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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纪实]裸雪无痕
作者:杜卫东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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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篇:再进高墙
       监狱警察,简称狱警,早年间称为牢头儿狱卒。提起牢头儿狱卒,人们自然会想起杀威棒、送行酒,想起带血的号衣、黑暗的监舍,想起刑罚、械具以及“正大光明”额匾下的阴谋与丑恶。现在,这些虽然随着时代的演进已经成了历史的陈迹,但是在人们的潜意中,与监狱警察联系在一起的,依旧是高墙、电网、枪刺与——冷漠。
       是的,那四面高墙圈成的一个个院落,分明是一只只潘多拉的盒子,里面关了多少疯狂与邪恶?强奸、盗窃、杀人、伤害、抢劫、贪污、受贿,随便拽过一个囚徒,哪一个没有令人不齿的罪孽?面对他们,难道除了惩戒、监管,让他们为以往的罪行付出失去自由的代价之外,还需要奢侈的温情与关爱吗?
       使我的偏风得以纠正的第一个人是罗昭局长。
       那天,我与北京几位前辈作家应天津作协之邀,赴津门参加“作家走进大墙”的活动。在下榻的宾馆见到他时,我还以为他是天津市监狱局的宣传科长,这倒不仅仅因为他的年轻与干练;更重要的是,在他那张和善、宽厚,颇有些如来之相的脸上,我竟捕捉不到一缕的威严。而在我的想象中,监狱局长本该威猛、冷峻,不怒而自威。
       “你没见我发脾气呢!发脾气时我也挺厉害的!”教师出身的罗昭局长听我说了感受,朗声一笑,那笑声传递的依然是一派儒雅之气。
       就是在那次会面中,罗昭局长讲了一句令我刻骨铭心的话:犯人,首先是人。在人格上,应该给予他们充分的理解与尊重,这是把他们改造为新人的基本前提。
       有谁能相信呢?因伤害罪被判刑六年,因真诚悔罪、认真改造被减刑两年的大学生李辉刑满出狱那一天,罗昭局长特意赶来为他送行。这位统领着三千六百多名监狱警察的二级警监,亲自把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递给了泪流满面的李辉,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行真诚的祝福:
       --愿你从今走好人生路。
       而另一名女大学生孙羽则更为幸运。一九九七年年底,她因盗窃罪被判刑四年。入监后,狱警了解到她自幼喜欢唱歌,不但为她练声提供了便利条件,还吸收她参加了市监狱局组织的由服刑人员组成的"心声演讲艺术团",为她提供了更多的艺术实践机会。孙羽振作精神,对声乐艺术的追求更加执着,经狱警多方联系,参加了中国音乐学院校外声乐考级并获得美声七级证书。半年以后,监狱领导又特意邀请中国音乐学院校外声乐考级委员会的专家们专门为孙羽在监区内开设了考场。当孙羽以一曲《我爱你,中国》顺利通过美声八级的考评时,在场的人几乎全都眼含着热泪,他们既为孙羽在声乐方面取得的成就而高兴,同时也为监狱警察们极富人情味儿的表现所感动……
       置身在天津监狱的监区里,我常常有一种错觉,仿佛不是在监狱里巡视,而是在整齐有序的工厂里漫步,在清幽洁静的花园里览胜。且不说监舍的整齐、明亮,且不说犯人营养食谱的丰盛与科学,且不说犯人入监后就读的教室从初小到高中应有尽有,只说为违反监规、对抗改造的犯人而设立的单独禁闭室,不但整洁、干净,通风和采光竟也有严格的要求。而表现好的囚犯,不但可以为家中的老人奔丧,已婚者每月还获准有三天与狱外配偶同居,他们住的特别会见室,其实就是一所挺不错的旅馆。于是,罗昭局长讲过的两个本来很枯燥的数字,在我的脑海里渐渐变得鲜活了:在天津监狱服刑的犯人中,每年有数以千计的人因立功受奖而获得减刑;刑满释放人员当中,重新犯罪率不足百分之三,大大低于全国百分之八的水平。
       这两个数字的背后,无疑是监狱警察默默的奉献与付出。我固执地认为,在一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社会,当一切价值观与道德观都被人们重新审视与定位的时候,要使一个个罪犯弃恶从善,即便没有点石成金的魔法,也一定会有与众不同的招术。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走进监狱警察的心灵深处,寻觅一下那里该是一番怎样的景致?可惜,两天的参观,行色匆匆,回京的汽车已经等在了路旁。
       于是,我和罗昭局长相约:等旧岁将去的日子,我将再一次走进大墙……
       上篇:大墙情缘
       很久以前,菩萨下凡人间,遇到了一位农夫。农夫问他:"你是什么人呀?"菩萨回答:"我也是种田郎呀!"农夫觉得他的气质完全不像个耕田的人,就说:"那你耕的田在哪里,种的是什么种子,用的是什么犁?"菩萨笑答:"众生的心田就是我所耕的田,因缘是我播的种子,善是我的犁。我在众生的心田,种下因缘,勤耕细种,替众生排除烦恼,最终收获善的果实。"农夫一时顿悟,于是潜心修行,也得到了善的果实。
       由这个传说我想到了狱警。如果把狱警比做农夫,这中间似乎有太大的反差。然而,他们每天确实在辛勤地耕耘,只不过,他们不是在田间播种稻菽谷稷,而是在犯人的心中播种善良与希望……
       --摘自采访笔记〖HK〗
       囚犯的嫂子来探监
       河西监狱副监区长宋春旭刚一上班,杨队长就向他报告说,犯人王成近来情绪异常,半夜时老是辗转反侧,还经常起来在监号里溜达,在厕所一蹲就是半宿,烟头能扔满一地。干活儿时精神也不集中,总是出废品,被犯人组长批评了之后也不服气,还说,我就这样了,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宋春旭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问杨队长:"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杨队长回答:"我看他有自杀或脱逃的迹象,是不是把他作为危险分子监控起来?"
       杨队长的话不无道理。这个王成,因抢劫和盗窃罪被判刑二十年。一般而言,重刑犯因刑期长,感到前途渺茫,不容易安心狱内改造,一有机会便会产生脱逃的想法。不过,王成入监以后经过"脱逃没有出路"的教育,情绪还算稳定;再者说,他如果真的想脱逃或自杀,应该做得不留痕迹才对,怎么会让焦虑情绪溢于言表呢?看来不像。于是,宋春旭问杨队长:"找他谈过话了吗?"
       杨队长点点头:"他像个闷葫芦,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问急了,来一句,活着有什么意思,你们干脆把我崩了吧!"
       宋春旭在烟灰缸上轻轻磕去烟灰,沉思片刻,忽然问了一句:"今天星期几?"
       杨队长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随口答道:"星期二。"
       宋春旭一下摁灭烟蒂,双眸一亮,望着杨队长说:"明天不是王成接见的日子吗?你重点监听一下他和家人的谈话,或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犯人入监后,家属每个月可以在规定的时间来接见一次,给犯人送些必要的生活用品。接见室是一间五六十平方米的长方形屋子,中间有一道玻璃墙隔断,被接见的犯人走进去,一人一把椅子,和坐在外边的亲属通过电话交谈。接见室的一头,则有一间不大的监视室,值班民警可以通过电话线路分别监听每个犯人的谈话。
       第二天,王成的嫂子来探视了,还带来两个小男孩儿,一个四五岁,一个七八岁。春节刚过,北方的天气仍寒风刺骨,两个孩子穿得很单薄,头发蓬乱,脸被冻得通红。
       王成走进接见室以后,杨队长开始监听他和嫂子的对话。只听王成哭,他嫂子也哭。原来,王成被判重刑入狱后,和他没有办理过结婚手续却长期同居的女人跑了,扔下两个孩子,只好由嫂子代管。前一段儿,嫂子给王成捎来信儿,说管不了孩子了!
       监听器里传来王成的声音:"嫂子,我求求你了,你帮我带孩子的大恩大德,我来生当牛做马也要报答!"
       "兄弟,不是嫂子心狠,但凡有法子,我能忍心这样做吗?"他嫂子的声音也带着哭腔,"实在是没有能力呀,这孩子我给你带来了,你就看着办吧!"
       王成哭出了声:"嫂子,你不能这样啊!甭管怎么说,孩子也是王家的骨肉!你不帮我,我找谁去……"
       杨队长放下听筒走出监听室,想去做做工作。不想,王成的嫂子已快步走出接见室,等杨队长追出监狱大门,她正好搭上一辆公共汽车走了。
       接见室里,王成和两个孩子隔着一道玻璃墙相视落泪。民警们只好把孩子抱到大队部,先打来开水为孩子洗干净手脸,又找来衣服为孩子穿上,买来饼干让孩子吃饱。然后,宋春旭命令杨队长带两名民警送孩子回家,并叮嘱他们,一定要先找到当地政府,说明情况,对孩子的生活做出妥善安排。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行程,民警们晚上七点多才找到了河北廊坊王成的家。村长还不错,听杨队长介绍完情况,当即表示,孩子上学免交学费,王成嫂子应交的各种费用,适量少交,村里再定期给一些补助。民警们听了,高兴地握住村长的手,说:"真太谢谢您了,这样一来,对王成的改造太有好处了。"
       他们带着孩子一起来到王成嫂子的家。如果说,在这之前,民警们对王成的嫂子还颇有怨言,等一进没有院落的那两间破房,他们的心就被震颤了: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土炕上躺着王成病病秧秧的老娘,嫂子一家四口正在吃饭,苞米粥就咸菜。听村长他们说明来意,那中年女人流下了眼泪,一把搂过王成的两个孩子,说,一家七口,光靠孩子他爹一个人养活,但凡有法儿,我能这么做吗?王成的哥哥,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农民,闷着头,往嘴里一个劲儿地扒拉着苞米儿。
       要走了,杨队长掏出仅有的200元钱,递给王成的嫂子。第二天下午,他又风尘仆仆赶到了王成的家,带来了全中队民警和犯人们捐助的一千多元钱和许多的学习用具,杨队长对那位一脸风霜的中年女人说:"大嫂,我们也只能帮这么些了。家里的事儿,还要靠你自个儿和当地政府。以后,您就多受累吧!我代表王成,谢谢您了!"说着,弯下腰向女人深鞠一躬。那女人眼眶一酸,一把握住了杨队长的手:"队长,我会给王成写信让他好好改造,家里的事儿不用他操心了……"
       这以后的一天,杨队长把正在车间干活儿的王成叫到了一边。现在,他已经成了改造积极分子,优质高产能手。
       "王成,你知道我给你带来了一件什么东西吗?"
       王成疑惑地望望杨队长,摇摇头。
       杨队长从衣兜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王成。王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照片:两个儿子穿得干干净净正甜甜地微笑。孩子两边,是嫂子、哥哥和母亲,几名监狱民警站在他们身后,正满怀期望地注视着他。照片的后面,是儿子用稚嫩的小手写的一行钢笔字:"爸爸:你知道有一首歌吗?叫《真的好想你》,盼望你早日减刑回家。"
       让真诚感动残酷
       "刘衡,我看你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头啊!"河西监狱的分监区长姬广波对坐在面前的犯人刘衡说。
       刘衡三十来岁,因为刚剃过头,头皮泛着青光。他个头不高,但长得很结实,宽肩、阔胸,身上微微隆起一块块腱子肉;方脸、短髭,横卧着几道和年龄不大相称的皱纹,似乎是性格冷酷的标志。他并不看杨队长,一双眼睛望着窗外,目光忧郁。他因强奸罪被判刑七年;刑满释放后不到三个月,又因强奸未遂和持刀行凶罪再次锒铛入狱,因属累犯,被关押到了姬广波这个专门看押重刑犯的分监区。姬广波听值班民警反映,他除了干活儿,一天到晚一言不发,晚上老一个人坐在床头发呆,有时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
       "嗯?"姬广波发出一声鼻音,以加重问话的分量。
       刘衡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姬广波:"咋不对头啊?我不挺认头的吗?"
       "认头?"姬广波倒了一杯水递给刘衡,"那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呀?"
       刘衡没想到新来的分监区长竟然连这样的生活细节都注意到了。他接过水杯愣了一下,辩解说:"写信了,谁说没写啊?"
       "写信了?"姬广波知道他是在撒谎。因为犯人入监后,要写信告知自己的关押地,便于亲属前来探视,这有利于缓解他们的消极情绪;同时,民警们也可以及时掌握犯人的思想动态,有针对性地做好工作。可是,到任不久的姬广波在查档时发现,刘衡父母健在,但他入狱一年多,从未有亲属前来接见过。他的家在宝坻县,离天津不过百八十里,这里面肯定另有缘故。但他没有点破,只是很随意地又问了一句:"那为什么家里人没有来看过你呢?"
       "不知道。兴许是因为我太坏了,不管我了吧?"刘衡支棱着脖子回答。
       "这样吧,"姬广波站起身,取过纸笔放在办公桌上,"你再写一封信,我去给你发。"
       "算了吧!他们不管我了,写也白写。"
       "还是写一封吧,老人们再生气,你也是他们的儿子嘛!"
       刘衡无奈,只好站起身,歪歪扭扭地在信纸上写了一行字:"父母,我被押在河西监狱十分监区。"然后放下笔,说,"姬中队,没别的事我走了。"
       刘衡离开办公室后,姬广波拿起那张信纸反复看了几遍,更感到事有蹊跷。按照常理,无论什么案由的犯人写信,都要问候一下父母家人,忏悔一下自己所犯的罪行,怎么这个刘衡,只冷冰冰地写了这么一句话呢?他略一沉思,在信纸上又添了几行字:见信后务盼能来接见刘衡一次,协助政府做好刘衡的改造工作。每月15日为接见日。切切。写完后,他还有些不踏实,在"切切"的后面又加上了两个惊叹号。
       刘衡的父亲来了,从儿子一入监,他就一直盼着儿子的来信,天津的几个监狱他都跑遍了,因没有准确地址,均无功而返。这是一位六十来岁的朴实农民,一头花白的头发,像贴在头上的毡片儿;脸上干而且皱,如同一块已被岁月晒干了的苦瓜皮。可是,没想到刘衡被提出监号后,却死活不肯和父亲见面。没办法,老人流着失望的泪水走了,走之前,他话里有话地告诉姬队长,这孩子你们可要管教好,不然,怕还得出人命呢!
       原来,刘衡在天津打工期间,认识了一个女孩儿,并强行和她发生了性关系。女孩儿告到公安局,刘衡以强奸罪被捕,判刑七年。刘衡没有从正面吸取教训,反认为七年牢狱之灾是那女孩儿造成的。出狱后四处打听女孩儿的下落,得知她已经结婚生子后便怀揣菜刀,趁一个黑夜摸到了她家,对已成少妇的女孩儿说:"我在大牢里苦熬了七年,今儿个就是你了!"欲再次实施强奸,因为女孩儿的公公婆婆在场,一家人跪下苦苦哀求,女孩儿怀中的婴儿又哭闹个不停,刘衡才把那女孩儿痛打一顿后扬长而去。不想,女孩儿怕再起祸端,又告到公安局。于是出狱不到三个月的刘衡再一次走进了高墙。在公安局看守所时他曾放出口风:只要能活着出狱,一定要杀女孩儿全家!
       姬广波感到事态严重。刘衡是个性格十分内向、凡事爱钻牛角尖的人,如果不使其真正认罪伏法,势必为管教工作留下隐患,因为刘衡既然想杀女孩儿全家,自己肯定不想活了。八年的刑期中,他随时都有可能铤而走险,越狱脱逃以实施报复;即便由于看管严密脱逃不了,出狱后也很可能在社会上酿成恶性杀人事件。监狱警察,对犯人不光要"看得住,跑不了",还要"改造好"。想到这里,姬广波找来值班队长研究后决定,一方面要继续用亲情感化犯人,让他放弃杀人邪念;另一方面要从关心他的思想入手,促成他的转化。
       这一天,姬广波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则小故事,他给刘衡看了。那故事说的是:一个生长在孤儿院的男孩儿,觉得像自己这样被社会遗弃的人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于是,院长交给男孩一块石头,让他到市场去卖,但不论别人出多少钱,绝对不要"真卖"。孩子照办了,意外地有好多人要买那块石头,而且出价越来越高。第二天,院长又让他到黄金市场去叫卖,竟有人出了比昨天高十倍的价格;院长再让男孩到宝石集市上展示,石头的身价较昨天又涨了十倍,更由于男孩怎么也都不卖,竟被传为"稀世珍宝"。男孩兴冲冲地向院长报告了这一切,院长望着男孩儿,意味深长地说:"你的生命其实就像这块石头一样,如果你珍惜、惜售,它的价值就会得到提升,就会富有意义和价值,如果你不懂得自我珍惜,它就是一块石头。"
       姬广波见刘衡读完这个故事若有所思,就趁势说:"人最珍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应该好好珍惜才对呀!"
       刘衡抬眼望望姬广波,没有说话。
       第二天早晨,值了一宿班的姬广波正要回家,忽然值班队长报告说,刘衡肚子疼,直不起腰了。姬广波赶紧背着刘衡来到监狱医院,一检查,是肠痉挛。看过病,他又把刘衡送回监号,照顾他吃完药躺下,又为他盖好被子。刘衡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见本该下班休息的分监区长还在楼道里溜达,就问:"姬中队,你怎么还不回家啊?"姬广波看看面色已恢复正常的刘衡,微微一笑说:"我怕你再犯,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从十几岁便在社会上游荡,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曾掉一滴泪的这个冷血汉子,望着姬广波,眼眶竟潮湿了。姬广波为他端来病号饭,看着他吃完了,又坐在他的床头和他聊天。姬广波告诉他,无论如何,只要违背女方的意愿,和对方发生性关系,就是犯法,犯了法,就要认罪伏法,如果再去报复对方,就是错上加错,既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刘衡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但那双目光中,已经少了些冷漠。
       又一个亲属接见日。刘衡的父亲来了,他兜里揣着姬广波写来的第二封信,信上说明了刘衡最近的表现,希望家属配合监狱,多给犯人一些亲情。姬广波特意腾出办公室,让父子俩见面,以便他们能更好地交流。刘衡走进办公室,望着日见苍老的父亲,嘴唇动了动,叫了一声爸;老人抢上一步,一把攥住儿子的手,两行泪水簌簌滚下,"儿啊,别记恨我们,我和你娘没有一天不盼着你早日回来啊!"刘衡也哭了,他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只说了一句话:"爸,啥也别说了,好了,没事了!"
       事后,刘衡告诉姬广波:从打入监的那一天起,他就在寻找机会脱逃,只要能逃出去一天,把女方一家杀了,他就死也无憾了。他所以不给家里写信,不让家里来接见,就是要和家里一刀两断,省得家里为自己伤心,同时也怕和家里的感情交流多了,动摇了自己报仇的念头。是监狱警察的关爱与教育,使他认真审视了自己的过去,认识到了自己的罪行,自从答应和父亲见面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打消了实施报复的计划。他还托父亲捎信给女方,让他们能原谅自己的过错,他将以认真改造的实际行动,洗刷自己的过去。
       后来的刘衡像换了一个人,性格开朗了,脏活儿累活儿也总是干在前面。一次干活儿时,当另一个犯人因违反操作规程险些酿成大祸时,是他冒着危险消除了险情。因表现突出,被评为一九九八年度的局级改造积极分子。
       这是九十年代最后一个残冬里的一天。虽然北风还夹带着缕缕寒意,但被踩实的积雪已开始变得松软,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洒下千万缕光线,如水晶一般温柔、炫眼。刘衡的父亲又一路风尘赶到监狱,姬广波帮老人掸去鞋边的残雪,扶他坐下。老人没有去接姬广波递过的茶杯,他的嘴角有些神经质地抽搐,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索索地抖着,重又站起身,双手举起,哗一声,展开了一幅红底金字的锦旗,上书八个大字:
       --浪子回头,狱警恩深。
       生命因为爱而美丽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队长了。我将像你们的老队长一样,加强对你们的管理,同时也希望得到你们的认同与配合……"
       尽管闫静珍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当她在五十多名女犯面前讲话时,心中仍很紧张。选择狱警做职业,源于她在上海华东政法学院读书时听的一次报告。作报告的是上海女子监狱的一名监区长,她的讲述,使小闫深切感受到了狱警的高尚。所以,当她毕业被分到天津市监狱管理局女子监狱后,兴奋得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可是,当她真正与形形色色的女犯们接触后才深切感到,做一名狱警,除了浪漫与刺激外,还有那么多的艰辛与付出;狱警的高尚,是用心血、汗水,有的时候甚至是用屈辱构筑的。
       这不,就在小闫正在为自己的第一次讲话而陶醉的时候--怎么能不陶醉呢?五十名女犯全部以立正的姿势听完自己的讲话,那一双双目光中,除了惊奇与疑惑外,更多的则是敬畏与服从。是的,自己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黄毛丫头,但是,自己头顶的是国徽,代表的是政府!可是没想到,一个叫李文玉的女犯刚刚解散回到监舍,就给她来了一个"下马威"!她把一杯开水泼在了组长的脸上。原因是,她出工不出力被扣了分,怀疑是组长在背后给她上了"眼药"。
       监狱对犯人的管理实行计分制,分数积累到一定程度即可获得奖励;奖励积累到一定程度即可立功、减刑。所以,犯人们把分数看得很重。
       没的说,寻衅滋事,要严肃处理!这是监狱,不是在你们家,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还反了你呢!李文玉,出来!你要干什么?还想在监狱住一辈子吗?写份检查,明天一早儿交来!检查交来了,小闫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你猜上面写的是什么:队长,你主观武断,不得好报,出门就得让汽车撞死!嘿,胆敢辱骂政府,非得关你的禁闭不可!
       报告打上去了,领导没批。说做女犯的工作简单急躁不得,你也是女人,要学会用女人的眼光来审视。开始不通,静下心来一想,觉得领导的话也有道理。怎么办呢?先把李文玉的卷宗调来看看她是什么案子。啊!杀人犯!再一看,小闫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了--李文玉原来也是一个苦命人。她的娘家穷,因为那份价值不菲的彩礼,便给她找了个比她大好多的男人为夫。在婆家,婆婆、小姑子拿她根本不当人,经常打骂不说,还不给饭吃,有时候,她的午餐就是一瓢猪食。本来,她可以通过妇联组织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但是不懂法的她却在忍无可忍的状况下,趁一个雨夜用菜刀把小姑子砍成重伤,因此被判刑十年。
       再深入一了解,那天李文玉寻衅滋事也事出有因。一是母亲已经四五个月没来接见,她想念三岁的女儿,所以干活儿时提不起精神;二是她生性本来多疑,评分的那一天见到组长和老队长说话,心里便结了疙瘩;三是那几天正赶上她的经期,情绪烦躁,难以自制。于是,小闫找到李文玉,对她的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也指出她的行为触犯了刑律,应当认罪伏法,努力改造;并向她解释清楚,那天组长和队长的谈话,不过是对第二天的生产进行安排,根本就没有谈及到她,她能否加分,完全取决于她在改造中的表现;同时,希望她在月经期间遇到不顺心的事可随时来找自己,自己会尽力帮助她。
       李文玉本以为,"单间"肯定要住了,住就住了,大不了再加两年刑。没想到,新来的队长讲了这样一番知冷知热的话,感动得直掉泪。更令她感动的是,闫队长利用休息日专门走访了自己的娘家,接来了病愈不久的母亲和三岁的女儿。按照规定,探监时,亲属与犯人是不可以有身体接触的,李文玉望着玻璃墙外的女儿,真想抱一抱,亲一亲;女儿也把小脸贴在玻璃墙上,伸出手想让妈妈抱。小闫看到这情景,心里一阵发酸,她虽然还没有做母亲,可是凭一个女人的直觉,能体会到一个母亲此时的心情,便请示了领导,破例让她抱了女儿。李文玉把孩子一搂进怀里,心就颤抖了。女儿稚嫩身体上特有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气味,一下子激活了她"冷藏"已久的母性。血脉相连、日夜所思的女儿,如今就真真切切地相拥在了自己的怀里,她把脸紧紧地贴在女儿粉冻似的脸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实感受到她的存在,泪如泉涌,不一会儿就浸湿了女儿胸前的衣服。
       李文玉更没有想到的是,接见完毕后,闫队长竟搀着衣着破旧、一脸灰土的母亲一步步走出了接见室。自己是谁?一个囚徒,一个罪犯,可是队长竟一点也没有瞧不起自己,嫌弃自己。小闫也没有想到,自己下意识的一个举动竟使李文玉彻夜未眠,她在又一份思想汇报中写道:"望着队长搀着母亲下楼,我忽然觉得你就像是我的亲妹妹。我不敢高攀能有这样的好妹妹,但是我要努力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出狱,去尽一份女儿的孝心,尽一份母亲的责任。"
       然而,李文玉毕竟是一个长刑期的犯人,在改造中难免出现反复。她的工作是缝纫工,有一次产品出了问题,同组的犯人怨她,她嘴笨,一时又解释不清楚,想不开,便吞了七八根缝纫机针,以示抗议。犯人组长把情况向小闫报告了,小闫一惊,心突突直跳,她跑到监舍,目光痛苦复杂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与自己一样同为女儿身的女人,她仿佛感觉那些钢针就在自己的咽嗓胃肠之中,慢慢下行,穿透……于是急忙上街给她买来韭菜,一天两次,看着她吃下去,直到把针全部排泄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为了使李文玉的进步能够巩固,小闫可没少费心思。阅卷中,她了解到李文玉曾经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就让她组织节目,参加监狱举办的春节联欢会。李文玉看到队长这么信任自己,工作格外卖力气,编排、导演、做道具、制服装,加班加点,毫无怨言。这组节目参加联欢晚会受到好评后,小闫又及时在全队面前表扬了李文玉,使她进一步看到了前途与希望。
       那天,李文玉来到队部,望着小闫。她那张扁圆的脸上原本总有几分呆滞,仿佛与快乐和忧伤绝缘。可是这一刻,长睫毛下那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中流淌着一股生气,目光也显得生动而真诚:"队长,我多想喊你一声好妹妹呀,可是,我知道我现在还没有这个资格。不过,我的这个愿望会尽早实现的,请你相信我……"
       现在的小闫已经是女子监狱的监区长了。虽然工作多了,但有一个小本子却是每天必看的。上面不但记载着每个女犯的生日,还记下了她们的经期。生日的时候,女犯们会收到一份意外的礼物:也许是一碗香喷喷的鸡蛋挂面,也许是一句情深意长的人生祝福,也许是一次预料之外的特殊会见;而在月经期,她们每每会得到另一位女性周到的叮咛与关照,这时候,她们已不仅仅是警察与罪犯的关系,更有着女人与女人的沟通……
       中篇:男儿有泪
       有一个人一心想找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他问遇到的每一个人: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黄金、美女、钻石、权力、学识、法术……众说纷纭。于是,这个人决定走遍天涯海角去找世上最宝贵的东西。许多年过去了,他走遍世界,结果一无所获,在他老了、穷了的时候只好失望地回家。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远远的,他就望见了自家的小窗里亮着温暖的灯光。从窗外望去,饭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一家人围坐着,单空着留给他的座位。这个走遍天涯海角寻宝的人流泪了,他终于悟到:原来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正是自己的家。
       是的,家是宝贵的。然而,深谙此理的狱警们却常常割舍了家的温馨与相聚,在他们心中最宝贵的是什么呢?
       --摘自采访笔记
       千里之外送慈父西行
       陈光杰属于那种不怒自威的汉子,用同行的话说,是块"警察坯子"。他两道浓眉略呈八字,说话时眉峰往上一耸,透着威严;一双眼睛不大,但灼灼有神;眯起眼睛看人时,那目光便如同被放大镜聚过焦一样,火辣炙人,尤其是那一米八五的个头儿和敦实的身板儿,使人很容易联想起两个字:强悍。
       陈光杰任监区长的监区关押的全是暴力犯累惯犯。也怪,在其他地方服刑时调皮捣蛋的犯人,一到了他的手下,便如同耗子见了猫:"甭招惹他,那家伙不好惹!"那次,一个重刑犯因借擦玻璃之机偷看狱墙外一个犯了精神病的裸体女人,被人点破后恼羞成怒大打出手。关了禁闭后不服,声称自己擦玻璃是学雷锋做好事,闹着要绝食抗议。陈光杰去了,盯了他三分钟没说话,一说话,便使这个吵闹不休的犯人像正午的茄子--打了蔫:"你跟我打嘛镲?学雷锋,女厕所没灯了,你拿手电筒给照照,行吗?绝食,哼哼,你要想死,我立马就给你填张单子,说明你死亡的原因,三十多岁的大老爷儿们了,你丢得起这份儿人吗?"犯人望望陈光杰,长嘘一口气:"得,您什么也甭说了,我认错儿,成不?"
       如果我们就此推论陈光杰是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铁石心肠就错了。此刻,坐在父亲床边的陈光杰便一脸的寸断柔肠:"爸,您说嘛呢?再忙,给您老看病也是儿的责任嘛!"
       父亲无力地摇摇头:"爸没怪你呀!我只是说,忙你的,不用惦记我。你身上的担子重,我心里明白。"
       老人患癌症三年了,自己因为分不开身,从没有带老人去看过病,还是前几天,医生传来话儿,说老人的病情日见沉重,自己才一咬牙请了半天假,陪老人去了趟医院。本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父亲却有些过意不去了。陈光杰望一眼父亲,见灯光下的老人银发稀疏,眼窝深陷,脸上的皱纹一道道隆起,如同起伏纵横的沙丘,被岁月风干。他不禁有些伤感,话憋在心里,一时不知怎么张口。
       还是父亲打破了沉闷:"最近,忙些什么呢?"
       陈光杰一下子找到了切入点,忙起身给父亲的茶杯里添上水,说:"最近,我们监狱出了这么一件事儿……"
       --那是几年前,一个叫刘金虎的犯人被关押到了陈光杰所在的监区。刘金虎虽然只有三十七岁,却已经有了多次坐牢的经历。一九七五年因盗窃被判刑五年,在河北沧州服刑。释放后,又因为偷了一个小孩被关押了四个月;一九八六年因为偷窃又被判刑7年,服刑期间因自杀和越狱被加刑五年,越狱期间重新作案被判刑七年,加上残刑,合并执行十五年。
       刘金虎来到重刑犯监区,已是万念俱灰。他久闻陈光杰的威名,第一次和陈光杰谈话,就说:"你对我也甭抱什么希望,我不给队里添麻烦,也不打算靠前儿,当什么改造积极分子。我是出了窑的砖--定型了!"
       刘金虎来之前,陈光杰已经仔细地翻阅过他的全部卷宗。听他这么一说,陈光杰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那次偷了人家小孩儿,你干吗又给送回去了?"刘金虎回答:"那小孩儿老哭,我听着可怜。""这不结了!"陈光杰扔给刘金虎一支烟:"没找到买主,你不是没把那孩子扔进河里吗?你不总是冷酷,你也是人,你的心也有热的时候!"刘金虎一听,乐了。陈光杰趁热打铁:"那年在监狱服毒自杀,是谁把你救过来了,是狱警。甭说不救你,就是慢一点儿你的小命就玩完了。你知道不,那次,狱警是打破了程序的,往医院送你和打报告、请示同时进行,大夫是监狱领导从大医院请来的专家,你的队长守在你身边几天几夜没合眼,光是为你擦呕吐物用的毛巾就用了十几条!你的心要是肉长的,你就应该琢磨琢磨,他们为了谁?"听着听着,刘金虎流泪了。这以后,经过一次次的帮教,刘金虎终于有了悔改表现,用一年时间写了一份思想汇报:《赌尽人生方知悔》。陈光杰请示监狱领导后,推荐给《特殊园丁》杂志公开发表了。拿着第一次凭自己劳动挣来的三百二十五元稿费,刘金虎彻夜难眠,他想到自己所以犯罪,不正是由于文化及道德素质低劣才由文盲走向法盲的吗?他决定用这笔钱去捐助一名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为自己对人民和社会所犯的罪行赎罪……
       父亲听到这儿,直了直腰,望住儿子说:"这是个不错的典型啊!"
       陈光杰用手巾轻轻擦去父亲额头因疼痛渗出的汗珠,说:"可不是吗?他捐助了湖北省郧西县一个叫马良英的小女孩儿,每年他都用自己的零用钱给小良英汇款和寄学习用具,自己抠得连手纸都舍不得买。小良英知道捐助自己上学的是一个正在服刑的犯人,想来天津看看他。监狱领导觉得如果小良英能来,对教育刘金虎和其他犯人很有意义。"
       病榻上的父亲连连点头。
       陈光杰一咬牙,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刘金虎是我管的犯人,领导上决定让我去接一趟小良英。"
       "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晨。"
       父亲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缕淡淡的忧伤:"噢,说了半天,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陈光杰心头一酸,眼眶禁不住发热,忙说:"不一定非我去,要不,我跟领导说说,换个人?"
       父亲摆摆手:"不,还是应该你去。"
       "可您这身体?"陈光杰知道父亲已经来日无多了,按天津的习俗,如果老人撒手西去时,不守在身边的儿女将被视为不孝。父亲靠一个人的工资,把六个儿女拉扯成人,不容易,如今油灯将尽时,自己不能为老人送行,将为终生憾事啊!
       "去吧,三五天我还死不了。"
       陈光杰一想,也是,看父亲的精神头儿,自己出差这五六天里还不会有什么闪失。于是站起身,攥住父亲的手:"那好,我快去快回,好侍奉您老人家。"
       老人点点头。
       陈光杰上路了,带着对父亲的无限牵挂,登上了南去的列车。在郑州转车的时候,他想给家里挂个电话,听筒都拿起来了,又放下了。冥冥中他似乎有一种预感,他实在牵挂重病的父亲,可又怕预感被证实。火车到达湖北十堰,因转车要耽搁一天,在旅馆他悬着一颗心再次拿起电话,犹豫了半天,又放下了。一直到了郧西县,他实在忍不住了,和当地政府接上头后,便心情忐忑地给家里挂通了电话。他刚说了一句:"我是光杰……"听筒那头的妻子便呜呜地哭出了声。原来,他走后的第二天,父亲病情突然加重,因抢救不力溘然长逝了。临终前,老人把儿女们一一叫到床前,逐一嘱托。五弟死活不进去,哭着喊着:"二哥还没回来呢,爸不能闭眼,见不到我和二哥,爸爸不会走啊……"
       在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里,陈光杰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个不停。服务小姐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走过来关切地递过一杯水问:"怎么了,您不舒服吗?"陈光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没事,我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坐了一会儿,他来到大厅外。
       深秋的子夜,天空幽深而高不可测,仿佛要离开人间飘升而去。几粒寒星镶嵌其间,闪烁出一束束淡青色的光,更为沉寂的秋夜增添了几抹忧郁。
       陈光杰在冷风中伫立,听任泪水簌簌而落,幼时的情景一幕幕在脑际闪过。有顷,面向北方,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爸,不孝儿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许久,他才回到大厅。先给监狱的政委挂了电话,汇报了工作进程;又给家里挂了电话,说:"领导让我马上回去,但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没有见到马良英,任务还没完成,等明儿我接到了马良英,一分钟我也不会耽搁。弟兄们多分心劳神吧。"挂断电话,他又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大厅,一直到东方泛白才回到客房。
       早晨,天突然变了脸。一时,狂风大作,大雨滂沱。山路上更是泥石横流,坡陡路滑。去接马良英的吉普车在山道上开开停停,几个人时常得下车搬石清障,陈光杰一如既往,不时和大家开着玩笑。
       过一条小溪时,因为雨大,已水深近尺,汽车熄了火。陈光杰下车对随行的电视台女记者说,我背你过去。女记者有些过意不去,陈光杰一个骑马蹲裆式站在水中,来吧,谁让我的块头儿最大呢!一扭脸,又对同行的局办公室郭主任说,不过,回去后可别向我老婆打"小报告",不然,跪了搓板儿找你们算账!
       因为有了陈光杰,一路上才笑声不断。
       上午九点,他们在一个四壁土坯,屋顶透亮,没有一张桌椅的山村小学里接到了马良英,回到郧西县城住下后准备次日起程返津。一到旅馆,陈光杰便把郭主任拉进一个房间,关上门,只说了一句:"我跟你说个事儿……"便呜咽失声,泪流满面,"我……我爹已经过去两天了!"
       郭主任一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晚上。"陈光杰捂着脸痛哭失声。
       "你,你怎么不早说?"郭主任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他知道,陈光杰是有名的孝子,他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一路谈笑风生的他,心中充满了这么巨大的悲痛。他是怕影响大家的情绪啊!
       "什么也别说了,马良英接到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快放我走吧!我一分一秒也呆不住了!"
       郭主任攥着陈光杰的手:"走吧,快走!我给你开封介绍信说明情况,请沿途车站给予方便……"
       料理完丧事,陈光杰上班的第一天,刚刚在办公室坐下,门口就有犯人喊:"报告!"
       "进来。"陈光杰抬眼一看,见是刘金虎。他进来也不说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流着泪说:"陈大队,为了我,你爸爸倒头你都没在跟前儿,我,我什么也不说了,我给您磕头!"
       陈光杰忍住悲痛把他扶起来,说:"刘金虎,起来吧!你只要好好改造,比给我磕头强……"
       无法补偿的悔恨
       郑长林是在开完犯人减刑大会后才觉得心里似乎搁着一件事。
       犯人减刑,在天津监狱有着一套严格的操作程序,先是由犯人根据各自的表现评定计分,由队长审核;分数积累到一定数量,够减刑条件了,再由分监区、监区、监狱直至监狱局逐级审核,最后报法院裁定。为了做到公正,每次减刑的情况都要在监狱内公布,犯人如认为有营私舞弊现象,可通过监区长信箱、监狱长信箱和检察院驻监检察组投诉;同时,监狱还聘请了社会监督员,对每一次犯人减刑的情况进行监督,一旦发现有贪赃枉法事件,则严惩不贷。
       所以,犯人减刑大会,无疑为犯人翘首企盼;同时,也是促进犯人认真改造的一个有利契机。减了刑的要谈话,让他们再接再厉,珍惜已经取得的成绩;没有减刑的也要谈话,让他们明确差距,不要自暴自弃。这几天,郑长林忙得不行。当狱警,平时和犯人泡在一起,三天连一个夜班,没有节假日,没有倒休,一旦有什么活动或情况,更得连轴转。
       他推着自行车往外走。每天中午,他都要赶回家里吃饭,单位有食堂,但两三块钱的一个菜他吃不起,每月几百元的工资,要供养女儿,再加上爱人有病,手头老紧巴巴的。想起爱人的病,他忽然一拍脑门,噢,对了,爱人去医院看病,约好了中午在监狱门口等他的。这一阵子爱人的腰疼病越来越厉害,止痛片已经不管用了,一个月前就说好陪爱人去医院认真检查检查,无奈新关进来的两个犯人老是寻衅闹事,其中一个竟半夜把一壶开水浇在了另一个犯人的头上,要处罚,要教育;接着,又是筹备减刑大会,报材料、写总结、找犯人谈话。今天早晨,爱人的腰疼得实在受不了了,走路得扶着墙,他才急忙从监狱要了一辆车,让孩子的舅妈陪着去了医院。
       "怎么样?这么晚才回来。"
       "嘛事没有。"妻子艰难地从车上下来,乐呵呵地回答。
       妻子就是这样,天生的乐天派。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她有一天早晨起来头疼,正好郑长林下夜班回家,于是推着自行车陪她去医院。走到半路上,妻子一头从自行车的后支架上栽下来,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省人事。郑长林吓坏了,急忙就近借了一辆小推车,一路小跑着把妻子送到医院,一检查,产前抽疯。医生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郑长林说大人孩子我全要!动手术签字的时候,郑长林的手直哆嗦,半两沉的笔一下子变得重似千斤。苍天保佑,剖腹产下一个女婴,在暖箱里呆了十几天,竟活了,大人也平安无事。事后,郑长林谈起这件事还心有余悸,那天如果不是自己正巧回家,妻子就难说了。妻子却乐呵呵地说:"孩子是因为想他爹,要早点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嘛,命大,咱不是说好了吗,等孩子工作了,你也退了休,咱们攒下点钱还要出去旅游呢!你可不要赖账!"
       是的,自己欠妻子的实在太多了。因为忙,谈恋爱的时候,没有请妻子看过一场电影,没有上过一次饭店。自己爱吃死面烙饼,辣子炒土豆;妻子每天就利用午休时间给他做,她妹妹逗她:"姐,大热的天,你天天蹲在灶前烧火烙大饼,热不热啊!"她听了只是抿着嘴笑。结婚时,没有彩礼,没有迎亲的汽车,妻子挎着一个小包儿,里面放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自己走着进了那间简陋的小屋。郑长林送给妻子的惟一一件定情物,只是一件毛背心。后来,妻子生下女儿,五十六天后就把孩子送进托儿所,自己也上了班。她换了一份工作,焊塑料盆。所以换,就是因为每天可以补助两角四分的菜票,她每天中午吃咸菜,啃窝头,却把因为有毒作业补助的那个菜带回来给丈夫吃。
       望着从车上艰难走下来的妻子,郑长林有些不踏实,他看见小孩的舅妈脸色也阴沉着,像有什么话要说。晚上,他打了一个电话,孩子的舅妈说,你嘛也别问了,明儿个带嫂子再到空军医院去检查检查,要是没大毛病,咱心里不是也踏实吗?他觉得对方说的话有些怪,一夜便无眠。第二天,请了半天假又陪爱人去了医院。检查完,医生把郑长林叫到另一个房间,绷着脸问,你知道你爱人得的是嘛病吗?他一看大夫的神态,心中有些忐忑,便回答,不知道。大夫瞪他一眼,长叹一口气,告诉你,她是骨癌晚期!郑长林傻了,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不出来话。大夫扶扶眼镜,半是无奈半是责备地说,怎么这么晚了才来看?唉,想吃点什么给她做点什么吧!
       郑长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倒是妻子平静,对坐在身边的丈夫说:"长林啊,我得的嘛病我心里清楚,你也用不着再瞒我,只是我走了,扔下你们爷儿俩可怎么过呢?"
       长林心里一酸,直想哭。他怕自己一哭,妻子更难受,便扭过脸,用牙紧紧咬住下嘴唇,强忍住眼泪。但一想到与自己朝夕相伴、患难与共十几年的妻子将不久于人世,难以抑制的悲痛便如潮水一样撞击自己的胸口,终于,漫过了理智的闸门,如山洪一样咆啸而出,他呜呜地哭出了声。上初一的女儿放学回家,听说妈妈得了癌,摇晃着爸爸的肩头,哭喊着:"爸,妈是得的这个病吗?不是,对吗?妈这么好,干吗得了这个病啊!爸,我妈总腰疼,一疼起来就双手摁着床沿,一头一头的汗,不让我告诉你,她怕你分心,我,我不该听妈的话,要是早告诉你,妈的病也不至于这么厉害啊!"妻子也呜咽失声,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辛辛苦苦,为嘛让我得了这个病?为嘛,老天不公啊!过了一会儿,妻子又忍住泪,说我走了,你再找一个心眼好的。长林忍住哭,你说嘛呢?我要是得了这个病,你也再找一个吗?妻子深情地望一眼丈夫,说我不找。我这一辈子就找你一个。可是你不行,你只能当爹,不能当娘,孩子小你撑不起这个家啊!没有女人,这家还算什么家……
       晚上,妻子疼得睡不着觉,像青蛙一样趴在床上。她让丈夫打电话叫来娘家的弟妹,指指床头的柜子,对弟妹说,那里有点毛线,是我准备给他织毛衣的,来不及了,你给他织上吧。又转过脸对当派出所所长的弟弟说,你姐夫太实诚,老实巴交的,就知道工作,你外甥女体格不好,将来你帮她找个轻省一点的工作。这爷儿俩,我都托付给你了,你帮着照看点吧!弟妹俩一边流泪,一边默默点头。
       第二天,妻子要去住院了,早晨五点多钟她就挣扎着下了地,把丈夫和女儿的一堆换洗衣服放进洗衣机。长林急了,一把拔下洗衣机的插销,你怎么还干活儿呢!妻子无限留恋地将屋子扫视了一遍,轻声说:"这是我的家呀。我这一走,可真闪了你们爷儿俩。"
       监狱派一辆面包车送妻子住进医院。
       妻子的病情日益严重。大夫说,她的骨头都已经酥了,最多,生命能再延续一个月,还要配合化疗。妻弟对长林说:"姐夫,别给俺姐化疗了,她就喜爱那头头发,让她带着那头头发走吧……"
       妻子决意出院,她太留恋这个世界,留恋那个虽然简陋,但却寄托了她无限深情的家了。回到家,她疼得躺不住,长林扶她坐起,她疼极了,两手使劲摁床,说不出一句话。等疼过了那阵,才强打精神说:"长林,今天中午咱们吃顿面条吧!"面条做好了,妻子艰难地挑起一撮面,一边往嘴里送着一边说:"长林,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吃面条吗?今天,是萌萌的生日啊!"
       萌萌是他弟弟的孩子。
       又过了两天,妻子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趴在床上,一个劲地喘气,她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那或许是生命最后的气息了。她伸出双手,仿佛要抓住即将逝去的生命。长林上前一步攥住妻子的手--这双手曾经那么纤细、柔嫩,如今却枯瘦如柴,青筋绽露,望一眼也让人心碎。妻子的嘴唇上下开合着,每吸进一口气,仿佛都要用很大气力,一双眼窝下陷的眼睛也变得迷离起来,最后,终于在长林的脸上落定,断断续续地说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妻子……"
       家里的女人们忙着趁她身体还没僵硬给她换衣服。换过衣服,长林的姐姐从里屋走出来,对已哭成泪人的长林说:"换下的棉衣棉裤还是结婚时婆家的陪嫁。"长林从小没了母亲,那是长林结婚时,姐姐一针一线缝好后送给弟媳的,她一穿就是十年。
       我是在杨柳青监狱的会议室见到已是副监区长的郑长林的,这个敦厚、朴实的中年汉子,今天提及妻子,仍唏嘘不止:"从发现她有病到死只有十天,在医院也只住了七天,我平时都干什么去了?我早干什么去了?我真恨我自己呀!我现在就怕歇班,歇班回到家,我的心里就难受,就想哭。"
       采访快结束时,他的寻呼机响了。他抹了一把眼泪,看了看寻呼机的显示屏,起身说:"对不起,监区里有点事儿,我先告辞了!"
       临出门时我问:"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郑长林停住脚步,转身回答:"祁玉琴。"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双眸一闪,仿佛点燃了两颗火星……
       为女儿下跪
       虎年阴历二十九的晚上。
       春节将至,节日的气氛已经随着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和肉香蔓延到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天津市李港监狱的监区里,犯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监舍楼里挂起了彩灯、彩带,春节联欢会的横幅也悬挂起来,不少犯人正最后一次串排自编自导的小节目,准备在明天的联欢会上一展风姿。
       监区长边吉臣在监区里转了一圈儿,对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布置了防范措施。回到办公室,端起茶杯刚刚喝了一口水,腰间的寻呼机就响了,他摘下来一看,是岳母家的电话号码。老太太有气喘病,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莫不是犯了病?他忙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却是岳母,一听到女婿的声音,老太太带着哭腔几乎喊起来:"吉臣,快回来吧,孩子够呛了!"边吉臣脑袋轰的一下,一时愣在那里。怎么可能呢,早晨自己临出家门的时候,她不是还和小朋友们一块儿玩跳绳吗?"吉臣!吉臣!"话筒里传来岳母撕心裂肺的声音:"快回来吧,孩子在地上打挺儿,怕是不行了!"边吉臣浑身一激灵,仿佛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他冲着听筒大喊了一声:"赶紧送医院!"便放下听筒,交待了两句工作,找了一辆车直奔医院。〖JP〗
       在观察室,边吉臣看到了女儿。她已经不抽疯了,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着液,像是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岳母和爱人惊魂未定,她们告诉吉臣,医生已经看过了,初步诊断为癫痫,已经打了针,让在观察室里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了。边吉臣摘下帽子,擦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感到心还突突的像一只奔兔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如果女儿有什么好歹,边吉臣真不知道如何面对。
       自从一九八三年从天津市司法警官学校毕业,分配到李港监狱当狱警,从队长、分监区长、副监区长到监区长,一步步干上来,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犯人,几乎所有的节假日,所有的星期天都是在监狱和犯人一起度过的。孩子十岁了,竟没有带她正正经经地玩过一天。天津市有个青少年活动中心,女儿想去,自己一次次答应,又一次次失约,连那么懂事的女儿都不高兴了,认为爸爸说话不算话。也不是连半天的时间都抽不出,只是在监狱太劳累,回到家就想在床上躺着。每逢这时,懂事的女儿就会为爸爸脱去鞋,盖上被子,如果是夏天,还会拿来扇子为爸爸扇凉。她知道爸爸累,带领三十名民警管着六百多名犯人。这六百多名犯人可不像六百多名孩子,难管得很,打架的、想自杀的、想逃跑的,爸爸每天要操多少心,劳多少神啊!所以,家里改善伙食,女儿舍不得吃总要给爸爸留着,有时一留两三天,边吉臣值班回不了家,等回家一吃,都变味了。而在家里时,边吉臣的烟常常"失踪",因为女儿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她希望爸爸的身体棒棒的,像一头牛!
       望着女儿熟睡的面容,边吉臣在心里默默发誓,等女儿好了,一定要带女儿去一次青少年活动中心,高高兴兴地玩一天,女儿想吃啥,就吃啥;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女儿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边吉臣忙起身为女儿掖掖被单。在把女儿的手往被单里掖时,边吉臣的心忽悠一下,唉,女儿的胳膊怎么这么软,像面条一样一点点感觉也没有?他再去抬抬女儿的另一只胳膊,和这只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急忙找来值班的大夫,大夫一检查也紧张了,孩子哪里是熟睡,分明是昏迷了!大夫怀疑是脑血管破裂,建议赶快送专科医院。
       在专科医院的急诊室,被叫醒的值班护士睁着惺忪的睡眼对抱着女儿的边吉臣说:"送儿童医院吧,我们不管。"边吉臣急了,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跪在地上的边吉臣浑身战栗,不仅仅是因为紧张,还因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感掠过心头。他恨自己,膝下莫非生着软骨,怎么能在众人面前屈身下跪?可是,那似乱箭穿心的羞耻感很快就被排天巨浪一般的父爱漫过了,并冲刷的没有了一丝踪影:"大夫,赶快救救孩子吧!孩子快不行了,我求求您了!"值班护士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告诉你了,送儿童医院!"边吉臣没有想到,他竟遇到了这样一个"冷血动物"!他恨得咬牙,想问问她,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是不是也有父母儿女?但看着怀中的女儿正从嘴角往外吐着白沫,便狠狠瞪了值班护士一眼,抹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身跑到了街上拦车。在儿童医院一照片子,大面积脑出血,儿童医院治不了,又重新送回了专科医院。此时,东方已经泛白。
       年三十上午八点,女儿被推进了手术室。
       进手术室前,大夫让边吉臣签字。大夫说,孩子是脑血管畸形突然破裂,瞳孔已经放大,人够呛了,他们会尽全力抢救,但让边吉臣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边吉臣含着泪签完字,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手术做了四个小时,边吉臣和妻子手攥着手,哭了四个小时。
       边吉臣,本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那一年,监区里的一个犯人称霸,将另一个犯人打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儿,边吉臣二话没说,关了他的禁闭。那犯人口吐狂言:"我马三长这么大,管我的人还没生下来呢!"边吉臣回答:"制不服你,我就不穿这身警服了!""告诉你,我虽进来了,我的兄弟们可没有全进来,你的脑袋不是肉长的?不怕给你凿个洞!"边吉臣冷笑一声,"笑话,怕死我就不穿这身警服了!"那犯人虽然气焰嚣张,但被边吉臣连关了三次禁闭后,老实了,找边吉臣要求提训,耷拉着脑袋说:"边大队,我服了。希望能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后来他刑满释放后,觉得边吉臣让他在监狱里栽了面儿,扬言要报复边吉臣。有一天,他把电话打到边吉臣的办公室:"边吉臣吗,我是马三啊!找你有些日子了,想会会你!"边吉臣说:"行啊,你说在哪儿啊!""晚上,我在巨龙歌舞厅一号包房等你!"边吉臣把情况向监狱长做了汇报。监狱长说,要去,带上枪,再带上保卫科的两名民警。边吉臣一笑,那样叫他小看了咱们,我一人去。监狱长不准,边吉臣下班后还是换上便衣"单刀赴会"了。他一脚踹开一号包房的门,马三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党一见神色威严的边吉臣,傻了!他们没想到边吉臣敢来,而且赤手空拳,只身一人。"你们不是想会会我吗?怎么个会法?今天我这一百多斤就打算搁这了!"那马三大惊失色,又点烟又敬茶,"边大队,我没想到你会来,你是条好汉,我服了。"事后,有人问边吉臣,怕不怕?边吉臣微微一笑,有嘛可怕的?邪不压正!
       可是今天,边吉臣心里真是怕极了。他怕女儿离开自己!平时没有感觉,一到生离死别,他才真正意识到了,女儿在他心中有多重多重的分量!如果自己的生命可以换取女儿的生命,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女儿总算被抢救过来了,但半边身子不能动,也不会说话。女儿住院期间,边吉臣一有时间就陪在女儿身边。女儿说不出话,他就写了许多小纸条,上面分别写上:喝水、吃水果、小便……过一会儿便拿给女儿看一遍;女儿右手的功能没有丧失,有什么需要,就用右手指相关的纸条。边吉臣真后悔,在女儿能够说话的时候,自己却没有能像现在这样陪在她的身边,听她对自己说上一千火车的话语;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用一万盘的磁带录下女儿珠落玉盘似的笑声,银铃叮当一样的话语,以为永久的珍存。当初自己干什么去了,干什么去了?
       那一天,守护了女儿一夜的边吉臣实在太困了,天快亮时趴在女儿的床边睡去。中,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膜,有如天籁。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女儿正望着自己,在一声声呼唤:"爸……爸,爸爸!"边吉臣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下篇:铁血警魂
       远古时,有一座大森林起了火,大量的树木被烧着,动物们四散逃窜。林中有一只雉鸡却挺身而出,它飞向远处的河,把自己的羽毛湿透了,再飞入森林灭火,如此往返,不以为苦。天帝问它:你这样做为了什么?雉鸡回答说:我只想扑灭这场大火,好让森林中的动物都能有安身立命之处。天帝又问:凭你微薄的力量,怎么能扑灭这场山火呢?你打算干到什么时候?雉鸡回答:我会一直这样飞来飞去,取水救火,一直到我飞不动了,死了,才会止息。
       多少年来,我常常为这个故事所感动。把犯罪比做山火,把狱警比做雉鸡,当然并不贴切。然而,狱警们面对邪恶所表现出来的献身精神,确实如雉鸡一样令人动容。
       --摘自采访笔记
       生死一瞬间
       "丁零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河西监狱狱政科科长尹宝富一把抓过听筒,还没来得及说话,话筒里就传出急切的声音:"喂,我是值班室!有犯人上房了!"
       尹宝富一听,急忙放下电话,从衣架上抄起衣服就往门外跑。
       狱政科专门负责管理犯人。作为科长,尹宝富几十年如一日,不分昼夜,带领科内民警查监房、查现场、查岗楼、查狱墙,足迹踏遍监区每一个角落,对全监的警戒设备、地理布局、要害部位了如指掌。每月一次调犯他都亲自坐镇指挥,监管防范基础工作也常抓不懈,制定了监房管理、犯人通讯等一整套监管制度和安全防范措施。不过,由于这些年犯人的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法盲加流氓的比例逐渐加重,经狱警们深入细致的工作,虽然大多数犯人能够认罪服法积极改造,但仍有一些罪犯冥顽不化,抗拒改造,狱内案件时有发生,促进犯人改造和打击狱内犯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缺一不可。而处理各种突发性事变,则是尹宝富的重要工作内容之一。
       尹宝富一边跑,一边向前来报告的民警询问,等跑到事发地点,他已经基本摸清了情况:闹事的犯人叫王金,今年三十岁,曾因盗窃与打架两次被拘留,一次被劳教。后来,又因强奸罪被判刑。前不久,因调动劳作岗位,对犯人组长王欣玉、刘波心怀不满,工作中消极怠工,寻衅滋事。经主管民警做工作,王金表面上承认了错误。没想到,今天下午三点多钟,趁犯人们去洗澡之机,他爬上十一米多高的砂处理车间房顶,企图以跳楼自杀威胁政府。
       尹宝富听完情况介绍,脑海中立时闪出了王金的形象:那是一个性格凶残、固执又颇有心机的犯人,个头儿不高,一脸横肉,眼睛总爱眯眯着,像是没有睡醒,但闪现的目光却狡猾而阴沉。
       王金见狱政科长来了,气焰更为嚣张:"好,当官儿的也来了,有嘛招儿你们就使吧,大爷奉陪!"
       尹宝富叫上三名民警开始往房上爬,想去做犯人的工作。监狱是"火山口"、"炸药库",每当遇到一些重大险情,尹宝富总是一马当先。那年,四大队犯人柳忠义为逃避劳动,爬上十多米高的厂房顶,也是以死要挟干部。正要下班的尹宝富接到报告立即赶赴现场,不顾民警阻拦,爬上房顶,顶着骄阳烈日,与犯人面对面长谈两个多小时,促使他转变了立场,同意接受处理。近几年,几起犯人企图以跳楼自杀威胁政府的事件,都是他率先上房做通了犯人的思想工作,防止了恶性事故的发生。此刻,尹宝富又是冲在最前面。不料想,王犯见有民警上房,立即站到女儿墙上,大声喊道:"谁也别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
       尹宝富忙站住对王犯说:"你有什么想不通的问题,可以跟我讲,我帮你解决,年纪轻轻的,何必走这条路。"
       王金眼珠一转,说:"那好,你叫他们几个回避一下,我单独和你谈。"
       尹宝富为了避免发生恶性事故,点点头说好,我和你单独谈。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另外三名民警,让他们暂时撤到低四米的下层房顶隐蔽监视。随后对王犯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小组长挤对我,我跟他们没完。"
       "他们怎么挤对你的?有具体事实吗?"尹宝富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和缓,以防激怒了犯人。本来,王金抗拒改造,扬言跳楼自杀,即使死了,也是咎由自取,尹宝富并没有多大责任;但是想到犯人还年轻,且刑期又不长了,一心想挽救他。
       王金想了想,具体事实确实无从谈起,又不甘心,便蛮不讲理地提出要求:"你们叫我下去也不难,你们把王欣玉、刘波带到房下,用电警棍电他们,什么时候我看得舒服了,什么时候我就下去!"
       尹宝富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你这是无理要求!民警使用警械具必须符合规定,要严格按照政府规定办事,怎么能凭你一句话,就去随便电人!"见王金不说话,又劝他,有什么问题下去再说,如果你说的属实,犯人小组长确有问题,一定严肃处理。
       王金无言以对,坐在女儿墙上抬头望天。
       尹宝富一步步走过去,在距离王金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也坐在女儿墙上和他聊起了家常。讲完家庭责任又讲个人前途,王金听着,低头不语。为了进一步缓和气氛,尹宝富把烟和打火机扔过去,王犯接住,抽了一支,又续了一支,然后把烟蒂向房下一扔,说,好,尹科长,我听你的。说着,站起身。尹宝富也警惕地站起身,背靠墙,想闪身让王金过去。冷不防,王金像恶狼一样猛地扑过来,尹宝富下意识地一闪,又坐到了女儿墙上,与王金抱打在一起。毕竟是四十五岁的人了,又处于劣势,被王金抱住双腿就往楼下扔去。尹宝富急忙用双手紧紧扒住女儿墙,全身悬挂在房山上。凶狠的罪犯拼命抠下尹宝富的左手,使其只能靠右臂支撑着全身的重量,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就在罪犯欲用脚狠踩尹宝富的右手时,埋伏在下层房顶的民警及时冲了过来,如猛虎下山一般,把王金扑倒在地上,迅速制服;并救起了尹宝富……
       我原以为,有着过人胆量的尹宝富应该是一位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至少应如陈光杰一般强悍。没想到,站到我面前的这位狱政科长却显得那样孱弱,他身材削瘦,面容清癯,戴一副近视眼镜,稀疏的头发中已夹杂了根根银丝,如果脱下那身略显肥大的警服,活脱脱一位教书先生。
       尹宝富确是一位非常仁厚的警官。
       他虽然对犯人的管理敢抓敢管,但又对犯人有着父兄一样的胸怀。冬天抓防寒御冻,夏天抓防暑降温,还想方设法为犯人的监舍解决了纱窗、蚊香,让他们劳作一天能休息好,犯人如果在生活上有了困难,他不解决好觉也睡不踏实。
       我实在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位警官竟然差点死于非命,而在凶狠的罪犯面前,他竟如大山一样巍峨。当我问及每次身处险境和罪犯面对面谈话时,感到没感到过害怕?因为他面对的毕竟是敢于铤而走险、以身试法的罪犯,他只是微微一笑,点燃一支烟,悠然吐出一口,缓缓地说了一句边吉臣也说过的话:
       "怕死,我就不穿这身警服了!"
       黑暗与光明的厮杀
       一九九六年十月十四日。凌晨。
       夜色并未完全隐退,朦胧中,河西监狱高耸的狱墙和岗楼清晰可辨,一切似乎都如往常一样。然而,岗楼上武警战士自动步枪的保险已经打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监区,狱警们也比往日要多,他们一个个神情肃穆,手提警具穿梭在一个个监号之间,出早工的犯人们已经被全部集中起来了,在狱警的严密监视下逐一验身。一个被判无期的重刑犯被一举拿下,他的头上有一道伤口,正往外渗着鲜血;又有两个重刑犯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也被狱警一一擒获,他们的身上也有几处新鲜的伤口……
       一个小时以前,黑夜曾孕育了一起罪恶的阴谋--
       那天年夜刚过。监区里异常寂静。月色如银,洒下一地树影,除偶尔有夏虫"嘟嘟"的鸣叫外,杳无人声。在供应站备值的民警邓昌贵正在沉睡,中忽然听到有人急切的叫门声,像是值班工人郭有:"老邓,快开门,快!"是仓库失火了?还是被盗了?邓昌贵从郭有急切的叫门声中意识到可能有情况发生,忙翻身下床,穿着裤衩背心跑去把门打开,冷不防,闯进三个身穿警服的陌生人。
       这三个人是在押犯李勇、王石山和刘闯,他们关在同一个监号里,入监后一直抗拒改造,密谋脱逃。经过长时间"踩点",趁今天出早工撬门溜进一个民警办公室,偷了三身警服,换上后打算蒙混出逃。不想,在第一道警戒线就被值班的民警拦住了,向他们要证件。"咳,我们不是一大队的吗?谁还整天把证件揣在兜里?"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李勇掏出一支烟点燃,又递了一支给值班民警,"刚下班。都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何必这么较真儿!"值班民警接过烟,却避开了李勇伸过来的冒着火苗的打火机,说:"既然都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你就应该知道监狱的规定,没有证件,我不能放你们出去!"李勇还要纠缠,刘闯怕他多说露馅,就接过话头说:"人家也是按规定办事。得,咱们回去取证件。"说罢,三个人转身往回走。他们没有想到会碰了一鼻子灰,眼看东方已经开始泛白,一旦天亮,再想脱逃就比登天还难,不由得心焦气躁,如锅上的蚂蚁。他们沿着狱墙走了一段儿,想翻墙出逃的想法也破灭了,不用说那五米多高的狱墙陡峭如削,根本就攀不上去,即便攀上去了,几千瓦的电网也无法逾越。这时,他们转到了供应站的小院门口,探头往里一看,见院子里的绳子上晾有女人的衣服,三个罪犯一合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冲进小院,是男的就杀掉,是女的就留做人质,等天亮了再和警方讨价还价,说不定还有一线生路。于是,他们想欺骗值班的工人骗开邓昌贵的门,然后把值班工人打昏,进屋后再收拾邓昌贵。
       "你们是干什么的?"邓昌贵退后一步问。
       三个人并不搭话,王石山随手关上门,身子往后一靠,又牢牢把门顶住。李勇和刘闯嗖的一声拔出两把一尺长的扁铲,双双刺向邓昌贵的前胸。
       邓昌贵明白了,这是三名企图脱逃的罪犯。躲闪已经来不及了。邓昌贵伸手紧紧攥住刺过来的扁铲,谁知扁铲的顶端是锋利的刀刃,手一抓上,血立时淌了出来。
       "捅死他!捅死他!"
       李刘二犯紧握扁铲的把用劲拧动,邓昌贵的双手疼得钻心,黏糊糊的鲜血顺着手指缝往下滴,他渐渐感到臂力不支,扁铲不断拧动,捅破了他的肚子。
       就这样完了吗?邓昌贵睁着喷火的眼睛,没有丝毫的胆怯,有的只是仇恨。他看上去是那么普通:一米六五的身高,一副憨厚的面孔,平时他总是乐呵呵的,当兵四年,摸爬滚打冲在前,是一个守纪律、功夫硬的好士兵;从警以来,兢兢业业,尽职尽责,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好民警。那一年,一批在广州作案的罪犯被遣送回东北原籍,要在天津停留换车,为确保安全,上级将看押任务交给了监狱防暴队。时任防暴队二班长的邓昌贵正在发高烧,领导上让他留守,他死活不肯,硬是挺着虚弱的身体在寒风中足足站了六个多小时,直到火车安全离站。此刻,赤手空拳对锋刀利刃,罪犯三个穷凶极恶,他孤身一人身薄力单,无论情势还是装备,他都处于绝对劣势,但他没有惊慌失措,头脑异常清晰。两军相逢勇者胜!他明白,自己只要稍一松懈,就会被置于死地。
       邓昌贵双手仍死命攥住扁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这样倒下,绝对不能!李刘二犯又猛力一刺,邓昌贵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拌,仰面倒地。由于他没有松手,那两个罪犯也被拽倒在地。其中一个挣扎着想站起来,被邓昌贵飞起一脚,正踢中他的小腹,那家伙"哎哟"一声被踹出去老远倒在地上。邓昌贵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跃而起,手持夺过来的扁铲向另一个倒在地上的罪犯捅去。这时,王石山扑过来了,从背后死死抱住他,李勇从地上爬起来,顺手从啤酒箱里抽出一瓶啤酒,抡圆了向邓昌贵的脑袋砸了下来,只听"嘭"的一声闷响,邓昌贵眼前一黑,双腿一软跪了下去,血水和啤酒顺着他的脑袋淌下,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竟奇迹般地又站了起来,抄起两瓶啤酒大吼着左右开弓抡了起来,一瓶啤酒正砸在李勇的头上,他"嗷"地叫了一声捂着脑袋蹲下身。
       三个罪犯傻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小个子警察竟这样顽强。进门之初,他们本来以为杀死他不过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不料想,他已经成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面对着他,自己倒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撤!"王石山转身跑出屋子。
       邓昌贵大叫着追了出来,他浑身是伤,满脸是血,在黎明的曙光中,仿佛是一座巍峨的铁塔,一块高耸的丰碑,他手中仍挥舞着啤酒瓶,呼啸生风,寒气逼人。王石山一看这阵势,知道只要他还剩一口气也甩不掉,便抄起院内的一把铁锹向邓昌贵头上砍来,邓昌贵一闪,铁锹砍在嘴上,牙被铲掉了,接着,头部、颈部、胸部又被砍伤多处;邓昌贵在混战中也抄起了一把铁锹,横着抡起来,使罪犯不得近身,但他毕竟负伤多处,失血太多,体力渐渐不支。这时,刘闯又抄起一个铁架子,朝邓昌贵的头上狠狠砸去,邓昌贵倒下去了,三个罪犯仓惶而逃,想溜回监号蒙混过关。邓昌贵恍惚中,看见罪犯逃出了院子,又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举着铁锹追出两三步,再一次倒在地上……
       邓昌贵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经检查,他全身负伤二十七处,伤口最深处达七八厘米。望着守候在床头的战友,身上缠满绷带的邓昌贵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来。
       政委知道他的心思,忍住泪,轻轻拍拍他的手,说:
       "昌贵,放心吧,三个罪犯全抓住了。他们不会跑到社会上去危害群众了!"
       邓昌贵听了,点点头,长长吁出一口气。
       枪声,在繁华的街头响起
       河西监狱保卫科副科长窦立生值了一宿班,又处理了科里的一些日常事务,回到家,刚刚端起老伴热了几次的豆浆,腰间的寻呼机就响了:"速归,有紧急任务。"
       老伴有些不高兴:"这么干,不要命了?"
       窦立生赶紧喝了几口豆浆,又往嘴里塞了一根油条,边嚼边穿衣服。也难怪老伴心疼,自从监狱建立起监狱长、职能科室中层领导和专职巡逻队三级夜巡夜查制度以后,一年多来,无论酷暑严寒、风雪雨夜,他一直积极参加,偌大监区巡视一次,就需要一个小时,一夜七八次巡查,加起来要走七八十里路,五十多岁的人了,又有腰肌劳损和坐骨神经痛,一回到家,就像散了架一样。不过,监狱领导很体察他的劳累,他刚回到家,就打呼机呼他,肯定是有什么重要任务。
       一走进监狱长室,窦立生就认定自己的预感不错。监狱的主要领导全在,而且一向乐天的监狱长今天格外严肃,脸色阴沉着,仿佛正孕育着一场急风暴雨。见了窦立生也只是用眼神草草打了一个招呼,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情况:
       "老窦啊!闫新州脱逃了!"
       尽管窦立生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一听监狱长的话,还是不由得一愣。犯人脱逃,这在监狱算是重大事故,再说,闫新州何许人也?一宗枪支贩卖案的主犯,带有黑社会性质犯罪团伙的"老大",一旦流入社会,不知将带来何种严重后果!
       事情是这样的:因怀疑闫犯患有传染病,监狱医院医疗条件有限,便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决定送他到天津的传染病医院求治。今天早晨,由三名刚从警校毕业的青年狱警负责押解。走进诊室之前,三名青年狱警犯了第一个错误:他们违反规定把犯人的手铐打开了,因为闫犯苦苦请求,理由是如果戴着手铐,医生会不认真诊治;三名善良的警察真的以为闫犯的要求只是出于自尊心,他们万万也没有料到,这不过是他实施罪恶计划的关键一步。他们犯的第二个错误是在出诊室之后。好心的医生给了他们一瓶消毒药水,让他们出去之后洗洗手,以防感染了传染病。上警车之前,他们围在一起洗手。就在这时,闫犯撒腿就跑,而医院门口停着接应他的摩托车,那是闫犯利用亲属接见时,让家人预先安排好的,等狱警追出医院大门,闫犯已坐上摩托车的后座钻进了胡同。
       奇耻大辱!
       监狱领导颇为震怒,发誓一定要尽快将案犯捉拿归案,立即成立了追捕指挥部,由监狱局领导亲自挂帅,监狱长、政委坐镇指挥,紧急抽调精兵良将,会同公安局刑警队组成了追捕行动小组,窦立生则是追捕行动小组的重要成员。选择窦立生披挂上阵是有理由的,作为保卫科长,他主抓狱侦工作,面对狱内复杂的敌情犯情,刻苦钻研业务,破获了大量狱内案件,被誉为监狱大墙内的神鹰,曾多次立功受奖。
       听监狱长简单地介绍了案情,面对领导期待的目光,窦立生斩钉截铁地说:"请放心吧,闫新州就是钻到石头缝里,我也要把他抓回来!"
       窦立生立即深入调查研究,很快绘出了一张闫犯的关系网,复印数十份给参加追捕的民警人手一份。
       这个关系网中有一个叫魏冬的人,与闫犯的关系最"铁",闫犯脱逃后,魏冬也不知去向,据他快临产的老婆说,是和朋友到南边儿倒腾服装去了。窦立生和战友分析,认为他很有可能和闫犯在一起,于是加强了对他的监控力度。不久后的一天,通过技术手段截获了魏冬打给他老婆的一个电话,说老婆生产的时候,他要回家看看。窦立生及时向领导做了汇报,提议在他回家时抓捕他。多年的刑侦经验使窦立生有一种预感,追捕闫犯归案的突破口很可能会在魏冬的身上打开。那天,魏冬悄悄潜回天津,本打算住一晚上就走,没承想,半夜就被守候多日的警察从被窝里抓了出来。果然不出窦立生所料,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魏冬供出了闫新州正在郑州"避风",而那天正是魏冬开着摩托车接应闫新州脱逃的。
       马上赴郑州追捕。
       此时,窦立生和战友们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回家。不光窦立生他们,监狱长和政委也一直守候在指挥部里,困了,就和衣而眠。司法局局长兼监狱局第一政委刘广炬和罗昭局长也每天询问情况,坐镇指挥,根据新的情况及时做出部署。
       监狱长和窦立生开玩笑:"老窦啊,给家里挂个电话吧!不然,弟妹说要到报纸上去登寻人启事了!"
       窦立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此次追捕的是一宗贩枪的主犯,奸诈狡猾,心狠手毒,而且身上很可能有枪,一旦交起手来,凶吉难卜,何必告诉老伴让她跟着担心呢?
       夜里三点,万籁俱寂,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闪亮的街灯像是城市不眠的眼,注视着两辆挂着天津车牌的警车呼啸而去。
       临近中午,窦立生一行赶到郑州。一到市局,窦立生先让当地同行打开车库,把开来的警车藏好,才开始通报情况,请郑州市局派员协助擒拿逃犯。事后审迅闫犯时得知,窦立生的这一预防措施是非常有远见的,因为闫犯每天上下午各一次派人到市局院里看有无天津牌号的警车,他知道天津警方如果到郑州追捕他,肯定要先与郑州市局联系,一旦发现有天津警车,他就马上溜之大吉。悬之又悬的是,就在窦立生一行到达郑州市局半小时后,闫新州的表弟还在郑州市局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呢!
       在郑州同行的协助下,窦立生他们按照魏冬的指认,将闫新州藏匿的小屋控制起来,然后破门而入,但是晚了一步,闫新州已不见踪影。原来,魏冬潜回天津探望老婆后,狡猾的闫新州便转移了地点,他怕魏冬一旦落网,供出自己。
       线索断了,再审魏冬,闫新州在郑州有什么亲友,魏冬一脸茫然。大家心急如焚,难道又让这条泥鳅再次漏网不成?窦立生略一沉吟,说,找房主,通过房主找线索。经郑州同行配合,他们通过房主找到了租房人--闫新州一个同伙的表弟,外号猾子。抓猾子倒没费什么周折,但让其供出闫新州新的藏匿地点,又费了不少气力,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又把他的家人找来配合政策攻心,猾子才领着已化了装的民警们来到了闫新州的又一个落脚处。
       那是居民区里一座六层的灰色楼房。据猾子交待,闫新州住在三一室。布控后,窦立生他们在楼道里转了转,没有动静,命令猾子按约定的方式敲门,也无人应答。怎么回事?猾子说,闫新州肯定没走,他已经买好了第二天去云南方向的火车票,这个点儿,八成儿去吃饭了。窦立生看看表,已经晚上七点了,这才想起,从凌晨三点到现在,除了在车上每个人吃了一个面包,喝了一瓶矿泉水外,自己和弟兄们还水米未沾呢!肚子不由得咕咕叫了起来,对不起,忍着点吧!窦立生和天津同行商量,留一部分人在这里"蹲守",另一部分人到饭馆去查找。离这座居民楼不远,就有一个挺大的饭馆,据猾子交待,闫新州很爱吃这里的烧鳝段。
       兵分两路。窦立生他们开着一辆地方牌照的面包车来到饭馆外,正商量怎样去查找,忽然见有两个人用牙签剔着牙从饭馆里走出来,其中一个个子高的,穿一身黑色双排扣西装,穿一双铮亮的皮鞋,留一小平头,一双眼睛左右巡睃着,朦朦的暮色中,窦立生看他很像闫新州!同来的刑警队长说,我下去,闫新州不认识我。他下了车,两人刚一碰面,刑警队长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闫新州!那高个儿像突然被上紧了发条一样噌的掉头就跑,有如奔兔。"站住!不站住就开枪了!"窦立生和民警们紧追不舍并鸣枪警告,闫犯仍狂奔不止,眼看着就要跑进楼区了,一旦跑入楼区,势必会给追捕造成极大困难,弄得不好,还会伤及无辜,民警们只得照闫犯开枪。闫犯显然是中弹了,他往起一跳,随后便如入了地一样找不着了。窦立生和战友们将这一带封锁起来,找了半天,仍不见闫犯踪影,正纳闷间,忽听停在路边的一辆桑塔纳轿车下隐约传来呻吟声。原来,闫犯中弹后就势一滚,钻到了路旁的轿车底下,因为右肩负了伤,忍不住才呻吟起来……
       正值华灯初上的时分。车灯、霓虹灯、街灯交相辉映,汇成了一片光的海洋,仿佛是为夜色披起了一件华丽的斗篷;初夏略带一丝凉意的晚风中,夹带着一股股食物烹炒的香味,轻轻拂过民警们的脸颊,更使他们感到饥肠辘辘。
       "什么味儿,像是红烧猪肉。"一个刑警抽抽鼻子。
       "你鼻子真灵!这一说倒勾出我的馋虫了。怎么着,窦科长,请弟兄们撮一顿吧?"
       窦立生笑一笑,没有说话。他想起了老伴做的红烧猪肉,文火炖上半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那叫香。在押解闫犯赴医院的途中,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一个多月了,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个天天为自己担惊受怕会烧一手好菜的老伴儿;任务完成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原来对家是那么的依恋。"太好了!太好了!"老伴在电话里听丈夫说是执行追捕逃犯的任务,并已经抓住了逃犯,高兴得连声叫好。她哪里想到,此时的丈夫正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撕碎了,抛向半空。
       那是窦立生写给家人的遗嘱。执行这样的任务,生死常常难以预料……
       尾声:咀嚼牢骚
       结束采访的那个晚上,罗昭局长到我下榻的招待所看我。我说:"罗局长,谈谈你吧!"罗昭摆摆手,"还是好好写写我们的监狱警察吧!你还记得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曾问我,作为监狱局长,感受最深的是什么?当时我回答了你一点,就是要把犯人当人看;其实还有一点我没有说,那就是我们的民警太不容易了!我当时没有说,是怕影响了你的客观与公正。现在你采访完了,你可以用自己的感受来做出评判了。"
       是的,几天的采访,我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好几次,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抹去眼角的泪水,我逐渐理解了开始采访时监狱局宣传科任科长向我讲述的一件事:前不久,老局长刘海洲参加一个座谈会,谈及狱警的艰辛,这位从警三十六年的铮铮硬汉,话未出口已泪流满面。从当警察的那一天起,他就答应带妻子出去玩一次,可是直到他退休以后,才有条件履行自己的诺言。此时,夫妻俩的一头青丝已经变成了满头白发。
       他们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了,然而,他们的艰辛与委屈又为多少人所理解呢?
       "我们算嘛呀?狱卒,二等公民。"或许是多喝了两口酒,那天采访完用餐时,陈光杰这样对我说:"犯人关进来,十年二十年总有个刑期,可是一当上监狱警察,就没黑天没白夜地呆在大墙里头,等于判了个无期!"我在另一座监狱也听到过类似的牢骚,而发牢骚的则是监狱的政治处主任:"您说,我们干的这叫嘛活儿呀,抬头是犯人,低头是犯人,夜里睡着了,梦里头也是犯人,整天价在犯人堆里混,操心受累不说,还悬呢!"而边吉臣的手上,至今还攥着好几万的药费单子无法报销,那是为女儿治病欠下的债务。"犯人得了病,民警要跑前跑后为他挂号、取药,医药费全部由国家负担,想想自己呢!嗨,除了荣誉,什么也没有。"边吉臣对我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显出一丝无奈,这位司法部系统的先进典型,至今还和妻女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那天,当我问及他的年龄时,其实只有三十六岁的三级警督摸摸自己已日渐稀疏的头发和脸上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苦笑着自我解嘲:"你看我有四十多了吧?干我们这行的,显老!"
       是的,狱警就是这样一种职业,心理上的压力和体力上的超常付出,使他们比一般人要更多地透支生命。他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默默奉献,平时很难体现出劳作的成果,因为一个犯人的转变与改造往往要假以时日,一旦出了问题,却无法逃避责任。任科长告诉我,因麻痹大意使闫新州脱逃的那三名青年狱警,差一点以"玩忽职守罪"被送上法庭。现在,他们仍在停职反省,整天臊不搭的,为自己一时的过失而追悔和自责。"唉,当狱警是挣钱不多,责任不小!"
       类似的牢骚,我在采访过程中时有所闻。
       那天,任科长陪我去参观一所监狱的特别接见室。他问值班的民警,有特别接见的犯人吗?民警说有。说着,去敲一间接待室的门。好一会儿,门开了,犯人和前来探视他的妻子红着脸站在我们面前。屋子里边,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被褥全部是新洗的,一客一换。值班民警说,瞧,犯人表现好了,还可以获准有三天和家属团聚的日子呢,当狱警的要是有了任务,个把月回不了一趟家不是常事吗?所以说,干什么也别干狱警!
       说归说,但他们珍惜身上的这身警服,头顶的那枚国徽。一旦正义与法律发出呼唤的时候,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依然会毫无保留地奉献出自己的汗与血乃至整个生命!
       狱警的牢骚,其实是一枚被岁月的忧欢浸泡与风干的橄榄,咀嚼着它,会引发我们多少绵长的感慨与思索啊!
       行文至此,正是天边泛白的冬日黎明。飘飘洒洒下了一夜的一场大雪悄然而住,搁笔临窗,路上还没有行人,但见裸雪无痕,茫茫苍苍,把个整座城市装扮得分外洁净、肃穆。我凝视良久,忽然觉得,狱警的心灵世界不是和这无痕的裸雪一样吗--纯净、真实,于萧瑟中孕育着憧憬,在冷峻里饱含着深情……〔责任编辑 杨 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