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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纪实]唐卡
作者:梅 卓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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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甲桑和张教授、多杰本沿着陡峭的山路迂回到峭壁顶上,朝下望去,深不可测,令人晕眩。那距崖顶大约一百五十米处的一个山洞,就是他们要勘探的目标,据说里面有唐卡--一千多年前唐朝的一种壁画。张教授和多杰本用一根早已预备好的绳子把甲桑放下去。他们三人是省博物馆古唐卡发掘收集研究小组的成员,在安多一带已进行了为期两年的考察发掘工作,收藏的古唐卡艺术品已有十余幅之多。
       甲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寻找到第一幅绘于吐蕃后期的古唐卡的情形。当他把那幅精心包裹的唐卡交到张教授手里时,张教授竟老泪纵横,连连说:"好极!好极!"
       甲桑到了洞口,收了绳子,进到洞中,见有一尊断头佛像。他拂去佛像肩头的尘土。然后蹲下去,继续拂佛像的赤脚。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佛像的脚下有些异样,立刻双手扒开尘土,一幅唐卡豁然出现在眼前。
       强力电筒的光束在唐卡上下闪了几个来回,甲桑已全然明白那用矿物质颜料及金银汁液精心绘制的弥勒未来佛像,源自公元七世纪的吐蕃松赞干布时期,画家熟练的技巧和功底使得这幅已残破不堪的唐卡别具一番艺术的光彩和魅力。
       甲桑的心狂跳起来,是真的吗?他止不住热泪盈眶。画像愈拂愈清晰,金银汁液的钱条在黑暗中闪现出无与伦比的光芒,莲花宝座轻轻托起弥勒佛,使他觉得仿佛云空里传来妙音仙乐,那是远古智慧之声,正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朝现在走来。
       甲桑小心地将唐卡摊在塑料泡膜板上,用透明胶带略作固定,再覆上一层泡膜板,两块板子用胶带缠稳,另外包一层三合板,固定牢固之后,拴在绳子上,用报话机通知了站在山顶上等候的张教授和多杰本。
       等甲桑回到山顶时,一眼看到了张教授和多杰本欣赏唐卡时那副欣喜若狂的脸庞。
       张教授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颤抖,说道:"好极!好极!"
       甲桑说:"这幅唐卡我先收着,我有兴趣想研究一下,等四个星期后再交给博物馆。"
       二
       回到博物馆,甲桑研究那幅唐卡,至夜累了,有时就到多杰本的宿舍散心。这个晚上多杰本竟回请他饮酒。
       "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饮至半酣,多杰本忽然说,"上次我们发现的那幅唐卡,据张教授说非常值钱,大约一百来万呢!现在有个外国买主想买,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反正唐卡还在你手里,馆里也不知道……"
       "那不是倒卖文物吗?"甲桑惊道,双目瞪着多杰本。
       "别说得那么吓人!"多杰本回避着甲桑的目光,说,"人家资金雄厚,那才叫热爱文物!再看看我们,下乡没车,收集研究没人支持,单位穷得发不出工资!就说张教授,苦心研究一辈子,几万元的医药费都没地方去报。唉,我们年轻人,说什么也不能像他那样过一辈子!"
       "可是张教授在研究唐卡艺术方面功不可没呀……"甲桑喃喃道。
       多杰本说:"那是。但我们更应该有生活的权利!真正的生活,你懂不懂?那就是不要整天为衣食住行发愁,可以无忧无虑地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到那时,才能研究出艺术真正的价值。"
       "哼,原来你所谓真正的生活是和古代文明成反比的呀!你真正的生活内容越纯粹,古代的文明载体就会越减少,直到这种文明消亡,你的成果也就更显著啦!"甲桑说着,愤然离席。
       三
       甲桑对那幅唐卡已研究了三个多星期了。
       那天他路过博物馆的古藏币展览厅,正遇上新分配来的女大学生德吉卓玛带着一帮老外讲解古藏币的来龙去脉。他听到她侃侃而谈的声音:"这枚藏币发行于吐蕃松赞干布时期,全金铸成,当时只铸了三百枚,流行于宫廷贵族之中,松赞干布王常常把这种金币当做赏赐,赐给对宫廷有功之臣。甚至有一个传说说谁拥有这种金币,谁就拥有了松赞干布王的信任。只可惜这种金币流传到今天已少而又少,它的文物价值已大大超过实用价值,所以非常珍贵。请大家看这枚金币的背面……"
       甲桑约德吉卓玛到一家中档餐馆吃饭。他约她吃饭并不是爱上了她,而是因为自从和多杰本闹僵后空余的时间无处打发所致。这顿饭充分显示了他温文尔雅的举止,海阔天空的谈话和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态度,这正好引起了德吉卓玛的兴趣。
       第二天,她送给他一枚吐蕃时期铸的合金一元币。他也收藏过古藏币,但现在还是拒绝收下。她说:"我知道它不值什么钱,你就留个纪念么,以后会想起我曾经做过这份工作。"于是他才收了。
       又过两天,她在她的房中约会他。他一进门就注意到墙面上挂着一幅绿度母的丝绸唐卡,下面卷进去的边上印着九五年杭州丝绸厂制,是那种大批量的机械生产品。
       他惊喜地说:"原来你也喜欢这个?那咱们可喜欢到一起来了!"
       她看他一眼,脸红红地说:"这幅唐卡是一位 德高望重的活佛开过光的,要知道它具有的精神价值非他物能比。"
       甲桑就是被这幅唐卡和她的这句话感动了,伸出双臂,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个夜晚是美丽的,夏天的风吹动着德吉卓玛精心挂起的窗纱,院中贪玩儿的孩子们的吵闹声也渐渐隐去了。
       甲桑:"你在想什么?"
       德吉卓玛:"我在想,我的前生会是什么呢?"
       甲桑:"依你的性格,肯定是一只温顺的母羊。"
       德吉卓玛:"不,我的前生是个绿度母!"
       四
       正午的阳光洒在甲桑的工作台上。甲桑喜欢在自然的光线中工作,尤其是在欣赏、研究那幅唐卡的时候。
       那幅唐卡展开在他面前,是经他精心修整过的一幅绝代佳作。
       那是一幅立式唐卡,长约三尺,四周按藏式规格用红、绿、蓝三色锦缎装裱,金银丝线分段,上下留有天地。敖面的黄色薄绸已损坏大半,未遮住唐卡的金玉质地。画轴也无存,从包轴部位的磨损程度上看,大约是贵重的象牙浮雕画轴,不知被谁人先自夺去了,幸好留下了在甲桑看来更加贵重的唐卡本身。
       甲桑端详着这幅构图对称、均衡,无论造型、设色、还是用金勾勒得极为精微细致的唐卡,恍惚 间,仿佛使他看到了那位遥远古代的画师,站在一个晴朗的夏日里,把藏装的双袖结在身后,净手焚香,朝上天叩拜之后,那双天才的手将白布绷在木框上,涂上一层胶质白灰,再用滑石磨平。这时,空中出现彩虹,吉祥的鸟儿歌唱着掠过树梢,白色云影带来微风,吹动着香气直达他的心房。画师是充满了自信的,那双天才的手已是挥动起来,开始勾勒作画。工笔重彩之下,弥勒--未来世界的佛陀早已端立其上。他细眉善目,棱鼻抿唇,眉心的白毫散发着慈悲的光芒,头戴五宝花蔓,双耳垂肩,右手执永世转动之法轮,左手持生命不息之净瓶,金色袈裟飘逸垂向八瓣莲花蕊座,而身后的火焰光环,正喷吐着孔雀蓝和夕阳红的波纹……
       光线暗下来,甲桑才觉是德吉卓玛不知何时伏在了他的窗前。
       甲桑连说请进。德吉卓玛矜持地坐在乱糟糟的木椅上。她是第一次到甲桑的宿舍。
       "你的研究已有这么大的进展!"德吉卓玛进来,漂亮的眼睛已看到桌上的唐卡。
       "是啊。"甲桑兴致勃勃道,"你瞧,这是一幅内容涵量极大的作品,在取景布局上,视野广阔,用鸟瞰全局的透视手法,把远近景物组织在一个画面内,各景物间又有它自身的透视关系。整幅唐卡构图饱满,画幅上图形密布,每个图形又画满了细密繁缛的图案,每一个细节中都有极其精彩的描绘。"
       德吉卓玛仔细瞧着唐卡,不禁心神痴迷:"颜色真好……"
       甲桑说:"画师运用的色彩风格非常热烈奔放,他使用了大量的对比色,而在局部又使用相近的调和色,在大量的对比色块中,金起到了谐调统一的作用。你看,就是遮起光线,金子勾勒的线条依然光彩夺目,这是时光也拿不走的宝物啊!"
       德吉卓玛回头看了一眼甲桑,说:"唐卡在你眼里到底是艺术品,还是宗教?"
       "你是什么意思?"甲桑问。
       "没什么意思,你的唐卡研究得再好,可惜对我也没什么意思了。"德吉卓玛背过身子说,"我是来告诉你,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美国加州克氏学院东方研究所的研究生院今年要招两名藏学研究生,我觉得机会很难得,就考了。"
       甲桑怔了一下:"你从没说过呀?"
       "我以为考不取的。"德吉卓玛的香木耳环轻轻晃动了一下。
       甲桑点起烟卷,半晌才问:"什么时候走?"
       "大概两周后。"
       两人沉默着。甲桑把烟掐了,走到桌前,用一块新的橘红色敖面薄绸将唐卡慢慢盖起来。
       正在这时,敲门进来的多杰本改变了这种尴尬的局面,但尴尬的情绪更彻底,三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夸张。
       "正好,德吉卓玛也在,张教授有请,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多杰本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他看到德吉卓玛,犹如看到了希望,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她的存在,甲桑的拒绝是显而易见的。
       甲桑此时只想和德吉卓玛单独多呆一会儿,正要拒绝,不料德吉卓玛却爽快地答应了。她扯一下甲桑的袖子,说:"走呀!我正想认识你那位伟大的导师呢。"
       "那可真是好机会。"甲桑咕哝着,只好跟在他俩的身后,走出宿舍。饭局设在一处名曰"大豪门海鲜城"的别墅式仿古建筑群中,院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红花绿树,奇石异草,一派虚假风光。
       张教授笑嘻嘻地从一张玉雕贝嵌的大圆桌后站起身,未老先衰的白发在紫檀木屏风前尤其醒目。他首先将右手伸给德吉卓玛:"早就听说博物馆分来一位漂亮的女大学生,果然名不虚传哪,欢迎欢迎!"
       德吉卓玛红了脸,握了握张老师的手。
       甲桑和德吉卓玛分别坐在东道主的左右,多杰本坐在对面。张教授说:"你们都能来我真高兴。菜已经点了,这里的海鲜最是地道,不知你们是不是喜欢。要什么酒呢?白酒还是红酒?我看甲桑喜欢白的,就来一瓶金全兴吧,广告上说得好,喝全兴,万事兴嘛。"
       桌上的菜是丰盛的,清蒸龙虾、黑鱼三吃、蒸蟹、白灼基尾虾、烧刀鲜、鲜姜鲑鱼、蛤蜊汤等等,都是高原上不生长的生物。甲桑喜欢的却是一口平底锅里的内容,叫做羊肉盖被,是大块羊排和大块土豆混烧而成的美味。
       出乎甲桑意料,德吉卓玛和多杰本有相同之处,两人都喜欢张教授的口味。多杰本见甲桑有些呆 板,就说:"讲个笑话给你们听,咱们博物馆的馆长有一天中午喝醉了酒。可是下午有他的报告,秘书扶他到领导席上,馆长说:上主食。秘书连忙把话筒递上,示意他讲话,他却说:我不会唱卡拉OK。秘书只好拉他到洗手间洗洗脸清醒一下,他坐上马桶,又说:开车。秘书见他醉得厉害,报告会是开不成了,便叫车送馆长回家。馆长回到家后,握着老婆的手说:小姐贵姓呀?"
       多杰本自己已笑得喘不上气,他倒是让饭桌轻松了起来。大家因为喝了酒,个个脸色艳红,饭桌上猜拳闲聊,气氛融融。张教授要的就是这种气氛。他以教授的身份,抚着德吉卓玛的手背:"看看,多好的姑娘,就像我见到过的最美的唐卡上的度母一样。要是你在我的小组,不出三年,保管你在文物研究领域有突飞猛进的成果,就像甲桑一样。他现在已在唐卡事业上渐入佳境,同行中数他心灵眼慧,名声大振啦!"
       张教授见甲桑埋头吃肉,又说:"甲桑,你那幅绝世唐卡是不是已经让德吉卓玛欣赏过了?"
       醉醺醺的多杰本快嘴道:"那还用说?我去的时候,他俩正瞧着呢,那可真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啊……"
       "唉!"张教授说,"唉!古往今来,多少人熙熙攘攘,皆为名利二字。我有一位甲桑这样不追名逐利的学生,真是难得!甲桑,依你现在的成果,留在这样一个省级博物馆实在是太屈才了。我有个朋友在美国的一个州立博物馆工作,他刚刚传来 信息,说他们那儿需要一位懂得唐卡知识的藏族访问学者,你年轻、敬业,在唐卡研究方面有丰富经验,我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德吉卓玛突兀地问道:"呀!在哪个州?"
       这个消息同样令甲桑震动。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德吉卓玛的脸庞,她的希望都已尽收眼底。让他奇怪的是,多杰本却没有什么反应,他一向高涨的出国情绪竟也能一时按下不表。
       "但是……"张老师沉吟道,"馆里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我虽然能全力支持你,可馆里没有经费呀!如果你着眼于自己的光明前途,只好自费出国啦……我听说个人出国者的经济担保金大约需要近十万元。"
       "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呢?不是说卖掉那幅唐卡,就可得一百万吗……"德吉卓玛问。
       甲桑这时已将羊肉盖被消灭干净,他放下筷子,突然粗鲁地打断德吉卓玛的问话:"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到美国去,就是去也要去得光明磊落,像你那么干净的美国梦我可实在不敢奢望!"
       德吉卓玛脸一下子气红了,站起来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你们多玩会儿吧!"
       她没有看甲桑。他为自己出语伤的人已经懊悔不已。她走过他身旁时脚步是轻盈的,就像从前的每个时刻一样。
       多杰本去送德吉卓玛回来使劲剜了甲桑一眼:"你整天守着她,还不知道她的脾气?得,又得费劲从头发展点新故事啦。"
       幸亏张教授人老手不老,他老人家眼明手快, 抓住了甲桑的胳膊,不然甲桑手中紧握的酒瓶已经飞到多杰本那张英俊年轻的脸上了。张教授连推带搡把怒气冲天的甲桑带出了大豪门的宫墙,说:"都醉了,都醉了,别动气,早点回去休息吧。甲桑,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是真心希望你学有所成的,你是我最心爱的学生啊!这些年来,我看着你的进步,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你是我的希望啊!我已经老了,干不了几年了。可是唐卡事业方兴未艾,你又年轻,这次机会又这么难得,只要卖掉那幅唐卡,你就是在美国专心研究十年,生活也是没问题的……"
       夏日的夜在高原上也是微醺的。甲桑走在回博物馆的路上,发胀的脑子渐渐清醒。这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千年以来,制作唐卡的画师们,严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