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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听]青木瓜与樱桃之味
作者:杨少波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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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用电影来表现奔跑、飞翔等迅速的运动过程,也有人用每秒钟二十四格的胶片来表现事物缓慢。
       陈英雄的《青木瓜之味》让我们看到了这样一种缓慢安详的节奏。来主人家做女佣的小女孩——桃,手捺包袱、小心张望,怀着自隹的胆怯,穿街过巷,向镜头姗姗走来。桃在主人家第一天的早晨,是在一方阳光充沛的窗前醒来。镜头如天真而有耐心的女孩,看着阳光漫照中窗前发生的诸项事情:绿色阔叶植物在窗前院落站定;一只鸟仔▲地斜飞而过,鸟足蹬蹬过的绿叶枝头仍在喘息晃动;植物乳色汁液在一片叶掌上浸洇积聚,然后,在枝端逐渐盈满,然后,不堪自重,滴向泥土……青木瓜就在这样缓慢的节奏中奏中被摘取下来,切皮、刮丝、上盘、浇汁……完整的工序被镜头纪录下来。最后,桃用刀子轻轻地敲了白色的青木瓜瓜内胆,小心切开来,桃的指尖爱惜地触摸着瓜腔内圆润晶亮的籽粒……在慢下来的镜头节奏中,我们发现了事物细节的丰富性,每一件事物都泛着绒毛似的光芒,每一道工序都有着被我们日常观察速度遗漏的美妙。小女孩桃的神情、桃的头发、桃的乌黑明亮的眼睛,都和她周围缓慢呈现的事物一样,给了我们安宁、祥和、忧伤和不胜怜惜的感觉。所有事物和小女孩的生命,在缓慢的节奏里以不可停留的速度迟疑向前,万事万物的生盛朽败、纯净爱情的滋长壮大,都在这舒缓的节奏中肃穆展现。
       摄影机对事物的逼近和专注,使我们对于事物的观看方式被放大了。在整体倍数放大的自然过程中,细节和时间仿佛被同时放大和伸延了。在这种意义上说,缓慢节奏的摄影机,是更诚实无伪的摄影机。
       缓慢的节奏和放大的细节,使我们看到了另外一种方向上的叙事。推动叙事的力量不再主要依托于事物外在关系的戏剧性转折,而是在贴近事物纤毫肌理的地方,发现了另外一种推动事物发展的微小动因。它起于青萍之末,却发于核心根本。也许可以这样说:它帮助我们发现了细节内在的戏剧性和推动力,使我们以更亲切的方式和事物的肌肤贴靠得更近。
       快和慢也大致可以说成是好莱坞电影和东方电影及欧洲电影之间的区别。好莱坞电影会在开篇几分钟内迅速抓住观众,令人在无从喘息的紧张节奏中,与主人公共同度过这一百二十分钟左右的“一生”。而欧洲电影、东方电影等好莱坞主流圈外的作品则是需要一点耐心,一点安静。开篇、叙事、交待、展现……执拗自在的缓慢过程,仿佛在孕育一个真实的生命,或是开始一场毫不苟且的爱情。有几分难耐的荒寂落寞,有几分敬畏的战战兢兢。
       在小津的《东京物语》、塔柯夫斯基的《镜子》、侯孝贤的《悲情城市》、《恋恋风尘
       》、章明的《巫山云雨》、阿巴斯的《穿越橄榄树林》、《樱桃的滋味》等片子中,我们都
       能感受到这种充满荒寂和敬畏的缓慢。
       镜头屏息行进在自然构成的神殿里,不叫嚣、不张扬、不粉饰、不扯谎,让自然本身显现神迹,引领观众自己发现更幽深的幸福堂奥。有朋友说,当看到阿巴斯《穿赵橄榄树林》的第一镜头时,就被深深地吸引了,就感觉到这将是“不虚此行”的一段影像航程,将是滋味醇厚的美酒一坛。而《穿赵橄榄树林》的开篇镜头,不过是持续进行的汽车内拍的镜头,前边是蜿蜒的道路,两边是橄榄树,声音是收音机里的新闻,还有未出镜的驾驶者关于到底在盆口该走哪条路的零星对话。朋友对这样缓慢展开的事物看得目不转睛、全神凝注。
       我想,正是导演这种在自然神殿里屏息前行的胆怯、敬畏之心在观影者那里引起了回应:我们都同是自然、生活大殿里的朝圣者,让我们一同来发现、体味自然、生活中的诸多神奇和幸福吧!
       如果艺术家仍然如柏拉图所说的,是神和人之间的神秘通道,那么,真正的神人连接,应该是请神自己说话,而不是自己抢前一步,化浓妆、戴面具,乒乓作响,作滑稽活剧。安
       静、缓慢,是给生活本身的出场让出一段静默的时空:“不要急,等一等,看看生活怎么说。”
       在《樱桃的滋味》中,我们跟随决意自杀的主人公,在初春荒凉的山道上缓缓前行,这条曲折、回环、充满尘土荒草的道路在镜头前河流般宛转,主人公的汽车几欲冲下陡坡,我们在摄影机的视角,也将会随着满心荒寂的巴迪先生面临毁灭。而缓慢延伸道路,仍然载着我们和巴迪先生、新入伍的士兵、阿富汗的神学院学生、博物馆的标本制作师一路行进,最后,在篇尾终于迎来了满山满谷绚烂开放的白色花朵和一望无涯的茂盛青草。这种在缓慢节奏中安详等待、执拗行动的结果,和阿巴的《穿越橄榄树林》一样,似乎都在向人们展现着缓慢、执拗和辛劳最终将呈现的壮观场面:田野葱绿、鲜花开放、大风过林、音乐响起。
       塔柯夫斯基的影片,以缓慢著称。在《镜子》的开篇,我们看到镜间在男人旁边的一丛
       灌木前落定,安静的沉默之后,是从男人身后吹起的一阵风。这阵搅动了整个画面的风,从
       男人身后的远处来,经过男人,刮过灌木、掠过青草,吹动了坐在木篱上的女人的头发,然后摇动了女人身后树林里数不表的叶子……关于一阵微风的完整耐心的纪录,优雅地预示了偶然相遇的男人和女人之间宿命的内在关系。
       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以两位老人缓慢的动作和对话,讲述了一段人生暮年的凄美晚景。摄影机谦和而谨慎地恭居于与榻榻米平行的矮处,生怕搅扰了两位老人多年习惯的缓慢生活节奏,生活深处的激流速度,就在这平和谦敬的摄影机面前逐层剥离显现。侯孝贤的《恋恋风尘》开篇,火车道轨两边缓缓闪开的绿树,如同拥前而又退让的波涛,里面不知蕴含有多少少年心思和青春愁绪。缓缓前迎又缓缓后退的树冠浓云,在火车款款而行的节 奏中,把观众带向绝尘离俗的少年情怀国度。
       侯孝贤携此片参加一个电影节时,听说伊朗也有一个参映的片子节奏也十分缓慢,同行的摄制组朋友和侯孝贤开玩笑说:“似乎我们在比看谁更慢。”
       《恋恋风尘》中,当少年从一封迟来的家信中得知女孩已经和邮差结婚的消息时,镜头转向黄昏暮色中的树木剪影。郁郁葱葱的墨绿树冠,环围成冷漠的池塘,温暖又剌伤着少年无言的内心空旷。镜头以极缓慢的速度摇过树冠,数分钟的长镜头之后,现场观影的剧组朋友扭头对侯孝贤笑说:“我们赢了。”
       侯孝贤在拍片伊始,被迅速节奏习惯了的观众对他的影片很不认同,有人戏称侯孝贤是“票房毒药”,其中毒性最大的一味药剂,恐怕就是“缓慢”。但从他的《悲情城市》之中
       ,更多的观众开始逐渐调整自己观看影片的心态和欣赏习惯,开始从生活自身一般缓缓呈现的镜头中主动寻找自己的“发现”。
       迅速,快捷、经济、有效,是现实世界的节奏,是成功的节奏、强者的节奏,是阳性的节奏,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基本运行架构按照这样的原则逻辑运行。“天行健”,此之谓也
       。缓慢、迟滞、低徊、无用,是人心内部的节奏,是不求胜利的节奏,是敏感的弱者的节奏,它在现实世界扬尘驰过的后面徘徊吟哦,思虑迟疑,以弱的、慢的,然而也许是更为巨大的力量平衡看这个世界的整体结构。“地势坤”,厚以载物,此之谓也。
       在《青木瓜之味》中,大多事物都处在缓慢的氛围之中。桃走过的花格木窗,其中有木匠艺人许多日夜的琢磨劳作;桃背影中的繁花瓷器,是许多日夜的旺火烧制而成;男主人拨弹的琴弦乐器,是有着长远历史的东方杰作;弦乐的拨奏的琴曲谱子,又是经过无数人的加工传唱……
       在这们的整体场景中,鸟仔在啁啾歌唱,桃子在一天天成长,青木瓜的香味在空气中荡漾,多年后才到达的爱情之果,在似有似无之间,籽落大地潜滋暗长……
       在记忆中,一切事物都仿佛从容不迫地缓慢了下来,记忆的河水,洗却了烟尘、燥热,有了另外一种安详的节奏。缓慢下来的镜头,做好了向记忆深处进发的态势。
       幸福,在缓慢路程之上细品细尝,高潮,在缓慢顶端从容飞翔,让真正美好的事物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让我们有更从容的时间,把它们直接拥入大理石的怀抱。
       [责任编辑 杨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