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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的爱情]马不停蹄的忧伤
作者:叶 舟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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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个人有朋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有朋友。这句被篡改的话是我津津乐道的,我常常将它挂在嘴上,以表达我本人的乐善好施和广结善缘的品质。对了,正如你猜想的那样,我是一个拥有很多良朋益友的善主儿.其中也不乏一些狐狗酒肉之流,他们在我个人的生命中泥沙俱下不一而足。
       比如有一天,我的朋友马达很严肃地对我说:“要是哪天我落难了的话,我就会义无反顾地投奔你的,那时候你可别拒我于门外啊!”
       我斩钉截铁地说:“哪会呢?朋友之间应该两肋插刀才是,我不会那么损。”
       2
       众所周知,我从我父亲那里继承 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我在那里面沉溺于 幻想和与众不同的写作,我的恳昏颠倒的 作息时间和夜半时分的狂草常常让周围 的邻居们误解我。需要说明的是,我父亲 之所以放弃了这个优秀地段而宁愿搬迁 到郊外,用他的话说.是因为他已经深深 地厌倦了楼上楼下的那些邻居们。他说, 我和他们斗争了几十年,彼此都没有分出 胜负,现在我只想让自己的眼前干净一些,就当他们全都去见马克思啦。可事实不是这样,他的那些同事们仍然生龙活虎地活动在我的视野中,个个都像洪七公那样折腾不休。我父亲残忍地将我留下来和他们继续作战,而他一个人在郊外的蔬菜田里打太极拳了。他自嘲道,这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我这个人容易跟风,当一批年轻作家纷纷辞职专事写作后,我也从自己极其厌恶的黄河中上游水利数据分析所吹灯拔蜡,以一种一厢情愿的虔诚开始侍奉文字。我的神出鬼没引起了周围邻居的注意与好奇,他们猜测我是由于表现太差被单位辞退了,或者是得了严重的肝病,被勒令歇在家里等待阳光灿烂的那一天,更有甚者.他们居然说我的脑子被书给搞坏了,不送精神病康复中心就算人道主义啦。我理解了我父亲一辈子窝囊的缘故,可既然我没有别的出路了,我就愿意将牢底坐穿。
       这是一位一梯两户式的建筑,我的邻居是一双可爱的贾宝玉和林妹妹.可能是由于过早地看破了婚姻的真相,他们以拳脚和叫骂代替了甜蜜和誓言。不过也偶有例外,在我夜半鸡叫奋笔疾书时,我常常能听见他们的造爱声和那个文弱女人疯狂的嚎叫。在他们的运动中我往往会惭愧地低下自己的头,因为我私下里认为.他们的交媾是对我的一种讽刺挖苦。
       我的生活环境如此恶劣.可我并不气馁,至少我还拥有一群朋友。只要我闭上眼睛,我就会想象那些朋友出没于惊涛骇浪的江湖上,他们在月黑风高之夜谈经夺席、舞文弄墨。他们长身玉立、玉树飘飞。
       3
       我的写作常常会陷入困顿,每当此时,我就溜出自己昏暗的房间,和一群朋友泡在酒吧或饭桌上。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啤酒主义者,我喝啤酒的姿势往往可以用“浇”来形容。那种神示之水从天而降的愉快让人感觉如逢甘霖。我像一口干枯的井,一任朋友们拿我当一等一的善饮高手或者一只永不谦虚的马桶。
       我的酒友遍布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我颓废的情绪一上来,他们就会立马嗅到这种信号,于是纷纷走出各自的家庭与我在餐桌或酒吧比拼肉搏。我的对手主要有两人,一个是李建国,蹩脚的小学体育教师;一个则是马达,我的发小。“发小”这个词儿是北京土话,意即从小玩尿泥长大的伙伴。不过,马达是我最近才联系上的,他家的那间土坯房在九二年的城市改造过程中被拆迁后,我就失去了他的线索。其间,我像寻找党组织一般地苦苦打探他,可一直没有任何音信。没承想.有次我和李建国豪饮后被一干人等拉去洗浴中心桑拿.在土耳其房内,我透过热汽蒸腾的水雾恍惚看见马达这家伙正在一旁闭目养神。我毫不留情地扇醒了他.经过长久的辨认和漫长的诉说,我们像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热烈拥抱在一起。从桑拿房出来不久,我们就喝瘫在路边的商店柜台上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而别马达数载,我就该抠下自己的眼珠子了。没成想,马达这孙子现在居然发达起来了.虽然在弥漫的蒸汽中他和我并无二致,一样的赤身裸体白肉无光,可等一出门,他像变魔术一般地从头到脚名牌累累,腕子上是一只瑞士的五星上将。让人更加愤怒的是在桑拿中心的广场上停着一辆铬蓝色的本田雅阁.马达一拧手中的玩意儿,那家伙居然像一只宠物那样暖昧地呜叫起来,他说那是他的汽车。我钻了进去,在夜色朦胧中畅游了很久我已陌生的城市景色,最后停在街边的一个商店.我和他吹了几瓶,说起分离后的思念与挫折.结果双双给喝大了。
       我曾问马达在哪里发财,他垂头丧气地告诫我说,以后别问他的那些隐私,那样对我不好。我及时地闭上嘴,没有再打听什么的欲望了。至于怎样对我不好,马达含糊其词语焉不详。马达充分表达了对我的崇拜和敬仰,他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一个作家了。他说他在晚报上看见了我的一幅相片和吹捧我的文章,他为我感到自豪。自此以后,马达就变成了我的私人银行.我可以大言不惭地随意支取他的钞票,在每一次的聚会上,马达都像我的一个怀揣巨款的私人保镖,这让我很开心,我的酒量因此大长。
       可马达也有一个缺点,他像一个魅影一样神出鬼没。冷不丁消失几天,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告诉我说他到深圳或者西藏,要么就是到新疆干了一单买卖。我没问他究竞,我和他有一个禁忌,就是不谈他的生意。我明白这是朋友之间的一种默契,就像我操练文字一样,我特烦别人对我指手画脚。
       4
       那几天酷暑难耐,我决定写一篇有关冬天的故事,这样可以让我身体内的火渐渐熄灭下去。我准备描写1898年几场大雪中,发生在喀什噶尔的一件震撼整个欧洲的伪造事件。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的,一个名叫伊斯拉姆阿洪的印度克什米尔破落家庭的子弟流落在新疆南方,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他学会了刻版印刷的技艺。那时候,英国和俄国都在喀什噶尔派有领事馆,各国的探险家和冒险者纷至沓来,他们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挖掘出了楼兰古城,还有无数的古代文书。欧洲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携带巨额的支票前来收购,一时间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需求市场。这个聪明的伪造者伊斯拉姆阿洪居然异想天开地制作起了古代文书,由于极其逼真,他成了喀什噶尔最抢眼的明星。可他还不满足,有一次他从一个荷兰传教士手中买了一本《圣经》,贪婪和好奇心促使他大胆地伪造起了这本经卷。令人费解的是他又成功了,他的那本赝品辗转送到了欧洲,一些鲜有廉耻的学者教授竟然鉴定出这本赝品是12世纪的教皇亚历山大三世馈赠给东方的礼物。
       毫无疑问,这是一桩后来轰动世界的丑闻。
       我从一场弥漫了几天几夜的暴风雪入手,开始渐渐突出一个身穿白色袷袢的神秘人物。我的写作异常顺利,在整个城市仿佛燃烧一般的酷热中,我心境凉爽.微风习习。那几天我的一帮狐朋狗友也失 踪了,就连马达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猜 想他可能到南极洲避暑了吧。傍晚到来.我给自己放风,慢吞吞到楼下去打点牙祭,犒劳一番自己疲倦的身体,要几瓶冰镇的啤酒浇灌自己。夜晚的空中飞行着一群蝙蝠,它们嘶哑的翅膀乌黑一片,好像黑夜是一吨发锈的钢铁,从遥远的天空砸下来。
       在那些天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我从楼下的信箱中拿回来一摞信件,其中大多是邮政广告,可转眼我撕开了另一封,我的一位前任女友在一张大红色的请柬上不无讽刺地告诉我.她于三天后要嫁掉自己。我扔了那封信,并在心里默默地哀悼了一番她的不幸结局。
       我和她是几个月前分手的。她当时愤怒地把钥匙还给了我,还扇了我一个耳光.其原因是我试图剥下她的衣服和她做爱,而此前她只让我摸摸她的乳房,我违反了她的道德准则,我咎由自取。她是一个古典美人,她叫那拉。
       5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一切都让我措手不及。
       那天晚上我刚刚描写到喀什噶尔的一条饮食巴扎,我馋涎四射地刻画到烤羊肉和羊尾巴油的情景,在炭火燃烧中,撒满了孜然和辣椒的肥肉被翻烤得焦黄鲜嫩,一进入舌头就融化成一窝奔跑的营养了。我停下笔,喝了一瓶啤酒,我的喉头一直吞咽着,直到饕餮的欲望渐渐消失后,我又拿起笔开始了杜撰和虚构。就在这时候,李建国敞开了我的门,恬不知耻地闯了进来。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长发垂地的女人,他吆喝我打开卧室的门,两臂搂抱着那个女人径直走了进去。我尾随在后面,帮他将那个女人轻轻放在床上,拿出一床毛巾被给她盖上。我要开灯,李建国手横在唇上“嘘”了一声,李建国又命令我给那个女人倒一杯凉白开,我遵命而行。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大堆的药,一手拿药,一手给那个女人灌水。我在微光中看见一团乌黑如丝的长发缠绕在那个女人的脸上,她的脸色苍白冷漠。李建国给她喂完药,安顿她睡好,才把我一把拉到了另一个房间。他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他哀求我说:
       “这下你得帮我忙了,我无路可逃,只能投奔到你这儿来了。”
       我给他打开一瓶啤酒,又让他一根三五。我们两人窝在一起喷云吐雾,我没再问他,我想他一定是遇到难处,否则他不会来找我的。我也没打听那个女人的情况,这是我做人的操守和规范。我和李建国碰杯,一下喝了八瓶。我正准备下楼,再去买一捆啤酒,突然,李建国一把抱住我像一个无辜的孩子似的号陶大哭起来。我不明就里,可还是耐心地哄他,谁知我的安慰无济于事。李建国边哭边说:“我要不是维下你这样一个朋友,我真的就会走投无路的。要是今晚你不在家,也许就会闹出人命来。你知道我没什么坏毛病,除了爱喝一点酒就花一些,可我领过那么多的女孩子都没出事,偏偏栽在这个女人手上。她是米欧。你可能已经猜出来了,我不瞒你,今晚上我约了一个在人民医院妇产科工作的小学同学,说好在半夜给米欧打胎。我和米欧去了,可不知道怎么了,在手术过程中米欧一直大出血,肚子里的孩子倒是给取出来了,可血一直没停。那个女同学吓坏了,她怕承担责任就溜了,我没别的办法,我不可能送她到别的医院啊,我和她又没有法定的那种关系,你知道的,这种事儿要是让我妻子知道了,她一定会杀了她的。我抱着米欧,她那时候已经昏迷不醒了,我敲开了一家私人诊所给她输了液。我还能带她到哪儿?要是不让米欧及时休息的话,她还会大出血的,她的小命准保会废在我的手上。要那样,警察一定会以杀人罪毙了我的。我求求你,只能在你这儿安营扎寨了。谁叫你是我的朋友呢?你说是吧?”
       我诚恳地答应了李建国的要求,他顿 时放松下来了,还下楼买酒。
       喝到五迷三道的时候,李建国的话也 就多了起来,他主动给我介绍米欧的情 况,其中还不乏一些他们之间的床第趣闻。李建国说:“我从来在花事上不手软,可现在我栽在米欧的手里了,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活该倒霉啊。米欧,这女人是我一个学生的姑姑,我们是在一次家长会上认识的,她邀请我到她家里去做客,我就去了。我本来以为那是一次家访,却没想到我一下子就溜到了她的床上,我说不清是她勾引了我.还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总之我们鬼混在了一起。一个让人上瘾的女人说不清是魔鬼还是天使,米欧就是这种女人啊。”
       凌晨时,米欧醒了。李建国跑过去和她唧唧咕咕的。我闭了门,一个人待在客厅里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我看见一架法国的协和飞机在天空中燃烧,据说有上百名客人魂归天堂,他们本来是到美国做豪华的美洲热带旅游的。这真是乐极生悲啊。李建国从门里进来,对我说:
       “米欧饿了,你下楼去买油条豆浆吧。豆浆一定要新鲜的,记住啦?”
       
       6
       一切就这样始料不及地发生了,我不知不觉地扮演了一个懵懂的角色。李建国命令我到批发市场买回来了几包药棉、十几包的卷纸,还有几条鲜艳的床单、一袋天津的小站米、各种各样的速食等等。我的上菱冰箱被填充很满满当当的。这中间,李建国还特意提上来十几捆啤酒和三条烟,好像是要款待我一样。
       我的脑海里升起一个巨大的问号,他们是要打持久战么?
       三天以后的一个傍晚,我试探着问李建国说:“难道你不上班吗?你这样守着她也不是一个办法呀?一直昏迷着.如果不送医院,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你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我的话让李建国陷入了沉思,他烟不离手一直长吁短叹。过会儿,他压低了嗓门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这样的话像朋友说的吗?现在我正休暑假哪,我有的是时间啊。我不耗在你这儿难道让我在马路上打秋风啊?我现在后悔极了,男人都不是东西,为了几秒钟的高潮就会付出几十倍的代价。我现在甩她就太不地道了,我只能牺牲你了,谁叫你是我的哥们儿哪?你说是吧。”我不再做声,哑口无言地陪李建国在一起抽烟和叹气。李建国仿佛身体中有一架庞大的雷达在旋转,只要一捕捉到隔壁那个女人的任何动静,他就如一支离弦之箭飞射出去。
       在片刻的安宁中,我会马上扑到我的书桌上,拿起笔开始书写喀什噶尔那个冬天的故事。可我的脑子很乱,好像被那场遥远的大雪给填满了似的,怎么也辨不清事件发展的头绪。我像一个迷路者,在弥漫的造化中伸手不见五指。李建国喊叫我,说:“你家的洗衣机怎么用啊,这么旧的老古董也该淘汰了吧?”没辙,我只好去.帮李建国洗那些沾染了秽物的血迹斑斑的床单或别的什么。
       我家的阳台上从来没有这么优美过,各色各样的衣物和花样繁多的床单挂满了阳台,在夏天的晚风中迎风飘荡,这里面夹杂着女人的三角裤头.是米欧的。
       那天,恰好是那拉结婚大喜的日子,整整一天我的心好像塞满了鸡毛。
       一般都是李建国下厨,我给他当下手。而李建国的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专门为米欧准备的,遇上他煲了一锅乌鸡汤,他就命令我不许动.等到米欧将漂满油花的汤喝完,我和他才能啃骨头。米欧想吃点儿小米粥,李建国就会在粥里放上红枣和蕨麻,说那是大补。如果米欧一直在昏迷,我和李建 国就简单一些了,吃几包康师傅打发自己,然 后是无休无止地喝啤酒。我是因为无聊才浇 灌自己,李建国多半是为了借酒浇愁,所以在 这样的场合下一般都是我将他灌翻在沙发 上,让他酩酊酣睡。
       那几天,我没有进过我的那间卧室,我 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米欧的长相。我的私人 天地现在被一分为二,我被逼到如此狭仄的 地步,我有些忧虑,我感觉米欧和李建国像 两个炸药包一样会随时爆炸的。可转念之间 我就否定了自己的罪恶念头,朋友像一盆清 洁的水,有什么样的药捻子熄灭不了呢?
       于是,我主动承担了为李建国和米欧服 务的各项工作。我勤于四肢、疏于思考,很快 我就热爱上了这种繁重的体力活儿。我为米 欧洗这洗那,包括她沾染了各种污秽的内衣 和呕吐出的五颜六色;我还给李建国和米欧 做饭。一个流产的女人和一个坐月子的女人 没什么不同,她们同样需要很慈祥的照顾, 从饮食、居室温度到心情的起伏。而男人就 比较粗糙一点了,我和李建国总是潦草地打 发自己。
       我不知道昏睡的米欧何时才能苏醒过 来,我害怕一桩人命案发生在我的房间内。 李建国从我的脸上看出了这种复杂的忧虑, 他不无讽刺地对我说:
       “你算是陪我上法场啊,真是难为你了, 谁让我们是朋友哪。”
       7
       那拉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先在 里面嘿嘿嘿地笑了一会儿,让我猜她是谁, 我说你就是被火化了,我都能从骨灰中认出 你来的,你不就是我的前妻么.后来和人私 奔了,当了无耻的甫志高。那拉停止了笑声, 她说她想接见一下我。我说,你刚刚才和别 人走入洞房就不守贞节,难道不怕我们死灰 复燃吗?那拉满不在乎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个阳痿患者,今天刚刚坐飞机到上海治病去了。我居高临下地答应了她的这个非分要求。那拉要到我的房间来,我断然拒绝了,我说我要到她的新房去,我想看看她嫌贫爱富背叛我以后所获得的豪华环境。
       可约好的那天晚上我没能去那拉那儿,这都怪李建国。傍晚时,米欧占据着卧室,而李建国在客厅里正在看甲A的一场比赛。我对李建国说.晚饭我就不吃了,你和米欧共进吧,别等我回来了,我要赶一个场子。李建国看得正在兴头上,可等他听清我是要赶一个场子时,就嚷嚷着要和我一块儿去,他说他憋得快要发疯了,他想到外面放放风。我说那是一个私人约会,你去不方便啊。李建国说,连朋友都不能去啊?
       恰巧这时候.隔壁的房间内米欧“噢”地叫了一声,给我解了围。
       李建国抱起了米欧,大声吆喝我赶快开门,我冲到门口时他又让我赶快去叫一辆出租车.说是要送米欧到医院。我眼瞅着李建国的双臂下滴滴答答地流着血,米欧软弱的身子横在上面。显然,米欧的大出血又开始了,我噔噔噔地往楼下飞奔,和我隔壁的那个林妹妹撞了个满怀。林妹妹的两乳之间抱着一个翠绿的西瓜,一不留神砸在地上,鲜血淋淋的瓤子流泻一地。林妹妹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她问我这么发疯是什么意思?我说我的一个朋友快要死了,我必须马上送她到医院。这时,林妹妹看见了李建国怀里的病人,她突然以一种职业性的举动跑过去,说:“不能动,赶快让她躺在床上.我是大夫,现在听我的命令。”
       林妹妹的身手果然厉害,她充分表现了一个白衣天使所拥有的善良品质。她从自己家里拿来几瓶药水,还拿来注射器及药棉。我的衣服架子上是点滴的玻璃瓶,一股白色的药水正进入米欧的血管,她顿时平静下来了。林妹妹接着给她打了一针,灌了一把药片。她揩揩脸上的汗水,盯着我和李建国点点头,那意思可能是平安无事了,我和李建国松了一口气,给她倒了一杯果汁。孰料,林妹妹厉声对我们说:“她是大出血,千万不能动她。她一定是刚刚做完人流.否则不会这么严重的,她的子宫被刮破了。天哪,真是造孽啊,你们两个谁干的?现在从实招来,不然我就袖手旁观,不再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了。”
       我说:“这重要吗?难道吃猪肉还要问问是哪个屠夫宰的吗?”
       林妹妹斩钉截铁地说:“这叫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这些臭男人只图一时的痛快,你们不仅伤害我们女人的身体,还要剥夺我们女人身上的骨肉。你们寡廉鲜耻、高高在上,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巴不得天下的女人都在你们床上哼叽不已……”
       整整一晚,我都在洗耳恭听林妹妹发自肺腑的慷慨激昂之声。我庆幸自己没有滑到犯罪的边缘,她所说的一切本来是我打算付诸实施在那拉身上的。亲爱的林妹妹及时挽救了我,我对那拉的幻觉成了一场未遂的阴谋。
       8
       我给马达打了手机,我问他在哪里,马达在电话里冷漠地傻笑,说他正在长沙的大街上散步哪。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准备压电话时马达赶忙问我在何处。我说我正在家里,我像一个囚徒一样等待他来解救。马达说你等着,我会坐超音速飞机马上来营救你的。过会儿,我听见马达的那辆车在楼下打喇叭。
       马达谄媚地说:“我在长沙精品店购物哪,你以为我去找李湘啊?”
       我没心跟他废话,让他开车。我说:“你帮我一件小事儿吧,我的房间被李建国和他的小情人鸠占雀巢了,我到你那儿住几天。我手头正好有一篇小说没有完成,我准备加快速度,有一家杂志社约稿很急,版面都空下来等我的稿件呢。就算你假公济私一把吧。”我想马达不会同意我的想法的,可他居然一口就答应了,他说:“好办,我给你在海洋大酒店定一个带空调的房间,你就在那儿写吧。现在天倍儿热,你这里也没有空调,你就踏踏实实地在酒店里写.没有人干扰你,一日三餐我也给你订好,省得你操心。”我没有喜出望外,我对马达说:“我就在你家的房间住吧,住大酒店最起码也得一天上千块.我不忍心剥削你,再说了,我写一篇小说的稿酬也抵不上住大酒店一天的费用,投入大于产出的事情谁愿意做?我住你那儿,还可以给你看家,我是免费的。”
       马达忽然很愤怒地说:“操.你他妈的干吗非要住我那儿呀?我告诉你了,我的私人空间不愿意被人打扰,你也别打听我的生意。你需要什么,我尽情满足你就是了,你可别不知好歹啊。我这是为你,你知道的多对你反而不好。”
       我倔强地问:“马达,你究竟在做什么生意?你不应该瞒我的。”
       我的话引得马达哈哈地发笑,他拍拍我说:“你可着劲儿往坏里想吧,你就当我是一个漏网的杀人犯,劫过银行的车,拐卖过良家妇女,绑人撕票无恶不作。反正,我是你的朋友,你想否认也没有办法的。”
       无奈.我只好答应了马达的邀请,我说等我准备一下就搬到海洋大酒店去,在那儿写我的小说。我还说要在开篇写一句题记:献给亲爱的马达同志。马达没有拒绝我的好意,他开车带我到烧鹅仔暴撮了一顿.出门后问我上那儿?我一想李建国和米欧正在我的房间内海阔天空地驻扎,我就顿时没了回家的兴趣,我说想喝酒。马达拉我到世纪焦点俱乐部,要了一个两进的包厢,端上来十几瓶啤酒,我们默默无声地干了起来。稍顷,马达骂了起来,对我横加指责说:
       “别他妈的垂头丧气,生活对我们不公,我们也不能对生活报复啊。我们要积极地热爱生活,哪怕它是一个万人骑、千人睡的臭婊子;哪怕它是一个被去势的老太监。你说是吧?”
       马达看见我点头,就按响了铃声。过会儿,一行浓装艳抹的小姐依次进入包厢,马达上前选美。他的手拨拉走了几个食人生番似的女魔鬼,留下三个比较清纯的搡给我。我又打发走了一个牙齿外露的地包天,将剩下的那个安顿在我的腿上。我给她要了一路露露,告诉她说喝这种饮料对女人的皮肤有莫大的好处。她的嘴和长发摸索到了我的脖子上,我问她有多大年纪?她说她今年才20,我纠正说我看她只有17岁的样子。我的话逗乐了她,她拉着我走进了隔壁的内房。我和她在里面缠绵一片,听见马达在门外大唱《把根留住》。
       就在这时,我的BP机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了。我拿来一看是我房间的电话,传我的当然是我的朋友李建国了。
       9
       米欧终于醒了,她在我房间内醒来后还误以为是在她的家里,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将我的几个枕头砸向李建国。那几个枕头在飞行的过程中皮开肉绽,一大堆肮脏的羽毛散落在四壁。米欧躺在床上怒目圆睁,而李建国抱着脑袋蹲在一边,一任米欧的污言秽语泼在自己身上。我杀入他们的战团,本想帮他们劝劝架,可我刚刚钻进门缝还未及说话,就听米欧指着我厉声喝道:
       “你是谁?你给我出去,李建国,你把他给我弄出去,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顿时目瞪口呆,嗫嚅着说:“我是李建 国的朋友,我更是这家的主人,我在你昏迷的这些日子里当牛做马,吃尽了千般苦,受尽了万般罪啊。你吃的粥是我给你煮的,你用过的卫生纸是我给你亲手打扫的,你的那些令人恶心的内衣是我给你洗净的,你躺在我的床上,你肆无忌惮地霸占着我的房间,你有什么资格来责备我?如果李建国不是我的朋友,你休想跨进我的房间半步,我警告你。”我的滔滔不绝吓坏了李建国,他起身一个劲儿地冲我抱拳作揖,哀求我说:“哥们儿,你就手下留情吧,你别让我当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啊。”李建国又转身冲米欧作揖,带着哭腔道:“你是我的姑奶奶,你是我妈,你也知恩图报吧。他是我的一个铁杆哥们儿,在你昏迷不醒而我方寸大乱的日子里是他忍辱负重照顾我们,我们是美帝国主义啊,我们害得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让他当牛做马成了一个可怜的奴隶,他任劳任怨从不言悔啊。你现在这样迫害他,是让他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啊,我们的良心会大大地不安的。”李建国拖着鼻涕,一脸的无奈。
       我慷慨而道:“李建国是我的好朋友,我是恋着他刀马娴熟通晓诗书少年英武.所以我愿意跟着他闯荡江湖风餐露宿吃尽世上的千般苦。我收留你们是我的人道主义精神在作怪,我可以不计较你,但我不能不保护自己受伤的心,我不能不保留上诉的权利。”我堂而皇之站在卧室的中央,我有一股岳飞收复失地的感觉。米欧忽然一捂脑袋,一头栽倒在床上,大声叫屈说:“你们两个臭男人合伙欺负我,你们在我昏迷的时候无情地欺负我,我可以告公安的。”
       李建国从地上站起来,一把把我拉到了客厅,将身后的门一脚后跟关上,猛然给我一个贴身的拥抱,凄凉地说:“哥们儿啊,你就别再刺激她了。她是一个受过刺激的女人,她禁不起折腾的。你就高抬贵手,俗话说好男不和女斗,你就放她一马吧。否则,她要告了公安我就得吃官司。”我撕开李建国的手,转身坐在沙发上打开一瓶啤酒,咂上一支烟卷,虎下脸来说:“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小姨子,可她公然跑到我家里来撒泼,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这是对我的主权的肆意侵犯,我要捍卫自己的领土领空。”李建国看我一脸绝不妥协的样子,搓着手无奈地对我说:“我不想为难你.可我还是愿意给你提一个建议,你是我的朋友。你可以到外面去避几天的,你完全不必和米欧一般见识啊。”我一听李建国这种无耻至极的建议,胸中的怒火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我声色俱厉地对他说:“李建国同志,请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在我的房间内说话,你别以为你是我的朋友就可以糟蹋我,我随时都可以将你们驱逐出境,让你们扫地出门的。”
       李建国忽然举起双手,一脸谄笑地说:“我投降,我投降还不成么?”
       我有这样的朋友是我的造化啊,我顿时理屈词穷起来啦。李建国一见我的态度有所松动,抄起我的手把我拉到了卧室,两个人站在米欧的面前,像一对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我知道李建国是让我给他一个台阶啊,我违心地对米欧嗫嚅道:“米欧,你别再生气了。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和李建国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是成心要欺负你的。我是一个坏蛋:我是一个无耻之徒:我是一 个不知人间冷暖的王八蛋啊,您就手下留情,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吧?”我的入情入理的悔过可能打动了米欧的心,她忽然从床上爬起来对我说:
       “我原谅你吧,否则你的心会不安的。快去给我做一顿大鱼大肉,我饿死了。我这几天一点儿饭也没吃,我现在能吞下一头鲸鱼啊。”
       我像接到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命令,一头钻进了厨房,剁起了蔬菜和肉。
       10
       那拉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要是我再不见她的话,她可能就一个人出外去旅游了。她还使用了“旅游结婚”这个词儿。我问,你老公去上海治疗阳痿了,你一个人能算是结婚旅游么?那拉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块儿去,到昆明看世界博览会?我说不行。那拉拷问说,你这几天神秘鬼祟,一个馋嘴的猫居然对送上门的肉都不理不睬,是不是另有所爱金屋藏娇了?我坚决予以否认,我说我是害怕自己让她留连忘返得意忘形啊。
       那拉提议说:“你要觉得在我的新房内别扭,我就到你那儿去吧P”
       我说:“不行,我正在写一篇有关新疆南方喀什噶尔冬天的故事,我正写到了一场姗姗来迟的暴风雪,我不想让自己的构思被你给毁了。”
       那些天,我表现出一个诚实的体力工作者的全部热情和技艺。我给米欧做出了各种花样翻新的食品;我给她炖老母鸡;我给她煲了一锅鲫鱼汤;我还到自由市场给她买回来几斤临泽的大红枣。我专门请教了一个会写小说的女人,按照她的说法给米欧蒸了一笼广州的粤式香肠。米欧的胃口很好,她风卷残云地打扫干净,还命令我给她做一些本地的特色面食。我遵命了。她凤颜大悦。
       米欧一直没给李建国好脸子,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我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嫌隙,可我还是佯装不知,一个劲儿地埋头苦干。李建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副无忧无虑的横路敬二的样子。我也没理睬他,一任他堕落下去吧。米欧抽空会和我探讨一番活着的意义,尤其是当她听说我是一个作家后,这种兴致就更强烈了。那几天米欧的身子骨似乎变得清爽起来了,她的谈兴很浓,滔滔不绝地对我说:“这个世上的人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这个世界上的事儿有两件,是生和死;而活着是一件令人颇感意外的事儿,白天赚钱和奔波,夜晚睡觉和做爱,如此而已。我的想法很简单,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米欧的二元论让我对她的所作所为有了充分的理解,我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啦。我对米欧愤慨地说:“你千万别误解我,我就是一糙人,如果你的身体还需要调养的话,你就尽情地在我的房间里住吧。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拿大顶我也不反对啊。我和李建国就 在沙发上将就吧,就当我们是女王陛下您的仆人。”我的话惹得米欧哈哈哈的大笑。
       可事后,李建国和我在客厅喝啤酒时用胳膊肘砸了我一下.可能是因为米欧在隔壁酣睡,他压低嗓门对我说:“你他妈的够大方啊,你的那几句话打乱了我的全部步骤。我本来打算哄米欧赶快走,好尽快摆脱她的纠缠,可你还邀请她把地狱坐穿,你他妈的安的什么心?你要大方的话,你就借我两干块钱.谁叫你是我的哥儿们呢?”
       我鬼使神差地从抽屉里给他拿了一沓人民币。
       马达挂来一个电话.他对我恼羞成怒地咆哮道:“你死哪去了?我给你在海洋大酒店订的房间空了几宿了,我还以为你在奋笔疾书哪。”我给马达撒了一个谎,我说:“我父亲来视察工作了,我怎么好意思一个人去享受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呢?他要知道的话.非掐死我不可啊。”
       李建国递我一根烟,警告我道:“不能告诉马达我在你这儿,你不知道这里面的原因,算了,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我没必要隐瞒。”他颓废地说。
       
       11
       李建国突然失踪了,在一个夏天的午夜。
       此前.我和他在客厅里看VCD,那是我在楼下的小卖铺租来的。其中有三张美国好莱坞的大片,引人瞩目的是一张莎朗斯通主演的。我对这妞一直充满神往.我收集了有关她的所有的资料,就连以前我养死的那只小猫也被我命名为莎朗斯通。所以,当我借到碟片时我就心花怒放,喂进碟室陶醉其中。李建国在我旁边闷闷不乐地看,脑袋忽东忽西地打磕睡。过会儿,他猛地坐起来说要到楼下去买啤酒,我当时没有吭声。直到凌晨时分我看完了三张碟片,打算梦里飞渡去见美丽的“私通”时,我才意识到李建国沓无踪迹啦。我那时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念头,最起码再也不用和他挤在一个沙发上了.我彻底伸开了双腿。
       第二天晚上.我告诉米欧说:“李建国已经一天不见了.是不是被人给害了?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要不要给公安局报案呢?”米欧斜眼我一番,冷冷地一笑说:“没他更好,我们可以清静一下了。我现在见了他就烦,我拿他当敌人了。你说如果没有他,我会在这么酷热的夏天窝在床上吗?是他迫害得我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是他从我的肚子里取走了那个孩子。我对他的仇恨无以复加,我真想剁碎他,包一顿饺子吃。”边说着,米欧一个鲤鱼翻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让我猛地一个楞怔。米欧嘿嘿一笑,走到大立柜的镜子前,拢了拢长发,打了一下唇膏,径直站在我面前,吐气如兰。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像一朵红色的罂粟花那样邪恶地美丽。
       米欧毫无顾忌地对我说:“你以为我像一个癌症患者那么严重么?其实我一直在观察李建国对我的态度。果然不出我所料啊。你以为他失踪了么?他是去见他妻子了,他会编一个漂亮的借口来隐瞒这几天的事情。我算是看透他了,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态度,爱和恨,我现在被迫选择了后一种.我对他只有满腔的憎恨。”米欧说到这些的时候,目光中凸现出一块仇恨的礁石,在发光和燃烧。她接着说:“不过,算我没走霉运,我在这里发现了你。你是一个心地善良、感情至上的人.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很感动。说吧,让我怎么报答你?”
       我有些激动有些无措地说:“还是让我来伺候你吧,我已经习惯了,而且我从伺候你的过程中找到了无限的乐趣.我可能已经上瘾了。”
       米欧挥挥手,说:“没什么,我已经康复了,让我来为你当奴仆吧。”
       我自以为是地拒绝道:“不,还是让我给你当牛做马吧。我已经完全顺手啦,不伺候你我就会浑身不舒服的,现在,你就是我生命的意义啊。”说完,我将米欧一把抱了起来,放在床上。她没有放开我,把我拉到她的身上,胸脯靠在她的双乳上。她半顷半笑地说:“我能看出来,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在我患病和昏迷的时候,你和李建国私下里做了一笔交易,他把我给转手了?”我起身.给她盖了一件薄毛巾被,我说:“你想想你是一个什么人?你是一个典 型的破罐子,可我不会破摔的。你都怀过 别人的孩子了,你的浑身上下都被别人给践踏了.你被那些强人给占领和殖民了,我怎么有心情去收复你?我不想把自己赔在你那儿。你是熊市,随时都可能再跌的;而我属牛,我还旺盛啊。”米欧的嘴角一 斜,露出很隐晦的笑.大大咧咧地说:“这可是你说的啊?你可别反悔,到时候你就是求爷爷告奶奶我也不会答应。”我拍胸 脯说:“你别再自我感觉好了,你以为你是天上的织女啊?”米欧说:“你真的对我一点儿邪恶的念头也没有?”我发誓一般地说:“没有。”米欧拉住我的手,说:“那你亲我一口,就算咱们说定了。”
       那天,我给米欧做了一桌的大鱼大肉,还点了几根红蜡烛。我给自己倒了一瓶啤酒,祝她完全康复。米欧端了一杯葡萄洒,和我碰杯。她隆重地提议说:“爱情让李建国走开,我们祝李建国找到他的妻子,编一个美丽的谎言,让他们和和睦睦同床异梦吧。”我一高兴就喝高了,晚上跑了几次卫生间,呕吐不止。
       12
       我在楼下的小卖铺给马达挂一电话,我哀求马达,让他赶快帮我找到李建国这孙子。马达说,你的口气好像很急,发生什么事了?我就絮絮叨叨地给他说了最近的这些破事儿。马达没耐心听下去,忽然反问我说:“那个女人是不是叫米欧?”我惊讶了一阵儿.说:“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马达你小子是不是国家安全部的工作人员?你的职业一直是一个谜,我懒得问你,可现在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是米欧的?我是不是掉进了一个事先设计好的困套里了?”马达颇不耐烦地对我说:“哪里呀.那个女人以前在我屁股后面混哪。”
       我吃惊地问:“她以前是你的女秘书?还是你的情妇?”
       马达不以为然地告诉我:”她就是喜欢花我的钱,没别的恶习。后来和李建国一起喝酒,他们趁我大醉时眉来眼去,就套在一起了。”
       我跟米欧谎称要到图书馆借一本急需的资料,一溜烟儿跑到大街上。过会儿,马达的本田雅阁缓缓驶过来.我钻进去、马达扔给我一条三五,算是孝敬我。我让他径直往一只船小学开,他知道我是要直捣李建国的老巢了。在路上,马达开玩笑问我说:“你们孤男寡女的处在一室,难道不会发生点儿男欢女爱的勾当?你们干了没有?从实招来吧。”我赌咒发誓地辩解.马达还劝慰我要从容一些。我问马达以前和米欧是不是特亲密,马达说:“我要一讲,你心里就特作践自己了,你就会在她 的身上时时发现我的影子.真的,我不想恶心你。”我打断他,对他的言论嗤之以鼻,我说:“我本来没打算和她干什么的,听你一说好像我和她真的有一手了。你和李建国像两个工蜂在她身上不知疲倦地采蜜,可我不想吃那一点儿甜。”马达顿时没趣起来,嘲笑我说:“看你也就是一知识分子,你什么也干不了,还自己逞能兴风作浪。”我恶狠狠地对马达咆哮:“你别骂人啊,你才是知识分子,而我是一个民间的作家。”马达说不过我,耍赖说:“咱们臭味相投,谁也别攻击谁了.成吧?”
       车驶进了一只船小学,绕过宽大的操场,停在一排新疆钻天杨后面的宿舍前。我喊叫几声说:“李建国,李建国你出来,你别当缩头乌龟啊。”一个烫卷发的女人从李建国家的门帘后走出来.食指横在唇上“嘘”地一声,一副滑稽的样子。这个女人是李建国的妻子。我叫了一声“嫂子”。她的脸上一下子绽开了鲜艳的笑,目光温暖地盯着我和马达。她的双乳颤动着,语无伦次地说:“你们消息真灵,你们怎么知道李建国回来了呢?”
       我和马达面面相觑,不明白该说什么才好。李建国的妻子压低嗓门道:“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阖眼了,让他多睡一会儿吧,我没吵醒他,我不忍心叼。你们猜我家李建国怎么了,说了你们也不相信的。我家李建国在战备公路上遇见了马俊仁,他带着马家军正从青藏高原上训练回来,准备迎战悉尼奥运会。你们猜怎么了,老马 在公路上一眼就看上了我家李建国。他邀请我家李建国参加奥运会,当然是以马家军的名义参加的,李建国来不及给我说,就跟着马指导到了北京。那几天我还以为他失踪了哪,我差一点儿就报警了。说来惭愧,我还一个劲儿地埋怨李建国哪,我都要开始诅咒他了。可澳大利亚的那帮乡巴佬硬是不给李建国办签证.再说了.报名的期限也已经过了,我家李建国就这样被人给涮了。离开北京那天,马指导和马家军的全体人员到北京火车站送李建国.马指导塞给李建国两千块钱,和李建国洒泪告别,那场面别提有多感人了。《三国演义》电视上曹操说什么?说不是人要灭曹,是天要灭曹啊。我家李建国下车后一言不发,昏天黑地地睡了三天三夜了。人心里有了委屈,说什么也不吃饭。今天就算了,你们都是他的好朋友,改天来劝劝他,让他想开一点儿。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等北京申办成功,他没准一口气能拿回来七块,超过刘易斯。再见吧,你们。”
       我和马达出了小学的门,这才一下子喷出笑来。那辆本田雅阁也笑得发动不着了。马达摸了一下我的头,笑曰:“听见没有?这才是水平阿。我现在才明白我是技不如人啊,怪不得能从我身边撬走米欧.这孙子还是有一手的、我甘拜下风吧。”我给马达解释说:“那两千块是我借给这孙子的,可他居然说是老马给他的,他这是成心要让我亏损破产么。”马达一针见血地说:“你那是肉包子打狗.你就等着吧,那是一个罕见的铁公鸡。”
       马达和我在路边一家餐厅要了两碗馄饨和几瓶啤酒,说着闲话。我对马达说:“你有没有和米欧重续旧情的意思?我可以从中帮忙,我还可以把我家的钥匙给你,让你和米欧双宿双飞。”马达这家伙及时看出了我的阴谋.坏笑道:“你那点儿弯弯绕我还看不出来么?你想转嫁危机和矛盾吗?我要对你说:不。”
       我轻松地告诉他:“那没什么,我本来就不在乎她的。”
       13
       吃饭、睡觉和谈话之余,我和米欧下跳棋、看电视、互相说鬼故事;我用四川话、陕西话和东北话给她讲一些笑话和段子,米欧乐得浑身上下颠簸不已。穿堂风逶迤而过,让热烈的夏天显得有情有意。楼下传来卖西瓜的喊声,我批发了一蛇皮袋,让米欧可着劲儿吃。忽然我想起那天隔壁的林妹妹临危救助时.她的一个西瓜粉身碎骨,无论如何我得赔她两个吧。我给米欧说了这个意思.抱着西瓜要走,米欧讽刺我说:“是不是迷上隔壁的那个小美人啦,趁着她丈夫出差找个借口套瓷?我早就看出你的把戏了。去吧。”让她这么一说我就顿时百无聊赖起来,放下西瓜准备和她一块儿浪费青春。谁知米欧把西瓜塞到我的怀里.将我推搡出门说:“去吧.记着早点儿回来。我一人在家里会不好受的。”
       林妹妹正在家里刷碗,她很客气地请我坐,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闲扯。我头一次来她家,感觉很新鲜。看她忙乱的动作我立刻有了话题,我对林妹妹说:“不瞒你,我现在是一洗碗高手。对于洗碗,我的学问可就大了。洗前先耍观察碗的来源,是装肉的还是装菜的。如果是装过肉的碗,那就要在清水下先冲刷一遍,让水像手一般抚摸过,使那层油腻变成一卷丝绸般光滑的物质。那层油是什么?是一只碗的外衣。接着,滴一摘洗涤剂,让它在水面上慢慢地荡漾开来,化成一只柔软无形的舌头,在水中把那层油腻舔下来,就像一个男人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中悄悄剥下自己心爱女人的衣服。这个过程要拿捏好火候,每一个步骤都有一种诗情画意。”我讲得绘声绘色,林妹妹忽然撩起洗碗的污水泼在我的脸上,讽刺我说:“你这是给我送瓜来了,还是来调戏我?”我没理睬她拿起桌上的半包香烟抽起来,我开导她说:“你别当我是西门庆,我不过是在你面前过过嘴瘾而已,你总得让我挥霍一番吧,你别那么霸道。”林妹妹擦了手,坐在我的身边,仔细看了我一眼,好像从我心里头挖出来了一团肮脏的垃圾。她狞笑着对我说:“我看过你写的几篇小说,我看你写的就是你们这些人的真实生活.散漫色情、不求上进、狂喝滥饮、下流鬼祟,你们算是共和国身上的一堆不务正业的蛆虫啊。你看看你的生活,你们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房间里同居,不,是群居,这样很容易染上艾滋病的,你们这种恶劣的生活方式会害了自己的。改天你到我们医院来,我给你做一个全面检查,看看你携带没携带这种病毒。我这是对你负责任啊,你别不当一回事儿。”
       回到家,我不失时机地问米欧,说:“那你和李建国,还有以前的马达是怎么回事儿?一个女人在两个男人之间幻影般流动是我匪夷所思的,你告诉我吧?”
       突然,米欧一个巴掌扇过来.重重地落在我的脸上.然后她趴在沙发上哭起来,像一只青蛙那样湿漉漉地嚷陶大哭。我知道我又惹了祸。
       14
       米欧严肃地对我说:“你以后别再去找李建国了.你一找就好像是我指使的,我不想落这个骂名。李建国就是一缩头乌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以后我们两个好好过吧。”我一听米欧的这个反动提议,头皮“嗖”的一下发麻,我毫不客气地否定了她的想法,我说:“我是一个作家,我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清静无为的日子,我要打算结婚的话.那也不至于伤了那么多跟在屁股后面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的妹妹们。我手头正在写一篇有关新疆南方喀什噶尔那个冬天的故事,可为了照顾你我都快要掐死自己的这个念头了。求求你放我一马吧,我会感激不尽的。”米欧摸了一下我的脑袋,不以为然地说:
       “我答应你。不过,我申明在先,我是一枝罂粟花,谁尝上一口谁就会上瘾的,谁一上瘾就会永远离不开我的。我的身上有一点秘密的毒,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
       米欧让我陪她逛逛大街,我遵命了。夏天灿烂的阳光照在河边漫长的大道上,我和米欧像一对真正的情侣那样手挽手头并头地走着。米欧给我讲一些她小时候的故事.她第一次收到男同学的纸条时的暗喜;讲她第一次和一个小男孩在黑暗的电影院中偷偷亲嘴。我听得有滋有味儿,不时故意给她来一段不无色情下流语言的批注和阐释。她说她从来没有遇见过像我这样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我对她说:“米欧,我是不想对你使坏啊,我要是使起坏来比李建国和马达还狡诈。”米欧居然天真地对我大笑,说:“我就盼着你对我使坏,可你总让我失望哪。”
       我扳过她的脑袋,在她的额头上亲了 一口。河边的人很多.都是来避暑纳凉的 百姓。我坐在水边抽烟,看米欧穿着黄色 的救生衣钻进了一艘快艇。一阵黑烟过 后,那艘船在浪花和水鸟的掩护下仿佛一 支箭射出,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小点儿。 不知怎么了,我在心里念着咒语,我巴不 得那只船沉下去,将米欧扣在水底,然后 岸上的人们大呼小叫从水下捞起她的尸 体。在人群忙乱中,我就可以悄悄地溜出 来,回到我的房间铺开纸,写一段那年冬 天一场暴风雪到来的情景。我沉浸在谋杀 的想象中,河水很快就否定丁我,我看见 米欧笑嘻嘻地登上了陆地。
       黄昏将至.我和米欧准备打道回府。经过欧亚商厦的时候。米欧说她要买一些 衣服,让我帮她参谋一番。我说我还是在外面抽烟等你吧,我这个人最不喜欢逛商店的。我给了米欧一千块钱,米欧高高兴兴地进去了,我坐在商厦门口的啤酒摊上唱着冰镇的酒,心里有一股不可言说的爽意。我刚刚叼上一根烟点燃,就见一个穿伪军制服的保安提着警棍向我走过来,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撕下一张票塞给我.说我在公共场合抽烟,罚款50元。我奋不顾身地站起来,和面前越来越多的保安们争执撕拉,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保安朝我的鼻子砸了一拳,血猛地流了下来。周围的人们煽风点火,有一个老妈妈还劝我好汉不吃眼前亏,走人要紧。可一群保安非要罚我的款,我心中一种被欺辱和被奴役的反抗感油然而生。就在这时候,我亲爱的那拉拨开了人群拉住我.制止了我的莽撞和拼 命。那拉给那帮人塞了100块,匆匆忙忙把我塞进了一辆出租车里。我的鼻孔里血流不止,她将一张餐巾纸搓成捧塞入我的鼻子。她在出租车上忽然哭了起来,她楞愣地说:
       “没我在你身边.谁都想欺负你。”
       那拉一直让出租车开到了她家的楼下,付了车钱后拉住我的手将我领到了电梯间。我的双眼被血给糊住了,半拉脸肿胀不堪,好像一个瞎子似的。进了她的家我躺在她新婚的床上,那拉用温水给我擦拭脸上的血,还给我端来一碗牛骨粉汤。我休息了一阵儿,感觉不能再这么赖下去,就挣扎着爬起来。一睁开眼,我就不知道自己是在皇宫里还是在一个中国老百姓的家里,眼前富丽堂皇的景象让我深感羞愧。那拉可能看出了我的窘迫,拉我坐在沙发上,给我剥了一只香蕉。我讽刺那拉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你背叛我的原因了,你这是弃暗投明啊,终于把自己嫁给一个资本家了?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啊,不用跟着我吃苦受罪了。”
       那拉剜了我一眼,将香蕉皮扔在我身上.把果肉使劲儿塞进我的嘴里,让我闭嘴。客厅的墒上挂着巨幅的结婚照,那拉搀着一个看似南方佬的胳膊,一脸幸福无比的神情。说要去做饭,让我留下来和她一起吃饭,我很勉强地答应了。那时候,我心里还一直惦记着米欧,我想要是她从欧亚商厦出来看不见我的话,她也许就会自觉地打的回她家的,我也就会省下不少的麻烦。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坐在那拉的客厅里看一盘美丽的枪战片。
       吃完饭以后,那拉冲了澡,她命令我也如法炮制一番。那拉说我身上的汗臭味儿足以吓跑所有的女人。我起初还打算耍赖,决心一定臭她一下,权当是对她可耻叛变行为的报复,可不由分说,那拉三下五除二地解除了我的衣服.拿一根鸡毛掸子把我驱逐进了洗澡间。我冲了凉,拿起一件男式的睡衣披上,我想这可能是他丈夫的吧。等我一走出去,忽然看见客厅昏暗,只有一桌红蜡烛在摇曳发光.那拉支着下巴在痴迷地看我。桌上是一块大蛋糕和一瓶葡萄酒。我不明所以地走过去,那拉用——种很幽怨的声音对我说: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都忘了吧?”
       一听那拉的话,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下来了。我不假思索地抱紧了那拉、身体内仿佛埋藏着一吨的煤炭在那一刻忽地燃烧了起来.急不可耐地脱下了那拉的睡裙,扳住她的身子往沙发上靠去。那拉一把推开了我,赤身裸体地站在那个鹿皮的沙发上,闭了眼睛对我说:“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只允许你摸摸我.不能做爱。”
       我一瞬间回忆起往年的那些生日都是那拉给我过的.而今年已物是人非,我浑身燃烧的煤炭突然被熄灭了。我吻了她,像个笨拙的孩子。
       15
       离开那拉的家时已经星斗满天了,我从楼上下来,那拉给我一塑料袋,说是几条烟和一件新买的衬衫,算是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和那拉什么也没做,就在她的那间客厅里荒凉地坐到了凌晨时分,彼此也没有说多少话,徒有四目相对而已。我说我要回去了,万一你丈夫或隔壁的邻居看见会不好的。那拉挽留我,她让我到床上睡一会儿,我没有答应。我说,我睡在我前妻和她新婚丈夫的床上会一辈子不安的,我宁可选择开溜。
       我昏昏沉沉地回家上了楼,我差一点儿碰翻楼道里的几辆自行车。凌晨的空气新鲜得让人不住地咳嗽,我的身上仿佛还有那拉残存的余香,黑暗的楼道里回响着我空洞的脚步声。到门口时,我吃惊地看见米欧怀抱着一卷东西蜷缩着蹲在门外,我还未来得及反应,米欧腾地一声飞身而起扑进了我的怀里。那卷时装掉在地上,她的双手勾在我的脖颈上,泪水铺天盖地地顺着我的脸蔓延而下。她泪眼婆娑地看见了我鼻子周围的青紫色伤痕,嘴里木然地发出音节,可我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搂紧了她,像捡到了我很久以前丢失的一件生命中的圣器。米欧的舌头在我的脸上舐过,好像要吞下我的那些伤口和淤血。
       她说:“我以为你出事儿了哪,你到哪里去了?没有你,我会死的。”
       我搂着她进了房间.我们滚在了一起.拼命地要从对方的身体上获取什么似的。她的身体很凉,在夏天的晚上.她因为一直昏睡在门口而体温荒凉。我抱紧她让自己体内先前已经熄灭的煤炭重新燃烧起来.我知道我会温暖她的。
       我在一阵阵起伏中颠簸,我咬牙切齿地对米欧说:“我不在乎你的过去,哪怕过去你是一个妓女我也不会在乎的,现在,你是我的新娘。”
       米欧疯狂地掐我.对我喃喃说道:“我感觉自己现在干净纯洁了,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女人了。我如今要彻底地皈依你了。”
       我像一束被秋天感动的芦苇一样深深地倒伏下去了,我知道自己从此无路可逃了。我给米欧坦白了晚上去那拉那里的情况,我还给她讲了我在欧亚商厦门前被人痛殴的情景,我最后主动地告诉她昨天是我的生日可我忘记了,是那拉给我过了一个生日,还送给我一件衬衫做礼物。米欧翻出了那件衬衫,以一种怀疑的眼光看了看,随后目光就盯在我的脸上,看得我脊梁上发麻。米欧说:“你要扔了它.我会给你买最新最贵的名牌衬衫的。”
       我语塞愕然。我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说:“随便你怎么处理吧,反正就是一件衬衫而已么,你要扔就扔吧。”米欧赤着脚下床,她打开了窗户.随手一扔,那件衬衫果真就飘下去了。我心中埋藏的煤炭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几吨的TNT,不由分说地爆炸了。我跳下床将米欧一把搡倒在地,在她苍白的脸上烙下了几个巴掌。我发现我的指印像五条蠕动的蚯蚓一般在那张脸上爬行,我气极败坏地踢了她,我对米欧咆哮通:“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愿意看见你了,滚得越远越好。”米欧爬起来,使劲儿抱住了我的双腿,不停地说:“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给你到楼下捡回来吧。”我没有理睬她,而是捏起一根烟点燃,又从冰箱里象出一瓶啤酒打开,恼羞成怒地浇灌自己。我边喝边骂,我一针见血地说:“你就是李建国和马达扔掉的一件脏衣服.是我收留了你。”
       米欧蓦地一下不再哭了,抬起泪眼楞怔地看着我。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我想激怒她,让她知趣地收拾东西而后走人。可我又一次失算了,米欧并没有被我的怒火烧成灰烬.她以一种很冷静的语气幽幽地对我说:
       “不,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我发誓。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可你错了,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我发誓我是干净的。”
       
       16
       我和米欧之间拉开了一道冷战的铁幕,我们谁也不理睬谁,各自歇息在卧室和客厅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每天早晨我会被她的一阵洗漱声惊醒,而当我钻进卫生间时,我就听见她翻动报纸和书籍的哗哗声,其中夹杂着无奈的叹息。我好像成了她的一个房客,在她的监督下小心翼翼地活着。惟一让人感觉安慰的是她天天会在厨间的桌上为我留下一碗豆浆和几根油条。
       我从来没有问过米欧,她为什么不回到她的家里去?
       一天傍晚看完《新闻联播》后,我出门到楼下的纳粹家里瞎转。说起纳粹,他从前是我父亲的同事。我认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纳粹分子,他孤身一人,惟一的爱好就是制作和收藏令人恐怖的动物标本。但现在我已经不再那么害怕他的那些标本了,相反,我还一一辨识抚摸了一通。纳粹给我冲了一杯雀巢咖啡,拉开架势要和我寒喧一夜似的。我很委婉地咨询纳粹分子.一个人独身可以坚持到什么地步为止?我还请教他,一个孤单的男人该怎样抵御女人的诱惑而不投降?纳粹分子听了我的话以后沉思片刻,随后脑袋就如一架水车似的摇晃起来,给了我一个彻底的否定。
       纳粹分子说:“这是连亚当和夏娃都没有解决的问题.你我凡夫俗子也就只能借坡下驴顺水推舟了.你别把自己当圣人一样难为。你以为你是先知和天使啊?你以为就你一人是铁石心肠的理想主义者么?”
       我肯定地回答说:“不,我就是一啤酒主义者。”
       我把自己的那杯雀巢咖啡倒进了厕所的下水道,我让纳粹分子到楼下给我提上来一捆啤酒,我们开始推杯换盏。纳粹分子还从冰箱里拿出几碟凉菜,他介绍说这都是他在制作标本时从那些动物的身上剔下的肌肉组织,他还进行了腌制和加工。我捏着筷子往嘴里送,眼角的余光斜瞅着站立两厢的那些标本,它们一个个怒目圆睁虎视人世,却丧失了起码的威风和敏捷。纳粹分子频频和我举杯,他很快已醉,他说他一生中从来没喝过这么多的洒啊。他提起了我父亲,他说他和我父亲明斗暗争了几十年,在单位里他俩是一对难舍难分的死对头,可我父亲突然溜到郊外的蔬菜田里打太极拳去了,扔下他一个人索然无味孤单抵抗着。纳粹分子说,他和我父亲的关系就像眼前的这些动物,如果没有天敌的窥伺和捉弄,它们的物种就会很快地退化,说不定哪天就会在地球上消失无踪的。
       纳粹说:“你父亲就是我的天敌,可他立地成佛了,就这样。”
       他说他喜欢我的性格,他甚至还分析出我的性格里已经淘汰了我父亲那些糟糕的遗传,他说我有一种无为而治的宽容心态。我为此敬了他三杯酒,自己也喝了不少。纳粹分子的嘴里开始混乱和模糊,一层白沫壅在下唇好像被施了绞刑似的。为了提高他的热情,我提议我和他一块儿骑上屋内的大型动物标本,他欣然允诺。我飞身上了一只梅花鹿的背上,纳粹跌跌撞撞地爬到了一只戈壁黑狼的身上。我们各自做出成吉思汗横扫千军、马踏连营的动作,还在马背上吆喝不断,拼命地用啤酒浇灌自己。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和纳粹分子仿佛两个穴居的山顶洞人,身上有一种暖昧和无端的魁影。
       我们一直玩到了夜半鸡叫,面前的一只公鸡标本忽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打鸣。
       我在地上铺开两张兽皮,优雅的图案反射出一种光滑的皮毛颜色。我安顿好了纳粹分子,让他伸展开来舒服地睡在上面。临告别时,我对纳粹分子说:“改天,我会带我的女朋友来你这儿玩这些动物标本的,你别介意啊。”
       纳粹问我说:“就那个女人么?”
       我悄悄地对他说:“是的,她可能是一个天使,只不过我还没有把握罢了。”
       17
       米欧和我陷入了无声的战争,双方又在小心谨慎地试探着接触,哪怕一个微小的火苗就会点燃我们的热情,就会开启新的篇章。可我对此已了无兴趣啦,我回避着这一切。我感觉我和米欧的关系就像南北朝鲜那样,同在一个屋檐下,可彼此都有一种神圣的自尊需要维护。
       我有解闷的方式,我在那天给李建国和马达打电话,我想找一桌酒局。
       先给马达打了手机,一阵音乐过后,一个陌生的声音问我找谁?我说我找一个姓马名达的家伙。那个陌生人说我打错了.他还问我打的是哪个号码?我说是某某号码;那人又问我是不是常打这个电话?我说这个号码我背得滚瓜烂熟的,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错误啊。那人连忙对我说,对不起,你就是打错啦。我接着给李建国拨了一个传呼,然后又追呼了三次。我待在客厅的沙发上抽闷烟,不明白马达这孙子究竟跑到哪儿疯狂去了。电话铃响了.我接过来破口大骂李建国,谁知里面一个陌生的家伙呵斥我,问我在骂谁?我说,你不就是李建国么,你就是锉骨扬灰我也会认出你这个王八蛋的,你嫁祸于我溜之大吉.你还在电话中捏着嗓门说话,你以为我听不出你的腔调不成?
       电话里的那人嘿嘿地笑,我当时根本没察觉他就是马达手机里的那一位。
       我絮絮叨叨不亦乐乎地讨伐李建国,我历数了他的种种背信弃义和落井下石的勾当,我说得有些激动起来了,转身从附近的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打开,边喝边数落李建国这个忘思负义的小人。突然,我房间的门被踢开,一伙儿身穿制服的警察蜂拥而入,将我团团围住。
       到了局子里,几个警察对我进行了昏天黑地的轮番轰炸,不舍昼夜地对我突击审讯。那时候,我才知道马达和李建国原来一直在贩毒,而公安人员早就盯上他们了。直到这时,我方才想起马达对我说过的话.他从来不让我打听他的生意,说那样对我不好。我幡然醒悟到原来他们从事的就是这种杀头的事儿,我没法不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我如实交代了我和李建国与马达关系的曲折由来和发展,我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和职业.我还坦白了自己作为一个啤酒主义者的追求与委琐。我有意隐瞒了米欧在我家中的真实情况,我敷衍了事地说,她是我的未婚妻,因为我的不慎导致她怀了孕,她刚刚做完了人流手术正在调养身体。
       警察们拿出一大摄相片让我看,上面全是我和李建国与马达在餐桌上吆五喝六的场面,其中有些是我烂醉如泥趴在桌面上的狼狈相。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得到这些相片的,也许他们一直在跟踪李建国和马达,而我是一只不幸落入蜘蛛网内的飞蛾?我承认,我可从来就没有过飞蛾扑火的包天贼胆。警察们看出了我的良好态度,也检查了我的身体和我的房间。事实正如他们看见的那样,我是无辜的。
       我说:“我既没有贩毒,也没有吸毒,我只是一个想入非非的作家而已。”
       他们相信了我的话,一周之后就放我走人了。临行前,一个满脸稚气的小警察对我说,李建国和马达早就被打入死牢了,这可能是他们破获的最大一起贩卖毒品案,现在他们正在追捕境外的贩毒分子,以期一网打尽。那个小警察还对我说,他们以为我是李建国和马达的一个小马仔哪,否则,就是一个吸食毒品者,我给李建国和马达打的电话都被他们给监控了,所以他们很快就查出了我的地址.不费吹灰之力将我架网捕获了。小警察笑得情不自禁,他还委婉地告诉我说,他读过我写的一篇爱情小说,他认为在那篇小说中让女主人公得了癌症是不公平的,他的女朋友曾经看得热泪涟涟。我没有发表意见。
       我终于自由了,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后,几只戴胜鸟在马路边的树林上欢快地鸣叫,郊外的田野里传来蔬菜的浓郁清香,公路上车流不断尘土飞扬.一派繁忙的景象。而我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公子,对光天化日之下的这种情景充满了嫉妒和羡慕,我真想化成一尾鱼,溜进人烟稠密的大海里去。
       我忽然想痛哭一场.可在路上的时候我拼命控制着自己。我是一路走回去的,我想尽情地看看这座城市,我想一头钻进那拉的怀里——即使她是别人的妻子,她也可能是我最后的根据地——我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给那拉家挂了电话,一阵蜂鸣之后,我听见了那拉熟悉的嗓音。我急切地告诉她,我想马上就见到她,我的语气里含着哭声与眼泪,我近乎乞求那拉
       可那拉平静地说:“不,我老公回来了。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呀?”
       18
       我一个人穿过了城市。在我行走于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时,我目击了道路两侧的树木在一个短暂时间内急遽变化的过程,无数的木叶随着第一阵吹袭而来的秋风潇潇飘零,空气中是一股植物死亡时散发出的清冽气息,我的双脚踩在地上的落叶间,那些茎叶断裂的吱嘎声令人心碎。那一刻我意识到秋天已经深刻地来了。
       是的.秋天已经深刻地驾临,没有什么理由是值得诉说的。
       半夜时分我才踱回楼下,我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门,从卧室的门缝,我偷偷看见米欧正侧卧酣睡,她的鼻翼翕动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不忍打搅她的美梦,心脏提悬俏俏地回到了客厅。我和衣躺在沙发上,抽出一根烟点燃,在属于我的黑暗的空间内,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般地闪过了这些天遭遇的各种各样的画面,我知道自己已经回家了,而今夜的这场睡眠无疑将是甜蜜温馨的。在入睡前,我还特意打开一瓶啤酒,异常兴奋地犒劳了一番自己。那是一种极其新鲜的感觉,我从略微发麻的液体中品尝出了自由的真正含义。
       我脱了衣服,钻进绵软的被子里,仿佛进入了美妙的天堂似的。
       我迅速梦见了我所构思的那场新疆南方喀什噶尔的暴风雪,不,我现在要改正以前的虚构和杜撰,我要用最美好的文字描写春天里的喀什噶尔。在笔直入云的白杨两侧,那些坐在驴车上前往巴扎盛会的少数民族的家庭和他们的歌声引人入胜.那些身着鲜艳的民族服装的少女们发辫飘飞、长颈白哲.她们清澈的眼眸是一粒粒即将发育成熟的紫色葡萄,她们细长的手臂上缠绕了春天的藤蔓,她们像一群在春天下凡的仙女,缭绕在我的身边,我深深地陶醉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米欧赤身裸体地钻进了我的被子,我被她的一阵阵湿漉漉的亲吻给弄醒了。米欧的长发缠在我的身上,她可能早就知道我回来了,她可能是有预谋地等我熟睡以后再给我一个惊喜。她的舌头好像一只小猫的爪印,细密地在我的皮肤上踢踏而行,我被点燃了,我像一个落水的人那样紧紧地抱住了她,我从心底里发誓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米欧的呼吸似乎已经停止了,她乌黑的长发给我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她任我拥抱,她的全部的疆域仿佛一片过火的山林。我在忙乱地寻找着,可我左奔右突也没有看见自己的出路。我听见米欧在哀求我,她不住地喊叫道:
       “给我,请你给我吧。”
       我给了她,在一个秋风逶迤的夜晚。 待我们两个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后,米欧 一翻身趴在了我的胸脯上,她的眼睛在黑 暗中闪动着,像在打虽一个生命中极其陌 生的来客。我抚摸着她的脸颊,好像能感 觉到她的皮肤下面血液流动的汹涌,我知 道自己彻底地回家了,我不再需要一个人 的寂静了。
       米欧扳住我的身体,一根手指掐住我 的耳朵.俏声细语地对我说:“我不管你以 前和哪个女人有来往,我也不管你以前有 多坏,我告诉你,现在你就是我一个人的, 你要对不起我的话,我就死给你看。我发 誓,我说到做到。”
       我开玩笑说:“那你是奴隶主,我就做 你的奴隶吧。”
       米欧并没有因为我的这番话而感动, 她趴在我身上侧耳,仿佛在聆听天花板上 传下来的什么动静。她的脚摩娑着我,她胸部微微的喘息让我难以为继。过了会儿,米欧的嘴搭在我的耳际,对我说出了她的秘密。米欧说:
       “要不是你收留了我,我就再也摆脱不了马达和李建国的阴谋了。这次被警察抓走的人可能就是我了。你不知道,马达和李建国一直在诱惑和威逼我参加他们各自的贩毒网络,我没有答应他们,我一发现他们的罪恶后就在设法逃离,可我从来就没有机会。我还要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怀过孕,是李建国给你编造的一个谎言。他们派手下的人打我.他们让我遍体鳞伤,打我的下身,让我子宫流血,而我真的挺了过来,我庆幸自己没有参与进去。李建国带我到你家来,我其实只昏迷了两天,我一直在寻找着逃走的时机。后来我看出你对他们那些犯罪行为一无所知,我就留下来了。你被警察带走的那些日子,我心急如焚,可我不能去看守所探望你,我不想让警察怀疑到我;我天天祈祷上帝,我相信你会没事儿的,你是一个无辜的好人。我已经把我自己献给你了,就算是对你的一种报答吧。我说过,我是干净和纯洁的,现在你总归相信了吧。这件事儿可能已经结束了,天亮后,我就可以回到我父母的身边了。”
       我的脑袋里好像驶过来一辆三菱重工的推土机,轰轰地鸣响着。
       19
       我承认,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过米欧的身体。她在秋阳下的影子像一段象牙和玉石雕琢而成的塑像,修长的黑发在秋风中婉蜒飘散,仿佛一阵黑烟涂抹在湛蓝的天空上,久久不散。
       我们站在一座游泳他的旁边,米欧换好 了衣服从更衣间走出来,我坐在树下的椅子 上抽烟,远远地看见她迈着袅娜的步子走向我。在炽烈的太阳光下,米欧身着一件蓝色的三点式泳装,丰腴的肌肉和饱满的乳房惹得四周的人驻足观望,这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我承认,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过米欧的身体。在自然吹拂的空气中,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自负、骄傲和得意的表情。我对自己说:她已经完全健康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她都是一个健康的人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里有一股感动的暖流 漫过。
       米欧在离我不远时一抬脚,将两只拖鞋扔在了我面前。她催促我赶快去换泳裤,我没有吭声。她蹲在池边撩起一捧水洒向我.激得我哆嗦了好一会儿,而她站在一边明眸皓齿地大笑。秋天来了,尾随其后的秋老虎让整个城市陷入了溽闷酷热之中,米欧提议我们一起到游泳池来,我当时痛快地答应了,可当我一见到米欧的美妙动人时,我就打消了下水的念头。我捡起她的拖鞋抱在怀里,我对她说:“米欧,你自己先游吧,我就在岸上看着你。”
       我跳上岸边一座花园的栏杆,坐在高处看米欧游泳。在如同一张深蓝色铜板舒展开的水面上,点点星星地晃动着人的虚幻身影,几只水鸟低空掠过,倒映下它们急促苍茫的面庞。我远远地看见我的米欧登上了一个三米的跳台,她伸开双臂.跃跃欲试了一番,而后像高敏一样弹跳起来,在空中翻卷了一下身体,打开后一头钻进了光滑的水面。一簇洁白的浪花在她消失以后飞溅而起,惊起了几只水鸟,它们仓惶地改变了飞行的轨迹。我看见米欧凫出了水面,她红色的泳帽一直在水面上划行。我站起来,在岸边跟随着她一直往前。她的速度越来越快.好像是故意给我看的,岸上的人们都为米欧的技术喝彩鼓攀。我没有听米欧说过她的游泳技术,可我暗自侥幸没有下水和她一块儿游,否则我一准儿会输给她的。我喊叫着米欧的名字,我也为她加油喝彩,米欧在换气的时候还冲我笑了一下。
       那时,我感到我的美人鱼在水中舞蹈的圣洁韵律以及她对我的全部爱情。
       我的嘴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给封住了,我蓦地喊不出声音了,我的四肢也僵硬起来,我像一具被混凝土浇铸的稻草人兀立在秋天的大气中。我发疯地看见在米欧红色泳帽的前方,一块警示牌上触目惊心地写着:严禁入内,电泵危险。
       我眼前的浩荡秋天突然之间崩溃无存了。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