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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方脸的中年男人：我们是踩着草茬子来的，我们的双手暴露在外，冻得干皱，我们到
       这里，就只是为了羊群需要看护吗?它们自己吃草，它们有自己的皮大衣，我们围着火堆而坐，如何消遣漫漫长夜?
       长着小胡子的男人大笑着：你的身躯曾经像像白杨树干一样挺拔，但时光的重负让你垂下你骄傲的头颅。如今你还要用你这冗长的开场白偷走我们的耐心，让我们在牙齿脱落，把
       乌鸦看作信使的时候再唱我们的情歌吗?
       中年男人：我不责怪你的莽撞，要是二十年前，我会和你一样不知尊敬长者呢，而现今我宽容，忍耐，看，这才是时光威力之所在。要说情歌，我和你一样着迷于押韵和比喻，我
       也同样醉心于音节长短的变化和用元音抒情，衰老和热情并非水火不容。
       小胡子：我只是想用激烈的语言激起你的好胜之心，我们都知道你的歌犹如羊奶酒的醇香，啊，我没有恶意，若是你这样明智，不肯走进我的圈套，那就让我先来开口，灵芝前面总是长着野草。
       我的女人为我生了三个，
       两个男的，一个女的。
       但我回报她的却是棍棒，
       外加谩骂，将她心伤。
       她不想再挨我的打了，
       安安静静，从此睡着。
       我在她坟上栽了一棵丁香，
       洁白芬芳，像她脸庞，
       又像她的善良。
       我新娶的妻子比不上她呢，
       她性子暴烈，像匹野马。
       我种下的李子树轮到吃苦果子了，
       我施下的恶行报应到我身上了。
       只是那像羔羊一样温顺洁白的，
       我的孩子们从此无法再喊妈妈。
       中年男人：你的经历总是在人群中一再重复，只是人们不懂得拿别人的故事做明镜照照自己，你言辞恳切，你真心悔过，你的孩子们仍然是有福的。
       脸色阴郁的年轻人：别人的遭遇比不上我的，就好像平原上的风再猛也比不上风口的风。
       我的姑娘跟着人走了，
       我的心碎了。
       我天天拿着我的英吉沙匕首，
       看了又看。
       中年男人：万能的真主教给人们铸造利器是要人们造福的，沾了自己同类的血的刀子，同样会沾上自己的血。
       脸色阴郁的年轻人：我的痛苦没有在对方心里唤起同样深沉的感情，我的心没有办法越过她而飞向其它的事物，而这些她全为理会。
       以前我爱她
       像麦地里的麦粒一样多，
       现在我恨她
       也像麦地里的麦粒一样多。
       脸色红润的胖男人：我不知道这篝火的红光是不是暴露了我内心的秘密。我的经历总之是奇妙难言，遭到不幸的人看到我这样幸福要忌恨我呢，生活平淡无奇的人也要嫉妒我呢!
       你是一轮明月，
       你从哪里看都是一轮明月。
       你从前面看是一轮明月。
       你从后面看也是一轮明月。
       你从左面看是一轮明月。
       你从右面看是一轮明月。
       喝一口水也会想到你
       吃一口干粮也会想到你，
       呼一口气也会想到你，
       我的，我的，
       我美丽的塔里木之月。
       小胡子：从前我和你唱过一样热烈的情歌呢，只是生了三个孩子的明月就不被人当做明月了。
       胖男人：
       白杨树戈壁滩下也长着呢，
       白杨树昆仑山下也长着呢，
       白杨树玉龙喀什河边也长着呢，
       白杨树我们农场也长着呢。
       风吹倒了戈壁滩上的白杨树，
       风吹倒了昆仑山下的白杨树，
       风把玉龙喀什河边的白杨树也吹倒了，
       我们农场的白杨树还挺立着呢。
       中年男人：世上的果树都不结果了，我们农场的果树还丰收着呢，世上的人都不相信爱情了，我们草地上的人还为春天来了，脱掉长袍，唱歌跳舞呢。赞美春天，也祝福你：陌生了。
       接受我的祝福吧，吹过你的风也吹到我了，照亮你的火焰也照亮我了。在同一堆红柳根烧起来的火旁边坐过了，我们就是兄弟了，汉人兄弟，伸出你的手来吧，我也伸出我的，没
       有什么不干净的意思呢，我的手里没有藏着带毒的刀子。
       胖男人：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往火里再加些红柳枝，来，把最大的那一枝拿来，让它被烧得吱吱响吧，让它烧得掉油吧，为这神圣的，神圣的手的奇妙的接触，让火烧得掉油吧，吱吱响吧。
       小胡子：把我们的，按过自己胸口的手握着了。没有什么，比这拿过砍土镘的、搓过麦子粒的、抱过红柳枝的手相握更为欢乐的了。让我们把最为柔软的手心贴在一起吧，让我们生命的纹路互相交错覆盖着吧。
       一颗星星呀——朝南落，
       一朵呀玫瑰你领子边上别上吧。
       天黑了就把它悄悄地戴上吧，
       天亮了以后怕人笑话就摘掉吧。
       花香着就把它好好地戴着吧，
       花枯了以后你就把它摘掉吧。
       中年男人：看到你身边的这个孩子呢，他钻在你的皮大衣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你是他父亲?不，你太年轻。你是他的兄长?你们的身世教人猜想。
       小胡子：为我们祝福过了就不要再问我们的遭遇吧，这个世界上伤心的事比芦苇还多，虽就是说出真相犹如拉开水闸，放出清水，赢得眼泪犹如春来雪化，但又何苦让叹息搅扰了这片刻难得的欢娱?各自的悲伤，还是各自背负，犹如行走大地，背负昭示命运的星辰。
       中年男人：说得好!说出真理犹如骑马射箭!说起悲伤故事，我这里倒正有一个，不过那是古人的，和我们的欢娱全不相干。
       小胡子：我的野草没有白扔呢!
       年轻人：要把我打动才算得上精彩呢!
       胖男人：再添些红柳枝吧，再让火烧得响些吧!
       中年男人：把装着酒的铁壶给我吧!(摇一摇)兄弟们，你们只知道温柔的脸庞和清脆的话语，如今且我来讲一个陶工的故事，他的一生全然没有这些温情的抚慰呢!
       他的双臂有力，骨节粗大，
       凸起的血管如攀援的青藤。
       他的双手温暖，湿润，
       黄褐的皮肤上布满横纵的乱纹。
       而混着火山灰的和千万年草木
       的灰的泥土，
       在他手下旋转，在他手下成型，
       像海底的兽卷起的漩涡，
       像冷酷的宇宙不动声色的运转。
       他的世界布满不安的魅影，
       他的心头充满奇异的形象，
       暴突的眼睛，漠然的脸庞，
       在他的手底不断地涌现。
       而每月的十五，三十，
       他带着他的创千到集市去，
       传说中强盗背着一口袋鼓鼓的
       人头一样。
       经过方石砌的城廓，阴郁的行刑
       台，
       他异教徒一样的面孔教人恐慌。
       而到了夜晚，他独自归来，
       带回来盐块，食粮，
       和够用十五天的沉默和冥想。
       他的心头充满奇异的形象，
       他的世界满布着不安的魅影。
       那天夜里他突然醒来全身疯狂。
       他忽而放声大笑，忽而掩面痛
       哭，像孩子一样。
       宇宙间最为悲惨的形象已在他
       心中成型，
       他注定要自焚在他头顶最亮的
       星星之下。
       他的告诫明晰，严厉，
       他的命令极为冷酷，不容反抗。
       他居住的石屋从此禁闭，
       空中经过的飞鸟也会无端坠落。
       直到有一夜，我看见陶窑的烟火
       重又燃起，
       他站在窑旁，搓着双手，
       像个等待赞扬的孩子一样。
       我披散头发，毁坏面容，
       我赤足行走，鲜血奔涌。
       命定的墓碑已然为我定做，
       他坚如磐石，绝不动容。
       大雪封死了山路，
       天蝎座和人马座占据了天空。
       肮脏的眼泪，骇人的抽搐，
       将他的面容改变，
       紧攥的双拳，发白的骨节，
       表明他时时想将我成全。
       我已将木柴推下了山崖，窑中的
       火光渐渐微弱。
       ——“肉体，灵魂都不能助我将
       你赢得，
       那就让死亡帮我把你独占，
       宽敞的墓穴任由你我同枕共眠!”
       “你要记住你每夜的梦，
       你要记住你酒醉后的每句话!”
       他温厚的声音舔食着我业已因
       绝望，
       狂乱，心智迷失而变得铁硬的心。
       转身打开窑门，他纵身跃入，
       只见红光一闪，他将自己埋葬!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