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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研究]李清照咏梅词与宋代梅文化
作者:李荷蓉

《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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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李清照是宋代著名词作家,其咏梅词一方面呈现出宋代梅文化的民俗状况和文人的嗜雅风尚;另一方面又突破了传统咏梅词的窠臼,使咏梅成为表现女性情怀与抒发今昔身世之感、乡关家国之思的新题材。她的咏梅词作丰富并拓展了宋代梅文化的内涵。
       关键词:李清照;咏梅词;梅文化;宋代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42(2008)03-0084-06
       作者简介:李荷蓉(1973—),女,河南开封人,河南大学文学院讲师。
       李清照是宋代词坛名家,她的作品虽存世不多,成就却可与苏轼、辛弃疾等大家比肩。人们对她的《漱玉集》有许多注释、评论和赏析,而对其中比重很大的咏梅词却不够重视。笔者据王仲闻先生的《李清照集校注》统计,在其收录的60首词中,专咏梅的有9首,提及梅的11首,约占存词总数的1/3。陈祖美先生在《李清照作品赏析集》前言中说:“《漱玉集》中比重最大的是咏梅词。假如把它们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心灵的史诗。”因此,李清照咏梅词应该引起大家更多的关注。笔者查阅有关李清照咏梅词的文章,多是各种赏析集或其他题目的论著中对其某一首咏梅词的赏析、评论,如杨海明的《唐宋词与人生》在下编谈及赏花之乐与咏梅词时,对李清照的《清平乐·年年雪里》有简要分析。胡春玲、王妍的《李清照咏花词情感探微》把咏梅和其他咏花词放在一起从情感和审美的角度进行论述,虽有见地却非集中专论其咏梅词,此外也罕有对李清照咏梅词作整体性论述并深入探讨的。同时,宋代梅文化特别兴盛,但在相关的研究论著中,李清照也常被忽视。程杰的《宋代梅花审美认识的发展及其成就》是近年来探索梅花审美形象和文化象征的杰出论文,系统地梳理了宋代梅花审美文化的发展。作者论述了林逋对梅花暗香疏影、闲静意趣的发现,苏轼对“梅品”“梅格”的确认以及南渡时期陆游等人对梅花品格象征意义的深化,气格意志、道德襟抱、江湖野逸清苦之心、遗民绝世忠国之志,等等,并提出“清气”、“骨气”、“生气”这三种精神意趣都“深契梅花神理,具有普遍的伦理意义和永恒的审美价值”,可谓卓有见识,但文中对李清照这位特殊的咏梅者并未提及。笔者认为至少在以梅花吟咏女性情怀方面李清照不应被忽视,也不应从宋代梅文化的整体认知中缺失。再者,人们对梅花的定位虽是高雅脱俗的,但任何一种文化的兴盛都离不开民俗的渗入与支持,只有雅俗共赏而非曲高和寡才能持久繁盛,民俗意义也是宋代梅文化研究中未受重视的部分。因为李清照的咏梅词对宋代梅文化的民俗情况也有反映,所以笔者想将李清照的咏梅词放在宋代梅文化的时代背景中作整体观照。
       一、李清照咏梅词的产生背景:宋代梅文化兴盛及其家庭环境
       梅在宋代雅俗共赏,广泛种植,文人更是爱梅成癖、咏梅成风。据统计,《全宋词》和《全宋词补辑》中专咏花卉之作居前三位的是:咏梅1157首,咏荷173首,咏桂172首。咏梅词高居榜首,余者难望其项背。宋代咏梅名家辈出,词作众多。北宋苏轼有梅词6首,周邦彦有梅词7首,李清照有梅词9首,南宋辛弃疾有梅词14首,姜夔有梅词16首,吴文英有梅词12首,周密有梅词11首,张炎有梅词6首,刘辰翁有梅词10首。宋代黄大舆辑《梅苑》10卷,收录咏梅词五百余篇。清代《四库全书总目》在《梅苑》提要中写道:“屈宋遍陈香草,独不及梅。六代及唐,篇什亦屈指可数。自宋人始重此花,人人吟咏。方回撰《瀛奎律髓》,于著题之外,别出‘梅花’一类,不使溷于群芳。大舆此集,亦是志也。”宋诗中也有许多咏梅之作,如《宋史·艺文志》录有《宋初梅花千咏》二卷,李缜《梅百咏诗》一卷,等等。由以上所举咏梅之作大量涌现的事实,可见梅文化在宋代确实极为兴盛,爱梅、咏梅已成为宋人的一种社会风尚。李清照的咏梅词正是在这一背景中应时而生的。
       李清照自号易安居士,她之所以能成为宋代独树一帜的词坛名家,写出包括咏梅词在内的优秀文学作品,与其家庭环境密切相关。查阅《李清照易安居士年谱》可知,在她18岁婚前,她主要随父亲李格非住在北宋都城东京“京衢之西”。李格非是位正直而有个性的学者,有《洛阳名园记》传世,曾“以文章受知于苏轼”。和苏门高足张耒、晁补之等人私交甚密,常有文字来往。宋韩淲《涧泉日记分卷上称李格非、廖正一、李禧、董荣为“苏门后四学士”。苏轼是宋代文坛当之无愧的领袖,他学际天人、自由通达,为人随性潇洒、率真坦诚,对门下弟子的思想和创作有许多积极影响。李格非也十分开明,他超越封建社会对女性的规范,使女儿获得了宋代士大夫式的文化教育,并很快成长为一个学识渊博、才华横溢而且关心国家命运与社会时政的杰出女性。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言其“自少年即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宋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也说易安“善属文,于诗尤工。晁补之多对士大夫称之”。可见苏门学士对李清照的才华是赞赏、扶持的态度,而非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压制。通过父亲,李清照有许多参看、学习众多前辈作品的机会,并可率真地独抒己见,大胆与之唱和,如《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即是她早年和张耒《读中兴颂碑》诗所作。由此推断,苏轼和张耒、晁补之等人的咏梅作品,易安自然也不难见到。18岁时,李清照嫁给了太学生赵明诚。赵明诚是吏部侍郎赵挺之(字正夫,后任尚书右丞)之季子,嗜好金石书画和文物典籍的收藏。据陈师道《后山居士集》卷十四《与鲁直书》云:“正夫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几如小邢矣。”后赵明诚著《金石录》,夫妻二人志同道合,共同致力于金石校勘事业,如易安《金石录后序》所言:“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所以,李清照与丈夫彼此欣赏、感情深厚,夫妻间的爱恋相思、生活状况是她进行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这样的两个家庭背景使李清照前期生活环境优越,一直处于北宋社会文化时尚圈的中心位置,所以她能够敏锐地把握住当时的社会风尚和文坛发展动向,并写出卓有见地的《词论》,创立“易安体”,为我们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优秀文学作品。咏梅词作为其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由这样的家庭背景和文化底蕴来支撑的,
       下文仅就李清照咏梅词与宋代梅文化的关系做共性和个性的探讨。共性是指李词作为时代产物,必然反映宋代梅文化的某些共同含义;个性是指李清照作为独树一帜、勇于创新的杰出女词人,其咏梅词立意独特,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个性风采,并且丰富、拓展了宋代梅文化的内涵。
       二、李清照咏梅词与宋代梅文化的共性内涵
       李清照的咏梅词主要在两方面表现出宋代梅文化的共性内涵:一是梅在民俗中广泛应用,有不少美
       好寓意;二是梅象征着高人雅士的内在品质与外在风韵,体现了宋代文人的嗜雅风尚。这两方面在重文的宋世彼此影响、互相推动,成为宋代咏梅作品众多,梅文化特别兴盛的重要原因。
       首先请看李清照咏梅词反映的民俗状况。
       (一)庭院植梅,可报春贺喜
       植梅兴于唐代,至宋代形成高潮。《全唐诗》中有咏梅诗102首,多作于中唐以后。刘庭琦《奉和圣制瑞雪篇》:“何处田中非种玉,谁家院里不生梅。”“说明植梅在唐代已兴起。至宋,此风更盛,植梅技艺提高,花色品种也显著增多。南宋范成大《梅谱》记录了江浙一带植梅的盛况,并录梅品12种,其序云:“梅,天下尤物,无问智贤愚不肖,莫敢有异议,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他花有无多少,皆不系重轻。”其实,梅之所以遍布民间庭院,与它报春、贺喜的民俗意义也有关系。民俗中有喜鹊登梅(喜上眉梢)的吉祥图,亲友团聚或寿辰、功名等各种喜讯都常以梅相贺,如李清照的咏梅词《歹带人娇,后庭梅花开有感》和《浣溪沙》:“晚风庭院落梅初”说明她家庭院里植有梅花。又如《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这是写她因获春信,与亲人在庭院中赏梅相贺的幸福、喜悦情景。《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则是她知道丈夫即将归来团聚时,以红梅抒发喜悦之情的。再如甄龙友《南乡子,寿木状元,十月廿二》“十月小阳春,放榜梅花作状元”是贺寿辰、功名的。庭院植梅,报春、贺喜的民俗,使得咏梅词具有了丰富的社会内涵。
       (二)瓶插鬓戴,画梅蕊宫妆
       在广泛植梅、遍布庭院的基础上,宋代又有将梅花插于瓶中、戴在鬓边欣赏和画梅蕊宫妆的风俗。李清照《歹带人娇·后庭梅花开有感》下阕云:“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这是亲友聚会,共同饮酒听歌并剪插梅花,置于瓶中观赏。宋词中有许多瓶插梅花的描写,如杨无咎《点绛唇》“胆瓶高插梅千朵”,邵伯雍《虞美人》“玉壶满插梅梢瘦”,这说明宋人喜欢以梅增加室内的清雅,以至成为风俗。在头发上插戴梅花宋时也极普遍,男女老幼皆可。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我是清都山水郎……且插梅花醉洛阳”,葛立芳《满庭芳·簪梅》“吾年,今老矣,佳人薄相,笑插林巾”,这是男子插戴梅花。李清照《清平乐》:“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菩萨蛮》:“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则是女子插戴梅花。宋世还流行画梅蕊宫妆,李清照的《生查子》:“年年玉镜台,梅蕊宫妆困。”可作证明。无名氏《捣练子·八梅》其六讲得更具体:“捣练子,赋梅妆。镜里佳人傅粉忙。额子画成终未是,更须插向鬓云傍。”这说明梅妆要打上粉,在额上画出梅形,与前代不同的是还必须在鬓边插戴梅花,才算是梅妆。
       (三)梅花纸帐,喻同心鸳鸯
       爱情是梅的一个古老含义。“梅”与“媒”同音,而且梅的品类中有一种鸳鸯梅,结实时必定成双成对,就像鸳鸯鸟形影不离,所以民俗中把梅花与月组合成花好月圆的吉祥图案,象征夫妻和美,团圆幸福。宋人在围床纸帐上也画梅花表示此意。宋词中有不少提到“梅花纸帐”,如孙居敬的《风人松》:“谩道梅花纸帐,鸳鸯终待双飞。”朱敦儒的《鹧鸪天》:“道人还了鸳鸯债,纸帐梅花醉梦间。”李清照的《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此中纸帐即是“梅花纸帐”。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也曾如同心鸳鸯共醉于“梅花纸帐”的爱情春梦中,不幸的是,明诚早逝,只剩下肠断无依的清照在萧萧疏雨中泪下千行,空对梅花。
       其次,李清照咏梅词还反映出宋代文人的嗜雅风尚,梅成为高人雅士的精神寄托,象征他们的内在品质和外在风韵。
       宋代文坛崇尚高人雅士。宋初林逋高洁白持,隐居西湖孤山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尤以酷爱梅花著称于世。他写了不少咏梅诗词,以《瑞鹧鸪》(即七律《山园小梅>>,宋人唱作《瑞鹧鸪》,黄大舆编人《梅苑》卷八)最为著名,其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被称为咏梅千古绝唱。因此佳作,林逋遂成高人雅士的代表,知名度大大提高,以前并不被人看重的梅花也作为高人雅士的精神寄托成了宋代诗词的热门题材。清代《四库全书总目》在《梅花字字香》的提要中写道:“《离骚》遍撷香草,独不及梅。六代及唐,渐有赋咏,而偶然寄意,视之亦与诸花等。自北宋林逋诸人递相矜重暗香疏影、半树横枝之句,作者始别立品题。南宋以来,遂以咏梅为诗家一大公案。江湖诗人,无论爱梅与否,无不借梅以自重。凡别号及斋馆之名,多带‘梅’字,以求附于雅人。”杨海明先生说:“宋人之普遍爱梅和咏梅,除开那些附庸风雅者不论,都与他们深怀着嗜‘雅’的心理倾向有关;而即使是那些附庸风雅者,在其‘借梅以自重’的举动中,也仍反映了这一代人以‘雅’作自我标榜的风气。所以说到底,梅花之所以在宋代受到宠爱,一方面固然与它本身的特殊美感(无论色、香、味,梅花都有其独特的品性)得到这一代文人的特别青睐有关,另一方面则更与宋人的善于‘雅玩’和嗜求‘清雅’或‘风雅’的人生趣味有关。”我认为梅之所以成为嗜雅者的精神寄托,主要是由于以下两方面的原因。
       一是梅花品性耐寒,能挑战严冬,于霜雪中傲然绽放,其花质如琼玉,吐露幽香,正如高人雅士之内涵品质。因此,咏梅者常赞其玉质与幽香。如苏轼《西江月·梅花》:“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晁补之《盐角儿·毫社观梅》:“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李清照咏梅也多用“玉”、“香”等词显示其内涵品质。如《歹带人娇·后庭梅花开有感》:“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满庭芳·小阁藏春》:“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等等。
       二是梅姿常映衬于雪中月下,愈显其品性高洁、风韵幽雅,正如高人雅士之风韵气质。故咏梅者亦常赞风姿、雅韵,且多以冰雪明月配比。除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句外,苏轼《定风波·咏红梅》赞其“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手雪霜姿。”李清照《满庭芳·小阁藏春》则曰:“从来知韵胜……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可见,欣赏梅的风姿和韵调是词人们共同的高雅情趣。
       以上咏梅词将梅与人、梅与品、梅与情融合为一,梅成了高人雅士们情志心魂的寄托。李清照与林逋、苏轼等人咏梅用词之所以一致,是因为对梅的精神品格与高人雅士的脱俗情志有共同认定。他们都是借梅自喻、自赏、自重,并自信“此花不与群花
       比”(《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这也是宋代梅文化的共性内涵之一。
       三、李清照咏梅词的个性特征及其对宋代梅文化的丰富与拓展
       李清照咏梅不仅体现出宋代梅文化的共性,作为一个独树一帜、大胆创新的杰出女词人,她又表现出自己的个性风采,其咏梅词立意独特,异于众多男作家就梅论梅或孤芳自赏的作品,显得别具一格。这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借咏梅表现恋爱婚姻中的女性情怀;二是以咏梅表现南渡流亡时的今昔之感与乡关家国之思。宋代梅文化的内涵也因此得以丰富和拓展。
       首先,请看李清照咏梅词展现的女性情怀。
       综观宋代咏梅词,多是男性作家就梅论梅或借咏梅孤芳自赏之作,有少数与女性相联系的则是将梅比作男性视野中的美人仙子,与世间真实的女性情态相差甚远。如周邦彦《丑奴儿·梅花》:“肌肤绰约真仙子,来伴冰霜。洗尽铅黄。素面初无一点妆。”唯一写出些女儿情态的是南宋晚于李清照的张钩所作的《菩萨蛮·鸳鸯梅》下阕:“绿窗娇插鬓,依约犹交颈。微笑语还羞,愿郎同白头。”词句虽形象生动,但内容较为浅窄,写女儿情态也终觉隔了一层。李清照咏梅则不然,她的词句是女性内心情感的真切告白,包含其一生的爱恋相思,显示着随命运起伏而不断变化的心路历程。下面以三首有代表性的李清照咏梅词来解析她人生三个阶段的不同境遇和情怀。
       李清照人生的第一阶段是燕尔新婚,夫妻感情和谐、幸福美满。这时的咏梅词如《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因南朝刘宋的陆凯作《赠范晔诗》:“折花(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一枝春”遂成梅花的代称,李清照词中“一枝春”亦指梅花。她上阕写花之美艳,下阕写自己的心理活动,认为自己貌美胜花却又怕丈夫不能正确评价,于是“云鬓斜簪”,人花相映,希望得到他对自己的欣赏与赞美。这些词句清新活泼,将女主人的青春浪漫情怀和盘托出,梅花自然巧妙地成了传达热恋中年轻女性情感的恰当工具。前引《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也同样借对梅花的赞赏表达了李清照美丽自信、婚姻幸福的心境,是她年轻时花好月圆、爱情美满的情怀写照。
       在人生的第二阶段,李清照开始遭遇感情的风雨。由于牵涉两家的党争风波,以及长期无子和赵明诚的出仕远离,夫妻间关系开始出现了不稳定因素,李清照的内心感受也变得极为复杂。请看其咏梅词《玉楼春分:“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此词上阕由外而内,由形到神,层层深入地刻画了梅花之美,探花、赏花,意趣盎然。下阕则由花及人,她曾如红梅绽放、青春娇艳,但如今经历人生风雨,已显憔悴。韶光易逝,红颜易改,花如是,人亦如是。情怀愁闷的李清照与花互赏互惜,而内心深处渴望的却是爱人能及时到来与她相对小酌,共赏梅花。这是她昔日曾经拥有的幸福,而今却变得难以把握。一旦明朝风起,花难再赏,人也将更加憔悴失意,如梅含香的她虽情意无限,却不知丈夫还能否再来欣赏、怜惜。在这里,李清照匠心独运,不仅写出了梅花的色香和精神,更将其幽深的女性情怀融入其中,整首梅词自然浑成,曲尽人意。前引《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则意境开朗,描写红梅开绽的早春景象和丈夫快要归来时她的喜悦与迫切心情。其词意率真与《玉楼春》迥异,是少见的另类女性情怀。
       李清照人生的第三阶段则更为不幸,这时的咏梅词也是她凄苦境遇和悲愁情怀的写照。请看《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此词《梅苑》、《三李词》录有小序:“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那么,李清照如何化俗为雅呢?品读其内容可知这是一首借梅寄情、悼念亡夫的词作,因而与一般咏梅之色香味形,赞梅之品格气韵的词作迥异。如前所述,梅花是李清照和赵明诚曾经夫妻恩爱、美满幸福的情感寄托与见证。而写这首词时,明诚已逝,清照也大病一场,并不得不追着避金兵南逃的宋室朝廷四处漂泊。国破家亡、孤独无依、颠沛流离再加丧夫之痛,其人生境遇已降至悲惨的最低点,如重伤难愈的孤雁不知何去何从。词往往调即是题,调名与内容一致。可见易安选此调写梅词并非偶然。她把梅作为全词的线索,着力描写了国破家亡后自己清冷孤寂的生活和愁苦悲绝的心境。被《梅花三弄》的笛声惊破“多少春情意”的是“梅心”,也是词人之心。昔日与夫共赏梅花,两情相悦,如传说中吹箫吟咏,双双相伴的萧史和弄玉,而今爱人已逝,只剩清照孤零一人,在萧萧风雨中与梅同泣,肠断无依。那人间天上再无人堪寄的一枝梅花已与清照的生命情怀融合为一,再难分解。这是不幸的女词人在封建乱世的生命哀吟,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真情告白,一般世俗梅词,自难相比。
       在封建社会的女性情感中,爱情、婚姻所占比重最大,但众多男作家对此难以理解,无法代笔,女性又因封建思想的束缚,作家稀少且不敢直言坦露,故这方面很少有丰富而深切细致的描绘。李清照的上述咏梅词及其他作品则填补了女性心灵史上的这一空白,这是对中国女性文学的贡献,也是对宋代梅文化的丰富与拓展。
       其次,再来看李清照咏梅词表现的今昔之感和乡关家国之思。这是靖康之难后国破家亡赋予其作品的新内涵,在下面两首词中有突出表现。
       其一是《清平乐》:“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按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此词上阕回忆与梅相关的往事,有早年夫妻相伴“常插梅花醉”的幸福欢乐,有中年独守深闺,“挼尽梅花无好意”的幽怨清泪,这是忆昔。下阕则慨今,靖康之变后,词人夫死家亡,被迫天涯漂泊,沦落于江南。精神的创伤、病痛的摧残,使她两鬓斑白,晚景异常凄凉。强烈的今昔之感和历经家国丧乱的身世之苦跃然纸上。结句紧扣梅花,内涵博深,令人掩卷犹作三日之思。梅花在愈来愈紧的晚来风势中将被吹落,国运也在宋室朝廷逃跑妥协的政策下更显颓危。饱经忧患、思想成熟的李清照在此借咏梅含蓄委婉地道出了她对国家命运的冷静推断和深切忧虑。
       其二是《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此词虽只有一句言梅,但却是揭示词人真实心境的关键。一个“残”字透露了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也为下阕喷涌而出的故国乡愁作了有力的铺垫。“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句中有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有思国怀乡的痴情至诚。正因如此,在《乌江》诗中她才能唱出时代强音:“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也才能不顾自己“闾阎嫠妇”的身份上书出使金国的使者,写《上枢密韩肖胄诗》明言:“不求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这也表现出她寒梅不屈的气节与傲骨。结句“香消酒未消”,则以醉深反衬愁重,进一步说明其殷殷乡情、绵绵愁绪即使醉酒也难以排遣,除李清照之外,男性作家较早把家国乡关之思化人咏梅词的还有南渡初期的抗战派名臣赵鼎,他作《蝶恋花》咏梅,有“望断江南音信断,陇头行客空情切”之语,又有《满江红》:“试问乡关何处是,水云浩荡迷南北”一句亦写乡关愁思,可与李词相和。李、赵之后,才有姜夔、吴文英等人也将故园乡关之思、家国兴亡之感化人咏梅词中,成为后继之风。
       综上所述,在宋代爱梅成癖、咏梅成风,因而大量咏梅词和咏梅名家产生的时代背景中,李清照的咏梅词别具一格,引人注目。她不仅真实体现了宋代梅文化共有的民俗状况和文人的嗜雅风尚,也突破了传统咏梅词的窠臼,展现出独特的个性风采。她将爱情婚姻中真切的女性情怀和家国兴亡中博大的今昔之感、乡关之思融入咏梅词中,不论是惜春伤时、爱恋相思,还是生离之悲、家国之痛,其用情之真挚深浓,风格之疏宕清空,表达之曲尽人情都是其他作家的咏梅词无法取代的。总之,清照之梅“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玉楼春》)。其香深浓,在玉质琼花,在凌寒傲骨;其意深博,在真情挚爱,在乡关家国。这株独立雪中预报春信的梅花,风雨相加,已知韵胜,明月相照,更显风流。因此,李清照的咏梅词丰富并拓展了宋代梅文化的内涵,在宋代梅文化的整体认知中是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责任编辑 刘剑涛 姬建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