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诗论］告别二十世纪
作者：孙静轩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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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片段
历史就是历史
历史就是历史
就是历史的本身
就是昨天，昨天的昨天
就是太阳一次又一次地升起
又一次又一次地坠落
就是我们的祖父，我们祖父的祖父
叫喊着穿过暗红的隧道
然后又无声无息地走向黑洞
人类就是这样地延续
是的，历史就是不断重复的故事
就是我们祖父的祖父
平凡的和传奇的故事
和忘却了的没有忘却的记忆
别相信历史学家
尽管一切都发生在阳光下
尽管夜晚也有月光照耀
但历史隐藏着
谁也辨不清它的真面目
是的，历史是猜不透的谜
是一本读不懂的书
就像古老的最原始的绳结
别相信历史学家
他们总是随意地涂抹各种色彩
不是虚构莫名其妙的辉煌
就是把真相埋藏进卡廷森林的深坑
只有一个司马迁值得信任
然而，他却被割掉了传种接代的宝贝儿
历史是一个童话
我们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们
像幼儿园的孩子望着阿姨
听他们向我们讲述一个童话
他们说月亮是地球的儿子
他们说我们的祖先是猴子变的
他们说人是万物之灵
人是上帝的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就连鸡毛都能上天
幸好，我们是孩子他们也是孩子
上帝对孩子是宽容的
正像米兰?昆德拉所说
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你的历史，我的历史
你有你的历史
我有我的历史
你的历史堂而皇之地写进书本里
我的历史没有任何记载
你的历史是雅是颂
我的历史是风
你的历史是成吉思汗的荣耀
是凯撒大帝的辉煌
是鱼贯而来又鱼贯而去的帝王
是庙宇里的打击乐
我的历史则是鲜血的呐喊
无声的眼泪
是斯巴达克斯在木柱上的一声声叹息
还有千万个无名无姓的平凡故事
历史是一道风景
历史是一道风景
所有的过客都恋恋难舍
都想留下自己的名字
而显赫的人中之王
则为自己立一座丰碑
想让历史永久地记住他辉煌的日子
然而只消几阵风几阵雨
这一切便会模模糊糊
最终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那个叫武媚娘的女子
最懂得历史的奥秘
所以她不肯污染汉白玉的本色
一个字也不曾留下
漫长历史中的短镜头
他孤孤单单地站在寒夜里
站在凄风苦雨里
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
留给他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再没有往昔的显赫和尊贵
再也听不到山呼海啸般的喧哗
一只鸟竟无视他的庄严
停落在他的头上，久久不肯飞去
惟有好心肠的扫大街的女人
一年一度洗刷他脸上的灰尘
这，就是历史
--冷漠的毫无表情的历史
都市荒原
刚刚睁开惺忪的眼睛
就急不可待地仓皇出逃
逃出铁笼子逃出铝合金的栅栏
然后便融入灰色的蚁群
又开始重复昨天以前平庸的故事
我走在缓缓爬动的甲壳虫长阵里
被滚滚而来的人潮冲击得一阵阵眩晕
猛然不知被谁撞了一下
我转身望去，看见有一双眼睛正怒目而视
我觉得他像一个无形无状的幽灵
是的，我觉得在他的背后
所有的人都像是晃动的影子
没有骨骼，没有头颅，没有心肝
然而却有一张大嘴，一副锋利的牙齿
不过他只会咀嚼烤羊和牛排
却不会歌唱不会呐喊
也不会呻吟
我逃离他们躲进一座琳琅满目的商店
却又被无数贪婪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包围
仿佛我这副瘦削的骨架也成了他们的猎物
更难忍受的是震动耳膜的嗡嗡嘤嘤
那不是语言而是刺耳的噪音
我走向十字街头
在玻璃的橱窗里看见了自己
我惊恐而又伤心地发现那不是我
而是一个陌生的模糊不清的面孔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也许独自一个人时才能回忆起自己
哦，那仿佛是遥远遥远的过去
我同太阳和风一起来自一片黄褐色的土地
那里有一条河流，一片树林和炊烟袅袅的茅屋
还有许多叫人迷恋也叫人伤感的故事
后来我被一股巨大的龙卷风卷走
像一片枯叶坠落于这座也曾有篱笆和院落
也曾有小桥流水
和风铃声声的城市
然而这一切已是旧梦，烟消云散
眼前，城市早已被巨大的贪婪吞没
只剩下一堆堆碎骨
钢铁和水泥堆砌的大厦拔地而起
遮住阳光覆盖天空
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跌进深深的山谷
头顶的天空灰暗而狭窄
既没有流动的云，也没有飞翔的鸟
甚至不能放飞一只风筝
噢，都市，二十世纪的都市
既拥挤得令人窒息
又空洞得令人孤寂
偌大一个城市充塞得没有一小片空间
却又找不到一则童话
只在郊外的一片废墟旁
我才看到了最后一位诗人
他披着杂乱的长发
穷得又狼狈又凄惨
他对我说诗人活得多余
我则告诉他：幸而艾略特死了
不然他会比我们活得更孤独更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