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黑名单
作者:■杨少衡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7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
       我们颇为不安:这些人一声不响,像河里的一群鱼。这群鱼不动声色地悄悄游了过来,一条跟着一条钻入我们县的宾馆,晚餐时悄没声息地一起游过餐厅,挤在角落的一个包间里吃饭,依然不声不响。夜色降临,鱼们突然呼啦啦跳出水面,出现在大堂之外,那儿停着三辆面包车。眨眼间那些人上了车,分三路离开,立刻跑得不见踪迹。没有人知道这是些什么人,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这些身份不明者神秘之至,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也让我们感觉到一种惶惶然的期待和不安。我们东张西望,交头接耳,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我们感觉到接下来一定会发生一些什么,其情节通常出人意料,有如电影院里上映的恐怖片子。
       我们得郑重说明:没有谁能对我们一直瞒到底。在这个县城里我们无处不在,我们总能知道我们想知道的那些事情,不管我们碰上的牧师的一般饶舌的鹦鹉,还是哲学家一样缄默的鱼。当天晚上那些神秘人物刚刚离开宾馆,我们立刻就恍然大悟。我们注意到那三辆面包车的绿色车牌,我们对那几个牌号相当熟悉,我们还看到头辆车上有一个默不作声的乘客,我们马上明白那些人怎么回事。
       这个默不作声者被我们称为黑脸,为本县一个要人,身高体状,面容严肃,关于他我们后边还要讲到。
       后来我们知道那三辆面包车一起驶出县城,开往三十公里外的一个乡镇,到达那个集镇后即兵分三路,扑向附近的三个村子。那一天晚上恰为月末,天上无月,星光微弱,杂陈于乡间土路尽头的村子高高低低的房舍有些许灯光闪烁。面包车开进村时受到了所到村庄大小犬类的热烈欢迎,各家各户的狗们从各自的居室奔跑而出,在面包车头射出的灯光里上蹿下跳,兴奋得狂吠不止,异常隆重。坐在面包车里的那些神秘人物在不息的狗叫声中依然一声不响,他们轻车熟路,绕过沟坎,驶过小道,直冲村子的某个角落。然后他们从车上跳下来,奋力攻击某一个农家院子,几个人从大门扑进,几个人打亮手电筒撒腿跑向院后堵住后路,前前后后的攻击者全部放声大叫:“别动!别动!”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看热闹的乡下狗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它们像挨了一阵乱棒似的炸了锅四处逃窜,满村里全是它们吓毛了的叫声。
       但是袭击者一无所获。三辆面包车分兵袭击三个村子的三户人家,他们所要寻找的主角都不在家里,无一例外。三组袭击者中,最接近目标的一组冲进屋时,在户主客厅的桌子上见到了一支旋转在烟灰缸里的香烟,这香烟还剩半根,依然在冒着烟,但是主人已消失不见。
       这半截香烟引发了我们无穷的联想,我们断定这里边肯定有鬼,这鬼就像浮起于池塘水面的一具无头裸体女尸一样令所有善良之辈心惊肉跳。
       2
       然后我们开始听人交头接耳说一张黑名单。据说该名单非常神秘,跟那天晚上黑脸等发动了突然袭击的那些人一样。我们听说这份名单上密密麻麻列着许多名字,每个名字后边写着一串阿拉伯数字,这些数字不是电话号码,也不是身份证号码,是人民币,也就是钱的数额。眼下世界上各种类型的阿拉伯数字组合里,恐怕只有这种数字最让人眼花缭乱,浮想联翩。通常一个人能够荣幸地进入某一个名单,且在自己的名字后边跟有一笔显示收益、财富和身份的阿拉伯数字,这种待遇很让旁人眼红,只可惜这一回那些人的名字进入的不是地方,因为该黑名单出自“大公字”,眼下在我们这里,人们一听这三个字就纷纷然做鸟兽散,避之惟恐不及,就像碰上了三个已经进入歇斯底里状态的艾滋病人一样。
       我们得说这个所谓的“大公字”也挺神秘,我们也是在不久前才听说过它。在我们的感觉里,这个面目模糊不清的“大公字”就像海里的一只大章鱼,有着长长的,柔软诱人的肢体。章鱼这种软体动物上了餐桌时自然是我们的美味佳肴,它的柔软肉体在我们的牙缝里“咔嚓咔嚓”发出脆响,口感绝佳。但是如果它还在海里,特别是在海里生活久了变得无比巨大且张牙舞爪时,咱们最好离它远点,免得一不小心落到水里变成了它的美味佳肴。据我们所知,我们这里的“大公字”确实已经有些令人生畏,毫无字面上那种温馨的无私的公共事业般的美好感觉,这只模样古怪的大章鱼舞动着它的柔软节肢,肢体上下贴满了中外名牌香烟商标,全都印制精良,贴有防伪标记,却是货真价实的假品——参与“大公字”的人全是附近偷偷摸摸的假烟制造者,他们利用藏在各种地下作坊里的烟机,用烟丝、烟纸、过滤嘴制作“中华”、“熊猫”等冒牌假烟,换得一捆捆钞票滚滚而来。这类活动跟眼下的正雨后蘑菇般涌现于各阴湿角落的伪造名牌西服、酒类和药品的活动一样,因为侵害合法厂商利益和国家税收而不受法律保护,并遭到越来越猛烈的打击。为了躲避打击,生存并赢利下去,我们这里假烟界的有识之士迅速进行串连,成立了一个维护自身利益的秘密机构并将其称之为“大公字”。“大公字”的参与者根据制假规模每月需交纳若干万元,作为公用活动费,他们公推三位牵头人,称“董事”,负责协调公共事务,上下打点,疏通渠道,贿赂有关人员以应对时局。我们不知道这些制假人士为什么给自己这个专司打点贿赂的机构起了这么个别致的名字,“大公字”一下子就让我们联想起往昔“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美好理想,体验到一种残酷的幽默。
       我们预感不祥。我们想象着那张与“大公字”有关的贿赂黑名单,我们不知道它会给我们描绘出什么凄惨的图景。
       我们听说名单是这么出来的:那天晚上,黑脸领着我们都不认识的那些神秘人物袭击了三个“大公字”董事的老巢,结果一无所获。黑脸看着那家人客厅桌上燃了一半的香烟,脸色极为难看。他们离开那户人家院子,走到村边时,突然一起折转回头,再扑那个院子,杀一个回马枪,结果还是一无所获。那以后黑脸吩咐他的人彻底搜查那户人家,终于在卧室的一个柜子里查到了那份黑名单。
       这就是说,如果真有其事,这份黑名单已经掌握在黑脸手里。
       我们听说有个人在机关宿舍楼楼下碰上黑脸,斗胆向他打听传说纷纭的这一份名单,黑脸一如既往地板着他的脸不置可否。那人接着打听黑名单上都有些谁,黑脸眼睛一瞪说:“有你。”那人只好狼狈逃窜。
       我们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我们感到十分惶惑。
       我们得介绍一下黑脸。这个人在我们生活的县城拥有类似于香港演艺界大腕刘德华那样的知名度。我们已经说过,所谓黑脸是一个绰号,或者叫昵称,这个人大名叫林默,由于默出于黑而胜于黑,称其黑脸相当传神。黑脸林默今年约三十五六,模样颇英俊且有异相,他的下巴颏处长有一块铜钱大小,边缘不太规则的黑色胎迹,像一枚印在脸面的黑色图章一样醒目,这块图章让我们想起前苏联的戈尔巴乔夫,该总统先生脑门上也有一块胎迹,状如地图。如今戈氏早已下岗,而我们这位黑脸还在台上,这个人眼下贵为我县副县长,我们见到他时虽不要立正敬礼,却还本能地尊敬有如,哪怕是在小便所里狭路相逢。我们只能在背地里管他叫“黑脸”,当着面不敢这么干,那时我们得称他“县长”或者“林副”,叫得尽量亲热,脸上堆积笑容,回过头我们才互相交头接耳,拿他脸上的胎记和表情打趣。在我们这里,所谓“黑脸”含有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甚至六亲不认之意,黑脸就是这种品性,我们对他必须经常黑着个脸皮表示充分理解,因为他分管打假,带着一伙人专与“大公字”为敌,干这种活的人通常需要一些职业表情,就像空中小姐需要时时保持微笑一样。相比而言,我们还是比较喜欢空中小姐的充满温情的职业脸容,她们不像林默等人的黑脸那样让人提心吊胆总觉得透不过气来。
       我们屏息静气,密切注视黑脸的言行举止。我们意外地发现那几天他其实相当放松,有一天晚上他叫了三个人进了政府大楼他那间办公室,在那里彻夜工作。我们看着位于五楼东侧那间办公室整夜不熄的灯光,想象着他如何商量收拾不幸列入黑名单上的各位先生,在心里为他人阵阵发紧。到了凌晨两点,政府门外大街西侧通宵营业的“稻花香”粥馆老板突接一个送餐电话,求买一锅皮蛋粥,送政府大楼五楼。老板不敢怠慢,亲自将粥和碗筷送去,他发现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如火如荼,黑脸率三位部下围在一张大桌前挑灯夜战,正在打八十分。所谓八十分是我们这里流行的一种扑克打法,需要用两副牌,游戏规则跟四十分差不多,却因多了一副牌而难度培增。据粥馆老板说,黑脸看来是输牌了,脸上被赢者粘了一张纸条,这人带着一张多余的纸条,脸面表现更黑更臭,因此显得有些滑稽。
       我们如释重负。我们马上想起这人手中的黑名单,我们感觉到所谓黑名单很可能有虚张声势,是黑脸们吓唬“大公字”以及跟“大公字”有所牵连的人一种手段。我们对他们的手法表示理解,因为兵不厌诈,自古如此。不过我们本能地喜欢看到黑脸出丑,让人在脸上多粘几张纸条,他在这种时候显得跟我们比较相似,平易近人。我们认为黑脸不能总是自认高人一等,眼睛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张黑名单。尽管眼下各色人等不管君子还是小人大多爱钱,但是稍微有一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大公字”这类非法机构的钞票烫手,从那里来的款项能那么轻快地吞下去像吞一粒肉丸子似的?这道理连我们这些无名小辈都了如指掌,何况有幸受到“大公字”青睐的那些人士的智商远远胜过我们。我们希望黑脸认真地打他的八十分去,我们愿意在凌晨时分请他吃一两次皮蛋粥,只要他别总拿什么黑名单吓唬那些总是令人尊敬的人士,让大家包括我们谢天谢地都能睡上一个好觉。
       
       3
       我们深感震惊。
       有一个人被从街上带走,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就是机关刚下班的那个时候。被带走的这个人叫陈邹,年三十,为本县技术质量监督管理中心主任,那天下午该主任在单位里组织员工学习报纸有关深入开展精神文明建设的文章,并亲拟若干讨论题目,要求全体员工结合本职工作进行认真讨论。下班时间到了,主任关上办公室,腋下夹一小公文包,笑嘻嘻神情愉快地步行离开办公楼,刚出门就被两个陌生人于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拦住并推上一辆面包车,在众目睽睽中扬长而去。
       那一天中午陈邹的妻子在家里为他煲了一锅豆腐鱼头汤,加有少许潮州咸菜块调味。据了解该陈邹好吃鱼头汤,特别喜欢鲢鱼头,越大越好,煲得越烂越来劲,因此其密友都管他叫鱼头邹,说这小子那份聪明全因为鱼头,吃了那么多鱼头鱼脑,猪都会唱卡拉OK,何况陈邹。这位鱼头争确实智商特别高,能力特别强,什么样的难题到他手里都能想出点子解决,他干的一件绝顶聪明的事情与“大公字”有关:他那个部门是法定打假的责任部门,根据线人举报,前些时候他们在某村捣毁了一个制造假烟的窝点,从一个农家新房地下室里查获了一台价值极高的新型烟机,这台烟机被拆开,吊运到鱼头邹他们单位的一处库房封存,等候处理。半个月后上级通知将该制假机械就地砸毁,鱼头邹让本单位员工精心布置了一个销毁现场,组织了一个隆重的打假仪式,请有关领导莅临指导,并摆好架势,执锤示范,由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做专题报道,搞得轰轰烈烈,热闹有加。末了人们才忽然得知,那天被隆重砸毁的烟机是一架已经老掉牙的坏机器,只在销毁前专门喷涂一新。而在地下室里查获的那台新型烟机已经被掉包送归原主,整个掉包过程周密细致,神不知鬼不觉几乎天衣无缝。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在知道之前,我们只知道鱼头邹聪明绝顶,时常组织我们这一类人学习报纸上有关精神文明建设的文章,并设计题目让我们认真讨论,直到他被推进面包车为止。我们听说他收受“大公字”八万块钱的贿赂,用时价折算,仅此一笔就可保他一辈子都有鱼头可吃。只可惜这小子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鲢鱼头吃太多也不见得好。我们听说那天他一被弄走便痛哭不止,叩头作揖要人家放他回家,说是下班前老婆已经打过电话让他回去吃鱼头豆腐汤,眼下他的嘴里全是那锅汤的鲜味,还有添加在汤里,煲得足烂,入嘴就化的那几块潮州咸菜那股微微有点发酸,却无比开胃的绝妙滋味。
       我们感到心里发酸。人到了这种份上也真可怜。
       然后又是一个人,这人叫李志坚,是本县工商局的一位资深科长,年已五十。这个人乐于助人,朋友熟人有事找他,总是尽量帮忙,因此颇有人缘,如有宋时梁山老大及时雨宋公明。那一天李科长是在家里被弄走的,抓他的那些人于傍晚时分上门,在李家的客厅里不声不响地坐了近半个小时,才把该李弄走,倒不是李科长耍花招赖在家里,只因为他有所不便:他正逢内急,上卫生间解手,这人有个坐下去就起不来的毛病,因些让那此不速之客陪他出恭陪了半点钟。李科长提着裤子走出卫生间还不知道自己犯事了,直到被上了手铐才大汗淋漓。李科长被带走时其妻大哭大闹,末了忽然清醒过来,慌忙从柜子里取出一卷卫生纸,百般恳求来人帮助带上。
       她说,其夫李科学患有痔疮,大便既费时间,又格外费纸。
       我们顿时感到骨头缝里有一股深切的寒冷。
       后来我们听说李科长志坚拿了“大公字”四万块钱。有一回有一辆载有半车假烟的卡车被工商巡察队扣住,李科长即通知该队队长放行,只对车主罚款若干了事。
       我们又想起了黑名单,看来有人正在按图索骥缉拿名单上的人员。我们感觉到有一个黑色的物体乌鸦一般悄没声息地在我们的头顶上飞翔。有一个说法开始在我们身边流传,有人说肯定有这么一份名单,但是它不是记在一张纸上,是记在一个软皮本子里,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们能通过自己的后脖颈感觉到一种黑色物体飞翔的凉意,我们没法判断在我们附近飞来飞去的那玩艺是一张纸,还是一个本子。
       我们睁大眼睛看着黑脸,我们希望从他下巴的那块图章上看出一点究竟。我们注意到黑脸的高深莫测,难以解读。
       那一天县里开会,黑脸莅临大会讲话,讲话期间会场上忽然响起一阵手机铃音,黑脸即推开稿子不讲,抬头四望,寻找声响来自哪个方向。由于会场太大,很难准确定位,加上闯祸手机的主人很有经验,不动声色以最快速度掐掉手机声响,像掐断一只鸡的脖子似的,黑脸没把肇事手机当场捉住,虽恼火却毫无办法,只好低下头继续念稿。不想就在这时会场上又“嘀嘀”大作,从另一角落响起了传呼机的声响,黑脸把眼一瞪,说:“又是谁?谁?”
       这个时候当然没有谁自告奋勇去撞黑脸的枪口。人们争着东张西望以表示自己非常清白,只听那传呼机“吱”一下像钻地老鼠似的忽然没了。
       会议主持人当即抢过话筒发布命令,说明林副县长是在做一重要讲话,要求与会者检查一下自己的手机和传呼机,没有关掉的一律关掉,不要影响开会。
       我们知道黑脸就是这个脾气,这人一般不太随和,所以才给弄去跟假烟贩子作对,我们知道这个人讲话时不喜欢别人插话,特别讨厌我们的手机和传呼机跟他争着说。通常我们一见黑脸就自觉往腰里摸索,掐掉手机和传呼机的喉咙,让它们叫不出声,只会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像给阉割了一般。但是我们中总有一些人记性不好,他们光顾着欣赏黑脸下巴上的胎记,把要紧事全给忘了。
       那天主持人再次重申会场纪律后,黑脸低下头继续念稿,突然会场后部“嘟”的又响起手机铃声,大家不觉一起扭头朝后边看,紧接着前边“嘀”的又是一响,是一部传呼机不合时宜地跑出来凑热闹。大家不禁“哗”的一阵窃笑。
       我们看到黑脸勃然大怒。他把稿子扔在一边,黑着个脸一声不响。
       “猪脑子,”停了一会儿,忽然他对着话筒骂道:“猪脑子,猪!”
       说实在的,尽管这家伙脸黑,我们倒从没听过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人,特别是他从人家音响动听的手机和传呼机直骂到猪的脑子似乎不太有道理,我们都觉得挺奇怪。我们立刻想起这人手中的那张黑名单。也许真是这样?不管那是一张纸,还是一个软皮本子,总之可能真有这么一份名单,名单上写着一些名字,那是些人,不是猪,因为猪通常没有名字,但是那些上了名单的人确实长着一副猪脑子。我们都知道猪其实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哺乳动物,它们的聪明表现在尽可能地把更多的好东西吃进自己的肚子里,争取尽可能快地长肥了再去挨上一刀。在这个水平层次上,黑名单上的人与猪的认知模式确实有些类同,“大公字”那种钱是能拿的吗?敢拿那种钱的不是猪脑子是什么人?难怪黑脸要在如此场合中予以臭骂。我们在黑脸的骂声中无比清晰和惶惑地意识到黑脸手中黑名单上的那些猪脑子们很可能就坐在这会场上,带着刚刚关掉音响的手机和传呼机坐在我们的身边。可能是他,还有他。
       4
       “大公字”三董事中的一个突然被警察抓获。
       这个人并没有跑远,他在那天晚上逃离现场之后,连夜穿过他的村庄,爬上村后的山冈,躲进村子里去。后来这人居然就潜入县城,住进一个大款家中。该大款是本县一位知名人物,拥有大大小小十来辆货车,开有一家运输公司,在本县城关繁华地段建有一处豪宅。落荒而逃的“大公字”董事就藏在该大款宅邸的某一间偏房里,整整藏了十来天时间。这个人如果老老实实像冬天里的蛇似的藏在那里就什么事没有,警察一时半刻还找不到他,偏偏这人不甘寂寞,非要出来透透气不行。那天晚上他跑到附近一家夜总会喝酒,该夜总会刚好新来了两位色艺双绝的女歌手,董事听得来劲了,吩咐点唱、送花,一掷百金。由于从事的是非法暴利行业,“大公字”董事手中是有点钱,足够他在小姐脖子上挂满花环,却没想到那天夜总会还有一匹黑马,也是牛逼哄哄有钱没地方使的模样,且看中的又是同一个小姐歌手。于是这两头雄性动物便在夜总会里争斗起来,先是用钞票文明竞赛,接着生气了例秽语相投,末了忍不住跳起来老拳相向,弄得全场大乱。有看热闹者赶紧打110报警,警察赶来把两个肇事者逮个正着,不想意外地捕到了一个逃犯。
       然后我们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确实有过一个黑名单,是写在纸上的,可它已经给烧毁了,不存在了。我们估计该消息源出那个栽在夜总会里的“大公字”董事,他总该说出点什么并七拐八弯地送到我们的耳朵里。据知情者说,“大公字”的黑名单非常务实,只把对他们有用的人往上边写,并根据那些人的情况分别确定价码,有用的队长值两万,科长值四万等等,数额相差悬殊。我们对这种做法表示理解,“大公字”的钱当然要送鱼头邹或者科长李那样用得上的人,别指望拿去捐献给希望工程。一个人能力有大小,贡献有多少,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像我们对他们一点用处没有,当然连一张草纸都摊不到,别说钞票。我们睁大眼睛想象着那个场面:三位“大公字”董事围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摊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行汉字和阿拉伯数字。我们痛切地感觉这三位董事完全就是三个乡间屠夫,他们在裤腰上别一把双刃尖刀走进猪圈里,对着里面的猪指指点点,异常挑剔。末了一个说:“这头怎么样?两巴掌?”另一个比较吝啬:“也就那么个爱吃鱼头的东西,最多六根指头吧。”第三个出来打圆场:“东西是那么个东西,咱们不是用得着吗?八根指头吧。”于是一锤定音,决定付八万元人民币收购送斩。
       他们确定完人选和金额,传看完那份黑名单,一致同意,没有异议。然后他们用一只打火机把名单点着,当场烧成灰烬。他们确实没有必要保存那样一张名单,作为非法行业的从业人员,他们知道有一些东西最好记在脑子里,不要留在纸条上,以免到头来成为某种无法推翻的罪证,让自己没有退路,饱吃苦头。
       我们这才知道黑脸抓在手中的原来只是一把灰,根本没抓住什么名单,不管是在一张纸上,还是在一个本子里。我们知道肯定有一些人因此松了口气,幽灵一般盘旋在天空的黑老鸦飞走了,后脖颈不再怪怪的一个劲发凉。这些人肯定都有些身份,如鱼头邹、科长李之类,属于中尖子,如果他们像我们一样无足轻重,怎么有资格荣登那份黑名单?想起这些精英人物曾经让一份传说中的名单搞得那般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比死了还要难受,真令人感叹不已。
       我们听说“大公字”给黑名单上的人选钱非常讲究。有身份的人通常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和影响,收送贿赂时如有多余的人在场,他们就可能拒收,所以只能一对一,你知我知,万一出事,你说有我说没有,旁无对证,尚可周旋。但是这种一对一方式不利于对双方进行有效监督,弄不好就会黑吃黑拿,因此“大公字”每次出动都是三人行,其中一人实施进攻,另两人掩护牵制,并严密监管。负责进攻的那个人上了某办公楼呀宿舍楼,另两人就躲在门外,一直守到进攻者完成任务走出门来,那时下面的两个人立刻把他拖到一旁进行彻底搜身,以确认把确实把钱送走了,不是藏在自己裤裆里,准备谎称送出,实则私吞。公事公办,“大公字”对人对已都不含糊,绝对的一大二公,可怜鱼头邹他们聪明过人,知道一对一拿钱比较安全,怎么就没想到“大公字”如此阴险,在喑处别设机关,特派两人专司坐定,确保每一笔贿赂都击中目标,落到实处,钱跑不掉,人也跑不掉,只有屠宰场一条路可走,真惨。令我们不能不为鱼头邹们扼腕叹息。
       我们也为黑脸扼腕叹息。传说中这个人手晨抓着的那张有如重磅炸弹的黑名单原来只是一把纸灰,那东西还能吓唬谁?我们发觉黑脸颇有大将风度,他不太在乎我们给予的同情,依旧黑着脸皮。有一天下午黑脸出席了一个分管局的工作会议,会后特地留下跟局长副局长们共进晚餐,上桌时他忽然发问:“喝什么酒?”局长回答说:“准备了啤酒和葡萄酒。”黑脸把手一摆,说:“今天给大家喝点好的。”他钦点了一种洋酒,名字挺别致,叫“皇家礼炮”,很有点贵族感。黑脸说洋酒喝起来有一股蟑螂屎味,还贵得要命,平是不能乱喝,偶然可以来点。
       我们都感到非常谅讶。我们不知道黑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人不太喝酒,忽然讨起酒来必有缘故。联想起历史上著名的鸿门宴,我们忧心忡忡地看着被黑脸轰隆轰隆打了一顿昂贵的皇家礼炮的那些局长们,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麻烦了。我们忽然意识到:不管有没有那张幽灵一般的黑名单,该有麻烦的还是会有麻烦的,该掉到水里去的一不留神总会掉下去的。
       5
       接着掉下去的是几个警察,其中一个派出所所长,一个派出所指导员,两位警官率本部三位警员于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被缴去所佩警械,摘掉警衔,押上了一辆警车。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警察被警察抓走,只觉一头雾水。我们对雨中那几个脸上身上湿漉漉的警官充满好感,我们记得去年夏天本地下过一场大雨,雨后三个小男孩下河玩耍,被水下暗流卷走,该派出所所警察闻讯后在所长指导员率领下迅速赶到洪水陡涨的河边,一个跟一个跳下水去,经警民共同努力,救起落水男孩两位,捞起溺水童尸一具,本乡百姓因此自发缝制题为“爱民警所”的锦旗一面,敲锣打鼓送到派出所,至今仍挂在该所办公室的墙上。我们没想到忽然间这些警察竟然自己落入水中。
       这时我们听到一个爆炸新闻:“大公字”又一董事落网。这个人也没跑远,只是躲得很深,且不上夜总会,因此警察费了好多气力,一直没有捕着。有一天这人忽然自个儿丧魂落魄走进公安局大门投案自首,说:“心惊肉跳,睡不着觉,受不了,坐几年笼子算了。”警察如获至宝。
       然后我们才知道“大公字”发案当晚那支烧了一半的香烟是怎么回事:投案自首者说,那天晚上他已经洗过脚了,正准备上床盖着被子看电视,只在床前晾一会脚,顺便抽一支烟。这时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告他说大事不好,让他赶紧滚蛋。他把香烟往烟灰缸一丢,慌忙套上鞋子,袜子都顾不着穿就落荒而逃。
       “是所长打的电话。”投案者说。
       据查,“大公字”曾十万元给派出所,平均每警员得两万。这笔钱换来了关键时刻的几个通风报信电话,因此也让几位警察最终落入水中。
       我们十分悲哀。我们喜欢那几个警察,他们都非常年轻,穿上跟国际惯例接轨的黑色警服,一个比一个帅气。我们看到小伙子们脸上淌着泪水被押上雨中的警车,感到无比痛切。我们真希望早先送钱的人笑眯眯走进派出所时,我们能跟在后边,那时我们一定会紧紧抓住小伙子们的手,告诉他们千万小心,有一些钞票长着毒牙有如眼镜蛇,那种钞票拿去当草纸擦屁股也会让人拉不出屎来,别相信那个笑眯眯的家伙!
       可是晚了,完了。
       我们听到了确切无误的消息:原来确实有一份黑名单,这份黑名单确实给烧毁了,但是它确实还存在着,而且确实上写在一个软皮本上——原来“大公字”三位董事研究通过贿赂名单并烧毁后,有一位董事出于某种色调阴暗的考虑替自己留了一手:他一回家就根据回忆把名单上的人从空气中一个个重新捉拿到纸上,他把这些人的名字包括他们的价码一起写在一个软皮本上。“大公字”发案的那天晚上,软皮本的主人扔下半截香烟逃跑,仓促中没来得及带走那个本人,让它落人黑脸等人手中。直到此刻这人投案自首,黑名单的来历之谜才得以破解,水落石出。
       凉意再度袭击我们的后脖颈,我们无比真切地感觉到那只黑老鸦的存在,它正在我们的脑后悄无声息地掠过,带着一种无言的恐怖不慌不忙地在晴朗的天空中盘旋。我们知道他肯定不会闲着,它在那里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在人们猝不及防之际,它会像老鹰那样突然从天上扑下来。母鸡已经发出怪叫,鸡仔们吓得脸色发青,拍打着翅膀四处奔逃,它们逃得掉吗?
       我们看到黑脸悠闲地在街道散步,陪着他的妻子和孩子。黑脸的妻子在人民银行工作,年轻漂亮,模样端庄,他们有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女孩,长得活泼可爱。我们对这一家人如此欢乐祥和地一起行走在街道上感到新奇,特别是在这种时刻,在他手中的黑名单正不祥地在我们的头顶四处翱翔之际,这一家人如此悠闲真让我们心中忐忑。在我们的记忆中黑脸总是板着脸坐在他的办公室或者某主席台上,偶尔可以在一辆忽然停下的轿车上看到他,我们知道机关宿舍楼某一套房子的大门后边关着他的一家人,却从未在街上看到他和他的妻女结伴而行,像我们这类普通人家一样,哪怕在双休日和节日里我们都没有看到过。我们注意到那天上午黑脸在超市里给妻子买了一件羊毛衫,他的妻子在简易更衣室里试装时,他就像普通男人一样站在更衣室外边,手弯里搭着妻子脱下来的外套,黑脸皮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后来他们一起陪女儿去本城新开的一家特香鸡店,在那里要了三份套餐,一家人围在一张小桌前吃午饭。黑脸的女儿跟我们家里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一样相当挑食,她把自己的那份薯条吃了,把自己的一块小面包蘸上番茄酱也吃了,然后咬了几口鸡腿,就把几乎整份的米饭和鸡肉都推到黑脸的面前。黑脸拿着他的勺,不慌不忙地吃着,不会儿就把女儿盘子里的食物吃个精光,一粒不剩。
       我们觉得心里发毛,我们知道他差不多准备好了,紧接着他就会带着他的人从天上俯冲下来,把他手中黑名单上的那些人吃得一个不剩。
       6
       后来果然有一个又一个的人在我们眼前掉了下去,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手中都握有一定的权力,能够为“大公字”通风报信,可以对“大公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在出了事的时候可以打几个电话帮他们说情。“大公字”像散财童子似的慷慨解囊,用表面上一对一背地里三打一让你跑都没法跑的方式给这些人送去大量现金,把他们织在自己的关系网里,以切实保护“大公字”的各位股东继续制造、运输和销售假烟,牟取更多的暴利。然而一朝暴露,“大公字”的黑名单现身于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人便一个一个掉了下来。那些日子里,我们就像站在一个悬崖下的看客,看着来自公安、交警、工商、质监、交通、公路、电力、烟草诸多权力部门的队长、股长、科长、主任,还有局长们穿着他们的制服,戴着他们的大盖帽,骑着他们的摩托,或者坐着他们的轿车出现在悬崖上,然后他们扑通扑通一个跟着一个蹦极一般无比悲壮地从那里掉下来,落入悬崖的深潭里。我们在一旁看得呼吸急促,满脸青紫。
       我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惨遭“大公字”的暗算,我们想象不到人见人爱的钞票有时竟显得如此狰狞。我们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刺痛。我们不希望看见那些人从那里掉下来,他们曾经面带微笑,坐在套着各种光环,大大小小的台子上,他们像幼儿园里讨人喜欢的好孩子一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们的嗓音悦耳动听,形象光彩照人,让我们十分景仰,让我们感觉到感觉到温暖和安全。眼下,我们依然很想看到他们带着各自的光环依旧在那里微笑,我们绝不愿意“大公字”如此败坏他们,我们更不希望他们如此残忍地把自己彻底败坏。
       黑脸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他在一次打假会上不动声色地警告所有与“大公字”有牵连的人,要他们老实交代。他在那次会上第一次公开说到了黑名单,他说:“不要有侥幸心理。名单上有的跑不掉,名单上没有的,只要你干了,你也跑不掉。”
       那天晚上黑脸在他的办公室彻夜工作。我们看着机关大楼五楼东头不熄灯的灯光,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他还要把谁从悬崖上扔进深潭里。天亮以后,我们发觉五楼东头那盏灯仍然不熄,颇觉奇怪。上午八点半,因黑脸未出席应当出席的一个重要会议,人们开始四处找他,通讯员打开他的办公室,发觉他倒在地上,已经气绝身亡。
       我们呆若木鸡。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一个又一个人物的落水其实跟黑脸关系不大,“大公字”的黑名单并不掌握在黑脸的手中。那天晚上,我们看见他率队捣毁“大公字”,他确实是去了,但是并没有参加搜查,只是坐在车里抽烟。后来也一样,他坐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或者在会上念稿子讲话,实际上他只是按照一些隐身在后的人的要求扮演一个角色,那些隐身人就是一工始我们见过的神秘的陌生客,他们来自省里和市里,只有他们才真正知道黑名单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才知道黑脸究竟是在干些什么。他在办公室里彻夜打牌原来不是在策划什么打击行动,那只是含蓄地表达出一种无助的苦闷,他请局长们喝“皇家礼炮”以及同妻女一起逛街都是同一个目的,那就是满怀惆怅地悄悄安排自己的后事。他痛骂“猪脑子”的声音其实包含着深深的悔意,他是在痛骂自己,可惜当时我们谁也没有当场听出那种意思。
       这个人死于药物,他吃了半瓶安眠药把自己结果了。据传他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若,我们深切地体验了他的痛苦,特别是在他感觉到已经轮到自己掉下去并因此决定所自己消灭的几小时前还要冠冕堂皇地登上某一个台子,在那里郑重其事地做所谓的“重要讲话”,并对自己等有关人士发出警告,出于某种责任或者惯性,他不能不做那些事,我们感觉到他的灵魂在那个台上极其痛苦的支离破碎。
       后来我们知道黑脸的名字赫然列在“大公字”的黑名单里。他负责本县的打假工作,毫无疑问是“大公字”重点进攻的目标,据说名单上他的名字标价为三十万元。这一点钱似乎够不上一条命,但是却把黑脸办结了。我们的这位黑脸一向威风凛凛,接受很多敬畏和景仰,他似乎比其他人更爱面子,也许因为他的脸上生来胎迹显著。
       我们这才感到这位黑脸死者让我们难以忘怀。我们记起这人曾在城外马路上碰到过一起车祸,他用自己的轿车把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伤员送进了医院。我们发现这人的黑脸皮下不乏人情味,他其实挺有内涵,长相尤其显“酷”。我们记得去年三八妇女节时,本地各界女士于大会堂聚会庆祝自己的节日,由于性别上的特点,女士们从进入会场的第一分钟开始就彼此说话,整个会场像蜂窝一样全是声响,妇联主席用话筒喊了半天无济无事,女士们一如既往地又说又笑自得其乐。后来黑脸上了台子,咳嗽都没咳上一下便全场肃静,本地女界精英们眼睛发直一起盯着他,包括他那张酷脸和下巴上的那枚图章,效果出奇的良好。
       但是他掉了下去,我们感觉到一种刺骨之痛。
       〔责任编辑: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