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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贵人乡里的小女生
作者:陈祖芬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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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晚上参加艺文小集活动,见到了她。一袭暗绿衣裙,裹阒玲珑纤巧的身子,一头乌黑蓬松的卷发,披散在单薄瘦削的肩上。非常瓜子的小脸,非常桂圆的大眼。张凤。
       和张凤相识是几年前在北京,中美作家一个研讨会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并没做多少交谈。这次在哈佛相见,昨天她着绿,今天相见,我眼前又一亮——她头戴小红帽,身穿红大衣,整个儿一个红孩儿似的鲜艳美丽。她说中国人喜欢大红大绿,她也觉得红的绿的人气好。
       她的人气果然很旺,她是身在贵人乡。哈佛华裔学者宝塔尖上的人物,一个个都是一等的人品,一等的学问,张凤讲起这一个个“贵人”,大眼睛一下一下眨巴着,小女生追星族似的不知怎么形容他们才好。只好用笔把他们一个一个写下来,出了一本一本关于哈佛的书。“我们只要回头去看,又有谁记得托尔斯泰那代的帝王?或者与司马迁同时的富贾?”(《哈佛心影录》)
       她写哈佛前人类学系主任张光直、哈佛东亚系主任杜维明,一个人一门学科,写这样的学者,总得先读他们的书吧?
       “都是读!”她小女生般的认真,“他们个个著作等身,比我人还高!”
       我不由又看一下她纤小如小女孩般的身材。
       张凤每写一位学者,先把学者的书全搬到家里。她从小好读书,总相读很多的书,更多的书。在台湾读历史系的时候,自己又去学中文速读,在全台比赛拿下第一名。这位速读第一名最快速地把书全部翻完,然后思考,把书化成自己的养分。
       我说我从来没写过学者,因为我没有勇气去啃下大堆的学术书。
       而她白天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编目组工作,晚上用报道文学写这些学者。这位密西根州立大学历史硕士,找到了同时进入文史哲人文学科的方法。如果再有人称赞她的文章,“那是
       我太高兴的事”,她说。
       她小姑娘似的绝不掩饰喜欢听人夸奖。其实,爱听好话是人的共性,不过很多人会表示不喜欢,至少并不在乎好话。快活地说自己喜欢听话一定是个快活的好人。她在哈佛像一根美丽的毛衣针,编织着一项项美丽的活动。
       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哈佛华裔学者有一次“康桥新语”。当年赵元任先生在哈佛时,常常请来胡适先生几人在家聚谈。后来,赵元任的女儿赵如兰也家传似的定期请来很多人在家聚谈。赵家总是准备一锅红粥,有红豆、红枣什么的。有时也在哈佛另一位不乏古道古风的教授陆惠风家里相聚。陆家准备一锅白粥,有薏仁、白果、 莲子什么的。有人戏称这样的聚谈叫红白粥会。到1983年,才有了一个大名,叫“康桥新语”。每次几十人,甚至五六十人。没有那么多椅子,就席地而坐。每次有人主讲,大家提问讨论。大都是哈佛人,也有附近学院的。张凤说,像杜维明这样宝塔尖上的大心人也经常来。杜维明笑:光喝那粥就够了。
       那种红粥白粥,自是滋补,自是中国文化。
       张凤还忙活另一个活动,叫艺文小集,在每月第一个周日的晚上。昨晚我去参加这一期的艺文小集,发现很多人讲话讲到张凤。
       张凤问我下一批大陆来哈佛的是谁,是不是太专门学科的,太专门学科的就不适合演讲——她已经在考虑下一次艺文小集的主讲人了。
       在发达国家,惜时如金。更不便也不可以随便麻烦别人或侵占别人时间的。如果生病什么的,会想念国内的亲朋,国内会有很多人助你。在美国,谁能劳烦谁呢?偏偏有一个张凤这样不遗余力,她觉得这在传递中华文化之余,也是对心灵的些许交代。
       张凤,对,美丽的毛衣针张凤,这么多年在哈佛编织美丽的故事,这也包括她自己写的故事。她不是教授,更不是宝塔尖上的贵人,但是,哈佛乃至波士顿的华裔学者群里,如果没有张凤,就会有一点失落,有一点寂寞,就少了一点美丽的梦幻。
       于是就有人以为张凤如何伟大。张凤笑:“我最幸福的想法,就是在家坐着,对着儿女织毛衣。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她今天脱了红大衣,是一身自己编织的毛线衣裙,那是她的手工。
       当然,要是规定她只能在家织毛衣,她绝受不了。张凤,那是一只张开的凤,她这头挑起传统的妇道,那头挑起新女性的社会职责。“我要有一份工作,可以有点作为——不对,不是作为,那太过分了,是——可以有一点发挥的事情。”她怯怯地笑,缩起本来就小的身子,一直把自己定位在小女生的位置。她说,她前世里一定是很古典的女性。她家有一张特别大的餐桌,可以坐下二十来人,有这么大餐桌的家庭,女主人一家会烧一手好莱。80年代中国第一次向海外派留学生,她这张餐桌就温暖过很多海外学子孤寂的心。
       总是要把先生孩子全打发进梦乡了,她才能开始自己的又一份工作——写作。常常是清晨四五点就在那里写她的哈佛了。《哈佛心影录》、《哈佛》、《哈佛,哈佛》,于她是一本写不尽的书。王德威在《哈佛心影录》序中说:“当代人物访问,多偏重政商两界;所谈所录,亦囿于一时一地的话题。《哈佛心影录》以学者为写作对象,以学术思想为论介重点。诚如哈佛校训‘美丽充实’所谓,知识的追求、真理的辩证,方是文化建设百年大业的基石。”
       张凤想把哈佛文理各科的华裔教授和前来哈佛访问的学者,搬到普罗大众眼前,让华人世界的人都能接近他们。她说她的书是摆渡船,把他们一个个摆渡到大众跟前。”我总有一点中国小女子的心态。他们能和我这么好,因为我先生和他们是同事。否则,我怎么能这么接近他们?”
       这位小女子,这样的传统又这样的坦诚!
       而“他们”,张凤说,“越是充实的人,越是低垂自己。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他们都是最好的人,为他们卖命都没关系。”
       这样的话从这个“小女子”嘴里说出来,真觉得中国文化的侠肠古道,有怎样坚实的力量。我看见眼前这个“小女子”正风尘仆仆地从千年历史长河中走来。她浅浅地笑:“我觉
       得我很小的时候就很老了。因为,我小时候,父亲就教我老庄啊,佛学啊,教我苍老的文化。”
       但是她不小的时候,又很小了。她有时候还穿她十六岁时的衣服。有人和她开玩笑:你有没有穿十二岁的衣服?
       她的身材,就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的眼神也常常是十六岁。在这个美丽而充实的贵人乡,在这个充实而低垂自己的贵人乡,如同保存新英格兰红砖白窗的建筑,也保存了红红火火的热情和洁白纯朴的心灵。
       前年她应邀访问中国,带着她七十几岁的母亲。友人对她说,出游时是不是不一定带上你母亲,我们几个走路可以快一些。去年中国作协又来电邀请她,她还是想带上母亲。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多了一点聪明。她问,可不可以带长辈?——她不直接说母亲,觉得“长辈”这个词含混一点,朦胧一点,也许不那么年长不那么老呢?对方说可以。她又问:有没有年龄限制?对方说没有。张凤把带妈妈同行的行动合法化了,好不高兴!母女偕同到了北京,一看别的作家有先生带太太的有太太带先生的,只有她是带老妈的。这一路上,所有的人都来照顾老妈妈。妈妈荣升太后级。张凤么,被评为二十五孝——大家说,看来二十四孝得加上一孝了——孝女张凤。
       张凤的先生黄绍光,是哈佛核磁共振实验室主任。黄先生常常出国讲学,她就不能当作家,只能当管家。她鼓励三个孩了把多方面的感觉发掘出来——钢琴、提琴、电子琴、黑管、舞蹈、歌唱。张凤自己一定有第七感觉、第八感觉。她感觉丈夫在核磁共振实验室工作,他身上一定带磁,每去找先生,她在实验室门外老远叫绍光,而且把手提包放身后,怕包里的信用卡被先生带磁的身体消了磁。反正我知道先生没有把她消磁,而是哈佛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把她吸住了。她要用她的平实的文字,把哈佛的贵人们摆渡到大众百姓中。“今我以轻舟摆渡,载不动的更不知有多少……”她很有一股以留下历史为已任的劲头。她看我记笔记一脸认真地说:“将来的历史就靠我们了。”她好天真。
       [责任编辑 杨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