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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孤独是一辆向前驶去的快车
作者:胡晴舫

《读书》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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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没料到,私家汽车竟是孤独的制造者。它的发明无意间完善了现代人孤寂的生活方式。
       塞车时,一辆辆钢铁打造出来的方盒子,里面装着一个个人类,连接成一条冗长的百足虫,在大地表面匍匐前进。他们或许都往同一方向行驶,盒子里的不同心思却孤绝而散漫仿佛一串断线的珍珠,神秘而难测有如分属不同银河系的天气。飞机、铁路、摩托车、公车、自行车都给了人类移动的快感,唯有私家汽车赋予他独自存活于当下宇宙的满足。
       如果有选择,人人都宁可自己同自己锁在一辆车子里,而不愿同其他人共挤在大众运输系统上,被迫互换体味鼻息。就算地面交通让私家汽车比地下铁花费更长的通勤时间,许多人仍旧愿意舍弃时间的方便,以换取空间的私密;即使,越多人搭乘大众运输系统,越能改善城市交通的壅塞,但每个人都衷心希望是别人搭乘公共汽车,自己却能坐在一辆与世隔离的私家汽车里,享受孤独的速度。
       于是,城市的尖峰时间只见一辆辆私家汽车乖乖在公路上玩接龙游戏,里面往往只坐了一个人、顶多两个人。玻璃窗把喇叭声与废气隔绝于外,他们在自家车内大声放着音乐,假装全世界都与他无关。一条塞车的公路,精准象征了现代人既拥挤又相隔的存在,随时准备镶进一首现代诗,或凝结为费里尼电影的镜头。关于生命,所有可言说及不可言说的秘密、想象、尊严、耻辱与梦想,如同那一辆辆规矩排队的车辆,追寻一条前方无止尽的公路轨迹,直落落地向前奔去。
       如果有选择,我们都宁可孤独。
       人们已经不再分享。物质匮乏与科技落后,曾经迫使人们必须学会分享:整座村落共用一个水井,互相帮忙耕种收割;一条巷子共享一台电视机和一具公共电话;同栋公寓的邻居互借油盐酱醋、吸尘器和钻孔机。人们因为必须互助而互动。当机械文明开发了大部分的地球资源,创造了高度的物质文化,人们于是失去了分享的原始动机。
       科技帮助人类打造自己的孤独。科技降低建筑成本,增加楼层和公寓的数目,制造出足够隔间让每个人都拥有隐私空间。科技同时廉价复制了夏加尔的画作、可大可小的床垫、能冻肉藏鲜的电冰箱及夜间发亮的灯光,让每个人都能窝藏于这些独立隔间,经营专属私人的世界。地球能源在暗处驱动着地面上这些无数的个人城堡,城堡的每扇窗户所发出来的点点灯光,如同天上繁星落地,光烁耀眼,多不胜数。
       家,是每个人的孤独城堡。可是,家的围墙总有个尽头,出了家的边界,外面仍是一个开放的公共空间。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一个再怎么厌世的人都得被迫与陌生人相处。然而,街道、公园或广场仍没有围墙边界,你的行动路线难以规范。唯有进入一辆公车或地铁列车时,你的活动自由即刻受到钳制,交通工具的墙将你画地为限。目的地到达之前,所有乘客都是失去人身自由的囚犯,于狭窄空间之中窘迫地互相迁就,不得动弹。
       大众运输系统是现代生活里强迫分享的最后一个时空。私家汽车,继大量制造的标准化公寓之后,再一次分装开放空间于无数封闭空间。当现代人从这个封闭空间移到那个封闭空间,途中,他的私家汽车如同一个巨大的保鲜膜将他保存得完整无缺。他完整搬动他的孤独,无须妥协。他很可以不用嗅闻另一个灵魂的气味,因为他不再暴露于外界,无论那是个诱惑、陷阱或机会,他不在乎,他只要他的孤独。所谓公共空间沦落为私人空间的过道,孤独成了最高的道德美学。
       孤独,是现代人发明出来的自我防御系统。因为公共空间已经成为一个难以辨认、令人不安的神秘世界,里面走动穿梭的陌生人浑身上下散发真假难分的符号。迎面走来的一个人,他的帽子形状、眼珠颜色或语言习惯都已经不能代表他的出生地点、社会阶级、职业技能甚至性别,遑论他的道德品位。而从他的眼睛光辉中也反映出另一个陌生人的身影,这个新的陌生人是我们出门前精心磨制、亟欲外射的自我形象。陌生人,是我们怀疑惧怕的对象,是我们想要取悦的对象,也是我们盼望化身的对象。
       我们活在一个年代,所有机械设计与社会制度都为了帮助个体取得更多身份的自由,也就是变成陌生人的自由。我,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我渴望变成“我”,那个由我来定义的“我”,而不是社会想要将我牢牢嵌入的“我”。阶级、出身、性别、种族、教育程度都不该是限制“我”的生命颜色,也不是唯一评量“我”存在的标准。因为我们得以选择,有权选择。从工作、情人,到床单、音响,到电影、书籍,到居住的城市以及归属的国籍,一个现代人总在选择。
       在人生这条奔往地平线的公路上,我们坐在我们的方向盘后,随时准备转入下一个未知的路口。
       生命流动的自由解放了人们,却又成了人们的最大恐惧。“那种流转是我们的命运”,二十世纪初,日本小说家夏目漱石写出人类不断被催促向前的惶恐,“……人类的不安来自科学的发展,突飞猛进的科学从不允许我们停下脚步。从徒步到人力车、人力车到马车、马车到火车、火车到汽车,然后到飞船、飞机,永无休止。这种不知将被带往何处的感觉,实在可怕”。英国哲学家罗素观察到,现代人所处的环境变化无穷,简直累人,而且由于进步速度太快,每一代人都要在没有老一辈的扶助下,自行去考虑和以前不一样的自我生活习惯以及将来的可能性,“的确,现在已经逐渐形成了一个不稳定而疯狂的世界:这里没有既存的指标,没有不动摇的习惯,没有确定的内心信念,有的只是对引起刺激的破坏行动之热衷。我认为这种集体的歇斯底里状态不无可能成为今后人类进步速度的自然限制”。
       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不仅因为日常速度的失控或机械生活的冷漠,更是因为现代人价值的优先顺序改变了,对他来说,与其花时间去关心一个交情不深不浅的朋友,还不如学会烤巧克力蛋糕,因为他不能掌控他人的情感反应,但他能掌控蛋糕的松软厚度。
       不能控制,所以,干脆舍弃。所有孤独的人都强调他不再需要任何人。他一人已经完满整个人生。他可以自行清理他的地毯,烹煮美味的三餐,洗烫白色衬衫,上网缴付账单和订购杂货。即使进了办公室这个现代工作环境,他也是窝进隔板高高竖起的角落,独立进行他的业务。到了二十世纪末,另一个日本小说家村上春树开始只写封闭的个人世界。在他的小说里,主人翁总是单独一人待在他的屋子里,虽然是大白天却在煮意大利面、烫衣服,或切白菜丝。周围邻居的房子里装满了美丽的家具,却无声无息,仿佛无人居住。煮面锅子中沸腾的声音伴随着他个人喜爱的音乐,回荡于空气之中。主人翁活得隐秘而孤单。在这封锁沉寂的个人世界里,没有谁会为他而专程进入,他也不为谁而出去。唯一会意外闯入的,只有陌生人误打的电话或走失的猫咪。
       这种看似纯粹的孤独却一点也不那么纯粹。当他坐在家里打他的弹珠,喝他的啤酒,安静地听他的黑胶唱片时,他没有丁点兴趣想要知道他水龙头所流出来的水从何而来、怎么来的,谁安排电力和宽频电视,谁制造那些音乐又放进黑盒子里供他“选择”。他表现得冷淡,缺乏好奇。
       他并不是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复杂。正因为他完全清楚,所以他一开始就放弃理解。因为现代世界运转的机制如此庞大复杂,到后来,已经超越了人类这个制造者本身的能力之外。人类选择了孤独,因为他不知道如何跟他的周围世界互动。他已经不知道从何开始探索这个庞大的现代机器,日夜运转,错综复杂,条条钢管筋脉缠绕,经过风雨岁月早已锈化成一体,就算想击毁也无从下手。他的孤独,反映了他的无能为力、他的惶恐,与他的懦弱。
       且不论官僚组织及商业机制其实是操弄现代生活的两大黑手,现代人追求孤独,原是为了追求差异,然而,当所有人都从同一个电流变压器里去下载音乐、转换频道,挑选自己的生活风格时,他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地独沽一味。因为,总有其他人的生命经验会与他的部分重叠。他听过的一首歌,也会有人听过。他的生命经验比他所知道的更普遍。因为科技创造了他的孤独,也复制了他的孤独。过去,同一首歌,这个城镇的乐队演奏得轻快而愉悦,邻近城镇的歌手唱来则抒情而哀伤。即使由同一支乐队每晚重复演奏同一首歌,音符也会因为当晚乐手的心情、现场听众的反应及不同夜晚的月光而轻轻晃动,触化了歌曲的意境。每一次制作过程都给了制作者一次新的机会去添加新的元素。
       科技令复制完美,歌手不会发生忘词的尴尬,但也不再有精彩的即兴诠释。科技的保证,就是天荒地老的一成不变。你的汽车跟我的汽车,我听的那首歌和你听的那首歌,就是同一辆车,同一首歌。没有出错的空间。现代人的孤独,虽然零碎而独立,却均散发一股似曾相识的疲倦。
       然而,人们口口声声宣称只要孤独,当他们从自己的封闭盒子——无论那是个家或车子——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却是在陌生人身上寻找相似的痕迹。多少回,只因对方说了自己喜欢的音乐、书本、电影,乃至于面粉的牌子或旅行过的城市,我们的双眸便闪闪发亮,心跳加速。青少年仿如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成年人以为遇见命中注定要相恋的伴侣,刹那间,那固执又跋扈的孤独立刻如同沙滩上的城堡被情感的潮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著名社会学者理查德·森内特(Richard Sennett)不认为人类真正渴望孤独。他以为人类的部落主义从来不曾消失,而且人们依然在现代城市里试图复制如此的社会网络。当一个巴黎人不过每次买香肠时跟店主交换几句关于城市交通的空洞评论,却说他和他街口的肉商是多年好友时,他实际上在寻求一种前现代的关系,意图在一群各自独立、偶然来到这块区域居住生活、纯粹根据社会契约而互动的陌生人中制造其实不存在的情感历史基础。
       以森内特的观点来看,人们不但不希望孤独,甚至恐惧孤独,但人们害怕陌生人。因为陌生人代表了未知。人们并不喜欢未知,总是希望控制他们的生活环境,现代社会却无可避免地充满了陌生人,于是人们尽可能从感情中寻找庇护,在感情其实并不存在的地方灌注感情因子,使自己感到舒适安全。
       但是,这种快速取得的熟悉感却不尽可靠。因为,虽然我们都在同一条公路上行驶,我们毕竟不坐在同一辆车子里。追求孤独生活的现代人类以各种形式不断切割自己的生命框架,生活变得越来越小,关注越来越个人,经验越来越零碎,能够真正唤起人们的普世情愫的共同事物已经越来越少。最后,能够将这些零星不完整、有如电影蒙太奇镜头的生命经验串联起来,使之成为可以理解的一个故事,全靠个人主观的感知。
       个人感知是现代人在世上游走的罗盘,企图在仿佛碎花转动的万花筒世态里寻求生命的真貌。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之所以重要,即因为他是第一位以私人生命经验来整理世界脉络的作家,不同于当时其他的同侪作家,当他们还在从事个人意识流的创作,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方法去衔接外在世界与个体的内在,即依赖个人的记忆。不是经过照片或日记小心整理过的记忆,而是透过感官刺激所引发的非自主性记忆。一块玛德莱娜蛋糕的香味,汤匙敲打盘子的声音,及一条浆过的餐巾,在在引发当事人不由自主回到童年,忆起母亲的微笑或一段快乐的旅行。一去不复返、因而无法证明存在过的事物在记忆的灯光照射下再度复活,重新发出生命的温暖。
       普鲁斯特写作这七大册的小说时,他的健康已毁坏到无以修护的地步,因而被迫长时间躺在他的床上,厚重窗帘长年紧闭,墙壁贴满了软木以阻挡街上传来的噪音。他的孤独,成了他艺术的创造者与守护神。借由他孤独的室内书写,一个璀璨壮观的热闹世界却被仔细地描绘出来,每一个气味、每一道光线、每一种颜色、每一句闲话,细细碎碎,漂浮在半空中,闪闪烁烁,看似轻浮不值得一书,却被作者精巧地攫取,为这个一切事物终会凋零的繁华现代留下一幅永恒的画像。而,这幅画像显现出来的并不是带有距离的沉默,也不是很有敌意的冷酷,却是热烈拥抱生命的激情。纵使冷静旁观,也忍不住想要投身花花世界的欲望。
       人们所谓的孤独,无非是渴望延伸私人世界的怅惘。当我们坐在一辆向孤独奔驰而去的快车上,我们追寻的是普鲁斯特经验,因为在这个看似花红柳绿的现代世界,年华终将消逝,万象终是空幻,只“有一样东西比美还更彻底地衰败、幻灭成灰,所留下的仅是自身的一点残迹,这个东西的名字叫悲伤”。此种悲伤,无以名之,谓之孤独。
       我们孤独,因为我们以为只有自己可以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