自己紧裹的羔皮毯子,就像自己抚摸她一样,她也在抚摸着自己。这事情进行得非常的自然,因为李广就和匈奴人似的,羔皮毯子下什么也没有穿呢。但李广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近女人了,夫人的手摸到自己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点紧张。一紧张,全身的肌肉就变得紧绷绷的了。夫人的身子在他的手心下,每一处都是饱满的,柔软的。同时他有点吃惊,自己的身子在夫人的手心下,肌肉还是那么结实,跟游鼠似的窜动着。夫人的那双手真是善解人意,它们显然是贪婪的,却又是克制的。它们抚摸着李广,让他的身子紧绷起来,又慢慢地松弛了下来。李广忽然对自己的身子有点吃惊,我咋会还有这么一副身子?这么一想,心头就涌起了酸意。
       那姑娘早已经退了出去。这狭窄的空间更像是一张床了。李广听到大漠里传来老虎低沉的咆哮声,在均匀有力的风声中,显得格外忧伤。李广侧耳辨别着,这是否就是那只中了箭的老虎呢?但是,胭脂夫人打断了他的倾听。她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句话。李广听不懂。她继续重复着。她的声音十分沙哑十分温柔,压制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焦急。随后,风声和老虎的叫声就被一种丁丁当当的铃声盖过了。
       夫人的手腕、脚腕上都戴着金链,上面系满了小小的银铃和红色的宝石。她的身子动起来时,铃铛就丁当丁当地响个不停。李广远在长安的家中,他的妻妾共同喂养了一只母猫。母猫的脖子下就系得有两只小铃铛。它的皮毛是黄色的,夹着黑色的班纹。它很少咪咪地叫,浅灰色的眼睛里总有一层雾翳。李广应该说跟这只猫是陌生的,但每次从边塞回家探亲,一推开黑漆的院门,就听到丁当丁当的声音,那猫呼的一下跳到他的肩上,亲昵不已。他一个人睡在一张藤编的大床上,那猫就在他的枕头边踱来踱去。他在家里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在那不安的铃声中迷迷糊糊睡去的。
       在羊角灯稀薄的光影下,夫人身上的铃声让李广想起了家里的那只猫。他想起了那只猫对他的依恋、亲昵,还有自己对猫的冷落,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难过。他抱着夫人的身体,嗅着她身上有些带酸的气味,朦胧中他觉得那只猫真的好像就是一只虎啊。他贴在夫人的耳边,把这种想法说了出来。但是夫人一点也听不明白,他的声音她听来也是叽叽咕咕的吧。他狠劲动了一下,他看见夫人的嘴咧开来,吸了一口气,好像痛苦得就要哭出来了。
       帷幕上映出白花花晨光的时候,李广从一摊羊皮中直起了身子。他这才看见,天亮前他沉沉睡去的这个地方,就像一座堆积着羊皮的仓库。他在黑暗中听到过和触摸过的那些东西,都还掩埋在毛茸茸的羊皮下边呢。他走出帷幕,看到穹庐里牛粪炉子还在燃烧着,铜锅吱吱地响着,飘出羊肉的味道。他的衣裳已经烧干、叠好,旁边依次放着他的软甲、战袍和弓箭。透过铜锅上的热气望出去,穹庐的帘子已经卷起来了。外边的草地上有一些紫色的烟雾,季节河露出弯曲的一段,一匹黑马把头伸进河里饮水。
       李广本来是懵懵懂懂的,看见自家的坐骑,心里格登了一下,脑子就觉得清晰了。他穿戴好了,在铜锅边寻到了两只海大的木碗,就盛了一碗肉、一碗汤吃起来。吃起来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真的是饥肠辘辘呢。他吃得非常专注,不让一滴油汁溅出来,嘴里也不发出声音。他一共吃了两碗肉,喝了三碗汤。一股热流从他肚脐的下边升起来,周身都有了暖融融的酥软感。他歇息了一小会儿,毛毛汗从他的鬓角渗出来。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在穹庐的一个角落里,两个男女从羊皮底下坐起来,揉着眼睛。李广看清了,是顺儿和那个会说胡语的姑娘。顺儿说,主子一个人到北边来,我不放心,就悄悄跟来了。
       李广摸摸自己的脸,似乎烧得有些发烫。他想,两碗羊肉三碗汤呢,难怪。李广说,顺儿,我们回去吧。
       主仆两人就朝着南边去了。天上正有雁阵飞过,李广望着天空,我们是沿着与它们相同的方向在走呢,他对自己说,其实这些鸟哪分南北呢,它们分辨的也许只是冷暖吧。
       他坐在黑马上,看见辽阔的草原的左右地倾斜,弄得他心里一浪一浪的。顺儿的背上背着个黑色的卷筒,那是十二张黑羔皮鞣出来的毯子。李广感到骨头一直在发疼,发酸。这种酸疼让他觉得很舒服。他问顺儿,你知道羊皮是怎么鞣的吗?
       顺儿说,不知道,跟揉面团差不多吧。
       李广嘘口气,他说,我也不知道呢。
       顺儿又说,主子想不想知道,胭脂夫人为什么住那座穹庐吗?
       李广说,那姑娘都对你说了?
       顺儿说,夫人的丈夫是个大英雄,在胡人中贵不可言。只是年过五十了,妻妾还没有一个怀过身孕呢。他知道是自己的不是了,就将她们遣到大漠的各处,结庐独居,与陌生的那个……英雄相会。
       李广说不出来话来。他看着草原在自己的眼里浪过来,浪过去。大雁叫着,使深秋天的晨空更宽广也更寂寥了。
       顺儿笑着,主子还拉得开硬弓吗,射一只雁来试试。
       早晨的风是酸涩的,吹在李广的眼睛里,把他的泪水都快吹出来了。他取出弓,把箭搭在弦上,向天一指。但是稍一犹豫,又罢了。他不想试。试了又如何呢?
       六
       大汉孝武皇帝元狩四年,李广率部随大将军卫青北伐匈奴。他请求作为前军,与单于的主力决战。但皇帝认为李广的运气总是不好,就拒绝了。这样,李广就只能在东翼辅助作战。由于向导的失误,部队在大漠中迷了路,李广无功而返。而单于在和卫青交战之后,就带着阏氏和部族向大漠的极北边,远远地跑掉了。汉廷和李广都失去了俘获单于的最后一次机会。
       战争结束以后,卫青传李广到将军幕府听审。但是李广拔出佩剑,就在军中自刎了。顺儿用黑羔皮毯子覆盖了李将军的遗容。他从没有看到过李将军的表情,像现在这么平静、舒展过。
       在李将军自刎的前一天,顺儿告诉他,听说单于和阏氏的儿子已经一岁多了,能够和阏氏同坐马鞍,在草原上往来驰聘了。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