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想念菊官
作者:■范小青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7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菊官出嫁的时候,她的闺友蒋小姐抱住她哭了又哭。蒋小姐说,菊官啊,你不要走呀,你不要嫁人呀。菊官也是眼泪汪汪的。蒋小姐说,菊官呀,你就退婚吧,肯不肯呀?肯不肯呀?菊官是不肯退婚的,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等着出阁这一天的,一直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要嫁了,菊官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她也是舍不得蒋小姐的,但是另一方面对未来的新生活她也是有点向往的,所以菊官一直是眼泪汪汪的,却一直不说话。蒋小姐还是哭,她说,你要嫁也嫁个近一点的地方呀,你为什么要嫁得那么远,远得像在天边一样的。这个问题菊官也是没有办法回答的,从前的婚姻,都是家里给定的,定到哪里是哪里,定到谁就是谁,远或者近,自己是不好选择的。蒋小姐说,那个人就那么好么?那个人就那么好么?菊官有点难为情,脸上红了。蒋小姐伤心哀哀的。我却有点想那个人的,菊官想。
       船就快要开了,东西都已经摆上去了,被子和马桶这样的东西,都是红颜色的,把一条绿绿的小河也渲染得有点红红的。
       呜呜呜,菊官啊,菊官啊。蒋小姐说。
       呜呜呜,菊官说,我会回来看你的啊。
       桨划动起来,哗哗的水声响了。
       呜呜呜,菊官啊,菊官啊。蒋小姐说。
       菊官的身影已经远去了。我会回来看你的啊,菊官说。
       菊官嫁人的时候,蒋小姐还没有定亲,她在女中念书,接受老师的教导。蒋小姐毕业以后,自己做了老师,并且认得了冯老师。
       蒋老师和冯老师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儿,现在他们都退了休,颐养天年。他们都是桃李满天下的,有重感情的学生经常会来看看蒋老师和冯老师,到了他们过生日的日子,也会收到鲜花的,他们的子女虽然在外地工作,但是有些学生就像他们自己亲生的,十分的好。
       他们保存着几十年来每一届毕业生的合影照片。蒋老师喜欢看女中的照片,照片已经有些模糊,纸也发黄了,蒋老师看着她的同学的脸,她们的名字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能记得很少几个人的名字,像陆桂芬、周淑娟这样几个。喔哟哟,蒋老师说,上回看的时候,还记得好几个呢,都能报出名字来的。
       老年痴呆症了,冯老师说。
       唉唉,是的呀,蒋老师说。
       这样说说,蒋老师就提起菊官了,菊官说好要回来看我的,她说。
       可是她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一点点音讯也没有的。
       她是不是早就忘记我了。
       也许她回来过,冯老师说,但是没有找到你。
       会不会呢,蒋老师说。
       也许说不定她早就回家乡住了呢。
       会不会呢,会不会呢,蒋老师说。
       同在一个城市的,大家不晓得对方也是常有的事呀,冯老师说。
       如果哪一天在街上碰见了多好呀,蒋老师向往地说。
       嘿嘿,冯老师笑了起来。他昨天看报的时候,看到一条新闻,有两个老友,几十年没见,在街上碰到了,多高兴,一个人说,我正要去医院看病呢,另一个人亲切地往他的胸前捶了一下,说,你这么结实,不会有病的。哪知这一捶把那个人的心脏病捶发作了,当场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只不过呢,蒋老师担心地说,我们就算在街上走过,面对面的,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呀。
       这倒是的。
       菊官,冯老师说,这个名字蛮什么的。
       菊官的爸爸是开绸庄的,他没有儿子的,只有三个女儿。
       菊官是老几呢?
       菊官是老二。
       是不是都叫什么官,梅官?桃官?
       没有的,没有的,哪有那难听的,蒋老师笑起来。
       那么是不是都叫菊什么呢,菊花,菊芬,菊什么。
       也不是的,她的姐姐和妹妹没有叫菊什么的,也没有叫什么什么官的。
       噢。
       有的人取名字是有什么想法的,有的人取名字也没有什么想法的,蒋老师说。
       那么菊官算是有什么想法的还是没有什么想法的呢?冯老师说。
       我不晓得的,以前我没有问过她,后来她就走了,蒋老师说。
       后来菊官的父亲老了,他不想再经营绸庄,就把绸庄转让给他的老朋友老蒋,老蒋是蒋老师的父亲,所以那个绸庄后来就叫蒋记绸庄。
       其实在蒋老师心里,一直为菊官设计了好几条寻找她的路线。
       菊官从火车站出来了,车站广场上有许多人围上来问她要不要住宿,要不要一日游,要不要出租车。菊官是不要的,她是来找一个人的,菊官坐上三轮车,我要到因果巷。
       啊呀呀,因果巷早就拆掉了呀,三轮车夫说。
       那么从前住在因果巷的人,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我不知道的,他说。
       你是外地人吧,菊官听出来他不是苏州口音。
       嘿嘿,苏北来打工的,他说。
       那么你还是把我拉到因果巷去吧,菊官说。
       但是,但是因果巷是没有了的,他说。
       那么那个地方还在不在呢?
       地方总是在有,不会逃走的,但是变成一条很宽的大街了。
       那么我们就到那条大街上去罢。
       菊官来到从前因果巷的地方,她找到派出所去。我要找从前住在因果巷的人,她说。
       我来帮你查一查,民警说,叫什么名字。
       她姓,蒋什么呢?菊官想了想,找他们家哪一个呢,找蒋小姐的父亲,恐怕太老了,恐怕早也不在了,找蒋小姐吧,她嫁出去了,名字不会在户口上的,那就找蒋小姐的哥哥,他叫蒋少国。
       噢噢,蒋少国。民警是从电脑上查的,他查了一下,就查到了,噢噢,有的有的,蒋-少-国,不过么,已经去世了。
       啊啊,去世了?
       去世了。民警又查了查,也不小了,去世时候已经七十二,活着的话,要七十八了。
       是的,菊官说,是有这么大了。
       再查谁呢,民警说,查查他的家里人好吗。
       民警就查到了蒋少国的儿子,他们在因果巷拆迁的时候搬到友联新村去住了。
       菊官就找到了蒋少国的儿子,他是蒋小姐的侄子,他们给姑妈蒋老师打电话,姑妈呀,你猜猜谁来看你了。
       或者事情是另外一种样子,蒋老师想,菊官是坐了飞机到上海虹桥机场的,她又坐了机场的大巴车来到苏州,车子停在石路。
       石路是哪里呢,菊官问同车上坐着的旅客。
       就是老阊门呀。
       噢噢。
       菊官下车的时候就看到有一家绸布店,咦,巧得很呀,菊官想,我就要找绸布店的。
       有一家蒋记绸庄的,就在阊门这里的,她说。
       啊,啊啊,年轻的店员晓得蒋记绸庄,喂,她叫喊一个老一点的店员,李师傅,你来一下。
       有一家蒋记绸庄的,就在阊门这里的,菊官说。
       噢噢,噢噢,李师傅是晓得的,蒋记绸庄,我参加工作,就是到蒋记绸庄的,那时候合营了,叫做人民绸布店。
       啊啊,菊官说,那么你知道蒋家的蒋小姐,嫁到哪家去了吗?
       蒋小姐?
       李师傅和年轻的店员都往年轻的女子里边去想了,菊官说,蒋小姐是和我年纪一样的噢。
       嘻嘻,年轻的店员笑了一笑。
       嘿嘿,李师傅也笑了,他在笑的时候就想起来了,那个蒋小姐,后来做老师了,是在模范中学做老师的,她还教过我弟弟。
       噢噢。
       菊官打电话给模范中学,喂,你们学校有一位蒋少芬老师吗。
       蒋少芬,蒋老师,有的有的,她退休了,她家里的电话,有的有的,让我替你查一查。
       5432789
       噢噢,5432789。谢谢。
       蒋老师家的电话铃响起来,是蒋老师接的电话。
       菊官说,我是菊官呀。
       啊呀呀,蒋小姐在电话那头叫了起来。
       如果菊官先到务成女中去,找一找多少年前的毕业生,也是可以找到她的,务成女中的许多花名册上,上面有蒋小姐的名字。
       总之在蒋老师的心里,可以替菊官设计许多线路的,可是菊官一直没有沿着其中的任何一条走过来。
       在清明节的时候,蒋老师和冯老师到公墓去了,他们每年都要给故去的亲人上坟,在许多老坟之间,今年又增添了一些新坟。新坟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它的土特别的湿润,石碑和石碑上的字也是醒目的,不像一些老坟,没有经常的管理,觉得十分含糊和陈旧。
       蒋老师和冯老师看着那些新增加的名字,他们心里隐隐地想,我们的名字也会出现在这里的。
       他们慢慢地走过了一座座的老坟和一座座的新坟,冯老师忽然停了下来。干什么呢?蒋老师问,她的目光随着冯老师的目光看过去,在一座新坟的石碑上,写着几个大的字:
       先母周氏王菊官之墓。
       菊官,咦咦,王菊官,蒋老师说,王菊官。
       他们又看左边的一行小一点的字:
       子周子优、周子良率媳、孙敬立
       是姓周吗,冯老师说,菊官的丈夫是不是姓周呢。
       周吗,蒋老师犹犹豫豫的,是周吗。
       那么这个王菊官是不是那个王菊官呢。
       那么我怎么办呢,蒋老师觉得立刻想要弄明白这个问题的,到底这个王菊官是哪个王菊官呢。
       有一个办法了,冯老师忽然说。
       什么办法?
       到公墓管理处去,他们也许有地址的。
       于是蒋老师和冯老师就去了公墓管理处了,他们想去问一问,看看有没有这个王菊官的子女们的地址。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年轻的人,他笑眯眯的看着蒋老师和冯老师,他说道:二位,好。
       我们是来打听了,蒋老师说。
       我们是想打听一下,冯老师说。
       我晓得的,我晓得。年轻的人经验蛮丰富的说,我晓得的,像你们这样的老人来打听,我一听就晓得你们是要干什么的。
       真的吗?蒋老师有些惊喜。
       真的吗?冯老师想。现在年纪轻的人,职业道德倒也蛮好的。
       我晓得的,年轻的人说,我在这里已经做了好多年了。
       真的吗?蒋老师看了看他,看不出来,看上去蛮年轻的呀。
       年轻的人笑了笑,也不年轻了,你们是想要高档一点的,还是普通的呢?
       什么,蒋老师有些奇怪,她没有听懂他的话,你说什么?
       咦,你们不是来预定的么,年轻的人说。
       预定?蒋老师又奇怪,预定什么呢?
       你这里有什么可以预定的呢,冯老师也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年轻的人又笑起来,是的呀,我这里有什么可以预定的呢,又没有酒席的,又没有飞机票的,也没有……
       也没有旅馆的房间,冯老师笑眯眯的又开玩笑,他是不大开玩笑的,但是今天已经开了两次玩笑了。
       嘿嘿。
       嘻嘻。
       但是说起来也可以算是房间的,年轻的人说,人家称我们这里叫居民新村的么。
       居民新村。
       居民新村。
       既然叫居民新村,就有房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年轻的人说,夫妻是同一个房间的。
       噢噢,蒋老师也笑起来,我晓得了,你是说的那个。
       我也晓得了,冯老师说。
       咦,他搞错了,他以为——蒋老师对冯老师说。
       是的,他以为……冯老师也说。
       从前呢,年轻的人说,像你们这样的老人,一般自己是不来的,都是子女来给你们预定的,可是现在倒不一样了,现在大家想得穿,潇洒的,这是早早晚晚的事情,总是要事先准备好的,要不然呢,到时候会措手不及的。
       这倒是的,蒋老师说。
       怎么不是,年轻的人说,我在这里看得多了,听得也多的,有的人突然一下子去了,小辈的一时三刻找不到合适的公墓,骨灰盒寄在火葬场时间太长,会弄丢的。
       其实,蒋老师说,其实过世的人自己也可能是无所谓的。
       是的呀,就算他自己无所谓,小辈的人心里总是不大舒服的,人家说起来,你把你家什么人的骨灰盒都弄不见了,那真是不孝的,要被人家指责的。
       他们会抬不起头来的,冯老师说。
       这倒是的,蒋老师赞同地说。
       不过呢,假如撒到河里也蛮好的,冯老师说。
       干干净净的,蒋老师说,不过呢,子女不肯的,他们不愿意的。
       所以呀,还是早一点准备的好。公墓管理员觉得他和他们很有共同语言的,所以他讲话更是滔滔不绝的了。他说,所以呢,现在像你们这样的老人,自己亲自来也有的,而且还不少呢,自己来呢,可以称自己的心,自己看得中,自己喜欢,反而比子女预定的焐心。
       这倒是的,蒋老师说。
       是的,冯老师也点了点头。
       是的吧,年轻的人终于把话题引入主题了。他说,那你们二位看一看,这里的情况介绍,还有照片,喏,这是山南的,那一块呢,是山东边的,山南边和山东边呢,各有各的好处,比如说山南边吧,面水,地势高,爽气,山东边呢,向阳,太阳一出来就照到你们了。
       照到我们吗,蒋老师向冯老师看了看,他们一起笑了笑。
       我们住在里边,太阳照在我们身上,冯老师说。
       暖洋洋的。
       嘿嘿。
       嘻嘻。
       你们确定了吗?年轻的人说。
       确定了怎么样呢,蒋老师说。
       确定了就填一张表,然后交一点预定金,就这样,这块地就是你们的了,年轻人顺手指了指外面的山坡。
       噢,蒋老师向那边看了看,噢,地势是蛮好的。
       冯老师也向那边看了看。
       年轻的人看出来他们还没有确定,好像思想上还没有足够的准备,他就很理解地笑了笑,他说,今天不确定也不要紧的,我这里只是纸上谈兵,你们假如想到现场看一看,我可以陪你们去的,你们假如今天不想看,隔几天来看也一样的。再说了,我们管理处邻近还有好几处公墓,你们可以比一比,挑一挑的,所谓的货比三家,在这里也是一样的通用呀。
       嘻嘻。
       嘿嘿。
       蒋老师和冯老师也觉得这个年轻的公墓管理员蛮幽默也蛮通达的。
       要是挑缺点呢,这些公墓也能挑出许多缺点来的,比如像东山公墓吧,地方是好的,依山傍水,但是价格太贵了,一般的人家,像工薪阶层,恐怕是买不起的,再比如像凤凰公墓呢,价格倒是便宜的,但是实在太拥挤,简直密不透风的,闷也闷死了。
       嘻嘻。
       嘿嘿。
       年轻的人也笑了笑,我知道你们笑什么的,他说,你们是想,人都到另外一个世界,还跟他讲什么拥挤啦,闷啦,没有意思的,你们是这样想的吧。
       是的。
       是的。
       其实不对的,其实是有意思的,有很大的意思,真的,他说着,忽然停下来,不再说下去了。
       我们能够理解的,蒋老师说。
       我们能够理解的,冯老师说。
       我知道你们能够理解的,年轻的人说。
       那么,我们去看一看吗,蒋老师问冯老师。
       好的呀,冯老师说,我们去看一看。
       要不要我陪你们去?年轻的人说。
       不用的,我们自己走一走,蒋老师和冯老师都这么想,他们愿意两个人走一走,为自己选一个地方。
       也好的,你们可以商量商量,年轻的人向他们指了指方向,你们可以从这里走过去,沿着山坡看一看。
       蒋老师和冯老师便沿着山路慢慢地走,他们重新又经过了墓地,他们没有再到王菊官的墓前,只是远远地看见,那块石碑静静地站在那里,和其它许多的石碑一样。
       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有一阵山风刮过,山上公墓间的树,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