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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王祥夫小说
作者:王祥夫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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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子
       日子是寂寞的,庄稼在地里静静地生长着,抽了穗子后,天又下了几场雨,人们就有了暂时的空闲。空闲对于农民意味着许多事情可以做,比如编编筐子和柳斗,比如修修屋顶和补补篱笆。可干的事太多,多到你干都干不完。而知青们的事却不多,男知青们到河边去,女知青们也到河边去,河里到处是那种很大很大的鹅蛋石,知青们就坐在上边洗他们的衣服。说笑呢,自然是有的。河水哗哗哗不舍昼夜地流着,远处呢,是山,一重重的山,山气是蓝的,蓝的有些让眼睛不好受。知青们的家都在山那边,每年只有很少的几次,他们会步行着翻过那山回他们城里的家和家人团聚。那时候的山上又都覆盖着雪,山风很大的,会把雪一把一把塞到人们的脖子里去。知青们刚刚来到乡下的时候看到什么都新鲜,会成群结队去上山玩儿,而现在即使有人提议去山上人们也不会去。艰苦的日子是拼命干和慵懒的结合体,下地的时候,人人心里都怀了早日离开这里被抽进城的想法,所以都拼命地干,要让人们看出好的劳动态度。收工回来的时候,人像是要散了架子,一躺到炕上就再也不想动,衣服脏了也就那么胡乱穿在身上,袜子破了也好像无所谓。脏和破都是需要时间来收拾的,但知青们的时间都给了睡觉。知青们又不愿意让自己和当地的农民们一样,于是除了脏和破之外便有了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风度,比如何小满,身上的棉大衣扣子掉得一个也不剩,他却不知什么时候从家里带了几个夹文件的小铁夹子,就那么用夹子把衣服夹着,倒显出他的出众不同。他很满意自己这个样子,便被人们起了个很不俗气的外号:夹子。夹子会理发,知青们就喜欢让他来给自己理一理,夹子的父亲原是个理发匠,夹子就有了一套理发工具。因为会理发,夹子就显得更加与众不同,有时候大队通知他去公社开会,会顺便对他说一句:“把理发推子带上,公社书记要理理发呢。”结果不但公社书记要理,公社里别的人也要理,你也理我也理,时候就不早了,公社食堂里的饭总是要比知青们的好得好,夹子便留在那里吃了饭,饱饱的回来了,这就更让人从内心里羡慕他。夹子是与众不同的,人们都猜想他可能会第一个回城,但夹子的真正与众不同处却在于他其实是个没有多少朋友的人,他给人们理发,他和人们嘻嘻哈哈的时候其实离人们很远。他的好朋友不多,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个插,叫王红卫,这是个很大人化的名字。这王红卫住在离夹了插队的地方有三十多里的地方,那地方是山洼,且多黑石,便叫了黑石所。这名字是很奇怪的,叫“所”的地方并不多,好像就这么一处。听了这名字的人会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名字,还会纳闷地想一阵,想它为什么会叫黑石所?这就会让人想到比如派出所、厕所什么的,想的人也许就会笑了,笑过了后就会牢记住这个名字了。
       夹子要去看他的朋友去了,去黑石所,他去的时候当然是带了他的理发工具。因为是山区,自行车是用不上的,反而是个累赘,他只有用他的两只脚,脚上是球鞋,鞋面上已经开了绽,但还没有破。夹子经常在河里洗他的鞋子,他洗衣服的时候,先把鞋子用石头坠着泡在水里,到衣服洗好了,鞋子也泡着差不多了。鞋子呢,原来是白色的,就是那种白色的回力鞋,因为穿久了,又总是在黄土地里走来走去,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双洗淡了颜色的黄色的鞋子。夹子穿着这样的鞋子,上身穿的是一件他自己最喜欢的洗得发了白的军上衣,这种布料的军上衣原是越洗越白的,但白之中还是有淡淡的黄,让人就觉得干净而爽气。下边再配上一条蓝色的涤卡裤子,裤子又是枕头下压过的,裤线直直的,压这种裤线是要在裤子还没全干的时进行,这就是一份讲究。这份讲究好像是知青们的特权,村子里的年轻人从来都不敢这么做,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穿了这样的衣裤,夹子就显得有几分英俊,但夹子长得原来就是英俊,是那种猛看上去很一般的英俊,这种英俊耐看,越看越好,所以就不张扬,因为不张扬,往往一上手就会被人忽略,但忽略之后又会让人慢慢注意到,夹子的英俊就好像是一种焕发,要在那里慢慢慢慢地焕发开,这是需要时间的,这种慢慢慢慢让人品味到的英俊其实是一种深入,一旦让人品味到,好感也已经稳固在那里了。
       夹子一个人去看他的朋友,一个人走在路上。去黑石所的山并不陡,是一个又一个缓坡,坡上便是庄稼地。那一个又一个坡好像是没有尽头,没有尽头的一个又一个坡远远看去就重重叠叠的很柔和的线条。很柔和的线条上有时会出现一株两株很大很老的树,那树是孤独的,不是一株两株地待在一起,而总是猛然出现那么一株,这就让人觉出一种不同寻常,因为那似乎是太古老了,要是要春天的话,那树还会开出吓人的花来,满树满树的繁花,那么寂静的山间猛然出现那么一树繁花是会让人从心里生出一种惊喜而又难过的心情。为什么难过?其实人都是为自己难过,这树会让知青产生一种与世隔绝的惆怅,满树的繁花是那么漂亮,但没人会看到它,它就寂寞地在山间独自开开落落,就好像一个有心事的人在那里说来说去地没有人听他在说什么,他只好把话说给自己。也许哪一天这树就会给天雷一下子劈了。没人看它,它珲是年年尽心尽意地开出那么惊人的繁花,让人伤感的道理正在这里。好像那些知青,全社会的人都已经把他们忘了,包括他们的亲亲的家人,可他们还活着,在寂静的乡间一天一天艰苦地活着,有时候他们会对家人产生一种十分刻骨的怨恨,好像是住在城里的家人放逐了他们。
       夹子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远远近近的蝈蝈叫让他忽然产生一种孤单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加快了步子,他为什么去看王红卫?在路上走的时候他在心里问自己,他明白其实只是为了寻找一点点新鲜的感觉,王红卫新鲜吗?人还会有什么新鲜不新鲜,但确实又是新鲜着。好长时间不见了,见了就会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也许在那里等着他去知道。其实这都是因为他们插队的那个村子里太死气沉沉了,什么都是看惯的,土坯房子、树、狗、牛和猪,人,队长,队长老婆,知青们的一张一张的脸和身体都是他熟悉的,日子是一成不变的,这就让夹子要走许多路去看他的朋友有了崭新的意义。什么意义呢?好像是一种争斗,好像是故意和他待久的那个村子争斗,即使不能长期离开,也要短期离开一下子。好像有这么一句话写在夹子的心里,所以,夹子就有那么一点点的兴奋,所以,他才肯走那么远的路。翻过了一山又一山,翻过了一山又一山,翻山翻得让人有点绝望了,那黑石所就远远地让人看到了。是那么一个小小的村子,在山洼洼里,远远的在山上朝下就可以看到它了。
       夹子站在那里,朝下看,先是看到一缕青青的烟,像是搓线线一样从那里给直直地搓了上来,然后就听见牛叫了。牛叫让夹子有一种回到了家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马上感觉到了饥饿。在下了坡往村子里走的时候他在想王红卫可以给他吃什么?王红卫是住房东家的,他的房东是一个很老的老妇人,有一个瘦高个子的光棍儿子。夹子已经来过一次,所以他知道这些。王红卫和夹子不同的是他想住知青集体宿舍而没有,因为在黑石所插队的知青没几个,黑石所就没有给知青盖宿舍,没有集体宿舍,王红卫就只好住在房东那里。而这偏偏又是让夹子在心里羡慕的,夹子总觉得王红卫插队倒像是给自己又找了一个家,那个老妇人,天天可以把热饭给他按时做出来。
       夹子走在黑石所村子里的土路上,饥饿感让他忽然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远远地来这儿的道理了,夹子在想王红卫会有什么好东西给自己吃,酒是肯定有的,碰巧了也许会吃到肉,比如村子里会不会再次从山壁上掉下一头牛,牛的腿和脖子都断了,活是活不成了,就是活了也不会干活儿了,便给人们杀了吃,或者是山上下来了野兽把人们圈里的羊或猪咬死了,人们就又是骂又是高兴地有肉来吃了。
       夹子想着这些,更觉得饿了。身上呢,也出了汗。
       夹子一进村子,其实就给等候在坡上的王红卫看到了。前天,夹子已经让乡邮所的老李捎了信说是这天要来,王红卫就算计了时间,在那里等候着了。这对于王红卫,有点像是过节的味道。“有人要看我来了,”他逢人就说。这对于黑石所这个小小的村子似乎也是一件大事了,于是村子里许多的人都知道有人要来了,不单单是来看王红卫,重要的是有人要看黑石所了。问题是,村子里正好有一家人家要娶亲了,日子也正是这一天,娶的是邻村的女子。村子小,一家的喜事也就好像是整个村子的喜事了,在这样的日子里,恰好又有外边的城里人来——村子里的人都把插队生叫“城里人”——这就好像他们的喜事也很不一般了。甚至,这家办喜事的人都在私下商量是不是要请这外边的人来入席?甚至,村子里的一些人都在猜测了,猜测这城里人是不是专门来出这家人的喜门的?于是,早上的时候那家要娶亲的人家来了人,来问王红卫,说人家是客人,来看你,也是村子里的客人,这么一来,办喜事要不要请你的客人?王红卫想了想,当时是不好回答的,就说“客人来了再说”。这就给了那娶亲的人家一种期待中的喜悦,没说不来,也没说来,就好像有一样吃的东西搁在那里,可能会吃到,又可能会吃不到,这就让人的心里期期盼盼。王红卫呢,也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的关键是夹子要是去了那不用出那份儿礼钱,照乡下的规矩,时下出门每人是要出三元礼的。要是不出礼钱当然好,到时会有许多好吃的东西,猪已经早在一个月前就杀了,听说是卖了一半给亲娘做了两身涤卡衣服,剩下一半就腌腊了吊在那里等着办喜事。
       王红卫拿不定主意,便去问他的房东,那房东老妇人原是见过世面的,说是要拿一份礼的,这亲的客人拿了礼是要坐上席的。王红节不懂什么是上席,就又请教了,房东老妇人告诉王红卫上席就是要陪新娘子那边来的新亲,那席面要比别的席面更好。王红卫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主意便也有了,他不准备让夹子出这个喜门子,并且,连自己也不要去了。这是有道理的,娶亲的那家人也是挑不出理的,因为王红子来了客人,是要陪客人的,这么一来,那三元钱王红卫就要省下了,并且,夹子也可以不必出那三元钱。他自己也可以把省下来的三块钱用来招呼夹子。
       王红卫领夹子进了房东的院子,把跟在后边的孩子们赶散了。
       狗却不肯散,它们很少见到生人,兴奋得厉害。
       王红卫的房东住着两间石间屋,山里只有石头多,把石头垒起来,外边再糊上泥巴就是屋了。屋已经很老了,像要倒的样子。王红卫住在靠西边的那间,房东呢,住东边那间。房东的儿子现在和王红卫一起住着,这样一来,他们就有话说。说什么呢?也没什么说的,过是村子里的种种琐碎的事情,村子又太小,小到不会有太多的事情,所以可以说的事就更加琐碎。房东的儿子岁数已经很不小了,却总是找不到对象,好像是他也不准备找了,得过且过的样子。人是又瘦又高,眼睛有些斜,总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说话呢,即使是夏天也要把手抄在袖筒里,地方再大呢,他也要靠墙墙站着,好像这样安全些。有什么活要干,不会自告奋勇地去做,总是站在一边看,如果你要他帮忙,他便会很高兴出全力地加入。有什么好吃的呢,他也不会饿猪奔食样扑过去,也只是抄着手在一边看,他要人请他然后才肯动手动嘴,一旦吃起来就很快很猛很认真了,话也不说一句的。王红卫房东的光棍儿子的行事让人觉得他好像是受过很好的家庭调教又好像是人小就受惯了人们的欺侮,所以才会那个样子。但看他抄着手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样子又让人觉得他实实在在像是个二流子。所以人们在背后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怪货”。上次来的时候,夹子已经认识这个怪货了。
       夹了来之前,王红卫的房东老妇人已经和他的儿子细细合计过了,他们决定了,也准备不去娶亲的那里,既然家里来了外边的客人,他们的家里是很少有客人的,这就是一件大事了。老妇人的道理是客人来了而你又要去出喜门子就不懂道理,所以她要留在家里待客,那份礼呢虽然也不能少,但她和她的儿子都不能去出喜门子,送一份礼也就够了,在村子里,这份礼也就是从米缸里舀小半袋子米。一大早,老妇人就让怪货把米送了过去,并且告诉娶亲的那家人说要来客人了,好像人家不知来客人的事。娶亲的那家人很客气地留怪货喝水,好像他们家人一办喜事就整个变了样子,大家一下子好像变得客气了,不认识了,这就让他们觉出一种新鲜感,一种兴奋。早上的时候,娶亲的那家人又送过喜糕来,照规矩是有一个人要送三块的,却特意送过十二块,这就连夹子的那份儿也有了。糕呢,从早上到现在谁也没有动,都热得笼里,老妇人心里在就很踏实了,并且有些骄傲。现在让她愁的是到了晚上该给王红卫的同学吃什么?白面是从来都不会有的,小米也是金贵的,有,也只能让人们用来喝粥,老妇人决定了,到了晚上她就做莜面,山药蛋还是有的,隔年腌下的老咸菜还是有的,已经捞了出来,用水泡着,泡去了一部分咸味,还要再在里边滴一些油。
       夹子从外边走进屋时已经是十二点多了,是应该吃饭了。屋子里黑洞洞的,不知哪年哪月曾经刷过房子,现在是黑洞洞的了。北墙上有面镜子,已经裂成了两半,用枣子粘了起来,枣子已经被苍蝇吃成了黑乌乌的。炕上有很好的太阳,夹子就和王红卫坐在了炕上,当然还有怪货。因为太饿了,夹子吃了那糕,竟然好像不知是什么滋味。怪货却尽在那里▲▲▲▲地喝粥,很大的喉节一下一下地动,每动一下都“咕咚”一声,眼睛呢,斜斜地看着夹子。王红卫呢,也在吃糕,也吃了三个,就停了下来,然后喝粥。他把已经泡得发了灰色的咸菜一先放在粥里,然后才把碗里的粥和咸菜一起喝到嘴里。那老妇人呢,却是坐在地下的灶口旁,等着夹子他们喝完了粥便马上再给他们盛上。外边的炮仗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并且狗也叫了起来,狗被炮仗吓了一跳。狗一叫,怪货就笑了一笑,对夹子说村子里有人娶亲呢,娶的是邻村的女子,猪是一个月前就杀了,半只猪卖了五十三块钱,给那女的做了两身衣服,剩下的肉都腌腊了,今天都要被吃掉。说完这些,怪货就没话了,他的母亲,那老妇人纠正了他一下,说那猪只卖了五十块钱。夹子就听他们说话,外边的炮仗响过了,他心里在想那边的人们可能已经入席了,新娘子也可能给背进了新房,还想自己要是在王红卫这边住两夜就最好给房东老妇人买一盒烟,就买很一般的那种就行了,那老妇人原是抽烟的。夹子喝着粥,看看王红卫的头发,明白自己来得正是时候,王红卫的头发该理一理了。夹子想着,怪货和王红卫在那里说着,话总是有说完的时候,话说完了,要想再说什么就得想,一时想不出来的时候屋子里就静了下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人从外边“扑通扑通”跑了进来。
       “出啥事了?”王红卫的房东,那个老妇人问那个从外边跑进来的人。
       “您出来一下。”来人对那老妇人说。
       老妇人便站起身跟了出去。
       原来是,办喜事的那家人家出了事,那新郎的父亲,早就有了病,动不动就头晕,这几天也累了,轧粉条子、磨面、到处去请人、收拾房子,忙得他病情加重了。病情加重了偏他又不肯说,硬撑着。新人对拜时他的脸色就兴奋得有了问题,乡下娶媳妇是一件大事,他也是太高兴了,新人给父母拜一拜的时候,人们就看到他的脸子猛地往一边扯,接着就一头朝后栽倒了过去,现在是不行了,谁也想不到他会一下子就不行了。这简直是一种突然的袭击,让人们措手不及。一下子不知是该办喜事还是办白事。便请教了村子里的老年人,老年人说这种事要两个一起来办,喜事要继续进行,白事也要赶快准备。那边来人的意思是想请夹子过去给那边人家的男人都剃剃头,这边的讲究,人一死。百日里就不许理发了,所以,要马上都把头剃了。新郎呢,因为要娶亲,头是刚刚进县城里剃过的。新郎的父亲呢,也是为了儿子办喜事已经把头剃了。现在要剃头的是新郎的三个弟弟和新郎的小叔叔。
       “一下就死了?”老妇人在院里问来人。
       “一下就死了。”来人说。
       “进屋吧,看人家愿不愿去。”老妇人说。
       那来人便和老妇人进到屋里来,站在那里,把办喜事那家人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把想法请夹子去给那家人理发的话说了一遍。
       来人站在那里,看着夹子,等夹子的话,又看看王红卫,好像是,想让王红卫给说说话。王红卫看着夹子,他想不到会碰上这种事情。夹子呢,也想不到会碰到这种事,他一开始就是怕给死人剃头,来人便告诉夹子是要给活人剃头。既然不是给死人剃头夹子也就不怕了。“去就去。”夹子说,并站了起来。来请他去给家人理发的人高兴了,因为他把这事办成了。老妇人呢,也高兴了,好像这件事上她出了力,为了这件突然而来的事,好像她的脸上也有了光彩。老妇人便吩咐来人把夹子带好,“小心不要让狗咬了。”
       “那当然。”来人高兴地说。
       来人便带了夹了离开了老妇人的家。夹子呢,背了他的书包,那理发的工具就放在书包里,书包是绿布做的,上边是红漆印的“上山下乡”之类的字样,洗过多次了,布和字的颜色都很淡了。
       王红子呢,穿着背心,跟在夹子后边,也去了。
       怪货呢,也抄着手慢慢跟在后边去了。
       夹子去了那家,是三间朝南的房子,为了办喜事是粉刷了一下的,就好像分外显得亮了一些。吃喜酒的人们都在院子里坐着,院子里一共放了五张桌子,人们已经吃到了一半儿,狗在桌子下乱窜。就时间上说呢,真是说不清这是在吃中午饭还是在吃晚上饭,总之是既过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又还不到晚饭的时间。新郎的母亲,在那里张罗着,好像没发生什么事,眉眼之间也看不出悲切来。吃饭的人们也照样在一杯一杯地喝着玉米酒,还划着拳。这是一种很烈的酒,闻一闻都辣眼睛。新郎家的亲戚们也在那里忙着,忙什么呢?收拾桌子,把换下来的碗筷都数好数,把馒头端上桌子。新郎和新娘这时候在给人们敬酒,脸上挂着笑,好像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父亲发生了什么事。被敬酒的客人照例要出个笑话难一难新郎和新娘,新娘有几分害羞,有几分忸怩,但还是肯了。比如,客人要把一根大葱放在一个玻璃酒瓶子里,要新郎和新娘用舌头合作着把那大葱从瓶子里取出来,那根葱好不容易要给从瓶子里拔出来时,有人便在后边推了一下新娘,这便又要重新来一次。人们便笑了。又比如,另一个客人要新娘把一张花花绿绿的糖纸用舌头给粘到新郎的上牙膛上去,新娘先是百般忸怩,然后还是做了,把舌头伸进新郎的嘴里一次还不够,伸两次还不够,伸三次还不够,最后新郎红着脸笑着讨饶了,那客人便得到一盒迎宾牌的香烟。
       夹子和王红卫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笑,便被带到了后边,说是后边呢,其实就是东边的屋子。屋子的窗子已经给一块门板堵上了,屋子里就很暗。夹子一进屋就看见了躺在炕上的父亲,脸上已经给苫上了一张新麻纸。新郎的弟弟和小叔叔都在屋子里坐着,那个年轻女人就是新郎的婶婶,已经从村子里借来了很脏很旧的孝服,这孝服明天就要给这家人穿起来。新郎的小叔叔请夹子和王红卫抽烟,请夹子和王红卫坐,好像家里并没有死人,也没出什么事。夹子呢,心里有些怕,他是怕死人的。抽过一支烟,夹子就开始给屋子里的人理发了。不知怎么,夹子的手有些发抖,却听见新郎的婶了在一边不知和谁说“他大爷是有福气的,看到了丑小的媳妇”。夹子便知道了新郎的名字原来是叫“丑小”。屋子里的人一边小声说话,一边还朝外看,他们可以从挡在窗前的门板的缝里看到外边院里的动静,看着看着,他们会忽然笑出声,就好像家里没发生什么事情,炕上躺着的那上人呢,好偈只不过是累了,躺在那里暂时睡一会儿。
       屋子里的人忽然又笑了,因为他们都聚到门板缝那边看到了外边新郎把新娘架在了肩上,这就显出了新郎是有力气的。因为屋子里的人在笑,夹子的手不抖了,突然好像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并没有死人这么一回事,炕上的那个人真是在睡觉。这么想着,忍不住要朝那边看。这一看不要紧,蒙在那死人脸上的麻纸好像在轻轻地动了起来,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妈呀!”
       夹子忍不住大叫起来,扔了推子就朝外边跑,夹子是一身的汗,他站到外边了。外边正热闹着,人们都在和新娘新郎开着玩笑,新郎肩上架着新娘在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人们还不放过他们,还要他们再走一圈,新郎笑着,脸红着,满头的汗,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就又走起来,他肩上的新娘也捂着嘴笑着。
       “死人啦——”夹子站在那里大叫了一声。
       “真死人啦——”夹子又大叫了一声。
       演出
       装好了车,已经四点多,时间是算好了的,六点要赶到那个叫沙岭的村子。天虽然灰阴着,看样子还不会马上就下起雪来,宣传队员们都知道这次是要到很远的一个村子里去演出,所以车要比往常开得早一些,要是在往常,六点多开车也不迟。车呢,是一部很旧的大轿子车,车上的漆片斑驳了,样子就像要人的脸上长了不好看的癣,一片一片的,车上的玻璃也乌乌的,好在上边结了很厚的霜,看上去就好像还干净了一些。道具什么的在队长的指挥下装好了,服装是一包一包的都放在后边的车座儿上,化妆品都放在两个破破烂烂的提包里,那提包上都是化妆的油彩,左一片,右一片,所以谁也不愿去碰它。队长就吩咐跳舞的小王提着它:“你就把它提着吧,再说你也要化妆。”乐器呢,是谁的乐器谁就提在手里。队长戴着一副很深度的近视镜,上身穿着很厚的中式棉袄,棉袄外又是一件深蓝色的中式罩衣,他还戴着一条很长的毛围巾,这就让他多少有了些知识分子的味道,有些与众不同的味道。别人呢,都在穿涤卡的中山装,而偏偏是他穿这种布料子的中式袄,好像就这么一点,他就有理由来当这宣传队的队长的。他是最后一个上的车,把手里拎着的鼓“咚”的一声放下去,又把手里的大铜镲“哗啦”一声放在鼓上。“梆子呢?”他朝车后边问了一声,是很浓重的河北唐山口音。“带上了。”演员小王马上在后边站起来说。
       “好,那就开车吧。”队长对司机说。
       车是朝北一路开去,这就顶了风,车窗外呢,没什么好看,就是灰秃秃的山,山又很远,但车上的人们都知道一会儿车就要开到那看上去很远的山里去。车里很冷,人们都缩着,这就让人们都没了说话的兴致,一个不说,大家就都不说,大家都不说,有谁想说好像也不好意思说了。又好像,人们缩着身子把睡意给缩出来了,人人都像是一半儿睡在一半醒着的样子。只听见放在鼓上的铜镲随着车子的颠簸“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小声响着,好像怕把谁惊动了似的。车就这样不知不觉开到山里了,车开到山里就朝南掉了头。
       车“吱”的一下猛地停下来的时候,车上的人们才忽然都醒过神来。因为人们都迷糊着就都以为到地方了,却看见司机跳下了车,坐在后边的演员小王把玻璃上的霜擦了擦,发现车是停在山旁的公路上,外边已经在下雪了,而且下得很大,远远近近已经白了。司机下去一趟,又上来,取了工具又下去。。队长也跟着下去,再上来人已经成了雪人,他拍着身上的雪对车上的人说了句车出毛病了,修修就好,便又下去了。坐在后边的演员小王站起来,侧了身子,慢慢慢慢穿过道具过到前边也下了车,他下去想撒尿,风很大,冲着北边简直就没有法子把肚子里的尿撒出来,冲着南边或东边就会给车上的人看到了,他只好冲着北边努力让鸡巴和风作对。风还是厉害的,再上车的时候涉王的裤子就湿了一大块。这时,别的人也都想起下车方便方便了,上上下下乱一阵子,车上就都是雪了。
       车修了多长时间谁也说不好。司机上车了,要大家都下车去推车,“不推着不了啦。”队长也上了车,用浓重的河北唐山话对大家说,要大家都下去,人们就都下了车,发现天已经暗了下来,车是朝南走,风从北边刮来,人们都给灌一脖子雪。路是滑的,车就很不好推,但终于给推动了,车子动了,却还是打不着火,人们就继续推。公路在山间是盘旋的,人们就把车推着转过了一座山,又推着转过了一座山。天黑了下来,车终于着了火。人们就都上了车,打身上的雪,才坐下,车又熄了火儿,人们就再下去,车又打着火儿,人们又都上了车。这一回车没问题了,天也黑严实了。“别误了开演,那边人都等着呢。”队长说,不知对谁说。“我看八点也到不了地方。”演员小王在后边说,好像是队长说了话后没人答话他觉着过意不去,就说了这么一句。他裤子上的那片已经冻得硬硬的,他这时把他的演出服从包里翻了出来套在了身上,这样就暖和了一些,他这么一做,别的人也就跟着这么做了,个个都好像一下子胖了许多。
       “九点半到了也不错。”司机这时说了话,他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脸是狭长的,而且白,偏又长了黑黑的络腮胡子,脸就显得更白更长,让人见了就忘不掉。他是去过沙岭的,什么地方司机没去过呢?
       “那也得去,去了,他们等不及散了,咱们再回。”队长说,倒好像谁说不去了,很严肃的样子。他这时已经把围脖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半个脸都在围脖里。
       “九点半谁还看,下这么大的雪?又是露天台子。”小王在后边说。
       “那也得去。”队长又说,口气更严肃了,好像是有些生气了。
       坐在后边的小王用手擦擦玻璃,看外边,能看到什么呢?什么也看不到,外边雪下得很大,努力朝前看,可以看到车灯灯光里的雪,很大,很密集。小王这时的心情很急,急什么呢,他很怕车去迟了,又怕沙岭村那边的人们等不及散了,小王是喜欢演出的,“下这么大的雪,人们可能不会看了吧?”他心里这么想,就有些怨那些雪,“怎么说下就下,快停了吧。”小王又在心里说。
       村子很远,但九点多的时候车还是到了。
       车一停下,队长就第一个下了车。下了车,就看见了台下的那些人,等看演节目的人们居然还都在风雪里等着,这就让车上的演员们有些感动,有些意外,有些高兴,又有些骄矜,宣传队的演员多多少少都有些骄矜,尤其是下到村子里来演出的时候。有人下了车,才发现车是停在了临时搭的舞台边上,舞台是用一个一个的大门板临时搭的,上边再用篷布篷了。舞台前点了两大堆火,蹿起老高的火苗。舞台上方点着很大的三个灯泡,但那灯泡好像专门是给雪点的,又好像那些雪都朝着灯沁的方向拼命下,下,下。舞台的后边就是一排房,是沙岭村的仓库。队长一下去,马上就和村里的那个队长联系上了,队长是个个子很高的人,三角脸,脸上的眼睛也是三角发,头上戴着顶皮帽子,皮帽子一张一张的像鸟的翅子。村子里的人早有些等不及了,有些失望了,这时又都忽然高兴起来,村子毕竟是太偏远了,很少有个热闹的时候,一见车来了,有人就又纷纷往家里跑,去叫等不及已经回家的人。宣传队要来演戏的消息是前两天就传开来的,这样一来,附近村子的人也来了,而且,靠附近村子近的村子也有人来。
       队长又上了车,他的围脖已经解开,长长地垂在脖子两边,他要车上的人动作快一些:“别拖拖拉拉,把道具先搬下来,现在马上化妆,化好妆就吃饭,只给半个钟头,不要吃多了,吃多了就跳不动了,演完了再吃。”队长说。队长这么一说,后边的小王就马上说:“吃一个馒头就行了,反正演完了还要吃。”小王现在是很感激队长,因为前不久,队长决定要他去演二人台,小王的嗓子原是好的,但没人注意他,队长的这种决定一下子就让小王不再是普通演员了,像是个角儿。和他一起唱二人台的那个女的岁数已经不小了,都四十多了,叫李小芬,人长得很一般,但总是笑眯眯的,一化妆,一上台就很好看了。嗓子呢,不算很好,有几分沙沙的,但很动听。她原来是专业剧团的,和她唱二人台的男演员姓许,人瘦瘦的,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嗓子一下就坏了,一句也唱不出来,这让他自己很生自己的气。因为他唱不出来,队长让小王顶的戏,小王一顶他的戏,他就开始和小王生气。小许现在跑到乐队里去打梆子,因为不再上台,他就留起了黑黑的小胡子。
       演员们都挤着下了车,从车上往下跳搬道具与他们无关,搬道具是乐队的事。演员们下车是急着去化妆,所以可以不去管道具,这好像是一点点特权。
       后台是一间屋,演员们一进屋就忙开了。屋子里点着火炉,靠里边是一条大炕,炕上还有两卷子行李,当地是一张桌子。小王把放化妆品的提袋放在了桌子上,和他唱二人台的老李洗了手,这时开始调底彩。上次队长为了化妆的事生了气,说一个人一个颜色难看不难看,以后不许这样,都用一种底色。演出总是忙的,人们谁也不愿多做一些什么,都愿先把自己的妆化好,所以谁也不愿去调底色,都是各调各的,所以化出妆来很难一致。队长就让老李来:“老李你来吧,他们别人我还不相信。”老李为人很好,既然队长说了,她就只有听。她把调底色的油彩都挤在一个碗里,碗是随手在屋子里找到的,调调,对着灯看看,又涂一些在手上看看,然后说:“快化吧,时间不早了。”演员们就知道底色调好了。这时,屋外已经围满了小孩和年轻人,他们都想看看屋子里的人怎么化妆,其实他们也看不清什么窗玻璃和门玻璃上结了霜,看什么都影影绰绰的,但他们还是在外边围满了。他们平时都能看到些什么呢?庄稼,还有猪羊牛马什么的,还有山,除此他们什么也看不到,村子又远,电影和节目一年都演不上一两次,所以宣传队的一切对他们都是新奇的,宣传队给他们带来了一种过节的气氛。
       “演好演不好化妆要化得好看些,起码要让村人们看张好脸。”老李说,她已经在脸上打上了凡士林,一张脸在灯下好像一下子要放出光来。
       小王呢,化妆向来是又快又好,他早就占好了灯下边的地方。演员们都是每人一面小圆镜和一支化妆笔,小王总是把那支笔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笔杆被他弄短了,笔头也用剪子修过,很好用。他化妆很快,在灯下很快把眼窝和腮红涂好了,然后往脸上扑粉,弯着腰扑,扑完了又用刷子扫,然后才描了眉毛,描完了眉毛就剩下嘴了,但嘴现在还不能化,嘴要等吃完了饭再去化。小王化完了妆,屋子里又挤又热,他就出了屋,他是喜欢站到屋外的,喜欢看村子里盯着他看的那些眼睛,那些孩子和年轻人都会像看一件什么稀罕东西一样围着看他,这就让小王觉出自己好像有些与众不同,那种眼神,在别的时候是看不到的。要是小王高兴,他还会和那些人说几句话。他发现,只要他和谁说话谁就会一下子激动起来。所以,小王是喜欢到村子里来演出的。小王只在屋外站了一下就去了吃饭的那间屋,队长和乐队的都已经在那里吃开了。小王进去,屋子里雾腾腾的,好不容易看清了那两锅菜,一锅是肉,一锅是肉烩粉和豆腐。小王拿了一个馒头在那里快快地吃了起来。为了不让自己出汗,小王站在门口吃,门呢,开着一条窄窄的缝,有人在这条门缝间朝里饿饿地看,乐队的那几个人也已经吃完了,他们每人也只吃了一点点,他们都等着演出完毕的炖肉和油炸糕。
       小王很快吃完了,又喝了些水,他从吃饭的那间屋出来,用手护着脸,不让雪下在脸上。别的演员这时才化好妆过到这边来吃饭,也都用手护着脸,雪下得太大了。小王又回到化妆的那间屋去,去化他还没有化的嘴,小王这一回就化得很慢,很认真,因为他有的是时间,他把门开了,不是屋子里太热,是他想让外边的人看他在做什么。他站在灯下脸朝着外边,外边的人站在门口,他站在灯下脸朝着外边,外边的人站在门口,他先用笔在嘴唇上打了线,然后再涂了口红,人就和刚才一下子大不一样了。更精神更漂亮了。然后,小王去了舞台,他要趁别人吃饭的时候走走台。
       小王在前边走,那些村子里的人就跟在他的后边,这就让小王心里更高兴。走到台子侧边的时候小王打消了走台的念头,因为这个舞台没有幕布,下边又是黑压压的人,黑压压的人之上是飞飞扬扬的雪,小王一走到台子的侧边,下边的人就都饿饿地看定了他。
       小王挺直了腰板站着,忽然清了一下嗓子。那些乐队的都也坐到他们该坐的地方了,小王跺跺脚上的雪,朝乐队那边走过去,这么一来,小王就从台这边走到了台的另一边。他在台子上走,台下的眼睛就都饿饿地随着他走。雪下得真大,台下人们的身上头上都是雪,一开始,他们是等不及了,现在呢,已经是无所谓了,反正已经是等到了现在,好像是,再等到多会儿都是无所谓了,回去呢,也只是睡觉,睡觉是天天都有的事,节目却不是天天都会有。有时候呢,一年都不会有。
       节目呢,是一个接一个地演下去。节目演到一半的时候起风了,风把雪忽然搅到台上来,半个台子就白白的了,下边的火堆里人们又加了些煤,冒起黑烟来。这黑烟过后,轰的一声,火堆蹿起老高的火苗,台子上下一下子亮了许多。这简直是一种舞台效果,让站在台口准备出场的小王从心里高兴,因为该着他的二人台了,这是宣传队的压轴戏,到村子里演出每一次都要返场。小王已经换好了装,上身是宝蓝色的对襟袄,下身是宝蓝色的彩裤,腰是黑色的四指宽的煞腰带,头上呢,是在前边打了结的羊肚子毛巾,手里呢,是一把蓝色的绸扇,脚上是黑色的彩鞋。老李呢,也站在了那台口上,她穿了一身粉色的服装,头上还戴了一朵红花,她手里的扇子也是粉色的。这就让她显得很娇气,好像她就是一朵花了。那雪呢,好像是下得正好,正好把她衬托得更像是一朵花。这就更让下边观众的眼光饿饿的了。
       前边的节目接近尾声了,是一个载歌载舞的女声表演。这是五个人的表演,因为其中的一个女演员最近病了,只好让乐队弹阮的小刘来代替一下。小刘胖胖的,服装穿在她的身上有些绷,因为是替人上台,就紧张,这个节目怎么演、怎么走台步她原是在台边天天看熟了的,但一上台还是免不了要紧张,比如,她总是看着别人怎么动作才敢动作,这样一来她总是慢了半拍。紧张而又慢,眼睛又总是看着别人,尤其是走斜场时她那又认真又紧张的样子似乎就更滑稽更好看了一点,这让后台的人看了都想笑,但又不敢笑,但还是有人笑了。因为台下的人们已经笑起来了,这个节目也就完了。
       五人表演完了的时候,队长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把扫帚,跑到台子上去,把台上的雪扫了扫,他担心雪会把小王和老李滑倒,因为二人台是要一遍一遍热烈地转圆场才好看,就像两只蝴蝶。扇子呢,要不停地在手里舞出花。队长一上台扫雪,台子上的气氛就更不一样了。乐队呢,吱吱吱咕咕咕地重新调了弦,这就让小王把心提了上来,好像心不在胸口而是在嗓子眼儿了,像是要跳出来。为了好看,小王把里边的毛裤脱了,这样走起来才更精神,做金鸡独立才会更好,但冷得厉害,冷得让人不由得要抖,小王就随着热烈的锣鼓声和乐声抖着。过门响了一次,又响了一次,一次比一次快,响了两次还不够,最后又响了一次,这一次才真是热烈。第三次过门响过,小王和老李才出了台,先是交叉着走了一个轻盈的圆场,又走了一个圆场,那圆场走得有多么好。小王把身子紧着,步子压得多么碎多委稳多么轻巧,背过身子时他的步子他的腰也那么好。过门是热烈的想让人们都吼一嗓子。那二人台的调子又是人们所熟极了的,这便是一种欣赏了,因为人们都熟。这二人台的调子是老的,节目的名字却是新的,叫做《农业学大寨》,前边是有词的,一句句都是说大寨好的意思,到了后来就没有了词,就只是“唉嘿哈呀,唉嘿哈呀,唉嘿哈哈哈哈呀”。这是要台上的男女一句对一句地唱,男的呢,唱一句,女的就马上跟上唱另一句,而且一句要比一句快,让人于热烈欢快的气氛之外又感觉出一种性的挑逗,而且,好像是那舞台上的一男一女都有了爱爱的味道,这就更让人们喜欢了。上边唱,下边的观众的心就给唱到了嗓子眼里,唱到快要结束时,台上的男女要猛地停下来,乐队也停了,一世界都静得让人心里受不住,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停了只那么一刹,一拍的时间吧,小王呢,才半唱半吼地唱出了最后的极短促的一句,这一句也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砰——”身子也随着唱一下子耸了起来,在那里做金鸡独立了。小王唱出了这一声“砰”,乐队才又重新热烈地响起来,演女角儿的老李接着要慢慢慢慢唱出那婉转好听一点一点高上去的“啪啊啊啊”,声音在一点一点地高上去,身子却要慢慢慢慢风摆柳样的蹲下去,蹲在了小王的身子前。台下的人便激动了起来。
       台下的人们已经朝台前拥了过来。雪还在下着,人们知道节目是演完了,因为没有幕布,乐队特意加了过门让小王和老李走了圆场回后台,这一对好看的蝴蝶便又在热烈而性感的乐声中飞舞起来,一直飞舞到了后台去,其实是飞舞到后边的雪中去了。下边的观众是不肯轻易放过这欢快的,因为这欢快是不能轻易得到的。便拍起手来,喊起来,一次一次地拍,一次次地喊,队长探头朝台下看看,便去对站在台子后边的小王和老李说,“那就再唱一段吧,最后一段。”小王和老李呢,都兴奋得胸口在一起一伏,他们是乐意的,演戏原是有瘾的。队长便对台子另一边的乐队挥挥手,那边原都朝这边看着,乐声便又热烈地起来。这一次小王和老李返场,身上和头上都披了点雪,这一次他们更卖力,走圆场时变了花样,而且脸子上都笑着,扇子舞得花团锦簇,倒退的步子又急又碎又好看。老李的笑是好看的,她的扮相不能说好看,但她的笑却是极好看,这样的笑和台下极有人缘,小王的英俊又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光彩,这简直叫台下的人们眼花缭乱了,人们无端端地觉得他们就是两口子,感情很好的两口子。
       有人跳到台子上来了,一个上来,另一个也上来,他们的身上都是雪,一头一身的雪,他们跳到台子上做什么呢?只为了仔细看看小王和老李,小王和老李挤着才退了场到了后台,人们又跟到后台去。
       演出是结束了,雪下得好像也更大了,不知有谁猛地尖了嗓子学了一声二人台,人们笑了起来。
       时间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演员们都到那间屋子里卸妆,把凡士林涂在脸上,个个就都马上是花脸了,然后又用人造海绵擦,也是一人一块,都用这人造海绵把脸上的油彩擦来擦去,脸就都红红黑黑地花成个不像样,再擦,就又把原来的脸渐渐给擦出来了。小王是不愿让挤在外边的乡下人看他卸妆,便背过了身子,一只手举着小圆镜,一只手用海绵在脸上擦,擦了脸,又转回身去找盆子,盆子呢,里边已经给倒上了水,都已经被别人洗过了。小王就又去倒一回水,把肥皂往脸上打,细细地打到,再洗,水便又红了。他在那里洗,旁边的村里人在那里盯上他看,都想看看这个唱二人台的后生卸了妆后是个什么样子。演员们在这里卸妆,乐队的却在外边已经把车又装好了,乐器和道具都放到车上去,鼓呢,还有镲呢,就好像是队长自己的,还是队长提了放在车上。队长上了车,对车上的人说一回:“完了赶快吃,不早了,赶回去也要两三点了。”口音是浓重的河北唐山味儿。队长在车上说了一遍,又到演员那边去说:“完了赶快吃,不早了,赶回去也要两三点了。”演员们已经都卸完了妆,屋子地上到处是红红黑黑的棉花球,盆子上也都是油彩,盆子是地上一个。炕上一个,桌上一个地放着。那只调底彩的碗,在灯下红红地放着,就好像,碗里放了一个烂柿子。
       演员们都到伙房去吃饭,乐队的也过去了,那些看演员们卸妆的人这才散了。台子下边的两堆火还红着,雪好像更大了,台下没了人,灯还亮着,就只看到那无边的雪和场子里人们坐过的砖头石块什么的。村里的队长,那个大个子,三角脸,三角眼,头上的皮帽子还张着,像是鸟翅子,他踩着桌子去想把灯泡下了,想了想,还是没下,却又去弄那两堆火,把雪往火上堆,水汽和雪花便搅起很高的一片。他很快把火堆用雪捂严了,被雪捂住的火堆不肯一下就范,咝咝咝咝尖叫着,冒着腾腾的汽,一会儿就又黑了下来,双暗暗地红起来,“忽”地闪出火来。
       人们很快吃完了饭,然后就都上了车。队长是最后一个上的车,他和村子里的队长说了几句话,说过年的时候也许还会来,“到时候演两场也可以。”
       队长上了车,车便开了。
       车开出了村子,村子是在山的夹缝里,要上路就得先上坡,坡上的雪多么滑,队长就对车里的人说:“都先下一下车,车上了坡再说。”人们就都下了车,下了车才知道雪有多么厚,车哼哼哼哼往坡上爬,人们已经等不及了,赶到车的前边已经上了坡。那车一空,便显出了力气,终于爬上了坡,人们就又上了车。车是朝北开,顶着风和雪。人们这时都困了,时间也是人们要睡觉的时候了。队长呢,坐在前边,就坐在司机的旁边,他怕司机也困了,就和司机说话,说些什么呢,小王在后边听着,却听不清,小王明白自己也要睡着了,有烟从前边飘过来,是队长给司机点烟,人一抽烟就不容易犯了困了。其实司机也不敢犯困,山路是很险的,左一个弯,右又一个弯,都是上坡,他心里有么紧张,谁会知道?他让车慢慢慢慢上坡,放在鼓上的铜镲“哗啦、哗啦、哗啦、哗啦”轻轻地响着。司机的紧张在这种时候似乎就只是司机自己的事了,他怕什么呢,他怕的就是车在上前边的那个大坡时会一下子停下来。结果呢,怕什么就偏偏出什么事,车快要上到坡顶上的时候真的就一下子停了下来。“他妈的!他妈的!。司机用力去扳那刹车。
       队长在前边跳起来了,因为司机对他说“快让人们下去推车”。队长就跳起来大声对人们说:“都别睡了,快下去推车,车在坡上呢。”人们就都跳起来,一下子都不瞌睡了。人们下了车,才知道路上的雪有多么厚,天上的雪有多么大,有人滑倒了,又有人滑倒了,但又都马上爬起来。人们都到后边去,车停在坡上,坡真是很陡,车马上就要上到坡上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它却停了下来。人们都到车后边去推车,但车后边站不了几个人,人再多也使不上劲,再说,路上的雪有多么滑。小王是站到了车的后边,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使着劲要把车推上去,车动了,但不是朝前走,而是朝后滑,车轮并不动,但车子却朝后慢慢慢慢滑下去。是雪,路上的雪不让车停下来。车退得很慢,但很坚决的样子,好像是,它已经打定了主意。小王和另外几个在后边推车的人坚持不住了,忙都跳开。他们跳开了,车还是慢慢慢慢地往后退。车下的人大声喊了起来。但不知车上的司机和队长听见了没有。车就那么慢慢慢慢朝坡下滑着,车下的人跟着车走,往坡下走,他们觉得车不会出事的,会退着退着停下来,或者是,车屁股退到山坡上就会一下子被山挡住了,挡住了就不会再退了。有几个人就不走了,他们想干脆等车停了再走过去。只有小王,忽然跑了几步,滑了一个跟头,又爬起来,一下子跳上了车,人们不知道他跳上车去要做什么?人们当然不会知道他跳上车是想让队长下车,小王觉得车再滑下去也许会出事。
       坡上的人们站着,看着车一点一点朝下滑,他们站着不动,好像都很麻木,其实他们谁也没有办法不让那车不下滑。因为下着雪,这种晚上就和其他晚上不一样了,四野里白白的。他们都看着那车滑着滑着一下子碰到了山坡,车碰到了山坡后,好像是停了一下,那只是短短的一瞬,然后就马上朝一边斜边去,车是慢慢慢慢地斜过去的,就像是人的慢动作,车慢慢斜过去,又好像还会慢慢慢慢再斜过来,好像它还没打定主意翻不翻,但他还是慢慢地翻了,翻了一个个儿,又慢慢慢慢地立了起来,这一下好像是不再动了,但马上又朝一边斜了过去,一下子又翻了运去,这一下,车就翻到沟下边去,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在白茫茫的雪里,很慢很慢,一下,一下,一下地翻到沟里去,沟底呢,是冰,车翻到沟底时就在那冰上滑开了,这一滑就滑出了好远,是沟对面的石头和树丛拦住了车。
       站在路上的人们呢,都愣了。好像是,眼前的事不像是真的,像是梦,又像是演戏,演给谁看呢,演给他们,好像又不是,他们现在依然是演员,他们和车,还有那越下越大的雪,好像是同时在演出。是在演给老天看,演给四周的山看,或者是演给不知谁看。雪下得更大了。
       有人跑到村子里去,很快,有火把从村子那边过来了,狗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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