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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大家来欢乐
作者:■何玉茹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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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的单身生活,让我以为我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最近才发现,其实不是,其实在热闹里我是十分高兴甚至是十分兴奋的。我参加了两次“大家来欢乐”的电视节目,场上导演、演员、观众共同制造出的欢乐的气氛简直叫人开心死了。大家笑了一阵又一阵的,你身在其中不由得就会想,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吧,天天!
       天天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要说没有那么多的电视节目可录,就是有,对个人也是不适宜的,因为那场面中的笑声就像一剂麻醉药,一个人总不能只会傻笑没有思想吧。可是,我发现我还是非常地向往“天天”,只要开心,麻醉药就麻醉药吧。我有些不管不顾地这么想。
       紧接着,我又收到了由十二中学发来的请柬,请柬上说,某月某日是十二中学建校五十周年,望届时光临。
       这又是一个快乐的日子,分别多年的老同学欢聚在母校,重叙旧话,旧话是青少年时期的旧话,是无功利、无敌意、单纯得发傻的旧话,说多少也不会嫌多,更有那男女同学间有过微妙的难忘的记忆的,这时候的聚会就会更显出珍贵。
       收到请柬的当天晚上,肖兰就打来电话,问我校庆去不去?我说,去,当然去。肖兰说,去就好,以为你不会去呢。我说,不会去?为什么?肖兰说,没什么。
       肖兰是中学同学里惟一与我保持联系的一个,她遇事没一定的主张,通常是听我的决定,这从初中就开始了。我喜欢她这样子,喜欢她在做一种决断时犹豫不定的问我,怎么办?
       我要放电话时,肖兰忽然又说,你猜孟志伟去不去?我说,他去不去我怎么知道。肖兰说,我猜他不会去。我说,你猜,都三十年没见面了,你凭什么猜?肖兰就再也没说什么了。我明白肖兰的意思,将近离开中学时孟声伟曾给我写过一封信,那是一封情意绵绵的情书,写得叫人又羞又恼,毫无心理准备的我看完后就扔给了肖兰。肖兰自是更想不出主意,她只说,真看不出他还会写这样的信。我傲气地想,孟志伟,十个孟志伟也休想。肖兰的没有主意总能让我变得果断起来,我立刻写了封回信给他,满纸是尖酸刻薄的语气,大批判的词句都用上了,我说,在文化大革命深入发展的今天,你竟还有这种肮脏、下流的意思,是可忍,孰不可忍!信是让肖兰转交的,她当时忐忑不安地说,这样写不好吧?我说,有什么不好的,对这种人就不能客气。后来,孟志伟就再也没在学校出现过,好像被我这封信彻底地击垮了。时间不长,毛主席一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我们也离开学校,下乡的下乡,回乡的回乡,永远告别了中学生活。我再也没见过孟志伟,只听肖兰提起过两次,一次是说孟志伟结婚了,女方也是中学同学;一次是说孟志伟离婚了,孟志伟提出来的,但不知为什么。肖兰没说是从哪里听来的,我也没问,孟志伟从没引起过我的注意,他结婚、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但肖兰好像不这么看,述说孟志伟离婚的一次,她郑重地看着我,问,拒绝孟志伟,你后悔过吗?我奇怪地反问她,后悔什么?我有什么好后悔的?肖兰却继续执拗地说,你要后悔,现在是个机会,我负责去找孟志伟。我说,你没病吧?就算我年龄大条件差,也不能差到他那儿去呀。
       在我的眼里,孟志伟是个没有才华、没有特点的人,要不是他写那封情书,相信他是第一个让我忘记的人。让我难以忘记的是另一个同学,他当过班长,做过红卫兵组织的头头,文章好,口才好,模样好,用现在的话说,简直“酷”透了。但他是高中生,根本不把我这初中生放在眼里,我只能暗暗地恋他。这事肖兰也知道的,她却不知怎么搞的,还生要提什么后悔、后悔的。我想,她不是将孟志伟看高了,就是将我看低了。愈是熟悉,就愈不容易看清对方,就像我看肖兰,一个准主意没有的人,偏偏被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恋了五年,五年后肖兰不得不与这作家结了婚。“不得不”当然是肖兰说出来的,但我一直持怀疑态度,那作家我见过,虽不是仪表堂堂,却也是谈笑风生,几乎胜过我们所有的同学,我认为肖兰这样的人是没有理由拒绝人家的。
       现在,肖兰又一次提到了孟志伟。但我不认为孟志伟还会介意三十年前的那次拒绝,三十年里成年人的生活有多少酸甜苦辣,那少年时期小小的受挫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还真叫肖兰言中了,校庆这天,孟志伟果然没有来。
       孟志伟的缺席并没有影响聚会的快乐,一群三十年前的小孩子忽然以中老年人的样子重聚在一起,这本身就像经历着一个激动人心的童话,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的,随了一个个名字的喊出,大家一时间毫不费力地不将过去和现在连接了起来,使身在其中的我,简直就觉得我们只不过是经过了一个假期而已,今天重聚在一起,则是标志着一个新学期的开始。
       不知是谁嚷嚷着要去找三十年前的教室,立刻有人说,早没有了,变成一排漂亮的厕所了。大家笑了一阵,却又有些伤感,说,厕所再漂亮也是厕所,好好的教室怎么就改了厕所呢。大约人们对这一事实都不能顺畅地接受,便再也没人提起教室的事情。
       但没有了教室,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失落感。况且,整个校园也已面目全非,原来的操场变成了一排排的楼房,原来的教室推倒为平地变成了操场,我们的教室由于在边上变成了现在的厕所,还有原来用作开联欢会、开批评会的土台子也不知哪里去了,换了有舞台、有电影屏幕的阶梯教室。现在我们就坐在这阶梯教室里,为的是避开外面其它班级的喧闹,与自己班的同学们好好说说话。可是,教室是太大了,我们几十个同学只占了小小的一角,一说话还有嗡嗡的回音,大家都有些不习惯,常常地就沉寂下来,没有了任何声音。大家为此不由得笑了一阵,忽然就有人提议说,即是这里不方便说话,不如到校外面找个能说话的地方。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大家都不再管校庆不校庆的,一致站起来往外走,好像与这面目全非的学校赌气似的。
       有个同学认识一家酒店的老板,大家便随了这同学走出学校,去了这家酒店。
       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酒店里冷清清的,几位打扮艳丽的小姐见这一群闯进来,露出惊诧的模样。与刚才学校的热闹相比,大家又有一种走错地方的感觉。但不管怎样,学校是回不去了,错也须错到底了。
       不知哪个机灵的同学将两张大圆桌并在一起,让大家围桌坐了下来,形成一种集中的气氛,使刚才“走错地方”的感觉立进消减了许多,重新找回了初见面时的喜悦。
       在这其中,有两对同学夫妻,肩挨肩地坐在一起,其他同学不断地同他们开着玩笑。他们的座位,显然也是其他同学安排的。坐在那里,他们互相不大说话,只将目光朝了共他人,一有说话的机会就抢上去,与自家人倒显出了生分。有人提出要他们谈谈恋爱经过,他们铁了心似的死也不说,其中一个活泼些的,只说些不相干的笑话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他们成为夫妻的事我早听说过,当时惊讶了片刻,也就过去了,但现在真的看他们双双地坐在面前,不由得感到滑稽。这两对夫妻,怎么看也不怎么匹配,高矮胖瘦不一不说,性格差异也不说,只凭当年同学时印象,我敢肯定所有同学都不会想到的,因为那时候他们几乎都说过对方的坏话,其中一个男生,还以说别人坏话讨过我的喜欢,那“别人”便是他现在的妻子。
       我把我的感觉在肖兰的耳边说了,肖兰淡淡地笑笑,说,我也有同感,但既是自由恋爱,就可能是匹配的,就可能是我们的感觉有问题。
       肖兰在任何时候都是这种游移不定的态度,没有一点办法。我便说,感觉从哪里来,还不是从他们那里来。包括孟志伟那一对,要是今天坐在这里,我敢说跟他们一个样,不然他怎么会离婚呢。
       提到孟志伟,肖兰没有说话,但我觉出她有些不自然。我以为她仍在记着我与孟志伟过去的事情。我没有理她,孟志伟若真的因为那点事不肯来,他就太小心眼儿了。但我猜还不至于,只能说明肖兰的小心眼儿,肖兰是不能替代孟志伟的。
       两对夫妻总也不肯说什么,有人就将目标转到了我身上,说我从前就是班里的文体委员,这些年又一直在宣传部门工作,应该唱个歌给大家听听。
       我对两对夫妻很有些看法,好歹是同学的聚会,况且又是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好讲的,我便作示范似的站起来,大大方方唱了首《朋友》。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我双拽起一个男同学共同唱了首《夫妻双双把家还》。这男同学唱得一般,但很会搞笑,每唱一句下来都引起笑声和掌声,我很庆幸选了他一起唱。
       在我们的带动下,许多同学都开始跃跃欲试,一只话筒被大家抢来抢去的,快乐的气氛在歌声中愈发浓烈着。
       在大家抢了唱歌的时候,我却又避开唱歌,与一位男同学随了乐曲跳起舞来了。我喜欢和别人不一样。
       我自信,当年在班里我是佼佼者,如今还是,没有任何一个同学比得上我。
       我这个人,用肖兰的话讲,就是总容易得意忘形,多少人生的细微处都被我忽略掉了;我还容易轻易地下判断,且自信自己的正确,因为自信正确,多少模棱两可的美妙都被我错过去了。这是肖兰的话,因为是肖兰说的我就从没有在意过,我想,肖兰那样的高明,为什么还总要问我怎么办泥?肖兰时而会说出些我意想不到的话来,但因为她是个遇事犹豫不定的人,我就总是很快地把她的话忘在脑后。
       尽管兴奋、陶醉得要命,有一刻我还是惊愕地发现,这班里有优美舞姿的远不止我一个,跳得好的几个竟还都出乎我的意料,同学时期从没见他们演过节目,课下都很少见他们有什么活动,他们只会蜷缩在教室里,连个像样的站相都没亮出来过。可是,如今的他们真是出息了,请人跳舞时还一弯腰一伸手,一副很是回事的绅士风度。天啊,简直是另一个人了,他们是怎样变化的呀!
       与他们跳舞的时候,我没敢说一句话,生怕对方一答话好的感觉就消失了一样。他们也没说话,专心地跳了又跳的。待与一个叫王福庆的同学跳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了,他跳得太棒了,身上似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而他从前的臭脚丫子味儿是全班闻名的。我问他,你在哪里工作?他说,在人民医院。这又让我吃了一惊,人民医院是全市最整洁、最受人们赞誉的医院,他在那里工作,不脱胎换骨变个样才怪!然而后来肖兰对我说,他不用脱胎换骨,他骨子里就是干净的,我注意过,他从不乱吃别人的东西,也不用别人的饭盆、茶缸,他的饭盆、茶缸也从不让别人用。我说,那他的臭脚丫子味儿呢?肖兰说,那他一定是没有办法,脚爱出汗呗。你听听,肖兰没本事“怎么办”,倒有本事谈“为什么”呢。
       这时候,班长也来请我跳舞了。这一次聚会,他仍是个班长样子,里里外外地费心操持,记得“文革”初期,他带全班四十多人去北京串联,那时大多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从没出过远门,联系往返的车次,联系吃、住的地方,以及与北京高校红卫兵的接洽,全凭了他一个人。他那处事不惊的从容做派让所有的同学都钦佩之至。但他也有让人难以容忍的毛病。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没正眼看过任何一个女生,女生与他说话,他的目光从来是朝了别处的。有一次上音乐课,老师教我们跳集体舞,全班同学手拉手地围成一圈,到了他那里,他死活不与身边的女生拉手,终使老师不得不替代了他的位置。
       我问班长,还记得跳集体舞吗?他怔怔地说,集体舞?什么集体舞?
       他似早已将过去的事忘记了。我不客气地提醒他,指出是哪一个女生,哪一次的音乐课,他从容地笑笑,说,想起来了,是苏老师带我们跳集体舞那次吧?那次音乐老师病了,苏老师就代他上了。
       他竟然还记得!苏老师是我们班主任,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
       我说,要是苏老师还活着,要是苏老师见你跟女同学跳舞,不知心里会怎么想?
       班长叹了口气,说,可惜他再也见不到了。
       一会儿,班长又说,这次聚会,咱班缺两个人,一个是苏老师,一个是孟志伟,苏老师是没办法来,孟志伟是没脸来。
       我听了吓了跳,心想难道孟志伟写信的事他也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也没他说的那么严重啊。我没敢再说什么,生怕他追问起信的事情,若他真看得那么严重,我是决不会再说一个字的。
       可是,班长的思路仍在孟志伟身上,他又说,孟志伟这个家伙,真没看出来,干出那咱下流的事情。
       我不得不问,你知道了?
       班长说,若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说,那时候还都是小孩子……
       班长打断我说,从小看大,愈是小孩子才愈能看出人的本质。
       我不便再说什么,随了节奏心不在焉地跳着,刚才的“得意忘形”一时间跑得无影无踪。我想,班长知道了,别人也就一定知道了,可是,他们是怎样知道的呢?
       一曲跳完,我来到肖兰身边,问她是否跟人说过孟志伟的事,肖兰说,没有啊。我说,班长很是知道。肖兰说,他怎么说?我便把班长的话说了一遍。肖兰说,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这时,一位男同学请我跳舞,肖兰不好再说什么,我也只好随了男同学去了。
       大家又说又唱又跳的,把个酒店几乎闹翻了天。
       这两对夫妻已离开座位,分头找同学说话去了。时间不长,就有同学传过话来,说,知道哪个从中牵的线么?是咱们班长啊。
       这话迅速地传播着,很快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了,有泼辣的女同学便将班长从舞场上拽下来,要他老实坦白是怎样将两对夫妻撮合成功的。
       班长望望唱歌跳舞的同学,说,这乱糟糟的,就是我讲明白了,他们也听不明白。
       有顽皮的男同学立刻吹了声口哨,两手做着暂停的手势,要大家安静下来,听班长“讲过去的故事”。
       大家闹一阵,像是也闹够了,听话地坐下来,等待班长的开口。
       班长说,在我讲之前,要先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只要当事人同意,我就开讲。
       一对夫妻说,讲吧讲吧,随便你怎么讲。
       另一对夫妻沉默了一会儿,丈夫忽然说,随便你怎么讲,反正你也不是当事人,讲出来也没人信的。
       大家便笑起来,纷纷说,还没讲呢他就先怕了,看来是他先追的人家了。
       班长说,不管怎样,你们是都同意讲了,那我就开始了。
       班长是个喜欢以他为中心的人物,过了这么些年,这一点依然没变。他站起来,环视了一下大家,将声音提高了些说道:
       1970年冬季的一天,一位同学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帮他办件事情。这同学的名字我先不说,大家待会儿可以猜猜。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据他了解,一个女同学喜欢上了一个男同学,而这个男同学又不值得她喜欢,他不能眼看着她走到邪路上去,我一听就明白了,我说,你这是想让我牵线搭桥,让人家回心转意喜欢上你吧。他说,你明白就好。我当时满口答应,说你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她喜欢谁也不能去喜欢他呀,她喜欢谁也不能不喜欢你呀。我这一说,可把他高兴坏了,当下就把我抱了抱。我说,抱我做什么,你就等着到时抱人家去吧。
       大家哄地笑起来,目光朝了那两对夫妻,看看这一对又看看那一对的。身边的肖兰问我,你觉得是哪一对?我说,我觉得是班长在杜撰,肖兰笑笑,以肯定的口气说,不是杜撰,是真有其事。我惊奇地看看她,说,你怎么知道?她却又不说了,专心听大家说的样子。大家在纷纷催班长讲下去,说,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班长说,后来还不明摆着,我一出面,事情就成了呗。
       有同学便朝了两对夫妻问,到底是哪一个找的班长,赶快坦白!
       两对夫妻都争抢着说班长是胡编乱造,压根没有的事。其中一位妻子还说,他牵的线不假,可是他先找的我们。
       班长说,说不清楚了。我一张嘴,他们四张嘴,怎么说得清楚。
       班长的样子并不急,漫不经心地笑着,像是默认了自己的胡编乱造,又像不屑与两对夫妻争辩。
       有人说,怎么就说不清楚,班长你把找你的那人点出名来,看他还敢赖帐?要不敢点名,就是你在胡编乱造了。
       班长依然笑着,不说什么。
       又有人说,我倒想知道,那女同学喜欢的男同学是谁,不会是我吧?
       大家一边哄笑着,说,你也配,一边观察那两位女同学,要从她们的神情看出点什么似的。可是,两位女同学一个比一个镇定自若,她们坦然地笑着,脸红也不红,班长真的是胡编乱造一样。不过,我看着两位女同学想,若换了我,我也许一样会镇定的,都三十年了,即便是真的,还值得现在脸红吗?
       这时,一个女同学说,班长,这事你做得可不对吧,人家喜欢张三,你非让人家喜欢李四,这不是干涉恋爱自由么?
       大家也跟了起哄,是啊是啊,这不是干涉恋爱自由么?
       班长看了女同学说,你那是道理,我这是生活,生活多么丰富多极,岂是道理可以套上去的?
       大家又跟了班长起哄,是啊是啊,道理算什么,道理怎么套得上生活呢?
       我看看肖兰,觉得她此时的神情很奇特,她眯了眼睛,嘴角流露着几丝嘲讽,是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肖兰就是这样,偶尔露峥嵘,使你会忽然觉得她从前的无主张全是装出来的。而在她无主张的时候,你又会全然忘记她的“露峥嵘”。
       我很不情愿地确信,肖兰是了解班长所说的一切的。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我又一次问肖兰,你怎么知道真有其事?
       肖兰说,我也是听人说的。
       我不放过地问,听谁说的?
       肖兰沉吟一会儿,说,想不起来了。
       我说,班长说的是谁?
       肖兰说,王惠珍。
       我看看那两对夫妻里小眉小眼却是挺秀气的一个,说,她喜欢的男同学是谁?”
       肖兰说,孟志伟。
       我怔了一下,说,王惠珍真是有眼无珠,班长这事倒是办对了。
       肖兰却说,班长即便不管也没戏,孟志伟一点不喜欢她,那时候孟志伟喜欢谁你又不是不知道。
       没想到,肖兰倒一下子转到我这里来了。我看着肖兰,说,我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了。
       其实我也是瞎猜,肖兰的脸却真的红了,她说,我能听谁说,我是道听途说。
       我说,孟志伟,对不对?
       肖兰低下头,不敢再与我对视,嘴里却说,真的想不起来了,都多少年的事了。
       我说,真是奇怪,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呢?
       肖兰说,你也没问起过呀。
       我说,我是说,你跟孟志伟有联系,我为什么一点不知道呢?
       肖兰说,我说过跟孟志伟有联系吗?
       我说,那你抬头看着我,说跟孟志伟没有联系。
       肖兰红着脸抬起头来,目光里却出人意外地增添了从空的坚定。她说,你不用这样,不是我不说,是你一直不想听,我多少次想跟你说孟志伟,你都不想听。你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自信,最大的优点也是太自信,你任何时候都有肯定的决断,你却同时又没有耐心倾听别人、尊重别人。
       肖兰说完,眼睛毫不示弱地对着我,那目光简直是喷火般的,亮得吓人。我倒有些被吓住了似的,不由自主地转移了目光。
       大家依然兴致不减地同班长和两对夫妻逗闹着。有人已经把问题提到他们的性生活上去了。
       我感到,大家的兴致也许不在逗闹上,而是这两对夫妻的结合的诧异,而这诧异又是讲不出道理的,人家都好好地在一起生活三十年了,你还诧异,不是诧异得很滑稽么?他们的联系我意是一无所知,我当然会感到诧异,可是,诧异在事实面前只会显得滑稽。
       肖兰指责我太自信也许是有道理的。细细想来,她确实与我提到过孟志伟,却都被我专横地打断了她。我在听别人说话时表现出的不耐心和粗糙,我自己是知道的,但并没有特别在意,现在肖兰当作大事一样(这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地提出来,我才忽然感到,一向自为是的我,对肖兰的了解也许远不如肖兰对我的了解。
       我不知再对着肖兰说点什么,却又十分的不甘心。我从没被别人说得无言以对过,况且是被肖兰这样的人说得无言以对,我想,我不能说什么也要做点什么,不然憋也要憋死了。
       这时,恰巧班长指了我和肖兰说,你们在说什么?大声点,让大家也听听。
       我得了机会一般,猛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就像摆脱了肖兰,就像她说的那些变得微不足道了。在分别三十年的同学欢聚一堂的时候,谈那些陈年琐事是多么小家子气呀,这么想着,我的自信开始恢复着,仿佛肖兰真的就是小家子气了。
       我说,班长,我们在讨论一个建议。
       班长说,什么建议?
       我说,就怕班长不感兴趣,因为班长不肯拉女同学的手。
       班长哈哈地笑起来,说,我知道了,集体舞!
       我说,也不能总拿人家夫妻开心,大家跳一场集体舞,人人有份,人人快乐,人人又重新年轻了一回,大家说对不对呀?
       班长和同学们一齐喊,对,太对了,跳一回集体舞,跳一回青春舞!
       随着喊声,同学们纷纷站了起来,搬动桌椅,收拾着场地。我来来回回地走在其中,兴奋地做着指挥。我让男女同学隔开,两边拉着的手一定是异性的。大家好像也巴不得,自觉寻找着两边的异性,特别是班长,抢似的拉住两个女同学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了。有人便打趣说,原来你是个色鬼啊,装了三十年,今天终于现出原形了。
       随了小姐放开的音乐,我站在场子中央,领舞一般率先跳起来。大家移动脚步,晃动身子,呼应着我的跳。这感觉真是好极了,一瞬间,仿佛重新回到了三十年前。天啊,我发觉我的眼睛都潮湿了。
       这样地跳了一会儿,我便也加入了大家的行列。
       不知怎么,左手拉着的竟是个女同学。我听到班长喊,你们不行,得加进个男同学!
       我才发现,男男女女双双对对的,再没有多余的男同学了。
       这时,忽然就听有人喊,来了来了,又来了一个!
       大家随了那个的目光朝门口望去,就见一位身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
       不知是谁叫道,那不是孟志伟嘛,孟志伟这小子,倒愈长愈帅气了。
       班长也喊,孟志伟,还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快进来,挨着咱们的文体委员,都是同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听出了班长讥诮的语气,但我看到,孟志伟在听话地向我这里走来。
       孟志伟比在学校时高出了许多,人也白了许多,鼻梁上架副眼镜,就像个文文静静的书生。他很自然地叫了声我的名字,就站在我和那女同学中间,拉住了我们的手。那女同学说,我是谁?叫不出来了吧?他笑着想了想,终于也叫出了。笑着的时候,我才看出了他脸上岁月的痕迹,那痕迹似突现着一种气质:忧郁。
       孟志伟一来,班里同学就算到齐了,大家的情绪更高涨了几分,跳啊跳的,一个个的像年轻了三十岁。我发现,班长脸上的笑容似少了许多,话也说得少了,我想,若是为我和孟志伟那件老早老早的事情,与他又无关系,至于如此么?
       孟志伟的手和我的手拉在一起,开始还没觉得什么,渐渐地,我觉出我的手被攥得好紧,紧得都有些疼了。我诧异地转脸看他,发现他的目光是茫然的,脸色也有些惨白。我说,你没事吧?他说,没事。他开始松开我的手,彻底地松开,从队列里退了出去。我想,真是个怪人。转瞬我就又沉浸在集体的快乐气氛里了。
       跳到了一个阶段,不知从哪个同学开始松了手,停了脚步,于是,大家从梦里醒来一般,也随了停了下来。
       待大家重新坐在一起,已是近中午了,酒店小姐开始一趟趟地上着各式酒菜。
       就见笑容少了的班长端起杯白酒站了起来,他说,我提议,为了我们全班同学这次三十年后的聚会,干怀!
       大家一齐响应,正要喝下去,班长忽然又说,慢,我再提议,同时为了我们苏老师,干杯!
       大家怔了一下,看看班长郑重的表情,还是都响应了,端起杯,喝了下去。
       班长环视一圈,看看各人眼前的杯子,说,这杯酒,都得喝干,没喝干的自觉点!
       大部分女生杯里的酒都没喝完,几个男生的酒下去得也不多。班长朝对面的孟志伟看了看,说,孟志伟,你太不像话,来得最晚,跳舞表现得也不好,酒喝得还最不爽快,干了干了!
       孟志伟笑笑,说,对不起,我身体不好,不能喝酒。
       班长说,这个年龄的人哪个身体好?我高血压加心脏病,可我干了。
       班长把杯子底朝上晃了晃,脸色微微地有些红,不知是由于较真,还是喝酒的缘故。
       孟志伟仍笑了说,我真的不能喝酒。
       班长的脸显得更红了,说,不行,至少这杯酒得干了,我说过了,这杯酒是为了大家难得的聚会,是为了逝去的苏老师。
       孟志伟的笑在脸上僵了一会儿,终于消失了,换了坚决的语气说,我说过了,我不能喝酒。
       班长说,真的不喝?
       孟志伟说,真的不喝。
       班长的目光转向大家,说,孟志伟不肯喝这杯酒,大家说怎么办?
       有人就说,罚他,罚他三杯!
       也有人说,不能喝就算了,那么较真干什么。
       班长说,这杯酒我还真要较一较真,同意我刚才的提议的,同学们,兄弟姐妹们,你们给我个面子,把这杯酒干了!
       班长说得眼睛都红了。我想不就一杯酒嘛,咋就这么难呢?我便站起来,冲了女生们说,姐妹们,看我的!接着手一抬脖一仰的,一杯酒就喝了下去。
       班长和一些男生齐声叫好。在叫好声中女生们也只好学我的样子将酒喝了。接着几个没把酒喝完的男生也重新端起了酒杯。
       这样一来,大家的目光就都朝向了孟志伟。
       孟志伟看着眼前的酒杯,审视似的,好半天,才端起酒杯说道,好吧,就为了咱们三十年后的聚会,我喝了。
       班长想要说什么,孟志伟却早已将酒渴了下去。
       班长说,不行不行,我是两个提议,你只喝了一个,不能算数。
       有人就说,什么提议不提议的,大家喝了一杯,他也喝了一杯,就算了。
       班长说,不行,你们算了,苏老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算的。
       班长这样说,大家便恍然觉出,班长的提议是有意对孟志伟的了。
       那时候,班主任苏老师对班长好大家是都知道得,但苏老师对孟志伟也不错,不知为什么,“文化大革命”中苏老师挨批斗时,孟志伟特别积极,言辞激烈,情绪亢奋,似与苏老师有刻骨的仇恨似的。相比之下,班长全因为不肯揭发苏老师而被称为了反动权威的孝子贤孙。
       这些事大家都是知道的,但那时候都是小孩子,过了这么些年,早该忘掉了。大家便觉得,班长真是有些过分了。
       在大家的目光下,班长大约也觉出了什么,忽然端起酒杯说道,不管怎样,苏老师这杯酒是要敬的,孟声伟不肯喝,那我就替他喝了吧。说罢就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而这时的孟志伟开始与身边的同学说着什么,并不在意班长的举动一样。
       在大家的叫好声中,班长总算将事情告一段落,开始了其它的说辞。别的同学也你一句我一句的,各自借敬酒抒发着心中的感慨。我也几次站起来敬酒,一种说辞又一种说辞的,且每每一饮而尽,每每被大家报以热烈的掌握。其实我是很少喝酒的,这样的场合,也许像肖兰说那样,我是又一次“得意忘形”了。
       但我心里真是高兴,高兴得没了一丝想法,高兴得连身边的肖兰都忘了。待我有一刻想起肖兰的时候,发现肖兰已离开坐位,正与孟志伟坐在门厅的沙发上说着什么。
       当然,沙发上也有别的同学,酒已喝到了另一个阶段,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说着小话儿。
       我走到肖兰和孟志伟的跟前,快乐不减地同他们打着招呼,我说,你们好亲热啊。
       他们停止了说话,笑着看我。
       我说,孟志伟,肖兰猜你不会来,猜你为了我当年那封信不会来,看来她猜错了吧?
       我知道这话不该说的,但似乎是酒的作用,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
       肖兰的脸上立刻红了,有些恼火地看着我。孟志伟却不在意地说,怎么会,那事我早忘了。
       我说,我知道,信是不该那样写的。
       孟志伟看着我,好像不知说什么好。
       我说,不过我更知道,你不会因为那信记恨我一辈子的。
       孟志伟说,当然,怎么会。
       孟志伟和肖兰都没有更多的话说,像是在等待着我的离开似的。意识到这一点,我立刻知趣地走开了。
       班长正与几个女同学说得热闹,我走向了他们。本想参与他们的热闹的,可心里忽然没来由地乱糟糟的,一句话也没凑上去,倒对他们的热闹生出了几分反感。
       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聚会结束。聚会结束时,我看到孟志伟和肖兰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对他们,对班长,对所有的同学,我都有些亲热不起来了。
       分手时,我没有同肖兰一起走,听到肖兰喊我时我不管不顾坐上了班长的车。班长一路体贴又周到。将我送到家门口时,还知己一般握了我的手,说了两件我从没听说过的事情。
       当天晚上,肖兰打来电话,张口就问,你知道孟志伟为什么不肯喝那杯酒么?
       我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肖兰没在意我的态度,说,那天,就是苏老师带我们跳集体舞那天,同学们散去以后,苏老师在教室的黑板上写了一句话,让孟志伟看见了。虽然写完苏老师就擦掉了,却让孟志伟记了一辈子。
       肖兰听不到我这边的声音,说,你不想知道那句话是什么吗?
       肖兰执拗地说下去,那句话是:有一天看到某某的裸体舞,将是我的节日。
       我眼前浮现出苏老师瘦瘦的脸,一双小眼睛有些傲慢又有些卑怯地藏在镜片后面。我真想知道“某某”是谁,但仍没吱声。
       就听肖兰说,我不想把你的名字和这名话连在一起复述出来,但黑板上写的确是你的名字。
       我的心猛地一颤,拿电话的手有些抖。我想起与班长分手时他说的那件事情:有一次,孟志伟押解被批斗的苏老师去厕所,逼着苏老师把裤子脱了,用皮带抽打他的下身,幸亏班长去厕所看见,才阻止了他。
       我努力平静了声音,对抗似地说,肖兰,你知道孟志伟为什么不想参加同学聚会么?
       肖兰说,你说为什么?
       我说,他心里有鬼,他在逃避。
       我把那件事说给了肖兰。
       肖兰说,是班长跟你说的?
       我听出肖兰的声音也有些发颤,我说,是孟志伟跟你说的?
       肖兰说,也许因为黑板上那句话,孟志伟后来才那样干的。
       我说,也许是孟志伟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编造的呢。
       肖兰说,决不会,我了解孟志伟。
       我冷冷地说,你当然了解孟志伟。
       肖兰说,知道吗,班长现在的妻子正是孟志伟的前妻。
       我怔了怔,说,怎么不知道,班长还说,孟志伟用对苏老师一样的办法对待过前妻。
       肖兰那边长久地沉默着。我哪里知道班长和孟志伟的关系,但我庆幸我说的事情肖兰也不知道。
       我要放电话时,肖兰忽然说道,不知道的事,对于我们是太多了……
       放下电话,我忽然想起来,明天是我的生日。原计划是要约些朋友好好热闹一场的,但现在,我是要彻底地放弃了。想到明天我将一个人孤单单地度过,眼睛不由得有些潮湿。我尽力地想,很好,非常非常的好,没有比一个人更好了。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