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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城市社会与文化研究”笔谈]晚明苏州城市的人文形态
作者:查清华

《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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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代苏州府城附郭有吴县与长州两县。苏州府,苏州巡抚驻节之地和苏州府府治所在地,吴县、长州县治也设在府城。公安派领袖袁宏道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二十三年令吴,为官二载,卸任后游吴越年余。期间作品,分别辑入《锦帆集》与《解脱集》,此后又有一些追忆吴门篇什。这些诗作,从不同侧面映现出晚明苏州城市的人文形态。
       晴日园林放好春,馆娃宫里拾香尘——城市里的胜迹
       吴中明山秀水,汇江南之胜,毓自然之灵。历代文人雅士常将自我融入其中,在与大化的契合中领略自然界的清澄美好,体会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带来的自得之乐。袁宏道,这位正值青春韶华的性情诗人,虽有挥之不去的惆怅,但他不能不被人间天堂的美景所深深吸引。
       物换星移,春秋代序,最能抒写苏州江南诗性气质的季节,显然是春天了:
       溪潋潋,草茙茙,野桃露滴珊瑚红。花气晓腥鱼子浪,柳枝晴扇麦苗风。美人罗袖扑香菜,科斗旋旋丁子尾。百舌欲止复冲人,一声滴溜芳蹊里。(《春江引》)
       芊草如氈毛花欲舞,淡烟垂幕柳高眠。(《闲居杂题》其二)
       一番丹蘂一番泥,何处垂杨无马嘶。芍药有香兼有态,山鸡能舞也能啼。(《闲居杂题》其四)
       好色,好音,好味,好形,丰富而灵动,自然洋溢着生趣,生命显现着自由。江南的春季,即使在荒园,也飘洒着生动的气息:“寒食春犹烂,东风草自芊。花燃无焰火,柳吐不机绵。”(《荒园独步》)这是造化对江南的恩赐。一叶且或迎意,虫声又足动心,忙碌穿梭在都市里的人们,就算有再多尘累,再多不快,对此情境,也能感受到生命的珍贵和生活的美好。
       日月叠璧,山川焕绮,江南的诗性美,还在其刚柔有度,阴阳相济。而苏州最大的特色,莫过于“人家尽枕河”“水港小桥多”了(杜荀鹤《送人游吴》)。在这个江南水网的中心地带,水路之便捷犹如地面大道。崇祯时王心一说:“尝出阊市,见错绣连云,肩摩毂击。枫江之舳舻衔尾,南濠之货物如山,则谓此亦江南一都会矣。”(崇祯《吴县志》卷首序)在袁宏道的诗中,也游弋着苏州水乡的来往船只:“野树澄秋气,孤蓬胃晚晖。渔舟悬网出,溪叟载盐归。山叠鹦哥翠,浪驱白鸟飞。暮来风转急,吹水溅行衣。”(《渡太湖》)如果说,这里的渔舟和货船承载了生活的负荷,有些沉重,有点压抑,那么,他的《兰舟引》就已回到那个充满浪漫诗情画意的水国苏州了:
       东风染就蓝花水,刀鲚十寸青带子。鵁鶄衔母下滩眠,闻歌一翅冲烟起。入扇风香白芷苗,钩袗刺短迷阳蘂。画船楼橹蹙波来,美人一笑虾须里。
       难怪,万历二十七年,身在北京任国子监助教的袁宏道不无遗憾地说:“京师沙砾场,风光少秀冶。乐事尽输吴,蓟酒独难舍。”(《吴人求别诗》)
       寂然凝虑,思接千载,谁说岁月无痕?君不见苏州城里,树下、山间、石上、水边,2500年的历史印迹,处处影影绰绰,斑驳陆离。“专诸遗旧剑,西子变新娥。”(《赠江进之》其八)那专诸鱼肚藏剑,为公子光除了吴王僚,用宝贵的生命,成就了阖闾的事业,使吴国得以迅速强大,称霸东南。阖闾,一直是吴人的骄傲。苏州城的规模,最早就是阖闾兴建的。在苏州的城市意识中,阖闾永远活着。至于丢掉父辈江山的夫差,灵岩的馆娃宫留下了历史的印记。不过,当下的现实决定着人们对历史记忆的选择。在这个繁华游乐地,在这好货好色的时世,人们似乎忘却了夫差的耻辱和悲哀,而让他的配角“西子”出尽风头,以绝代佳人的永恒美丽,还有她和夫差的短暂风流,向世人作出夸大的展示。在诗人眼里,“西子变新娥”,苏州城里佳丽如云,个个都是 西施再世。而那当年夫差和西施缠绵悱侧的馆娃宫,更让人情思起伏,遐想翩翩:“晴日园林放好春,馆娃宫里拾香尘。痴心未了鸳鸯债,宿命多惭鹦鹉身。柳爱风流因病睡,鹊贪欢喜也嗔人。桃花不识潘郎去,又逐东君一面新。”(《闲居杂题》其三)袁宏道亲记,万历二十四年勘灾至此,“返舟灵岩,睹馆娃故址……过响屧廊,观西施履迹;游剪香径,思吴宫花草。低回顾视,千载若新,至欲别不能别。有情之痴,至于如此,可发一笑。”需知,袁太爷可是政绩显赫的父母官,对馆娃故址尚发“有情之痴”,更不可要求普通市民发“因问馆娃何所恨,破吴红脸尚开莲”(唐·李绅《回望馆娃故宫》)之慨了。虎丘,这个同样记载着真真假假历史传说的所在,也是苏州一处重要的人文符号。袁宏道说他吏吴两载,六登虎丘,又曾与挚友陶望龄相约中秋会于虎丘之上,是什么吸引着他呢?“一片千人石,莹晶若有神。剑光销不尽,留与醉花人。”(《虎丘》其一)阖闾长眠处,秦王击剑石,至今神不减,光不灭,都付与游人观赏;“问此石上歌,何如生公说?石若解点头,闻歌亦当彻。”(《虎丘》其二)比起竺道生解经,游客的歌声当更能打动人心吧!而那个从唐代一路走来的寒山寺,在城市的喧嚣和躁动中,依然给人留了片清静的天地:
       山寺依人境,乘闲且杖藜。好花营地种,熟鸟认枝栖。洗钵防茶老,开轩碍竹低。西来空有义,记取鹁鸠啼。
       忍草侵阶遍,慈云满座飞。爱花僧是业,伺食鸟成机。一榻书和卷,三生钵与衣。尘劳方未已,合掌愿皈依。(《和江进之寒山寺之作》)
       不管你信不信佛,对此境界,你会淡然平和,放下所有牵累,让灵魂得到至少是暂时的安顿。
       成化二年(1466)进士的太仓人陆容说:“江南名郡,苏、杭并称。然苏城及各县富家,多有亭馆花木之胜,今杭城无之。”说杭城无之,有些绝对;但花木亭园,却是苏州特胜。据《苏州府志》记载,明代苏州园林共有271处。袁宏道诗里也有,如《初夏同江进之坐孙内史池台感赋》,描述时任苏、松织造的宦官孙隆所居:“竹隐千花径,亭开卍字栏。银塘骄水鸭,罗幄护风兰。”“细果亚枝重,垂藤拂幔低。檀烟熏睡犬,松子食雏鸡。情鸟雄雌狎,名花姊妹齐。”游廊漏窗,曲折幽邃,培花植树,育兽养禽,富有诗情画意。《锦帆集》之二有《园亭纪略》,袁宏道对当时著名园亭作了简要描述,称“近日城中,唯葑门内徐参议园亭最盛,画壁攒青,飞流界练,水行石中,人穿洞底,巧逾生成,幻若鬼工,千溪万壑,游者几迷出入。”又有诗为记:
       古径盘空出,危梁溅水行。药栏斜布置,山子幻生成。欹侧天容破,玲珑石貌清。游鳞与倦鸟,种种见幽情。(《饮徐参议园亭》)
       苏州园亭布局变化有致,往往以池水为中心,由桥梁通其脉络,叠山堆石,水流回环,高下盘旋,移步换景,疏疏朗朗,不求齐整,藏而不露,别有洞天。参议徐廷裸的园亭堪为代表。受苏州“多有亭馆花木之胜”影响,袁宏道爱花、赏花:“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花枝虽浅淡,幸可托贫家。一枝两枝正,三枝四枝斜。宜直不宜曲,斗清不斗香。傍佛杨枝水,入碗酪奴茶。以此颜君斋,一倍添妍华。”(《戏题黄道元瓶花》)他对养花深有研究,几年后写出花经《瓶史》,并
       将其时在北京所作诗文命名《瓶花斋集》,很可能缘于在吴县形成的爱花情结。
       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角度看,屡屡被袁宏道提起的,还有苏州一绝:吴歌。这显然也是一道亮丽的人文景观:
       蜘蛛生来解织罗,吴儿十五能娇歌。旧曲嘹厉商声紧,新腔啴缓务头多。一拍一箫一寸管,虎丘夜夜石苔暖。家家宴喜串歌儿,红女停梭田唆懒。(《江南子》其三)
       几年名茂宰,艳冶古长洲。霸气吴宫尽,涛声震泽秋。花深苑作国,人去馆为楼。箫管家家曲,那能不醉侯。(《赠江进之》其四)
       ……炫城花似面,络地水如罗。团扇前溪上,吴娘唱《子歌》。(《赠江进之》其八)
       悠悠岁月,物是人非,那让人陶醉的吴歌,却婉转在田间、溪上、织坊、侯门,袅袅萦回,绵绵不绝。明人叶盛云:“吴人耕作或舟行之劳,多作讴歌以自遣,名‘唱山歌’。”吴歌的内容,陆容说是“大率多道男女情致”,顾起元解释尤详:“晋南渡后,采入乐府者,多取闾巷歌曲为之,亦若今之‘干荷叶’、‘打枣干’之类。如吴声歌曲,则有‘子夜歌’、‘子夜四时歌’、‘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上声歌’、‘欢闻歌’、‘欢闻变歌’、‘前溪歌’、‘阿子歌’、‘团扇郎’。……然其辞总皆儿女闺房、淫放哀思之语。”光这些唱腔的名字,就让人眼花缭乱。可曾几何时,吴歌不再只是织女耕夫解乏排遣的乡间小唱,而成为苏州城里“家家曲”。袁宏道曾记虎丘中秋之夜的歌会: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这样的吴歌,心灵的声音融化在清风明月里,简直就是天籁了!
       山水风光,名胜古迹,亭园花木,吴声歌曲,皆可疏瀹五脏,澡雪精神。苏州的胜迹,江南的-物态,本身就是最美的诗。万历二十四年,袁宏道函告舅父龚仲敏:“若夫山川之秀丽,人物之色泽,歌喉之宛转,海错之珍异,百巧之川凑,高士之云集,虽京都亦难之,今吴已饶之矣,洋洋乎固大国之风哉!”
       国大游民聚,时清艳事多——城市里的享乐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又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贾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这是明中叶苏州文人唐寅《阊门即事》描画的苏州影像,袁宏道则概括为“国大游民聚,时清艳事多”(《赠江进之》其八)。他做吴令的二年,正值国家多事。“时清”,只属于这个远离政治核心的商业城市罢了。
       提及“艳事”,自然会想到“青峦生色水生波,处处吴姬饷酒醝”(《送顾升伯出使还吴》)。
       中国的酒,真是奇妙无比。和朋友惜别,“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浇胸中块垒,“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燃生活激情,“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袁宏道就大力推销:
       无怀十六传,乃至酒圣人。其道尚清净,无为而化成。周公作《酒诰》,流言几祸身。宣王不得已,乃为述《酒经》。《经》曰天有酒则不倾,国有酒则不争,有王者起,必世而后仁,何用导以德齐以刑?但当引酒为河,累曲为城。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醉酲酲。死兮不知死,生兮不知生。沃杀知巧鬼,何愁不太平!(《醉乡调笑引》)
       而苏州的酒,偏偏喝不尽:“横金米如珠,洞庭春似雪。只愁君不来,君来我当设。酒可供千人,米亦彀三月。”(《丘长孺》)诗中提到的横金镇,在府城西南30里,已是酿酒业的中心,“中人土金之产,亦必为之大力者用秫数千斛,俟四方行旅之酤。”
       苏州产酒,又出美女。让吴姬陪酒,足可令男人“拼却醉颜红”。当时即流传这样的民谣:“席中若有一点红,斗筲之器饮千盅;席中若无红一点,江海之量不几盏。”酒一旦与女人联手,就会让欲望都市里的男人飘飘欲仙,不辨南北,制造出许多艳事来:
       朝入朱门大道,暮游绿水桥边。歌楼少醉十日,舞女一破千钱。鹦鹉睡残欲语,花骢蹄健无鞭。愿为巫峰一夜,不愿缑岭千年。(《浪歌》)
       甚至,在赌桌上,也可以赢得红颜相伴,当然,这要有输掉妻室的心理准备:
       白面青髭美少年,朝投五水暮摊钱。百千一注不洗手,赢来赌取少娃眠。男儿作事勿偃蹇,黄金博尽终当转。莫道腰间无一文,闺中少妇犹堪典。(余在吴见有典妻者。)(《江南子》其五)
       好尚声色,任情纵欲,传统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规范失去了普遍的约束力。当然,我们不必对中郎所谓“艳事”理解得如此死板,如此狭隘。比如对歌,比如游冶,比如迎春……包括他感叹京兆“尽输吴”的所有“乐事”,是不是也可计入“艳事”?
       “一日计千舟,一舟计万钱,宁负公家税,莫负少年年。女可鬻,妻可徙,石上歌,应不止。”(《剑泉上》)游船,对歌,玩到这般地步,怎“疯狂”一词了得!袁宏道说:“苏人好游,自其一癖。”虎丘,“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光福,每三月时,“画船箫鼓,往来湖上,堤中妖童丽人,歌板相属。”阴澄湖,“每盛夏时,游舟绮错,日不下百余艘。玉腕青眉,娇歌缓板,来往罗泊中,亦胜游也。”。而最让袁宏道感奋的游冶盛日,要数每年六月二十四,苏州城里荷花的生日。庆典就在荷花荡进行,没谁统一部署,无人主持仪式,就这样轻轻松松欢天喜地地开始了:
       画舫云集,渔刀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至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舟中丽人,皆时妆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纱如雨。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
       不知哪位好事者留诗:“酒坛花气满吟笺,瓜果纷罗翰墨筵。闻说芙蕖初度日,不知诞降自何年?”清人袁景澜说“盖嘲其无所本也”,真是大煞风景!其实,在普通市民心目中,是真是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给人提供了一个放松心情的时间,一处放纵身体的地方,一份欢度节日的心境,一次摇荡性灵的体验。这,也是江南都市的诗性特征。
       苏州人的这份情调和习尚,由来已久。南宋范成大这样评说自己的家乡:“吴中自昔号繁盛,四郊无旷土,随高下悉为田。人无贵贱,往往皆有常产。以故俗多奢少俭,竞节物,好游遨。”万历时吴人的常产,自不可同日而语,照袁宏道说,吴县已是“钱谷如海”。那竞豪奢、竞节物的态势,自然也就水涨船
       高。只要看看苏州的迎春节:
       东风吹暖娄江树,三衢九陌凝晓雾。白马如龙破雪飞,犊车辗水穿香度。铙吹拍拍走烟尘,炫服靓妆千万人。罗额鲜妍棼彩胜,社歌缭绕簇芒神。绯衣金带印如斗,前列长官后太守。乌纱新缕汉宫花,青奴跪进屠苏酒。采莲舟上玉作幢,歌童毛女白双双。梨园旧乐三千部,苏州新谱十三腔。假面胡头跳如虎,窄衫绣衿槌大鼓。金蟒缠胸神鬼装,白衣合掌观音舞。观者如山锦相属,杂沓谁分丝与肉。一路香风吹笑声,十里红纱遮醉玉。青莲衫子藕荷裳,透额垂髻淡淡妆。拾得春条夸姊妹,袖来瓜子掷儿郎。(《迎春歌和江进之》)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仅各色人等的装束打扮,就叫人目不暇接,真亏中郎写得下来!凭借“国大游人聚”的契机,苏州城市的消费品,连同他们的消费观念,一起传之四方,使这个城市一度成为全国消费潮流的引领者:“至于民间风俗,大都江南侈于江北,而江南之侈尤莫过于三吴。自昔吴俗习奢华,乐奇异,人情皆观赴焉。吴制服而华,以为非是弗文也;吴制器而美,以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吴服,而吴益工于服;四方贵吴器,而吴益工于器。是吴俗之侈者愈侈,而四方之观赴于吴者,又安能挽而之俭也。”
       袁宏道说吴中高士云集,骚客如林。江南都市里的文人雅士,除了以上种种,总该还有些不同于普通市民的嗜好吧?诗书棋画,朋友聚宴,严格地讲算不上“艳事”。但若有“时清”做保障,忙里偷闲,契阔谈宴,品茗对弈,吟诗作画,书中自有颜如玉,箪食瓢饮乐不改,优哉游哉,这样的生活,又谁不艳羡?
       “兴来学作春山画,病起重笺《秋水》篇。酒障诗魔都不减,何曾参得老庞禅。”(《闲居杂题》其二)作画,治学,饮酒,吟诗,袁宏道皆兴趣盎然。万历二十四年,他向妻舅李元善传授享受生活的秘诀,说了一番大实话:“若不作诗,何以过活这寂寞日子也?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奇,有以文为寄。”“每见无奇之人,终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这便是一座活地狱!”人活着,除了工作外,还必须有爱好,懂情趣;否则,终日忙忙碌碌,没有审美的自由,没有情感的释放,没有愉悦的体验,只有地狱般的痛苦相煎。中郎劝妻舅写诗,为的是打发寂寞,寄托情性,从中得到享受,并不以诗为“立言”的不朽盛事。这是审美的诗学,和当时苏州的人文环境,和江南的诗性文化,多么吻合。身为吴令,政务缠身,应酬频频,袁宏道一直写诗为文:“薄书行流水,参佐拥空尘。蓄古频分客,题诗每向人。”(《赠江进之》其六)苏州其他文人名士亦莫不如此,多有诗集传世。像移居吴县的曹子念,“近花安酒臼,避雨约床书。文雅王元美,清夷孙太初。”(《曹以新》)而长洲人张风翼,不但做诗,还写戏曲,工书法:“两年稀面见,一字剑官疏。白石连云煮,青苓带雨锄。尊前《红拂传》,花下古钗书。兄弟多名理,何山故不如。”(《张伯起》)张氏的《红拂传》在当时演出最盛。
       万历二十四年,袁宏道致信萧山知县沈凤翔:“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为尤苦,若作吴令则其苦万万倍,直牛马不若矣。何也?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苦哉,苦哉!然上官直消一副贱皮骨,过客直消一副笑嘴脸,簿书直消一副强精神,钱谷直消一副狠心肠,苦则苦矣,而不难。唯有一段没证见的是非,无形影的风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尘,往往令人趋避不及,逃遁无地,难矣,难矣。”当他脱下官服,他就回到了自己的真身:“解带腰肢免,投闲意态疏。纵心搜乐事,信口释群书。”(《任意吟》)在朋友面前,则毋须贱皮骨、笑嘴脸、强精神、狠心肠,也不用担心陷入无法辩白的是是非非,所以他很乐意和朋友聚宴:“不爱韩康早避名,爱他垂老解多情。调得歌儿声似管,当筵唱出是《刘生》。”(《题刘生》)也很能体会朋友情意:“爱客常投辖,登盘必市鲜。茶烹无色水,香炼不燃烟。”(《皇甫仲璋》)他还经常沉浸在斗棋的乐趣里:“三百争驰道,十千计赌钱。屠苏惭得后,弈品僭居前。……谁能黑白里,悟得远公禅。”(《元日方子公对弈》)“幽窗重镊鬓边丝,赢得青鬟谀少时。垆合博山烟吐篆,沙烘石子暖围棋。”(《闲居杂题》其五)袁宏道,苏州的县令、文人和市民,他的生活,能一定程度上映现出苏州的人文心态么?
       声色歌舞,游冶迎春,诸般艳事,如同江南的酒,醇厚浓烈,令人陶醉迷狂,兴奋不已;名士谈宴,品茗对弈,吟诗作画,如同江南的茶,清新淡雅,叫人悦目赏心,四味无穷。苏州,兼有酒和茶的性格。清初昆山人吴乔著《围炉诗话》,说唐诗如酒,宋诗似茶。那么,明代的苏州,恰是唐韵和宋趣的组合了。
       袁宏道这期间表现的性灵思想,学界一直在李贽身上找原因。苏州地区追求自然适意的地域传统,苏州市民不断增强的个性意识,苏州的茶和酒,是否对他也产生了影响?
       白势压山来,云冷天憔悴——城市里的伤痛
       吴中当时流行着这样一首民歌:“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幛,多少飘零在外头。”这真是触到了都市的痛处。生活在偏远乡村的农民,他们背朝同一顶蓝天,面向同一片土地,大自然赐给他们均等的机会。太平时世里,只要勤奋,就能生存,虽不富裕,却能温饱;没有绫罗宝马黄金屋,却有老婆孩子热炕头。问那徘徊在欢歌笑语中的虎丘之月:那么繁华富实的苏州城里,还会有“几家愁”吗?
       看这些苏州女性——
       鹊尾唾兰烟,灰冷烟不灭。东风多少愁,吹落谢豹血。郎寄鲳鱼子,妾寄西施舌。花开不待人,青春忍相别!(《艳歌》)
       青春愁别,只是忧郁里还飘绕着一丝浪漫的江南云烟。要考察诗中女主人的身份,需读懂三个词:“鹊尾”、“谢豹”和“西施舌”。鹊尾即鹊尾炉,亦泛指香炉,宋人姚述尧《念奴娇·瑞香》词有:“隐隐朝阳歌宴罢,拥出三千宫女。醉面匀红,香囊暗惹,鹊尾烟频炷。”香炉,乡村妇女大概无心消受。谢豹即杜鹃,唐顾况《送大理张卿》诗曰:“绿树村边谢豹啼”,陆游点评道:“若非吴人,殆不知谢豹为何物也。”西施舌乃珍贵的贝类动物,味极鲜美,像苏州这样的近海地域才有。由此可证,袁宏道写的是苏州城市里的女性。寄西施舌,想得多妙,多贴切!这是一个有西施情结的地方,这是一位懂得风情的江南女子啊!南宋吕本中曾忧心忡忡:“海上凡鱼不识名,百千生命一杯羹,无端更号西施舌,重与儿曹起妄情。”只是,在她这里,不是“妄情”,是浪漫得让人心痛的温情厚意!她的愁,正是“几家夫妇同罗幛,多少飘零在外头”。在这样一个商贸型的城市,如此青春别愁一定不止几家。
       白玉蒙沙花出泥,东家老汉得娇妻。少年不道妾心苦,夜夜门前乌乱啼。妾心甘作井底水,郎君错走路旁蹊。谁家门前无鹞子,归去且自看家鸡。(《江南子》其二)
       这本是一出生动的喜剧。万历时,有钱人续妻纳
       妾,从官宦到商人,全国不在少数。不难想象,在苏州这样的富贵风流地,续妻纳妾何其普遍。面对少年的骚扰,新婚“娇妻”心既笃定,不理他或把他轰走就是了,为何要道“妾心苦”呢?苦什么呢?实在意味深长。“甘作”显得多么不甘和绝望!这是苏州城里一个年轻女性的哭泣,这是一位江南媳妇的人生悲剧。老实说,末两句谐谑,袁宏道站出来自说自话,跟冯梦龙一样,宣讲“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的道理,破坏了全诗的意境。
       湖蚕吐练光如水,桑娘夜织金阊里。熟作绫绒生作纱,挑尽虫鱼与花蕊。年年宫样换新机,一虫能作几般丝?父当解户兄塘长,官家头运五月时。(《江南子》其四)
       织女叹劳作之苦。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醒世恒言》对吴县盛泽镇的描画:“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蚕欲温和桑欲干,明如良玉发奇光。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美人抽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匹量。莫忧人口无餐粮,朝来镇上添远商。”(卷一八)蚕桑丝织业的兴盛,织女的欢快,贸易的顺畅,印证了张瀚的说法:“余尝总览市利,大都东南之利,莫大于罗绮绢纻,而三吴为最。即余先世,亦以机杼起,而今三吴之以机杼致富者尤众。”苏州,是明代江南丝织业中心之一。机杼轧轧,白银滚滚,常常漠视了织女的辛劳。而一旦“苏民素无积聚,多以丝织为业”,将生活的保障全部押在织机上,作为妻子或女儿的织女,还得承受心理的压力。
       虎丘之月,照见了赋税给苏州官民带来的愁苦——
       索逋赋,逋赋索不得。不是县家苦催征,朝廷新例除本色。东封西款边功多,江淮陆地生洪波。内库马价支垂尽,民固无力官奈何?苏州旧逋七十万,漕折金花居其半。安得普天尽雨金,上为明君舒宵旰。嗟乎!民日难,官日苦,竹开花,矿生土。(《逋赋谣》)
       “民日难,官日苦”,这是苏州面临朝廷征税时的窘况。元末,张士诚盘踞吴中,在朱明王朝心中成为难以磨灭的记忆。作为惩罚,苏州一府官粮岁额,一度与浙江通省相埒。随着苏州经济的发展,赋税有增无减。谢肇淛《五杂俎》卷三谓:“三吴赋税之重,甲于天下,一县可敌江北一大郡,破家亡身者往往有之。”中郎为令时,正值朝廷多事之秋,所谓“东封西款边功多”,就涉及“万历三大征”,即从万历二十年开始,神宗同时命令大军西北征宁夏哮拜,西南征四川播州杨应龙,东征援朝抗倭。三大征历时十余年,丧师数十万,费银千万两,兵连祸结,府库空虚。朝廷只好加重赋税,勒索民财。“痛民心似病,感事泪成诗。不是催科拙,由来薄茧丝。”(《赠江进之》其一)从袁宏道的行迹看,他为民叫苦并非政治作秀。《锦帆集》卷二之《穹隆》、《阳山》、《天平》诸记,讲述他一路勘灾,酌减当地赋役。据袁中道说,胥吏为多征税而伪造民籍,中郎曾果断处置:“先生具置之法,而清额外之征凡巨万,吴民大悦。”宦官孙隆专门负责收缴苏、松赋税,袁宏道和长洲县令江盈科同访,却不忘表达心底的郁闷:“邸报传来闷,民膏到处难。东南供费极,不忍更凋残。”(《初夏同江进之坐孙内史池台感赋》)直至万历二十七年,他身在北京,还牵挂着吴县的赋税:“近日押征知不免,阊门风景看如何?”(《送顾升伯出使还吴》)
       虎丘之月,照见了城里打工仔的悲哀——
       猫竹为墙杉作城,白日赤丸盗公行。官军防御无计策,逐户排门呼土兵。卫尉呵持急如虎,老弱十家充一伍。本是市上佣工儿,身无尺籍在官府。东家黄金高于天,食指盈千皆少年。朝朝门前科子母,何曾饶得半文钱。富儿积财贫儿守,父老吞声叹未有。(《巷门歌》)
       又是一个生动的故事,伤心的故事。好端端的少年郎,刹那间变成小偷,人人喊打。他靠出卖自己的体力,一直伺候着富人。他在这个城市里生存,却不属于这个城市。他所服务的家庭财富炫目,他却一贫如洗。他不平衡了,他要用违法的手段改变自己的命运,但落入了更可怕的深渊。进城务工者的安置,劳资关系,工薪保障,财富分配……触及一系列城市社会问题。
       虎丘之月,照见了“新苏州人”的孤寂——
       孤馆寂无人,僮仆三两辈。白势压山来,云冷天憔悴。灯寒字欲青,炉死灰相对。流火掣空飞,错落如星碎。(《雪夜感怀同黄道元作》)
       凉月穿纱见,微风响树来。夜虫亲火语,窗鼠触明回。坐卧凭书遣,行藏作迷猜。终宵眠不得,无计缓苦哀。(《夜起》)
       芳树低檐浅,游丝绕户牵。闲情观秘戏,消日坐枯禅。范蠡藏身险,庄周入梦颠。浮生如石火,何物可长年?(《惜日》)
       孤独、凄苦、彷徨,甚至百无聊赖。中郎有一首诗,直接题名《县斋孤寂……》,此类作品,人们往往解释为:官当小了,袁宏道提不起精神。可是,他工作那么投入,天天叹累喊苦,他的苦和累也换来了政绩:“二百年来,无此令矣!”这是当朝宰相申时行对他的评价。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新苏州人”的孤寂。
       土著的苏州人,走出家门,无论多远,只要行走在苏州的土地上,就会面对张张亲切的笑脸,应答声声温馨的问候。这些笑脸和问候,来自男女老幼,来自一花一草,来自大街小巷,来自楼宇瓦舍,来自脚下厚实的泥土、桥下潺潺的溪流……外地人踏上这片土地,连卧室的墙壁,他都感到陌生。尽管他已入籍,甚至,这个城市还给了他一个不错的位置。于是,新苏州人得尽快融入当地文化,赶紧建立新的人际关系。但这,需要时间。
       袁宏道到吴县上任,是万历二十三年,那年他27岁,不算小。可是此前,他一直生活在家乡,湖北公安县,一个偏僻的地方。其间入京应试、候选,拜师访友,离家时间都不长。且毋须充当主角,处理各种问题,不用和人打交道。这次来吴,是他头一次独当一面打拼人生。他本可以在此熟悉一切,建立感情,然后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可他只呆了两年。
       所以他的诗里,时常流露出新苏州人的寂寞和对这座城市的不适应。他曾说:“吴中诗画如林,山人如蚊,冠盖如云,而无一人解语。一袁中郎,能堪几许煎烁?油入面中,当无出理,虽欲不堕落,不可得矣。”吴中没人理解他,他感叹:“作吴令,无复人理,几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钱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风影,过客积如蚊虫,官长尊如阎老。”这位乡村出身的县令,这位农业文明熏陶出来的书生,突然发现一个大秘密:都市里,钱谷多,人情薄。“走病疟,几无复人理”,他只好关起门来,靠读书解脱孤寂:“……吴中无一人语及此,幸床头有《焚书》一部,愁可以破颜,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甚得力。”
       他入吴的次年,舅父来访,小住即别。他凄惨之极,依依难舍,恨不得立刻跟着,回到老家:
       梅雨濯江干,江风细吐寒。红亭一杯酒,惨无宾主欢。天风吹子堕,倏忽送子还。游踪如电影,闪烁太无端。……何时一合并,白首臭春兰。萍散有时聚,云老终还山。江头风日雨,容易凋朱颜。(《别龚散木》)
       这最后两句,就是他在吴中的感受;“云老终还
       山”,是他对故乡的许诺。新都市人越是不能融入当地,就越不能驱散心中的乡思与乡愁:“客署闲花事,乡心醉柳条。”(《元日述怀》)“乡书题就双重晕,炉气薰残一缕温。梦里明明渡湘水,不知若个似仙源。”(《闲居杂题》其六)当时,有类似感受的“新苏州人”,一定不少吧!
       虎丘之月,照见了富人堆里贫官的羞涩和苦恼——
       宦博人间累,贫遭妻子怜。一官如病旅,直得几缗钱。(《荒园独步》)
       年俭迟君俸,官贫独我知。(《赠江进之》其一)
       宾朋嗔事简,妻子怪官贫。(《赠江进之》其二)
       千眄得一官,万眄得微禄。谁知徼五斗,妻子转枵腹。(《初度戏题》)
       宦向清时懒,囊添旧日贫。(《县斋孤寂,时曹以新、王百谷、黄道元、方子公见过,有赋》)
       只因图事简,不敢恨,家贫。(《偶成》)
       这些诗句放在一起,或可找出袁宏道不愿当吴令的另一原因,一直不为人注意的原因。那就是,在这个满是财大气粗的商人世界,微薄的俸禄让他难堪,让他没脸面,让他找不到父母官的神气。还有“妻子怜”、“妻子怪”,在妻子和儿女面前,他没法交代!我检点了一下,在袁宏道其他时期的作品中,较少看到“贫”字,也很少看到官和钱并提。比如在北京,他经常讲的是“官卑”,其实官卑往往意味着官贫,可他似乎心安理得:“卑官自觉与心安,五亩无家去亦难。”(《戊戌初度》其一)“官卑心亦暇,骑马看年对。”(《己亥元日晨起》)原因很简单,那不是一个竞豪奢、竞节物的商业都市,所以只念官位尊卑,不计财富多寡。
       而在吴县,他就经常意识到财富的重要和没财富的尴尬。万历二十三年他对姐夫说:“人生三十,何可使囊无余钱,囤无余米,居住无高堂广厦,到口无肥酒大肉也,可羞也。”二十四年对弟弟说:“吴人张隐君有言:‘吾积财以防老也,积快活以防死也。’名言哉!穷官无可奉大人诸舅者,谨缄二语献上,弟转呈之。”同年又这样函答诸舅:“儿在此随分度日,亦自受用。若有一毫要还债,要润家,要买好服饰心事,岂能脱洒如此耶?”舅舅们读后,一定鼻子发酸。其实当时整个东南沿海一带,“若岁时无丰食饮,被服不足自通,虽贵官巨室,闾里耻之。”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能怪中郎没品位?因此,“爱富贵之心,甚于爱生;恶贫贱之心,狠于恶死。茫茫不返,滔滔皆是,即贤智或不免焉”,是他在吴中悟到的;而那个闻名的“人生五快活”,也是此间提出的,但是有哪一快活不要财富支撑?
       “岂不热爱官,思之烂熟耳。”(《戏题斋壁》)其实袁宏道是想做官的,至少当时是这样。袁宏道叹贫,却没有贪污受贿,没有利用职权捞取他很想要的财富。卸任时,向人借了钱才安顿好家眷。觉得这个官职太清贫,他可以选择不做;觉得这个地方没法营生,他可以选择离开。但他做时,就尽力尽心出政绩;在时,就一心爱着这个城市和城市里的人民。苏州城市的伤痛,江南梅子黄时雨。
       [责任编辑 韩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