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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书院与传统文化]刘向《诗》学家法研究
作者:黄梓勇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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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刘向之《诗经》学家法,前人每有论及。然其论据及研究方法。均仍有可改善之处。本文从家学、异文比较、《》说比较三方面,考论刘向之《》学家法,以图全面分析刘向《》学家法的问题,并希望由此而于两汉《》学研究有所裨益。
       [关键词]刘向;《诗经》学;家法;鲁诗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763(2008)02—0009—11
       一 引言
       刘向(约前77-前6)字子政,本名更生,历仕西汉宣、元、成帝三朝。向博览典籍,尝校定群书,乃西汉著名之经学家、文献学家。
       向为学既博,博通五经,《诗经》固非其为学之唯一焦点。唯今存向之著作,若《说苑》、《新序》、《列女传》,以及《汉书》所录向之上奏应对,皆引《》说《》甚富,由是似可细察向之《诗经》学究属何家矣。
       
       汉代《诗经》之学,鲁齐韩毛,四家分立。然鲁齐韩诗,今文三家之义,相继亡佚,后世亦难以观其全。自宋王应麟始为《诗考》,迨及有清,三家诗义,乃至其异文之辑佚,渐趋详密,其中尤以陈寿祺、乔枞父子及王先谦,博采众说,为有清三家诗研究之集大成者。然迄今为止,三家诗之辑佚成果,仍乏学者详细整理、检讨。
       历来均视向所引之《诗经》经文、诗义为辑佚西汉今文诗学之重要材料。故辨明向之《诗经》学究属何家,自是三家诗辑佚之要务。唯前人于向之诗学家法,则人各有说,莫衷一是。当今学界一般均以向之所习为鲁诗,而历来更有学者,扩而张之,将此说用于三家诗之异文辑佚之中,以为向之所引所说,所据全为鲁诗经传。然向习鲁诗一说,至今仍欠周详之分析,故依此而定向之所习,实亦失诸片面。本文即欲考察刘向之《诗经》学究属何家,并借此个案管窥锥指,指出历来三家诗辑佚之部分方法论问题。
       二 前人之研究成果及其评价
       向之诗学家法问题,前人说法,大体有五:
       (一)鲁诗说
       此说始自宋范处义《诗补传》、王应麟《诗考》。范氏《诗补传》云:“鲁诗出于浮邱伯,以授楚元王交,刘向乃交之孙,其说盖本鲁诗。”王氏《诗考·后序》云:“楚元王受诗于浮丘伯,向乃元王之孙,所述盖鲁诗也。”(案:并见王氏《汉书艺文志考证·卷二》、《困学纪闻·卷三》。)其余以为向习鲁诗之学者,所持之论据,实亦范、王之所主。此说明显非出于对向所引《》说之全面分析,而仅以世守家学之角度立论,实难以让人信服。然若范家相、黄位清、黄奭、马国翰、陈乔枞、王先谦等清代学者均信从是说,现代学者信此说者,亦不乏人。
       (二)韩诗说
       王引之《经义述闻》举《列女传》诸篇与《汉书》所载向之上灾异封事,以为当中说《》有与韩诗遗说相合者,故“向所述者,乃韩诗也”。王氏所举若《贞顺传》云“蔡人妻伤夫有恶疾而作《芣苢》”,与《文选·辩命论》注所引《韩诗》合(案:刘孝标《辩命论》:“颜回败其丛兰,冉耕歌其芣苢。”注云:“韩诗曰:‘《芣苢》,伤夫有恶疾也。’”),即从向之说《》与韩诗遗说相合立论;又若向之上灾异封事引《》“密勿从事”(案:《毛诗》作“黾勉从事”),与《文选·为宋公求加赠刘前军表》注所引韩诗“密勿同心”,皆以“密勿”为“黾勉”(案:傅季友《为宋公求加赠刘前军表》:“密勿军国,心力俱尽。”注云:“《韩诗》曰:‘密勿同心,不宜有怒。密勿,亻黾侥也。’”),此则以字形与训诂相通立论也。马瑞辰《列女传补注·序》复加考证,指出《列女传》所引,唯说《周南·关雎》为“康王晏起,《关雎》起兴”与鲁诗遗诗合(案:见《汉书》注引臣瓒之说。)、引《邶风·燕燕》“先君之思,以畜寡人”(案:《毛诗》作“以勖寡人”。)与鲁诗经文合(案:见《礼记·坊记·释文》。)。除此二例,其余引《》、说《》者,大体均同于韩诗,故马氏以为向之所学,当为韩诗。王、马二人能从三家诗义、异文之比较立论,方法固甚可取,唯向之所引所述虽有同于韩诗之处,实亦未能遽以定向之所述所学为韩诗。因西汉鲁韩之诗义、经文,自非断然有别,故向之所引所述或是鲁诗而有合于韩诗者,此亦足见王、马二人所论之不足。
       (三)兼习鲁韩说
       陈奂《诗毛氏传疏》疏《二子乘舟》云:“《新序·节士》篇云:‘仅方乘舟时,伋傅母恐其死也,闵而作诗。’此与《列女传·孽嬖》篇不同。刘子政习鲁诗,兼习韩诗也。韩诗多同毛诗。”案《新序·节士》云:
       卫宣公之子,伋也、寿也、朔也,伋,前母子也,寿与朔,后母子也。寿之母与朔谋,欲杀太子伋而立寿也,使人与伋息舟于河中,将沉而杀之。寿知不能止也,因与之同舟,舟人不得杀。伋方乘舟时,伋傅母恐其死也,闵而作诗,《二子乘舟》之诗是也……于是寿闵其兄之且见害,作忧思之诗,《黍离》之诗是也……又使伋之齐,将使盗见载旌,要用(案:疑“用”为“而”字之讹。)杀之。寿止仅,伋曰:“弃父之命,非子道也,不可。”寿又与之偕行,寿之母知不能止也,因戒之曰:“寿无为前也。”寿又为前,窃饭旌以先行,盗见而杀之。伋至,见寿之死,痛其代己死,涕泣悲哀,遂载其尸还,至境而自杀,兄弟俱死。君子义此二人,而伤宣公之听谗也。
       《列女传·孽嬖传》则云:
       宣姜者,齐侯之女,卫宣公之夫人也。初,宣公夫人夷姜生伋子,以为太子,又娶于齐,日宣姜,生寿及朔。夷姜既死,宣姜欲立寿,乃与寿弟朔谋构仅子。公使傻子之齐,宣姜乃阴使力士,待之界上而杀之,曰:“有四马白旌至者,必要杀之。”寿闻之,以告太子,曰:“太子其避之。”伋子曰:“不可。夫弃父之命,则恶用子也。”寿度太子必行,乃与太子饮,夺之旌而行。盗杀之。伋子醒,求旌而不得,遽往追之,寿已死矣。伋子痛寿为已死,乃谓盗曰:“所欲杀者,乃我也。此何罪,请杀我。”盗又杀之。二子既死,朔遂立为太子。宣公薨,朔立,是为惠公,竟终无后,乱及五世。至戴公而后宁。《》云:“乃如之人,德音无良。”(案:《邶风·日月》)此之谓也。
       今观二书所记,《列女传》并未有言及《二子乘舟》一诗之作。二书所记唯仅之死事稍有不同。陈氏强谓二书所说《二子乘舟》一诗有异,实强生分别,未足以证向之兼习鲁韩也。又近人向宗鲁《说苑校证·叙例》亦以为向兼习鲁韩,向氏云:“今《说苑》等书取《韩诗外传》文甚多,陈氏《鲁诗遗说考》于用《外传》者,亦以为鲁诗,说大谬。”向氏此说,其毛病正与上引王引之、马瑞辰同,即向之所引,有与韩诗合者,并未能遽以定其必习韩诗也。且向所编之书,其有与《韩诗外传》合者,或因二者有相同之资料来源,并非一定向之取《外传》文,此又为向氏之所未论也。
       (四)存疑说
       全祖望《全谢山先生经史问答·卷三》:“问朱竹坨曰:‘刘向所述皆鲁诗未知果否?其亦有所据否?’
       答:‘刘向是楚元王交之后,元王曾与申公同受业于浮邱伯之门,故以向守家学,必是鲁诗。’然愚以为未可信。刘氏父子皆治《春秋》,而歆已难向之说矣,安在向必守交之说也。向之学极博,其说诗,考之《儒林传》,不言所师在三家中,未敢定其为何诗也。”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十》大张其说,以为定向之治某诗,必先实事求是,无征不信,故亦未敢言向之所治为何家矣。全、余之论可谓知言,虽二人未为向之所引《》述《》作详细考订,唯其治学态度远较前举诸家可取,且余氏又尝指出向之著作,或有仍自前人之处,故今人只能于其著作中语气出自向者,求其诗说之家法矣。此亦足以发凡起例,裨益后学者也。
       (五)兼采各家,不偏主一家说
       此说为今人吴正岚所主。唯要证明向之所习乃博采诸家,不偏主一家,则先要证明向之所引所说,与各家之说均有同有异矣。然是篇于材料搜集,以至引例论证,均有欠详密,是此说又未成的论矣。
       总括上引诸家所论,前人研究向之诗学家法,方法大体有三:1)论其家学渊源;2)比较刘向著作引《》与四家诗之异文;3)比较刘向著作说《》与四家诗之诗说。本文即重新就此三个角度,全面分析向之诗学家法。
       
       三 “世守家学”说考论
       前人每谓向为楚元王后代,而元王前受《》于浮邱伯,与申公同师,则向必守家学而为鲁诗学,今即就向之家学作一考论。据《汉书·楚元王传》,向之家族谱系如图1。
       向乃元王四世孙,而《楚元王传》云:
       楚元王交字游,高祖同父少弟也。好书,多材艺。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于浮邱伯。伯者,孙卿门人也。及秦焚书,各别去……元王既至楚,以穆生、白生、申公为中大夫。高后时,浮邱伯在长安,元王遣子郢客与申公俱卒业。文帝时,闻申公为《》最精,以为博士。元王好《》,诸子皆读《》,申公始为《》传,号《鲁诗》。元王亦次之《》传,号《元王诗》,世或有之。
       是元王与申公同学《》于浮邱伯。元王与申公之《》学既同出一源,则二者所守之《》,经文应无大别。唯此段文字有一解读的困难,“申公始为《》传”、“元王亦次之《》传”中之“传”,是否传记之传,仍需细加考辨。《史记·儒林传》:
       申公者,鲁人也。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已而郢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学,疾申公。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申公。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
       案:“无传疑疑者阙不传”一句,中华书局点校本作“无传(疑),疑者阙不传”,以为衍一“疑”字,《索隐》云:“申公不作《》传,但教授,有疑则阙耳。”即《索隐》所见本亦当作“无传,疑者则阙不传”。《汉书·儒林传》云:“申公独以《诗经》为训故以教,亡传,疑者则阙弗传。”又《楚元王传》则云:“申公始为《》传,号《鲁诗》。”似是一云申公为《》传,一云申公不为《》传,互相抵牾。马瑞辰即谓:
       《汉书》说本《史记》而误脱一“疑”字……陆德明《经典序录》言:“鲁人中公受《》于浮丘伯,以《诗经》为训故以教,无传,疑者则阙弗传。”“无传”下亦少一“疑”字,盖承《汉书·儒林传》之误。《史记索隐》亦谓“申公不作《》传”则误以《史记》“无传疑”疑字为衍文耳。
       
       今考宋黄善夫、元彭寅翁本《史记》亦作“无传疑疑者”,是宋元本已重“疑”字。然《史记》所录,只云申公以《》为训以教,若其文本作“无传疑,疑者则阙不传”,也只是说申公不传授有疑问之经句说训而已。故即便《史记》真的重“疑”字,亦不能因之以为申公曾撰《》传。又《汉书·艺文志》云:
       汉兴,鲁申公为《》训故,而齐辕固生、燕韩生皆为之传。是鲁申公只作《鲁故》之证。而《楚元王传》谓“申公始为《》传,号《鲁诗》”,或指申公编次《》之经本以传,句法与“上始为微行出”同;又或如徐复观先生所言为一时之讹误,亦未可知。然申公之非为《》之传记,则甚明,故《楚元王传》但称其所为之书为《鲁诗》,而非《鲁说》、《鲁传》。而“元王亦次之《》传”,或亦指元王编次《》之经本以传,又或同为讹误,故其亦号为《元王诗》而非《元王传》、《元王诗传》或《元王诗说》。元王、申公编次经文以传,而申公更“独以《诗经》为训故以教,亡传,疑者则阙弗传”,此足证汉初鲁诗之学甚为简朴,以诂训为本,并未有撰成详加诠释或发挥义理之传、说。而鲁诗学之传、说,应是鲁诗学之后学据其师之口说所推阐撰成的。
       由是观之,申公与元王二人均曾编次《》之经文,而申公更为诂训而已。申公所为之诂训,当即《艺文志》所录之《鲁故》。据《史记》,申公于高后(187—180)时,与元王子郢(即《楚元王传》之“郢客”),在长安受《》学于一师。又据《楚元王传》所命召之乃往。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余人。申公独以《》经为训以教,无传疑,疑者则阙不传。载,申公此次游学长安,所从学者即为浮邱伯。申公少时曾与元王一同学《》于浮邱伯,因秦焚书而各别去,故未克卒业,此次乃其第二次学《》于浮邱伯,且与郢客一同卒业。孝文二年(178年),元王薨,郢客嗣而返楚,故郢客与申公之卒业必在此前,即高后当政之始至文帝二年,约十年之间。而申公所编之《鲁诗》及其所著之《鲁故》,亦当成于其卒业以后。又:
       文帝时,闻申公为《》最精,以为博士……元王立二十三年薨……文帝乃以宗正上邳侯郢客嗣,是为夷王。申公为博士,失官,随郢客归,复以为中大夫。(《楚元王传》)
       申公得为博士及失官二事当发生于文帝元年至二年之间。上引文明记申公于文帝时得为博士,而最迟在文帝二年,申公便已失官,因二年郢客嗣为王,当即返国,而申公因失官而随之归。申公既为博士,其《鲁诗》、《鲁故》很可能已经成篇,用以教授。而他随郢客返楚,则所编之《鲁诗》、所著之《鲁故》亦很可能因而得以流传于楚。《楚元王传》谓元王诸子皆读《》,诸子最初所读之《》,很可能便是元王所编次的《元王诗》,及至申公之《鲁诗》、《鲁故》流入楚地,诸子或亦因此得以兼读之。
       刘向之祖刘辟强“亦好读《》”,辟强父休侯富为元王子,既谓元王诸子皆渎《》,则富亦在其列,而辟强少时所读或亦与其父富所读之《》相近,应为《鲁诗》、《元王诗》及申公之故训。唯富于景帝三年因楚王戊之乱而避难京师,后得更封为红侯,而辟强则淹留京师以供养祖母,至武帝时,以宗室子随二千石论议。是辟强于景帝三年至武帝间均处京师,其或因之而得受别家《》说。考景帝时,鲁诗学者王臧、齐诗学始祖辕固生、韩诗学始祖韩婴,均曾处京师,三家之《》学,辟强均有机会得闻。今既史无明文,而只谓辟强好读《》,则其博览各家《
       学,自非不可。由是观之,辟强之《》学已大有可能得自别传,而非独守家学矣,然其于《》亦自有家学之源,此又不可不辨。
       向之父德,史但称其“修黄老术……常持《老子》知足之计”,而未有言其治《》、读《》,即便德亦习《》,因史料有阙,亦难以知其所守之《》学为何。刘向之《》学为何家,于史亦无明文,其于楚元王已历五代,就《史记》、《汉书》所载,四代以上于《》同学者,若从宽而论,仅得韦孟及其五世孙贤、贤子玄成、玄成兄子尝共治鲁诗一例而已,且韦贤之鲁诗学,史传明载其出自大江公及许生,而非承自家学,则世守家学说,似乎难于成立。刘向虽则不无家学传承之可能,然单以世守家学为据,而谓刘向习鲁诗,实亦难以使人信服。不过,刘向之祖与鲁诗渊源甚深,亦是毋庸否认之事实。
       四 刘向引《》与四家《》异文考
       两汉四家传《》,所据经文当非统一,而各有经本,故龚自珍尝谓汉人:“家各一经,经各一师。”由是似可从《》之异文,考核学者引《》之学派归属。上文亦曾提到王引之、马瑞辰曾比较向所引《》与四家异文,而谓向习韩诗,唯其所论,引例不足,似亦有以偏概全之憾。故今当全面比较刘向引《》与四家之经文,以察向之所引,是如前人之说只为鲁诗经本,抑其所引亦杂有各家之经文。
       
       据笔者统计,《说苑》引《》92次,《新序》引《》52次,《列女传》引《》129次,《汉书》所载刘向奏议封事引《》19次,共292次,当中引逸诗4次,与今本《毛诗》可比者,共288次,涉及今本《毛诗》共123首604句。笔者尝为《刘向引(诗)与四家诗比较表》,以逐句比较的方式,比较向之所引与四家《》的经文,然因篇幅所限,未能详录于此。故今大略将比较之方式,录之如下:
       《毛诗》以阮刻《十三经注疏》为本;《鲁诗》则以马衡《汉石经集存》为本,亦间取新近出土之成果,又史传明记某治鲁诗,其所引《》,亦并取之;《韩诗》则以《韩诗外传》为主,以许维通《韩诗外传集释》为底本,并取诸书传注若《文选》、《诗考》、《释文》所引之《韩诗》;《齐诗》则以史传治齐诗之学者所引为主,若非史传明记其治《齐诗》者一概不取。而经比较之后,则得出以下的数据(表1,表2,表3):
       案:向所引《》,可比之《齐诗》经句则仅得两句。其一,《毛诗》:“君子好逑。”齐作“君子好仇”,鲁亦作“仇”(《集存》图版一/1),而向之所引则同于《毛》(列1/3b)。另一条,《毛诗》:“式号式呼。”齐作“式号式嘑”,向所引与《毛》同。由于句数太少,故今不论《齐诗》与向所引《》之关系。
       据上诸表可知,向所引《》与《鲁诗》最为接近,相同率接近百分之九十,而与《毛诗》、《韩诗》的相同率均只有百分之八十左右,然各家可比之句数差别太大,且向所引亦有与《鲁诗》相异之例,故亦未可轻言向所引《》,必据《鲁诗》经本,当再就当中各例所引,而详细分析之。就表(2)所录,向所引与《鲁诗》异者共六条,分别为(表4):
       第1条《毛诗·周南·关雎》“君子好逑”:《列女传》所引与之同,而与鲁、齐异。然此或为后人顺毛而改之。
       
       第2条《毛诗·召南·草虫》:《说苑》引作:“未见君子,忧心慑慑。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悦。”(说1/4)作“觏”与毛同、作“悦”与毛异。《说苑》此段故事全取《孔子家语·五仪解》,二者引《》亦全同。故其引《》异于鲁,或因其采《孔子家语》而未改之故也。
       第3条《毛诗·邶风·日月》“乃如之人兮”:《列女传》所引无“兮”字,鲁韩所引均有“兮”。《毛诗·桧风·素冠》:“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列女传》所引亦无二“兮”字(列4/5a),王先谦云:“(《列女传》所引)无二“兮”字,乃省文,古书多此例,如“棘人脔脔兮”,《说文》引亦无“兮”字。”是此当非四家之异文。
       第4条《毛诗·邶风·北风》“雨雪其霏”:《列女传》引作“雨雪霏霏”,与毛、鲁异。然《小雅·采薇》有“雨雪霏霏”之句,向引《邶·北风》作“雨雪霏霏”,或因之而误。
       第5条《毛诗·魏风·硕鼠》“适彼乐土,乐土乐土”:《新序》(新5.26/763)引作“适彼乐土,乐土乐土”,与韩同而与毛鲁异。然《新序》一本亦同于毛鲁,作“乐土乐土”,则此或本同于毛鲁矣。
       第6条《毛诗·大雅·文王》“裸将于京”:《汉书·刘向传》载向引《》与此同,或与鲁异。《鲁诗》之作“灌[将于京]”,乃马衡据罗氏校记推测而得,或非。
       向所引《》,其与鲁异之6条,均有可疑之处。
       由是观之,向所引《》应据《鲁诗》之经本。然亦不能因之而谓向之著作中,所有的《诗经》经文全为《鲁诗》之经文,尤其刘向之《说苑》、《新序》明显取自诸书,若向所取诸书之引《》有别于《鲁诗》,则其亦可能因袭之,而未必均改之从鲁。故当对向之引《》细加审视,若其著作之引《》,是源自他书而非出于自引者,若上文表(4)《召南·草虫》之源自《孔子家语·五仪解》,则亦不宜轻率将之辑为鲁诗经文。
       五 刘向说《》与四家《》说考
       上章从异文比较方面,得知向所守之经本当为《鲁诗》,此或许如前人所说,乃向之家学所传。今再从向之《》说,考论其《》学家法。刘向说《》之例,唐晏《两汉三国学案》已详为辑录,今为免文繁,故不于此全录向之说《》条目,而仅举例比较刘向说《》与四家之《》说:
       1.通于鲁说例
       (1)《周南·关雎》
       《列女传·仁智传·魏曲沃负》云:
       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关雎》预见,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列3/10a)
       而《汉书·杜钦传》云:
       后妃之制,夭寿治乱存亡之端也……是以佩玉晏呜,《关雎》叹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离制度之生无厌,天下将蒙化,陵夷而成俗也。故咏淑女,几以配上,忠孝之笃、仁厚之作也。
       师古注引臣瓒曰:“此鲁诗也。”是向之所说与鲁说均以为《关雎》乃夫人晏出,而诗人叹息之作。
       (2)《召南·甘棠》
       《说苑·贵德》云:
       圣人之于天下百姓也,其犹赤子乎!饥(丛刊本作“饥”)者则食之,寒者则衣之,将之养之,育之长之,唯恐其不至于大也。《》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传》曰:“自陕以东者,周公主之,自陕以西者,召公主之。”(案:见《公羊传·隐公五年》)召公述职,当桑蚕之时,不欲变民事,故不入邑中,舍于甘棠之下,而听断焉。陕间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后世思而歌咏之。(说5/95)
       《史记·燕召世家》:
       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
       歌咏之,作甘棠之诗。
       史公之所述为鲁说,陈桐生先生已有详细考证,是向之说此,与鲁说同,均以为《甘棠》乃诗人怀召公之诗。
       2.通于韩说例
       (1)《周南·关雎》
       《后汉书·明帝纪》注云:
       薛君《韩诗章句》曰:“诗人言雎鸠贞絮慎匹,以声相求,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
       此以为“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而贤人思淑女以配君子,因而作《》以刺时,与上引向所说合。
       (2)《周南·芣苢》
       《列女传·贞顺传·蔡人之妻》:
       蔡人之妻者,宋人之女也。既嫁于蔡,而夫有恶疾,其母将改嫁之。女曰:“夫之不幸,乃妾之不幸也。奈何去之?适人之道,一与之醮,终身不改,不幸遇恶疾,不改其意。且夫采采苯莒之草,虽其臭恶,犹始于捋采之,终于怀襁之,浸以益亲,况于夫妇之道乎?彼无大故,又不遣妾,何以得去?”终不听其母,乃作《苯莒》之诗。(列4/2b一3a)
       《文选·卷五十四·刘孝标辨命论》李注云:
       《韩诗》曰:“芣苢,伤夫有恶疾也。”……薛君曰:“芣苢,泽写也。芣苢,臭恶之菜,诗人伤其君子有恶疾,人道不通,求己不得,发愤而作,以事兴芣苢,虽臭恶乎,我犹采采而不已者,以兴君子虽有恶疾,我犹守而不离去也。”
       向所说与韩说同,二者均以为《采苢》乃女性所作,以表虽伤夫有恶疾,而仍守之不去之意。
       3.通于齐说例
       (1)《小雅·十月之交》
       《汉书·楚元王传》载刘向上疏云:
       下至幽、厉之际,朝廷不和,转相非怨……众小在位而从邪议,歙歙相是而背君子……君子独处守正,不桡众枉,勉强以从王事,则反见憎毒谗想,故其诗曰:“密勿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嗷嗷!”当是之时,日月薄蚀而无光,其诗曰:“朔日辛卯,日有蚀之,亦孔之丑!”又曰:“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又曰:“日月鞠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天变见于上,地变动于下,水泉沸腾,山谷易处。其诗曰:“百川沸腾,山冢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此皆不和,贤不肖易位之所致也。
       又《汉书·翼奉传》则云:
       臣奉窃学《齐诗》,闻五际之要《十月之交》篇,知日蚀地震之效昭然可明,犹巢居知风,穴处知雨,亦不足多,适所习耳……今左右亡同姓,独以舅后之家为亲,异姓之臣又疏。二后之党满朝,非特处位势,尤奢僭过度,吕、霍、上官足以卜之,甚非爱人之道,又非后嗣之长策也。
       向之说以为《十月之交》一诗所展示的天文异象,乃“此皆不和,贤不肖易位所致”,而齐诗学者翼奉亦从天人感应的角度来理解《十月之交》。固然,《十月之交》为朝廷腐败、上应于天的主题,未必为齐诗一家所主,但至少此例说明向之所说与齐诗相通。
       4.通于毛说例
       (1)《庸阝风·载驰》 《列女传·仁智传·许穆夫人》云: 许穆夫人者,卫懿公之女,许穆公之夫人也。初,许求之,齐亦求之,懿公将与许。女因其傅母而言曰:“古者诸侯之有女子也,所以苞苴玩弄,系援于大国也。言今者许小而远,齐大而近,若今之世,强者为雄,如使边境有寇戎之事,维是四方之故,赴告大国,妾在不犹愈乎?今舍近而就远,离大而附小,一旦有车驰之难,孰可与虑社稷?”卫侯不听,而嫁之于许。其后翟人攻卫,大破之,而许不能救,卫侯遂奔走,涉河而南,至楚丘。齐桓往而存之,遂城楚丘以居。卫侯于是悔不用其言。当败之时,许夫人驰驱而吊唁卫侯,因疾之而作诗云:“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列3/2a—b)
       《毛诗·庸阝风·载驰序》亦云:
       《载驰》,许穆夫人作也。闵其宗国颠覆,自伤不能救也,卫懿公为狄人所灭,国人分散,露于漕邑,许穆夫人闵卫之亡,伤许之小,力不能救,思归唁其兄,又义不得,故赋是诗也。
       是向所说与毛说同,均以为《载驰》乃许穆夫人闵卫之亡而作。
       5.异于韩说例
       (1)《王风·黍离》
       《新序·节士》云:
       寿(案:卫宣公子)闵其兄之且见害,作忧思之诗,《黍离》之诗是也。其诗曰:“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新7.8/879—880)
       《太平御览·卷四六九·人事部》:“韩诗曰:《黍离》,伯封作也。‘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离离,黍貌也。诗人求亡不得,忧懑不识于物,视彼黍离离然,忧甚之时,反以为稷之苗,乃自知忧之甚也。”是韩说以为《黍离》乃伯封(尹吉甫子)作,而向以为乃寿所作。另《毛诗·王风·黍离序》则以为:“《黍离》……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是毛说以为此诗乃周大夫所作,向之说此,同时异于毛韩二家。
       6.异于齐说例
       (1)《大雅·荡》
       《说苑·贵德》云:
       孙卿曰:“夫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亲者也,忘其君者也。行须臾之怒,而斗终身之祸,然乃为之,是忘其身也。家室离散,亲戚被戮,然乃为之,是忘其亲也。君上之所致恶,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乃犯之,是忘其君也。今禽兽犹知近父母,不忘其亲也。人而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是不若禽兽之仁也。凡斗者,皆自以为是,而以他人为非。己诚是也,人诚非也,则是己君子而彼小人也。夫以君子而与小人相贼害,是人之所谓以狐白补犬羊,身涂其炭,岂不过甚矣哉!以为智乎?则愚莫大焉。以为利乎?则害莫大焉。以为荣乎?则辱莫大焉。人之有斗,何哉?比之狂惑疾病乎?则不可,面目人也,而好恶多同。人之斗,诚愚惑失道者也。”《》云:“式号式嘑,俾昼作夜。”言斗行也。(说5/112)此段文字本《荀子·荣辱》,然《荀子》文末并无引《》,是此引《》当为刘向自加。而《汉书·叙传》载班伯云:“‘沉湎于酒’,微子所以告去也;‘式号式嘑’,《大雅》所以流连也。《》、《》淫乱之戒,其原皆在于酒。”师古注曰:“《大雅·荡》之诗曰:‘式号式嘑,俾昼作夜。’言醉酒号呼,以昼为夜也。流连,言作诗之人嗟叹。”班伯习《齐诗》,以为“式号式哮”乃形容耽于玩乐之象,向则以为此乃“言斗行”。是向与齐说解此句见解不同之证。
       7.异于毛说例
       (1)《邶风·燕燕》
       《列女传·母仪传·卫姑定姜》云:
       卫姑定姜者,卫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公子既娶而死,其妇无子,毕三年之丧,定姜归其妇,自送之,至于野。恩爱哀思,悲心感恸,立而望之,挥泣垂涕。乃赋诗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不及,泣涕如雨。”送去归泣而望之又作
       诗曰:“先君之思,以畜寡人。”(列1/5a)
       《毛诗·邶风·燕燕序》则云:“《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是向以为《燕燕》乃定姜送公子妇之作,而毛说则以为此乃庄姜送归妾之作。
       (2)《王风·大车》
       《列女传·贞顺传·息君夫人》云:
       夫人者,息君之夫人也。楚伐息,破之,虏其君,使守门,将妻其夫人而纳之于宫。楚王出游,夫人遂出见息君,谓之曰:“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无须臾而忘君也,终不以身更贰醮。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哉?”乃作诗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嫩日。”息君止之,夫人不听,遂自杀。息君亦自杀,同日俱死。楚王贤其夫人守节有义,乃以诸侯之礼,合而葬之。(列5/4b)
       《毛诗·王风·大车序》云:“刺周大夫也。”向以为此诗乃息君夫人作,乃欲向息君表明己志,而毛说则以为此诗刺周大夫。
       由是观之,向之所引与韩、齐、毛说均有同有异,而与鲁说则有同无异。然学者吴正岚认为向之说诗,亦有与鲁异之处,其所举共有二例:
       (1)《列女传·贞顺传·卫寡夫人》:“《》曰:“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言其左右无贤臣,皆顺其君之意也。”(列4/2b)而贾谊《新书·容经》:“夫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文。富不可为量,多不可为数。故《》曰:‘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棣棣,富也。不可选,众也。言接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内外、大小品事之各有容志也。”贾谊以为这两句诗言威仪之盛大,与刘向说不同。而贾为太傅时唯有鲁诗,故此《新书》所引当为鲁说,而向与此异,即与鲁说异。
       (2)《汉书·楚元王传》:“(成帝)营起昌陵,数年不成,复还归延陵,制度泰奢。向上疏谏日……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贤而中兴,更为俭宫室,小寝庙。诸人美之,《斯干》之诗是也,上章道宫室之如制,下章言子孙之众多也。”是其以《斯干》为美宣王“俭宫室,小寝室”之诗。蔡邕《宗庙祝嘏辞》云:“股肱大臣,推皇天之命,以己行之事迁。周德缺而《斯干》作,应运变道,自古有之。”而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七十九》引此文题作《告迁都祝嘏辞》,则蔡邕以为《斯于》一诗咏迁都事。而蔡邕述鲁诗,则向之说《斯干》与鲁说不同。
       其实,此二例均不成立。第1条中,刘向之说《》即便真的与贾谊所说有别,亦不能因之而谓其与鲁异。因为贾谊为太傅唯有鲁诗之说,显然未为的论。吴正岚以为贾谊必在文帝二年被登用,而其时唯有鲁诗,故其所述当为鲁诗。文帝二年之时,申公当已完成《鲁诗》,然而其时是否已定为一尊,以致习《》者必参其经本,则显然大有疑问。又1977年于阜阳双古堆第二代汝阴侯夏侯灶(卒于汉文帝十五年)之墓中,发掘出《诗经》文本,且其文每异于四家诗,已可知汉初传《》实不止四家之数,而文帝时亦不止有鲁诗之经本。故此条实未可据信。
       至于第2条中,蔡邕之是否习鲁诗,其本传实无明言。然据《后汉书·蔡邕传》云:“邕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熹平四年,乃与五宫中郎将堂谿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石单、议郎张驯、韩说、太史令单飏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邕之所书,即著名之熹平鲁诗石经。邕既自书《鲁诗》于碑,则其所习大有可能是《鲁诗》。然即便岜所习真的为《鲁诗》,其文只说“周德缺而《斯干》作”,仍很难说他以为《斯干》为言迁都之诗。按照邕之语意,其亦可能以为周时德缺而有《斯干》之作,而《斯干》或即如刘向之说,指宣王“俭宫室,小寝室”之事,以明“应运变道,自古有之”、汉室卑而迁都之意。
       由是观之,向之所说,并未有与鲁说违背之例,固然此或许因材料不足而未能全面比照刘向与四家之间《》说之异同所致。但至少由此我们亦可以说刘向习《鲁诗》是大有可能之事,且说其习各家《》说,而未有偏主一家,似乎亦难于成立。
       六 总 结
       本文从三个角度考析刘向之《》学家法:第一,从其家学作考论,发现向之先祖,与鲁诗之学渊源甚深;第二,比较其《》与四家诗之经本异同,发现向之所引,与《鲁诗》经本之相同率最高,而其异于《鲁诗》者,均有可疑之处,且向所引与鲁同者,往往有别于他家之倾向;第三,从其说《》之例作考论,发现向之《》说,与毛、韩、齐说均有同有异,独于鲁说则有同无异。综合三方面之考论,刘向引《》、说《》与《鲁诗》、鲁说之相同,当非巧合,乃是由于向习鲁诗所致。前人谓刘向习鲁诗,其结论应当不误,唯其考论方法未够详密,致使后人疑窦丛生。又有论者以为向习各家《》说,而不偏主一家。固然向之著作说《》,的确有与毛、韩、齐三家《》说相同的地方,但问题是这些与别家相合的《》说,并未必一定与鲁说相违背,且从上文的研究显示,向之说《》,应当未有违背鲁说。因此,今后若要重辑三家诗,应可将刘向自引之《》文及《》说,辑入鲁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