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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达那”行
作者:阎 敏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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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7月至2001年元月因为拍摄大型电视纪录片《话说格萨尔》,我第五次走进藏区,走进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其实真是这样,西藏,藏区真的像巨大的宝石那样吸引人,绝代的佳丽那样打动人,让你感觉到在那里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难忘,都是那么值得回忆,有的经历让你值得用一生去慢慢品尝。此次拍摄大型电视纪录片《话说格萨尔》就有许多这样的经历,其中最难忘的就是“达那山”“达那寺”之行。
       “达那”藏语马耳朵。
       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囊谦县尼赛乡境内有座山叫达那山,山上有两座山峰尖利而并耸,酷似两只马耳朵,此山因此而得名。
       山下有座寺庙,因位于达那山下而取名达那寺。
       藏区的寺庙有个特点,房子多。大经堂和佛堂很突出,僧人都自己建房散居在周围说它们是寺庙的一部分,似乎有些牵强,但它们的确是不可分割的,构成了寺庙整个威严壮观的景观。大经堂和各自的经房里传出的鼓号声和诵经声汇成了一曲古老、低沉、神秘而又悠扬的交响曲。
       改加寺亦是如此。与我们所见其它寺庙不同的是,站在门口、院外观望我们的不是那些落发男僧,而是红颜女尼。有一些人跑过来牵住马缰,把我们领到一座高房前,帮我们卸行李卸马,好像还有人给她们分工,有的熟练地背上马鞍牵上马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有的背起我们的行李走上石阶走进大殿,走进仿佛早已为我们准备好的房间。
       我坐下休息,考虑怎样安排就餐事宜时,十几个尼姑已忙而不乱地搬来了火炉子、柴火、牛粪干、长凳、水壶、藏式食品、酸奶和糖果。火生起来了,水烧开了,茶煮好了。房子暖和了,酥油茶进肚了,身上舒服多了。
       这时我才开始注意这些尼姑,这些女人,这些女孩子。因为,看上去她们大都是些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姑娘。她们一色穿着与男僧们一样的绛红色僧衣,好奇地观望我们做每一件事,说每一句话。当我们看她们的某一个人时,她又迅速地转过脸,埋下头,或躲到另一个人的身后。那种羞涩,那种淳朴,让人难忘。(脸上那两片浓浓的“高原红”烘托着两只好奇而又真诚的眼睛是高原上独有而又常见的亮丽景色。)
       当我正好奇地打量这些尼姑们时,门外进来一位老“阿克”(“阿克”是藏语对和尚的称呼)。我一时有些不解,尼姑寺里怎么会有阿克?一位高个子尼姑向翻译介绍,这位是
       本寺的活佛,名叫宫山尼玛。从活佛的谈话中了解到,改加寺建于一百多年前,寺里现有“
       改玛”(藏语称呼尼姑叫改玛)四百余人,下辖四十多个尼姑寺,分布在青海和西藏,西藏
       昌都地区的“求扣灵寺”是西藏较大的一个。现在改玛中最大的90岁,最小的16岁,名叫格措,出家已经8年了。为了搞明白心中的疑问,我还是忍不住问昂扎啦,尼姑寺里怎么会有阿克?昂扎啦告诉我,藏区尼姑寺一般都是这样,寺里有外出活动如采购、化缘等都派阿克去,这样既方便也为了尼姑的安全。寺里也有女活佛。改加寺就有两个女活佛。
       改加寺自己有农场,向寺院提供牛羊肉,鲜牛奶和奶制品,牛羊由尼姑们放养。活佛说一般都由刚出家的尼姑管理牧场,饲养牛羊,这样做主要是考验和锻炼她们出家的决心,三年后才可正式出家。
       改玛出家手都是自己养自己或由家人供养。有趣的是昂扎啦的妹妹就在本寺出家,昂扎啦负责供养,经常给她送些食物和生活用品。
       藏地出家人与内地大不同。藏族人无论出家不出家都可以信教,出家人大多数只是追求更专一、更认真、更系统或更高层次的学习宗教和修行,为自己,为亲人积更多的阴德,进而达到使自己得到超度,来世得到善报的圆满理想。因此,从那些尼姑的脸上看不到痛苦、迷惘、消沉和绝望。至少在改加寺,我从这些尼姑身上看到了乐观、热情、真诚和乐于助人。
       有件事给我印象很深。我们到改加寺的当天,有一匹马病重不起。昂扎啦说这匹马可能会死掉。我问为什么,昂扎啦说这匹马原本肠道就不太好,一路劳累又喝了凉水,患了结肠炎那类的病,这里没有药品也没条件医治,恐怕没救了。我对昂扎啦的话深信不疑。因为,他是县里一名出色的兽医。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赶往达那寺,备马时,昂扎啦说,那匹马的肚子已经鼓得很大,活不成了。我一为那匹马惋惜,二是少了一匹马着急。正在这时,寺里一位叫丹曲桑姆的尼姑(她是尼姑们推荐的寺庙管委会负责人之一)牵来一头高大的黑骡子,让我们免费使用,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令我十分感动。数日后,当我们从达那寺返回,再次借宿改加寺时,一位尼姑牵过来一匹看上去很健康的马,说她们把那匹病马救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们说,我们走后,她们给马打了针,灌了药,经过几天的照料转危为安了。
       啊,简直是一群女菩萨,乐于助人,普度众生。
       那天,我们离开改加寺前往达那寺,改玛们把我们送出了好远。
       没走多久,我们就开始上坡,翻过了一道山梁,不知过了多少沟翻了多少梁,终于爬到了雪线以上,海拔高度估计在5000米左右。天上的太阳,地上的白雪刺得人睁不开眼。我早已戴上了太阳镜,防止长时间在雪线上行走得雪盲症。聪明的马主人把毛线帽子的檐拉下来直到下颌,既遮光又挡寒。
       马队终于下到了一条河沟里。河沟很宽,但流水很小。河床上怪石兀立,一片狼藉,像是被牛魔王拖着犁耙胡乱耕过一般。这是被无数次山洪冲刷过的痕迹。在藏区这种景象很常见。这里很多山体均由碎石沙土构成,极易发生塌方。雨季到时,一旦洪水下来就会造成或大或小的泥石流,严重时还会造成滑坡,雨过水干,留下的就是一条条可怖的河床。
       沿乱石沟走了不久,左转爬上了一道不高的山坡,眼前顿时开阔,景象极其壮美。昂扎啦也兴奋地喊起来:“你看,达那山。”顺着他的手势向远处望去,只见万仞丛中有两座极尖的小山峰刺天并耸,酷似两只马耳朵,而且还是两只马耳朵,因为此时山顶已被大雪覆盖,云气蒸腾。夏季也许变成褐色、土黄色或赭石色。顺着马耳朵往下看是逐渐扩展开来的原始林场,是一片片松树和柏树。顺着山势有条河弯弯曲曲闪着白光向我们流过来,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个平坝子下面悄悄地流走了。我们仿佛置身在一幅巨大的山水画里。
       我建议就地休息,摄影留念。喝过水,拍完片,我让大家上马前行。就在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觉得我的马好像是谁在它的屁股上狠狠地喘了一脚,猛地向前蹿去。而此刻,我的右腿刚到马背的上方。一时,我腾空而起,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并面布满碎石的草地上翻滚起来。惯性加坡度,我不知滚了多少滚。因为。刹那间一阵剧烈的碰撞一定使我产生了短暂的晕厥。
       待我停下来时,腹内胸内难以名状的疼痛,一种恐惧感闪过大脑。我想扶地坐起,刚起身又觉得得眩晕只好又躺下。不一会儿大家围拢过来。摄影师汪洋和摄影助理徐兵想扶我起来。此时,我的大脑似乎恢复了正常,想到万一胸腹内有问题可不能乱动。我屏住呼吸忙说:别动,别动。躺在地上,脑子乱想:万一摔坏了某个内脏可就麻烦了,到哪儿去治?怎么走出这片大山?不会的。我的运气一向不错,况且,我们怀着十分的虔诚克服着百般的困难来藏区拍摄格萨尔战神,格萨尔也该保佑我呀。
       我终于缓缓从起来,大家才放心,气氛也热闹起来。丹曲啦一直为自己是马背民族而骄傲,我每次看到他骑在马上悠然自得的样子都觉得很帅气。他很内行,庆幸我的脚没有挂在马上(俗称:拖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昂扎啦给我倒了杯水,武晋州给我点了支烟,孙导和徐兵端着相机纪录我狼狈、尴尬而又难得的场面。
       离达那寺已不远,咬牙骑马前行。不一会儿下起了雪。快到时雪又停,浑身皆湿。雪雾肛胧,云气环绕,两侧山形时隐时现。我们的马队也时隐进现在丛林之中。快到寺庙时天又大晴。路上看到了石羊和雪鸡。达那寺上空苍鹰喜鹊飞鸣,好像在欢迎我们这些远方来的客人。
       阿克们十分热情(我在别处从未遇到过的热情),不问我们从哪里来,做什么,纷纷为我们卸马备房送茶送糖,还拿来整箱的啤酒(僧人是不喝酒的,不知他们备酒是不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看看表已是16时40分,骑行约8个小时。
       达那寺位于海拔4000多米的群山之中,属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活佛告诉我们,本寺建于宋代,山上的格萨尔三十大将的灵塔也是建于同一时期。活佛还领我们参观了格萨尔大殿。大殿位于寺庙经常东侧,规模与经堂相仿,可见它原属于寺庙的重要组成部分。大殿正在整修,梁柱全部用新木打制,周围残垣断木有大火烧过的痕迹。活佛介绍说,原来大殿里保存了许多格萨尔的文物,尤其宝贵的是用金粉和银粉书写的格萨尔史诗,可谓本寺的镇寺之宝。说到此处,活佛将那些经心保存下来的几口袋格萨尔史诗的残片展示给我们看。那用金银粉书写的藏族文字在炭化了的纸面上显得更加清晰凝重。一瞬间,那金色的字银色的字仿佛变成了黄色的火焰白色的火焰在我有胸中燃烧,烤灼着我的心。我的脸在发热,喉咙在发热,那熊熊的圣火好像在催促我,让我做它的使者,去说,去呐喊,去告诉人们那举世无双的宝物被罪恶之火烧毁了,只剩下无数残片,只剩下无数期望,期望有一天再出现一个格萨尔大王,用他神奇的力量把这些残片拼接起来,组合起来,恢复这部伟大巨著以本来面目。
       藏传佛教那种独特的美妙的鼓郄铃号的独奏与各声在达那山中回荡。达那山一片洁白,一棵棵高大的松柏树雪在地上挺立,展示自己伟岸的身躯。苍鹰早早离巢翱翔穹空,鸟瞰这如玉的大地。喜鹊不知疲倦地在房上房下路边草坪上觅食。一群蓝灰色雪鸡胆子没有喜鹊那么大,在离寺庙十数米的地方警惕地与喜鹊分享着朝圣者抛撒的用以祭天祭神的青稞粒。
       我目送着摄制组的弟兄们走下一条深深的沟,又爬过了一道高高的梁,然后,右转向山上攀登。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那登山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人。一个辛辛苦苦来到这里,准备一睹三十大将灵塔雄姿的人,这个人正站在雪地里任寒风吹面,目送着战友冒着危险去完成一次神圣的使命。
       说心里话,我不是不想去,我太想去了。从北京驱车数万里走遍藏区,我就是要领略藏区那有灵的万物,那神奇的万物,那赋予了伟大民族灿烂文化的万物。我生平第一次骑在马上行走12小时,走进这深山老林、幽峡古刹,就是要亲身感受三十战神那流芳千古的英灵。可是,那条受伤的右腿在离开寺庙一百多米的坡上止住了脚步。武晋州和丹曲啦拦住我,劝我别去了。我抬头望望山低头看看腿,想想我五进藏区曾爬过多少山,涉过多少水,从没落别人后面。今天就真的没戏了。丹曲啦说:阎主任,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但是,你如果非要去,搞不好还给我们添麻烦。想想此话有理。于是,我把从北京出发时就准备好了的专业登山安全带和安全绳交给了年龄最小的武晋州,告诉他如何使用,嘱咐他照顾岁数大的的同事。我把羽绒服系在他的脖子上,必要时让汪洋穿,他穿得少了点,别忘了,海上无风三尺浪,山上无风六分寒。
       为了感谢他们对我的关心,表示对他们的支持,我决定在寺庙外陪着他们,直到人们下来。
       从照相机长焦镜头里,我看到几个红点儿、黄点儿、蓝点儿和绛红色小点儿在陡峭的山坡上移动。山上不时有石头夹着雪块掉下来,扬起一片雪尘,每掉一块都紧紧地揪着我的心,总怕那雪尘过后雪地上多了一个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或降红色的小点。
       忽然,我觉得我不该在这里观望,我该做点什么。我抬头看了看那隐约可见的灵塔,又看了看山脚下的树林,我发现树林的上方有块空地,沿空地往上有条山坳,顺山坳再往上离三十大将的灵塔就不远了。不过,这条路肯定很陡很难爬。但是,从距离上看,比他们走的路线要近得多,如果顺利可能会在他们之前赶到第三个灵塔。那时,我藏在灵塔后面看他们走过去,突然出现,给他们来个惊喜,那该多有趣。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牢牢地占据了我的大脑。似乎没有考虑受伤的腿,没有考虑有什么不可能,爬上去就没有白来一趟。于是我马上开始了准备。我兴奋得浑身轻松,甚至有点激动,想想用不了多会儿我就可以站在灵塔群里……越起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巧克力和照相机已装进背包,水壶加满了水挂在背包上,一切轻装从简。背上背包,走出庙门,拖着伤腿,向大山走去。
       最初一切顺利,雪地上除了动物的脚印还有人的足迹,这似乎证明了我选择路线的正确。我兴致勃勃,越走越带劲。由于连续运动,腿好像也不怎么疼了。
       钻出树林,走到了我在山下看到的那片空地。
       原来这是一片碎石区。山上的巨石风吹日晒雨淋日久天长使表层风化剥落滚下山来,积成了很大一片碎石区。踩上去很松散,并随着我的脚往下滑,上部的碎石也成片地滑坠下来。我忽然意识到这很危险,如果坠滑的石头逐渐增多,形成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将可能导致一次像泥石流那样的碎石流,而上面的石块非把我砸成肉酱不可。于是我谨慎起来,每迈
       一步都把脚踩实,尽量不要造成碎石坠滑,尽量踩在大一些的石头上或灌木上。
       过了碎石区山势陡了许多。我手脚并用,蹬着石尖石缝,拽着树木根枝,撑握住身体平衡,艰难地渡过了几处险区。
       有一段路相当好走,一些大石块彼此相连,我像石头一样从容地走了过去。
       我不时地利用休息的片刻回头看看半山腰上的达那寺。原来,达那寺并不大,大大小小不过十来间房子,除了经堂还算醒目外,其它不过就是藏区那种极普通且不太美观的泥房子。但是,庙不在大有神则灵,如果不灵,它怎么会在这偏僻的深山里生存了千多年:如果不灵,在这5000多米的高山峻岭上怎么会形成曲曲弯弯、茫茫漫漫留下无数朝圣者足迹的转经路?如果不灵,我们这些格萨尔的使者为什么在连朝圣者都不来的雪季爬上这高高的雪山?如果不灵,我怎么地孤注一掷一往无前地攀上这峭崖绝壁?
       我终于真的攀上了峭崖绝壁。终于找不到任何一条可以向前的路,找不到任何一处向上攀的径时,我转回头,发现达那寺怎么离我那么远。寺庙外站着一排阿克怎么那么小,一排绛红色的小点儿。他们好像在喊叫什么,有人好像还挥动双臂向我示意。是在为我加油助威吗?可我已无路可走。
       有一阵,我觉得有一处较宽的石缝似乎可以立足,只要头一步能上去,以后会好走得多。于是,我试着走过去。石块裂缝比较多,很可能不结实。我意识到这时绝对不能马虎,一旦脱手失足坠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估计此处又多一座灵塔。
       我抓住一块石头拉了拉,果然很松,再一用力竟拉了下来。我随手扔了下去,那石块碰在一块巨石上被摔成了数块,蹦得老高,然后无声地落在山脚的树林里不见了。试验失败了。
       看这石块落下的全过程,我的心忽地紧了起来。继续上是不可能了。我开始沮丧起来。抬头想看看灵塔,巨石悬崖挡住了视线。估计垂直距离不会超过百米。近在百米却失之交臂,那份心情真是难过。
       大概是命。命运让我来到达那山、达那寺,让我远远地看到格萨尔三十大将的灵塔而又不让我靠近它。
       “老天不会亡我”。这些年积德行善助人为乐的事情没少干。五进藏区哪次不是有利藏族呢。我还有许多有利藏族的事情没来得及做呢。我能歇菜吗?
       我又吸了支烟,冷静地思考。天黑之前必须下去,在这5300多米的雪山上露宿不冻死才怪。想到冻,觉得冷。上山时出了太多汗,保暖内衣完全湿透,现在像是穿着一件塑料雨衣。
       山下又传来喊叫声。循声望去,那一排降红色的小点好像整个在晃动。我已身陷绝境,他们还为我助威?不会吧。后来下山以后才明白,从他们看到我往山下爬就开始喊我,叫我不要去。可惜我听不懂藏语,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
       我在山崖上有限的范围内徘徊,绞尽脑汁思索下山的办法。忽然,我发现树林里有人影在动。好像有个人在往山上走。没错,还是个阿克,是个年轻阿克。他来干什么?朝圣的?不该走这条路啊。出来散步的?他也得挑个地方啊。要不就是来帮我的?可他怎么知道我急需帮忙?不管怎么说,有个人来,我就有救。不管他是不是冲我来的,我一定要叫住他。不久,那人已走出树林,走上了那片碎石区。看上去他很有经验,不慌不忙,稳稳当当往上走,并不费力(山区的藏族人上山很有特点,身体略前倾,一般不抬头,步幅差不多,到顶不用愁。反之很累)。又过了一会,他已离我百余米。他还准备继续往上爬,我叫住了他,示意他不要上来,因为太危险,我一个人下不去就够呛了,再多一个岂不损失更大。
       我正在注意看他,突然想到,脚下的石块从我的角度看因为有雪的原因看不清,从他的角度由下往上看,石头的立面没有雪就看得清。他只要告诉哪个方向哪个位置相对好下,哪块石头可以踩,按照他的指挥我兴许可以自己下去。于是,我用手势问他哪里下去好一些。他指了指他的左侧。我看了看右侧平行位置的地形可以平行移动。于是,虎狼形、牛羊状,手脚并用,爬将过去。又按阿克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往下挪。终于,没多久,与阿克会合了。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表示感谢:突齐齐,突齐齐(藏语:“谢谢”之意)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藏语:吉祥如意。在藏区碰到藏族人,你如果不会说藏语,打招呼时说扎西德勒就行,这句话谁都愿意听)。年轻阿克很快就带我下了山,回到寺院。他一直笑嘻嘻地围着我转,给我生火烧茶,让我吃他们送来的糖果和酸奶。尽管没有语言交流,我已经觉得他很可爱了。为了表示我对他的感谢,我把尚未使用的一副羽绒手套和三件套的不锈钢饭盒送给了他。他丝毫没有推辞,欣然接受。看得出他很愿意交我这样一个朋友。这也正是我的心愿,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昂扎啦回来后我问“救命恩人”,是谁叫你去帮我的,他说是活佛。这样说活佛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事实上寺院旁那一排绛红色的小点阿克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昂扎啦告诉我,我的救命恩人——做“多码”——种供神用的食品,诵经结束后或烧掉或吃掉。做这种工作的职务叫“曲苯”,实际上是做供品的供师。西德)
       从山上下来后我的担心转向摄制组其他人。想想我刚才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他们在上面的工作不会轻松。我不断用照相机长焦镜头观察他们的情况。在第三处灵塔群,也就是我企图爬上去的那处灵塔群,他们工作了将近两个小时。眼看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他们还没有下撤的意思。我直替他们着急。如果不及时下撤,六点多天就黑了,那时下山危险性就更在了。
       终于,在四点半左右他们开始下撤。我早已打听好,返回的路线与上山时不同。下山时,他们将继续向上攀登不长一段陡坡,翻到山背面。背面的山势比较平缓,便于行走。往西走较长一段距离再转到山的前坡,开始逐渐往下走。返回寺庙大概要四个多小时。我想象得出他们一定十分劳累,凭我的经验,他们当中有的人已经体力不支了。于是,我决定和马主人带上马迎上去。我们迎上两个多小时,他们下撤两个多小时。将在中途会合。
       正如我所料,我们在中途碰了头。
       古人啊,你把格萨尔三十大将的灵塔建在那儿干什么?朝圣者前来拜谒有多么艰难,我们上去拍摄有多么不易。看来主要是为了防盗。谈到这个问题时,阿克们愤怒起来,他们说千百年来灵塔保存得比较完好,但是,近年来有些贪心的人竟然偷盗灵塔内的“擦擦”(一种腹内包裹经文用泥土制作的佛像或小灵塔)。据介绍,三十大将的灵塔内的擦擦腹中的经文是用羊皮制作的,且制作于宋代,是罕见的文物。现在灵塔已被破坏得十分严重,如不及时保护抢救,用不了多久这些宝贵的文化遗产就不复存在了。
       达那寺南侧山下有条不小的河叫麦曲河,达那山的雪水雨水使这条河终年流淌绵延不断,滋润着两岸的草场、农田和漫山的林木。哺育着千百年来在这里繁衍生息的人和野生动物。阿克们介绍说,这里野生动物种类很多。有虎、豹、狼、猞猁、白唇鹿、石羊、黄羊、麝香和马鸡雪鸡等等。过去,这些动物和人相处得很好,数量也很多。但是,近些年偷猎的人多起来,僧人们自觉阻止,偷猎者根本不听,有的甚至还开枪威胁。眼看野生动物越来越少,阿克们无不心疼。
       离开达那寺的那天早晨,活佛和全寺僧众集体出来欢送。活佛拿出一封长信,用藏文向我们朗读了一篇。他说这他用大半夜的时间写成的。他以为我们从北京来的人离党中央很近,让我们把这封信转交给党中央、江泽民总书记,请党中央批准并拨款把达那山的原始林场、野生动物和格萨尔文物尽快保护起来造福后人。
       十几年来,我走遍藏区,大大小小的寺庙我进过不少,老老少少的阿克我见过无数,听惯了鼓声、号声、诵经声,看惯了大庙、神佛、转经人,已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感动。今天,我真的感动了。感动于活佛那份苦心,感动于阿克们每日诵经之时还不忘保护达那山美丽的自然环境,感动于他们相信党中央和国家有关部门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后一定会尽快实现他们多年的愿望,感动于他们如此相信我们这些外来人,他们相信我们一定是格萨尔大王派来的使者,一定能够帮助他们完成这神圣的使命。
       活佛把洁白的哈达挂在我们的胸前,与我们每个人触额祝福。
       救命恩人曲央丹巴依然那么甜甜地微笑着向我献了哈达,牵着马送了我好远一程。
       离开达那寺的第五天,我们来到了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德格地区的阿须区(传说是格萨尔出生的地方)。“擦擦寺”的巴伽活佛在自己的家里热情接待了我,给我戴上了哈达,还送给我一串开了光的念珠。当巴伽活佛将念珠戴在我的脖子上时,我发现自己原来戴了五年的那串从拉萨大昭寺请来的念珠不见了,那上面还拴着一枚老式藏族印章。青海省文联副主席角巴东主说:那上面刻的是一个很好的图形(他不会用更美更准确的汉语表达,只能说很好的)。我向巴伽活佛肯定是落在达那寺了。巴伽活佛笑着说:这样好啊,说明你跟达那寺有缘啊,将来还要去啊。
       以后的许多日夜,许多时刻,我都会想起那串念珠,有时好念珠变成了一条路,我骑在马上,踏着这条路,向“达那”走去……
       〔责任编辑 商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