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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语言文学研究]论柳永羁旅行役词的抒情模式
作者:姚 蓉 王兆鹏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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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本文总结了柳永羁旅行役词的四种主题模式——“浪萍风梗”式、“登高临远”式、“孤馆梦回”式、“临歧伤别”式,透视了其中的“佳人情结”,归纳出两种主要表现手法——以哀景衬哀情、以乐景写哀情,以此把握柳永羁旅行役词的抒情规律及特色、影响。
       [关键词]羁旅行役;主题模式;表现手法;佳人情结
       [中图分类号]1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763(2008)01-0085-05
       柳永的词,在主题的表达、艺术手法的运用等方面,都有一定的模式可循,这在他的羁旅行役之作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柳永是词史上第一位大量写作羁旅行役词的词人,他的这类词作,既代表了其词的最高艺术成就,又为后世同类题材的作品确立了范式。因此,研究柳永羁旅行役词的抒情模式,对把握柳永词的艺术个性、突出成就、历史功绩都有积极意义。
       一 四种主题模式
       柳永的羁旅行役之作,总计有七十首,大约占全部词作的三分之一。这些作品,根据抒情内容表达方式的不同,主要可分为四种模式:
       (一)“浪萍风梗”式
       所谓羁旅,乃指长久寄居异地,不得归乡;行役,则是指因为服役或公务而奔波在外。羁旅行役之作,主要抒发游子长期在外奔忙的辛苦劳碌,以及由此而生的怀乡、怀人之思。我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的《卷耳》一篇中,就有“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的辛酸慨叹,《陟岵》篇也以“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等诗句,表达行人对亲人的殷殷思念,以“行役夙夜无已”等,反映行人对行役生活的厌倦。自词体产生后,羁旅行役这一主题,在词作中已经有所反映。如温庭筠的《更漏子》一词:
       背江楼,临缶海月,城上角声呜咽。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京口路,归帆渡,正足芳菲欲度。银烛尽,玉绳低,一声村落鸡。
       词作以“江楼”、“海月”、“角声”、“堤柳”、“岛烟”、“征雁”勾画出旅途凄凉、冷落的环境,虽无一语触及行役之人,却分明道出了羁旅之人的低落心境。“一声村落鸡”更是以行人起早贪黑的辛苦困顿,委婉透露出词人厌倦行役生活的情绪。不过这一主题,在温词中尚不突出,且以含蓄的笔法出之。而柳永却以大量的篇幅,不断吟哦、反复铺叙这个主题,使羁旅行役题材成为他词作的一个重要部分。如他的《凤归云》:
       向深秋,雨佘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此词写羁旅行役之感,极力渲染深秋早行的肃杀气氛,将披星戴月的行役之苦展现得淋漓尽致,并毫不讳言他由此对游宦生活的价值所产生的深刻怀疑。抒情主人公对“驱驱行役”的深深厌倦之情以及渴望自由的精神状态鲜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与温词的委婉含蓄极不相同。
       柳永对羁旅题材的偏爱,与他的人生经历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他早年沦落不偶,为进入仕途而到处漫游干谒,晚年出仕之后,又历任睦州推官、余杭县令等地方官职,长年游宦漂泊在外,对自己“浪萍风梗”一样的人生感触颇深,故而这类词在他的羁旅之作中数量颇多,如《归朝欢》(别岸扁舟三两只)、《安公子》(长川波潋滟)、《洞仙歌》(乘兴)、《迷神引》(一叶扁舟轻帆卷)、《六么令》(淡烟残照)、《塞孤》(一声鸡)、《安公子》(远岸收残雨)等作品,都记录了他长年漂泊的浪旅游踪。他在这些词作中,一边感慨旅途的困顿与艰难,一边抒发思乡怀人之情。词作充满了“当此好天好景,自觉多愁多病,行役心情厌”(《安公子》)、“感行客。翻思故国,恨因循阻隔”(《轮台子》)、“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满江红》)、“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夜半乐》)的酸楚感慨。
       柳永这类词又是如何布局谋篇,展现“伤漂泊”的主题呢?施议对先生《论“屯田家法”》一文,认为柳词是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宋初体”的代表,并将柳词的结构特征概括为两个公式,即“从现在设想将来谈到现在”和“由我方设想对方思念我方”,以此说明柳词的时空布局,揭示出“屯田家法”的特出之处。这个“屯田家法”,并不适于解析柳永所有的作品。柳永的歌妓词,如《柳腰轻》(英英妙舞腰肢软)、《浪淘沙令》(有个人人)等作品,着重描绘歌舞伎们的表演场景,并不借景抒情;柳永的都市词,如《望海潮》(东南形胜)、《破阵乐》(露花倒影)等作品,精细勾勒都市的热闹场景,并无今昔对比;柳永的闺情词,如《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定风波》(自春来)等作品,细腻刻画思妇的相思心理,却并不设想对方思念我方。但在柳永的羁旅行役词中,施先生谈到的“宋初体”及“讧田家法”之特征,表现得极为显豁。就其“浪萍风梗”式的作品而言,举《彩云归》为例:
       蘅皋向晚舣轻航。卸云帆、水驿鱼乡。当暮天、霁色如晴昼,江练静、皎月飞光。那堪听、远村羌管,引禹人断肠。此际浪萍风梗,度岁茫茫。堪伤。朝欢暮散,被多情、赋与凄凉。别来最苦,襟袖依约,尚有余香。算得伊、鸳衾凤枕,夜永争不思量。牵情处,惟有临歧,一句难忘。
       此词上片写景,描绘词人经过一天辛苦的航程,暂泊水乡时所见的江天暮景,这是词人现实的处境。接着词人被远处传来的羌笛声引起离愁,生发出“茫茫”思绪,下片由此转入对“朝欢暮散”的爱情生活的回忆,场景也由“水驿鱼乡”转变为“鸳衾凤枕”,既表达自己对恋人的相思,又设想恋人对自己的思念,刻画出两情相悦却又无法朝夕相守的人生悲剧。此词的结构,上片写景、下片抒情,通过从现在到过去的时间变化、“由我方设想对方思念我方”的空间转移布局谋篇,丰富了词作的层次与内涵,进一步突出了词人羁旅的孤单与苦闷,揭示了词人“浪萍风梗”的人生际遇的悲剧性。柳永这类词的结构模式,与其歌妓词、都市词、闺情词等显著不同,显示出独特的艺术个性。施议对先生将之归纳为“屯田家法”,由此可见羁旅之作最能代表柳词特色。
       上片通过现实场景,从旅途风光中展示行役之艰难,感慨漂泊之苦辛;下片通过追忆过去,由行役多艰而生发怀人之思,由感伤离别更突出漂泊之悲,是柳永“浪萍风梗”式的羁旅词作具有规律性的抒情模式。
       (二)“登高临远”式
       羁旅在外,登山临水的机会比较多。登高望远,往往会触动人们内心最敏感的情绪。柳永常常就在“登高临远”之中,感触万千。所以“登高临远”式的情感抒发,也是柳永羁旅之作重要的抒情模式。被苏东坡赞为“不减唐人高处”的,《八声甘州》就是这种模式的代表作: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
       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遇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词的上片写“登高临远”所见之景,以暮雨、霜风、残月勾勒出一幅苍凉秋景,更以草木凋零、江水东去,让人平添年华易逝、今非昔比之感。词的下片借景抒情,层层揭示出词人内心的纷纷愁绪:由怀思故土到感慨漂泊,再到想望“佳人”,倾吐相思,内涵极为丰富。意境壮阔的秋景,增添了此词的风致,为柳永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其实,在柳永的“登高临远”之作中,与《八声甘州》类似的交织着悲秋与怀人等悲凉情绪的作品还有很多。如他首创的三叠长调《戚氏》(晚秋天)。上片描绘晚秋薄暮之景,以“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之句,通过典故抒发贫士失职的潦倒情怀,很好地衬托了中片、下片由于追思美好往事而产生的羁旅之愁、身世之感,增强了词作的艺术感染力。在其它词作中,他也一再咏叹“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雪梅香》)、“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玉蝴蝶》)、“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曲玉管》)、“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卜算子》),登高临远的悲秋情怀,更增添了羁旅的寥落与悲凉,令人感伤。
       施议对先生曾将柳词中时间的铺排层次概括为:“现在——过去——现在——将来——现在”。如果说,前文谈到的“浪萍风梗”式词作,时间转化主要为“现在——过去”模式,那么“登高临远”式的时间转换则往往包括“现在——过去——现在”三个层次。以柳永的《玉蝴蝶》为例: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难忘。文期酒会,几辜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此词以词人凭栏远眺的场景开篇,中经对“文期酒会”的回忆,以“立尽斜阳”作结,正是“现在——过去——现在”的转换模式。这样的时间结构,使全词首尾呼应,情与景、现实与过去,都统一在词人“望”的行为中,内容丰富而结构紧密。更重要的是,这种结构还能突出词人的羁旅主题。“浪萍风梗”式的作品,往往开篇就指出词人的漂泊处境,只是通过今昔对比深化羁旅之愁。而“登高临远”式的作品,开篇多写登临所见之景,抒发悲秋情怀,与羁旅并无必然的联系。词人通过对往事的追溯,在“屡变星霜”的时间流程中,展现长年漂泊的生活际遇,然后仍以登临场景作结,美好回忆与悲凉现状形成鲜明对比,揭示出现实人生中无法摆脱的羁旅困境。因此词人的这些作品虽有悲秋情绪,但仍是表达羁旅主题。通过“现在——过去——现在”的时间结构,悲秋之情与羁旅之愁结伴出现在柳永的词作中,这不仅丰富了羁旅之词的内涵,也拓宽了羁旅之词的意境,是柳永对羁旅行役之作的又一大贡献。自柳永之后,悲秋情绪就常常萦绕在宋代词人的羁旅之作中。如周邦彦在《丁香结》一词中,描绘了“庭树望秋先陨”、“渐雨凄风迅”的秋景之后,直抒“登山临水,此恨自古,销磨不尽”的悲慨;南宋词人陈允平《丁香结》一词中,也有“料凄凉宋玉,悲秋恨、此际怎忍”的悲吟。其它以秋景起兴,抒发羁旅之愁的作品更是所在多有。
       (三)“孤馆梦回”式
       在柳永之前的相思怀人之作,往往重在体现女子空闺独守的寂寞、悲哀与期盼。这样的作品,花间词中为数不少。以温庭筠著名的《更漏子》为例: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词作以精致的笔触刻画了一名女子的雨夜相思。“玉炉”、“红蜡”、“画堂”等意象,勾勒出女子雅致的闺房,而“眉翠”、“鬓云”等语词,无疑更明白地告诉读者相思的主人公是女性。然而柳永的羁旅相思之作中,夜深听雨、孤枕难眠,经受相思煎熬,不再是女子的专利。在“孤馆梦回”式的抒情模式中,柳永以自己为抒情主人公。直白地道出他客居孤馆时的许多个不眠之夜。且看他的《尾犯》一词:
       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一片闲愁,想丹青难貌。秋渐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最无端处,总把良宵,只恁孤眠却。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翦香云为约。甚时向、幽闺深处,按新词、流霞共酌。再同欢笑,肯把金玉珠珍博。
       同样是“雨滴空阶”的秋夜,为离情所苦的抒情主人公却不再是闺中的女子,而是羁旅的词人自己。花间词人多是男性,但他们以“闺阁”为主要吟咏对象,描绘女子的体态与心态、情感与生活,出现在他们词作中的女性形象,是他们观照的客体,是他们表现爱情生活的抒情载体。他们描绘的是他者的情感、他者的人生,而非自我真实的生活与情感。但柳永羁旅行役之作,几乎都是抒发自我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就如此词,上阕吟咏词人羁旅在外、孤馆梦回的凄凉情状,下阕抒发怀人之思,设想对方怪罪自己“寡信轻诺”,无不从“我”着眼。柳永这类作品中鲜明突出的“自我”形象,是前人的空闺哀怨类作品所不具备的。再以他的《满江红》为例:
       万恨千愁,将少年、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终始。独自个、赢得不成眠,成憔悴。添伤感,将何计。空只恁,厌厌地。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不会得都来些子事,甚恁底抵死难拚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着,如何是。
       词作以直白的口语,描写词人孤馆夜深时的相思情状与心态,开门见山地将他那满腹相思、满怀愁绪呈现在读者面前。“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甚恁底抵死难拚弃”等情状,在描写女子相思的词作中常常可见。而此词将这些句子用以表现词人自我的情感,另有一番动人之处。词作中抒情主人公由他者向自我的转换,也意味着花间词作狭小的抒情范围正在被突破,词体的艺术容量得到进一步扩充。在这一点上,柳永自有不可抹煞的功劳。也正是由于词人漂泊、凄苦的自我形象凸现在这类词中,“孤馆梦回”式的作品才是羁旅行役词的一部分,而非简单的相思怀人之作。词中憔悴难眠的相思情绪,更有助于表现词人漂泊无依的羁旅苦况。
       (四)“临歧伤别”式
       离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行役在外,就无法避免地要面对离别场面,故而“临歧伤别”的抒情模式,也是柳永羁旅行役词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类词中,最脍炙人口的是《雨霖铃》一词: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离愁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主题,其中大部分作品并不属于羁旅之作。如牛希济的《生查子》一词写道: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此词就是描写了一对情人黎明时依依惜别的场景,与《雨霖铃》一样反映出恋人之间的浓情蜜意及难舍难离。但两者的差别也很明显,《生查子》只是单纯叙写离别,而《雨霖铃》中的离愁则是羁旅之愁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雨霖铃》的上阕,词人首先以白描笔法刻画离别场景,这与普通的离词无异。但从“念去去”开始,词人将场景拉向“千里烟波”的飘零境地,不断设想“此去经年”的困顿羁旅,此词的主题就由伤离别转化为伤羁旅。离别是词人的现实处境,羁旅是词人对未来的设想。离别的愁苦,加深了词人对将要面临的漂泊生活的厌倦感。对灰暗未来的设想,又加重了当下离别时的伤痛。因此词作中吟咏的羁旅离愁,显然比《生查子》所写的离别更为沉痛。
       在结构布局上,前文所说“浪萍风梗”式、“登高临远”式、“孤馆梦回”式的作品,多用“现在——过去”的时间模式,以《雨霖铃》为代表的“临歧伤别”式的作品,却多为“现在——将来”的时间结构。这是因为,在前三种主题模式中,词人已经人在旅途,为排遣漂泊之苦,常常回忆美好的往事,给心灵以慰藉。而“临歧伤别”式的作品,描绘的是词人即将登程的那一刻,羁旅生涯还未展开,若无词人对行役生活的设想,则这类词必然与羁旅行役无关。因此,“现在一一将来”的时间结构,是这类词得以成为羁旅之词的重要条件。《临江仙引》(上国)、《倾杯》(离宴殷勤)、《引驾行》(虹收残雨)等作品,都是柳永从现实的离别设想未来的漂泊,将羁旅之愁与离愁综合表现的佳作。这一抒情模式,不仅扩展了羁旅题材的具体内容,也增添了离别之作的厚重感。
       二 一个“佳人情结”
       分析过以上柳永羁旅行役词的四种模式后,可以发现他在词中所抒发的情感都集中指向一个目标,即他对“佳人”的留恋与怀想,这也就是他羁旅词作中的“佳人情结”。
       在羁旅词中怀想佳人不是柳永的专利,五代词人李珣《河传》中就有在“迢迢巴楚”的羁旅途中“想佳人花下,对明月春风,恨应同”的词句。但像柳永那样,大量吟咏、反复体现这一情绪的词人,却是少之又少。具初步统计,柳永七十首羁旅之作中,只有四首无关风月,不是以怀想佳人为主旨,由此将这一现象称之为柳永的“佳人情结”,应不为过。
       在柳永羁旅词的四种抒情模式中,除“临歧伤别”式的作品皆描绘他与所爱佳人之间的离愁别绪外,其它如“浪萍风梗”式、“登高临远”式、“孤馆梦回”式的作品,也多表达他对所爱佳人的怀想。他追忆着往昔的美好情事,《古倾杯》中“追思往昔年少。继日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的快意生活,《女冠子》中“绮罗丛里,有人人、那回饮散,略曾谐鸳侣”的男欢女爱,都是他在凄凉羁旅中念念不忘的温馨往事。他设想着佳人的境况,《雪梅香》中“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的入微体贴,《佳人醉》中“因念翠蛾,杳隔音尘何处,相望同千里。尽凝睇”的温存怀思,都说明他认定恋人与自己一样为情所苦,希望对方像自己一样珍惜这段情意。他后悔离开恋人、到处漂泊,《忆帝京》中“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的表白,《引驾行》中“算赠笑千金,酬歌百琲,尽成轻负”的感慨,都是他为名利而抛舍情感后的真心痛惜。他抱怨自己的相思不被理解,《定风波》中“算孟光、争得知我,继日添憔悴”的感伤,《倾杯》中“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的悬想,都暗示了他不愿自己相思落空的一片苦心。他害怕与恋人之间的誓约不能实现,《夜半乐》中“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的忐忑心情,《迷神引》中“知他深深约,记得否”的重重疑虑,都展示了他害怕恋情不能圆满的恐惧。他更盼望能与恋人重逢,《浪淘沙》中“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的美好愿望,《塞孤》中“应念念,归时节。相见了、执柔荑,幽会处、偎香雪”的真心渴望,都表明了他对长相厮守的美满感情生活的热切向往,他的欢乐、悲伤、恐惧、怅惘,都奉献给了他心中思念的佳人。无论乘舟漂流、登高望远,还是孤馆独处,他的思绪总是系在他所牵挂的佳人身上,
       对佳人的渴望,使他更厌倦现实中漂?白、羁旅的人生。在《归朝欢》一词的结尾中,他就发出了“归去来”的呼号,如同陶渊明当年高呼“归去来兮”一样。只是陶渊明的归去,是归回田园,成为人格高洁的隐士,受到后世的景仰。而柳永的回归,是回归“玉楼深处”,回到爱人的怀抱。在这里,也可以看出柳永把感情当成他失意人生的避难之所,苦闷心灵的休息之处。可是传统文化历来对眷念儿女之情的行为评价不高。柳永的“佳人情结”,因此无法与陶渊明的高风亮节相提并论。但二者不都是在为不如意的现实人生寻找心灵的归宿吗?只是柳永选择了爱情,而陶渊明选择了自然而已。其实对柳永自己而言,“佳人”似乎也只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是他在穷愁潦倒的羁旅行役生涯中所渴望的美好人生的标志,是他在失意苦闷的精神世界中慰藉自己心灵的琼汁。当他真正有机会回到他思念的帝京,面对他渴慕的旧欢时,他却只能发出“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长相思》)的叹息。可见现实中的柳永,始终没能抛开名利,始终没能全力以赴追求自己的理想。这一点上,柳永才确实逊于陶渊明。不能履践自己的追求,却又在他的羁旅之作中过于频繁、过于模式化地表露他的“佳人情结”,以致使人觉得他的情感过于泛滥。同时,一再重复“佳人”主题,往往会给人带来某种精神上的倦怠,反而影响了对柳永词的审美,也许这才是柳永羁旅行役之作的失误。
       三 两种表现手法
       围绕着他的“佳人情结”,柳永的羁旅行役词主要以四种模式表现主题。而这四种主题模式,在结构上都具有情景交融的特点。在他的羁旅之作中,情与景主要以两种方式结合在一起:一为以哀景衬哀情;一为以乐景写哀情。
       (一)以哀景衬哀情
       柳永的羁旅行役之作,多表达他的漂泊之苦与相思之痛,萦绕着悲凄、愁苦的情绪。在倾吐这种愁绪之时,柳永往往先着意渲染周围景物的凄凉、冷落,营造出哀婉、低沉的情感基调。在全词一以贯之的悲凉氛围中,情与景浑然一体,动人心魄。如前面提过的《戚氏》(晚秋天)一词,描绘了“槛菊萧疏”、“井梧零乱”、“飞云黯淡”、“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等景物,使全词笼罩在一片悲凉、凄楚的气氛之中。词中“凄然”、“悲感”、“孤馆度日如年”、“追往事、空惨愁颜”等凄苦的情绪表达,在凄凉景物的映衬下,格外悲凉,难怪有人赞为“《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柳永以哀景衬哀情的表现手法,不仅常见于其羁旅悲秋之词,也见于他的伤春之作。如《凤栖梧》一词先以“草色烟光”比喻他那黯然消魂的春愁,同时给词作蒙上凄迷的色调。在通过伤春充分渲染他的愁绪之后,词人在结尾处喊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誓言时,才那么执着有力,感人至深。
       在以景衬情的过程中,柳永还借助前文提到的现在——
       过去——现在的叙述结构,从眼前之景生发怀人之思,又由欢乐的往昔跌回凄凉的现况,从而在强烈对照之下,更突出羁旅生活的苦闷与难熬。以他的《曲玉管》为例: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此词开篇描写词人眼前所见之实景,即凭栏观望所见到的萧索苍茫的清秋图景。因为秋天萧瑟的景物,触动了词人“忍凝眸”的悲凉观感,使他想到与意中人分别之后,对方杳无音信,自己如同眼前“冉冉飞下汀洲”的离群孤雁一样孤独与凄凉。充分叙述了眼前的凄凉之后,词作却转入对“幽欢佳会”的回忆,这就与上文描绘的孤寂人生形成鲜明对比,突出了词人真挚的相思之情。但词人的笔触很快回到眼前景物上,以“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收束全词,与开篇的“凭阑久”相呼应,既使得全词首尾呼应,结构紧密,又使欢乐的往昔与苦闷的现在再次形成对比,让人感受到曾经的欢娱是何其短暂,而如今的愁苦又何其深重!在时间线索由现在向过去、再回到现在的转换中,词人从眼前凄凉的景物感发对温馨往事的回忆,再从回忆中苏醒过来,被迫直面眼前的凄凉景象。在这里,现实的哀景反衬出逝去的人生及情感的美好,而美好的往昔更反衬出词人当下的悲凉。回环往复之中,回忆是短暂的、虚幻的,而现实的惨淡却是真实的、无处遁逃的。景物在词中已经不仅仅起着营造氛围的作用,而是寓示着词人无法摆脱的凄凉人生。
       正因此,柳永以哀景衬哀情的表现手法极大地增添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令人不可忽视,也常常为其他词人所效仿。
       (二)以乐景写哀情
       清代著名学者王夫之在其《姜斋诗话》中提到:“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柳永的羁旅之作中,以乐景写哀情正是他常用的另一表现手法。请看他的《夜半乐》一词:
       艳阳天气,烟细风暖、芳郊澄朗闲凝伫。渐妆点亭台,参差佳树。舞腰困力,垂杨绿映,浅桃棘李夭夭,嫩红无数。度绮燕、流莺斗双语。翠娥南陌簇簇,蹑影红阴,缓移娇步。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绛绡袖举。云鬟风颤,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顾。竞斗草、金钗笑争赌。对此嘉景,顿觉消凝,惹成愁绪。念解佩、轻盈在何处。忍良时、孤负少年等闲度。空望极、回道斜阳暮。叹浪萍风梗知何去。
       这是一首典型的以乐景写哀情的作品。词的上片吟咏“艳阳天气”、“烟细风暖”、“垂杨绿映”、“浅桃李”、“绮燕流莺”,笔调清新明快,写出了春天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中片描写人们兴趣昂然的春游活动,成群的美女大自然中尽情地玩耍,笑着闹着,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前两片从景物描写到人物活动,无不透露出欢悦、热闹的气氛,然而下片笔锋一转,词人面对着美好的春天,以及活泼的游春女子,内心涌起的却是年华老去、身世飘零、相思无望等“愁绪”,与前两片在感情色彩上形成鲜明对比,前面着力渲染的热闹,反衬出词人的孤寂与愁苦,很好地收到了以乐景写哀情的艺术效果。
       像《夜半乐》这样“良辰好景虚设”的作品,柳词中还有不少。如《古倾杯》一词中,“迟迟淑景,烟和露润,偏绕长堤芳草”的美景,却惹起了词人的“伤春怀抱”;《内家娇》中“垂杨艳杏,丝软霞轻,绣山芳郊明媚”的秀色,只让词人“但赢得、独立高原,断魂一饷凝睇”;《诉衷情近》中“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的景象,只会勾起词人的“黯然情绪”;《西平乐》中“和风丽日,几许繁红嫩绿”的风光,牵动了“寂寞韶华暗度”的悲感;《留客住》中“艳阳时节”的“闲花芳草”,更使得词人“对景伤怀”,以致泪眼盈盈……无论多么美好的风景,都不能给羁旅中的柳永带来欢乐,反而会引起他内心的自怜自艾,抒发他对自我人生处境的失望。与其说词人刻意以乐景反衬哀情,不如说哀情时刻萦绕在他的心中,无法排遣。
       柳永羁旅之作中运用两种不同表现手法时,针对的景物也有所不同。写哀景时,词人主要展现衰飒的秋景,以悲秋情调映衬哀情;写乐景时,词人却常常描绘热闹的春景,以喜悦的笔调反衬哀情。不管是以哀景正面烘托,还是以乐景反面衬托,柳永羁旅行役之作中表达的情感始终都是愁闷的、悲凉的。如果说,凄凉的景物容易触动人们心中普遍的低落情绪,那么大量亮丽、欢快的景致,都只能勾起内心的凄凉情感,这就是柳永羁旅词的独特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