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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纪实]罗布泊随笔
作者:朱增泉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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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2000年即将来临的时候,我和几位朋友一起,利用一次诗歌评奖活动的机会,做了一次穿越死亡之域的远行。先从罗布泊核试验场的“爆心”地带穿过,接着横穿“魔鬼之域”罗布泊干湖,到达已湮没1500余年的古楼兰废墟。
       核试验爆心和罗布泊干湖,是两个性质不同的死亡地带。核爆炸形成死亡地带是一瞬间的事;罗布泊彻底干涸开成的死亡地带,经过了自然界漫长岁月的沧桑变迁。这两个性质不同的死亡地带,蕴含着20世纪留给人类的两条重要启示:人类命运面临的严峻挑战,一半来自自然环境的不断恶化,另一半来自人类创造的文明社会本身,其中包括人类创造的高科技奇迹。
       毫无疑问,人类将带着这两份20世纪的遗产跨进新世纪的门槛。那么,人类进入21世纪之后,又将如何思索着前进呢?前途依然光明而艰难,艰难而光明。人类没有理由失望,人类更没有理由绝望。
       榆树沟与甘草泉
       榆树沟因沟里长有榆树而得名。这条沟是进入核试验场区的咽喉,也是一路上惟一能够见到树的地方。能够见到树,说明这里还在荒漠边缘。由于榆树沟濒临吞噬一切的干旱荒漠,这些榆树似乎害怕暴露目标会被荒漠虐杀,所长得都很低矮,隐蔽在这条干沟里偷偷活着。
       今年这一带雨水较多,榆树沟里的榆树一片葱茏,浓密的叶子绿得发黑。前些年,我多次来这里参观地下核试验,最后一次路过这里时,见到这条沟里的许多榆树都枯死了。今年,连枯死多年的老榆树也都奇迹般重新长出了绿叶。这些榆树的生命力是惊人的。有时连续两三年干旱无雨,它们像一群被饿死、渴死、统统倒毙在这条干沟里的流浪汉,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可是,只要在暮春或初夏来一场暴雨,沟底乱石间的哗哗流水会使它们在一夜间突然醒来,跪着、躺着、伛偻着,以各种姿势在匆匆而过的水流中争相豪饮。第二天早晨,枝头就会绽满绿芽,三两天就都一蓬一蓬的绿得发狂。它们过惯了这种长年饥渴,一来机会又暴饮暴食的日子,就这么生生死死、死去活来,树龄大多已在百年以上了。
       榆树沟两边的山上寸草不生,岩石风化得千疮百孔,不成样子。我在戈壁荒漠中见到的山峦大多是这种模样,表层岩石全都风化得像散落在地的饼干,用脚一踢立刻散成一堆石屑碎片。自然界的沧桑变迁常常使人感叹人生之短暂、渺小,又使人觉得生命加倍可贵。远古时,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我们从楼兰返回时,去了大气层核试验区域内的一座化石山,人人都拣到了海螺化石)。后来,由于地球板块相撞,地壳隆起,海洋干涸,耸起山脊。再后来,山脊又被渐渐风化,酥松的岩石渐渐变成石子、沙子,许多山峦就这样被岁月之风夷平,铺成了眼前的大漠戈壁。只有见识过大漠戈壁中这些风化山岩的人,才能真正领悟"海枯石烂"这句成语的含义。过了榆树沟,就是越走越开阔的戈壁大漠了。
       烈日下,沥青公路像是暴晒在戈壁滩上的一条黑色缎带,被无限地拉长,一直铺展到天的尽头,越远越细,以至不见。车子像是爬行在这条黑色缎带上的几只瓢虫,肚皮底下烫得不行,企图用很快的速度爬完这条带子,却怎么也爬不到头,一个劲地拼命向前。
       今年,戈壁滩上多数地方的骆驼刺也长得比往年茂盛,远远望去,一片灰绿。但在另一些地方,成片成片枯死的骆驼刺却一直没有醒来。黄绿相间的稀疏植被,将戈壁大漠涂抹得更加苍茫。
       甘草泉哨所是进入核试验场的第一个关卡。
       哨所,是军中担任守卫、警戒任务的最小执勤单位,但它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属性。中国政府已向世界庄严承诺,从1996年7月30日起暂停核试验,但核试验场区仍是重要的军事禁区,各个哨所的执勤战士仍在守卫着这片过去30多年里曾爆炸过40多次原子弹和氢弹,现在已突然沉寂下来,而且可能会永远沉寂下去的无人地带。
       甘草泉哨所很出名,因为它所处的位置很显赫,还因为它所在的地点拥有两样荒漠之宝:甘草和泉水。这两样东西合到一起就成了"甘泉",这在戈壁荒漠中听起来极富魅力。泉源周围形成的一小片水草丰美之地,像是上帝遗失在荒漠中的一粒小小的珍珠,在这里熠熠生辉。
       从全国地图上看,广袤的罗布泊荒漠,至今仍是一片没有什么地名的空白区域。现在这里使用的许多地名,都是在这里从事核试验的人们自行命名的,独具一番人文意义。目前这些地名只流行于一个特定领域,尚未印上地图,但我想它们将来是会流传下去的。当年,最早进入这片无人区来开辟核试验场的主要是两部分人,一部分是隐姓埋名走进荒漠的科学家,另一部分是撤下战场不久的军人。他们当中有一小拨人发现这里有泉眼,就在这里支起帐篷驻扎了下来。不久又惊喜地发现,附近这片戈壁中生长着甘草。凭着他们对人生、对使命、对环境,以及对人类共同愿望的深刻感悟,将泉水和甘草这两样荒漠之宝的名字糅合到一起,创造出了"甘草泉"这个新地名。他们将它写在用包装箱板钉成的一块小牌子上,插在帐篷外的小路边。不料这地名不胫而走,一举成名。
       战士们怕惊了客人,命令哨所喂养的一条狗安静地卧在一旁,不许它乱动。但狗是通人性的,它看见战士们今天不像往日盘查来人,知道来的都是客人,它也高兴哩。只见它有意将脖子伸长,将下巴颏紧贴住地面,瞅准战士们不注意它的时候,冷不丁摇动一下尾巴,向客人们作出某种表示。我知道,在这些寂寞的小点号上,执勤战士们特别喜欢养狗,看来狗是帮助人类排遣孤独的忠实朋友。
       在以往进行核试验时期,由于这里地处要冲,车辆人员来往不断,它是场区所有哨所中最显眼、最热闹的一个哨所。自从停止核试验以来,这个哨所也一下子冷落了下来,变得很寂寞了。今天突然来了这么多客人,战士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北京来的诗人、编辑、评论家们,高兴得一人一副笑脸。
       荒漠战士
       东大山哨所比甘草泉哨所更偏远,环境更艰苦,他们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他们守卫在大气层试验区的入口处,身后离后方基地有几百公里;前方是放射性沾染区,不让任何人进入或通过。哨所的战士一年到头见不到什么人,白天看石头,晚上看星星,躺下看孤灯。
       寂寞生孤独啊。
       孤独是战士面对的可怕敌人,它天天折磨着人的精神,足以将人弄傻、逼疯。在东大山哨所,班长彭德才带领着他的4名战士,天天同这个可怕的敌人对峙着,打着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
       我关心着一个问题:彭德才和他的战士们平时是如何击退寂寞、战胜孤独的?
       彭德才将我们领进他们的宿舍去参观。两间相连的小屋,里外放着5张单人铺,一只水缸,一张小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看什么呢?看被子。从战士们叠被子的水平上看每个人的心态、毅力,看这个小小集体的精神面貌,看他们的纪律,看他们战友间相处得是否和谐。我进门目光一扫,外间的三条军被叠得方正极了,立刻给我一个惊喜。两间小屋,5条军被,叠得一模一样。靠窗户的那条军被已被洗得发白,不用问,肯定是班长彭德才的。彭德才,这是一个具有军旅气息和阳刚大美的名字,他同我们永远崇敬的开国元帅彭德怀只一字之差。我向他提醒这一点时,他灿烂地笑了。
       叠被子是军旅生涯的一大基本功。如何将一名散漫青年训练成规矩方圆、军纪如铁的战士?绝招之一:叠被子。从入伍第一天起,晚上熄灯抖开,早晨起床叠起,酷暑严寒,风雨无阻,夜夜抖开,天天叠起。从元旦叠到除夕,从入伍叠到退伍。每天必须将它叠得刀切斧削一般,纵四拳横五拳,差一点都不行。一年365日,天天大小方正一个样,不塌角,不起皱,不变形。被形严整,说明这条军被的主人身心两健,好着哪。连长看兵,先看被子。
       朋友中有好几位现役军人,还有几位过去曾经当过兵,都说哨所的内务好。另外几位没有当过兵的朋友,虽然不一定能领悟战士们天天在叠被子上下工夫的全部含义,但见了叠得如此方正平服的被子也都叹服。叠被子是战士们最见功夫的绝活儿。当没当过兵,当的是哪一路兵,光吹不行。拿条军被来,当面叠一下,如果是真家伙,那动作,那规范,一看便知。如果是冒牌,立马露馅。有的人虽然当过兵,如果当的文艺兵、机关兵,平时散散漫漫、吊儿郎当,被正规连队的战士讥讽为"稀拉兵"、"老爷兵"者,也往往过不好叠被子这一关。在部队是越往基层走,战士叠被子越认真。千万别把战士们叠被子这一手军旅绝技看成是形式主义,须知,他们天天将一条军被抖开、叠起,抖开、叠起,那是在通过这一手打磨意志、历练人生哪。东大山哨所的这几名战士能将被子叠得如此严整,说明班长彭德才带兵有方,说明战士们在这里生活得很有信心,没有被寂寞和孤独击倒。
       在里间的小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摞自办文艺小报,是他们所在的连队发往各哨所的。在当今这个信息时代,都市青年早已将上网获取信息和进行人际交流视作寻常手段,油印小报已成隔世之物。但在这个哨所,报纸信件只能由定期送粮的车子成捆捎来。战士们每天获取外部信息,靠一台以太阳能做电源、直接接收卫星电视信号的电视机。同一个连队的战士分布在各个哨所上,哨所与哨所相距上百公里至几百公里,战士们只能凭借这张油印小报进行战友间的心灵交流,小报上面刊登有各哨所战士们写的短文、诗歌等。战士们对它倍加珍惜,保管得如此经心,一期不缺,一张不损。它们来自核试验场的一个孤独哨所,上面负载着特殊的军人信息,它们完全有资格作为珍稀文物,选入军事博物馆展出。
       哨所外面是几座严重风化的秃山,山坡上都有战士们用捡来的白色小石块镶嵌的口号和各种图案,表达着他们的精神追求和寄托。
       
       进入无人区
       我们沿着通往大气层核试验区的那条旧公路前进,进入了无人区。自从20多年前停止大气层核试验以来,再没有车辆从这条路上通行,也不再对它进行维修。年年复年年,戈壁烈日将它晒出了油,继续晒,油也被烤干了,还在晒,终于被晒得严重退了色,成了一条死灰色带子。戈壁大漠中冬季与夏季、白天与晚上的温差极大,沥青路面经不住反复热胀冷缩的剧烈变化,加上严重的盐碱作用,路面全都拱得七翘八裂,已无法正常行车。我们的车子只能一会儿上路,一会儿下路,寻找平坦一点儿的地方走。
       公路两旁有一些时起时伏的浅山,戈壁滩上长着一些稀疏的骆驼刺,比骆驼刺高的是一丛丛并不茂盛的红柳。车内有人看到了黄羊,我急忙回头看时,车子正在拐弯,被一座小山挡住了。我进入大气层试验区来是第一次,但到核试验场来过好多次了,即使在水草丰美的甘草泉一带,也从未见到过任何动物。今天在无人区见到活着的生命,这是使人兴奋的消息,我加倍警觉地观察着。哦,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右前方,两只,远远地站着,不动,在向这边了望,它们也在惊奇地观看着我们这些陌生的"过客"。不像是老羊,一副"荒漠有羊初长成"的模样,背脊棕色,两肋浅黄,肚裆乳白,毛绒绒地透着娇嫩。据核试验基地的同志介绍,离爆心区三四十公里的地方,有一条黄羊沟,是当初开辟核试验场的人们发现那条沟里有黄羊而命名的。后来核爆炸后,黄羊在这片荒漠中绝迹了。近几年,奇迹般地重新出现了黄羊,而且渐趋增多。两天后,我们从原路返回路过这里时,我又在这里见到了两只石鸡,看样子是形影不离的一对。离车子很近,却不飞,朝公路对面的小山坡上咕咕急走。在这里重新出现这些宝贵的生命,说明停止大气层核试验以来,爆心外围的生态环境已有明显改善。
       午后最酷热的时刻,我们到达了大气层核试验区的第一个"村子",是当年参试人员的一个住宿点。可能因为当年在这个点上住有不同单位的人员,所以取名叫"团结村",现在它成了需要用考古学眼光去审视的一个重要遗址。它所处的位置是荒漠中一个缓缓的高地,是地图上的一个高程点,很像浮出沙海的一个孤岛。山坡上的几排残破房屋,像是被一场风暴卷上沙滩的几艘破船,狼藉地拥挤在一起。在这片房屋西南面的另一个山坡上,散放着一些废弃的柴油桶,好像爬上海滩的一群海洋动物,都被饿死在那里了。每间屋子的房顶都被掀掉了,全都向天敞着大口,在同上苍对话。大部分墙壁都已倒塌,景象颇觉苍凉。
       按计划要在这个点上停下来吃干粮,可是找不到阴凉处可以歇脚。大家只得化整为零,分散躲进一排排断墙下的小块阴凉中,各自坐在乱砖堆上解决吃饭问题。此刻,有人利用汽车驾驶室里的温度计测得地表温度为49℃。一阵阵熏人的热焰燎过面颊,涌入怀中。不是热风,是热焰。
       没有风。
       火烫的沙地里窜过一条蜥蜴。
       在荒漠中建立核试验场,是世界上几个核大国的共同做法。美国的内华达核试验场,位于拉斯维加斯西北约105公里处。拉斯维加斯是世界著名赌场,美国将核试验场建在距赌场不远的地方,这一点很容易使人产生联想。核竞赛何尝不是一场对人类命运的大赌博?美国从1945年进行第一次核试验起,到1992年,在内华达试验场共进行了100次大气层试验和828次地下核试验,还在其他核试验场进行了26次核试验。美国迄今共进行了1054次核试验。在20世纪这场核赌博中,美国是实力最大的赌主。
       人类命运在20世纪遇到的最大挑战,莫过于来自核威胁。
       美国是第一家搞出原子弹的国家,又是第一个、也是迄今惟一对别国使用过原子弹的国家。美国从一开始就想靠原子弹的巨大威力征服世界、慑服世界。想当年,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最后阶段,德国已无条件投降,打败日本也只是时间问题,战后的利益分配和利益冲突已开始凸现出来。这时,三巨头在波茨坦进行最后一次会谈。其时美国总统罗斯福已去世,由继任总统杜鲁门参加会谈。美国为了联英压苏,杜鲁门一到波茨坦就向丘吉尔透露了一个消息:美、英两国科学家联合研制的第一颗原子弹在新墨西哥州沙漠爆炸成功。两人经过密谋,决定由杜鲁门向斯大林暗示此事,以增加会谈筹码。于是,杜鲁门带着翻译走到斯大林面前,告诉他说,美国手里已经有了威力非凡的"新式炸弹"。丘吉尔假装不知底细,站在5码远的地方观察着这一幕。杜鲁门和丘吉尔的用意很清楚:希望你斯大林放清醒点儿。
       这是世界上第一次核讹诈。
       斯大林何等人物?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听懂,脸上居然毫无反应。杜鲁门和丘吉尔没有从斯大林脸上看出那怕是一点点微妙的表情变化,这反倒使他们不知道斯大林的水有多深。据说斯大林一回到住所,就把维辛斯基叫去,让他往国内打了一个电话,"那件事"务必抓紧。一回到国内,又立刻召集5位第一流的科学家到他的办公室,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抓紧把原子弹搞出来,越快越好。"抓紧"是我们中国人的用语,斯大林当时肯定不会用汉语表述他的迫切心情,但若把他当时使用的俄文词汇翻译过来,肯定就是这个意思。斯大林非常明白,自己手中有了那个东西,往后才压得住美、英的讹诈。
       许多年后,毛泽东也做了一次类似的表述。毛泽东早先曾说过,原子弹是纸老虎。但他后来认为,中国也需要搞一点原子弹。在他看来,既然有人想要征服你,你就得有反征服的手段。在一次讨论决定搞原子弹的会议上,毛泽东说,原子弹就那么大一个东西。但是,你没有那个东西,人家就说你不算数。那么好吧,我们就搞一点那个东西吧。
       有些事情确实是逼出来的。中国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立足,没有这个东西人家就说你不算数,那就只能横下心来搞一点,必须搞一点。在当时,面对着来自外部的严重威胁和巨大压力,中国人只要一想起鸦片战争,一想起近代中国的屈辱史,都赞成搞点原子弹,都希望中国早日拥有原子弹。
       陈毅说,脱裤子当当也得把它搞出来!
       张爱萍说,要饭也得有根打狗棍哇……
       张爱萍佚事
       越往无人区腹地走,荒漠景象越苍凉。沿途已没有像样的山,只是一些缓缓的大坡大沟,形成缓缓的大起和大伏,一派大手笔意象。看得出来,原先是有山的,但这些山太老了,已无法站立,坐着也吃力了,只能很随意地卧着了。它们经过漫长岁月的历练之后,步入了地老天荒的大境界。
       我们到达大气层试验区的指挥部遗址时,已是下午5点多了。当年在这里驻扎着一个小小的、却非常重要的指挥机关,如今已是一片废墟。周围戈壁和两侧小山是一片灰黑色调,而这些破败房屋都是黄泥土墙。在强烈的西晒阳光的照射下,这些散落在灰黑中的黄泥土屋显得十分醒目。
       当年张爱萍将军在核试验第一线坐镇指挥的住处,很像北方乡间的一个农家小院,泥墙土屋,有低矮的围墙圈着。院门朝西,背向爆心。小院中央立有一块石碑,上面用隶书写着"中国大气层试验指挥部遗址"。小院内,都是一门一窗黄泥平房,房顶都没有了,残墙也都剥落半塌,院门正对着刺眼的西晒太阳,小院被照得一片浑黄。
       张爱萍向周恩来总理报告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故事,流传得很广。1964年10月16日15时,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在罗布泊爆炸成功。当蘑菇云升起时,张爱萍将军按捺住自己心脏的狂跳,侧转脸问身边的科学家和干部们:"这是原子弹爆炸吗?"被问的人早已激动得狂欢不已,一迭声回答:"是啊!是啊!"张爱萍抓起直通北京周恩来总理办公室的电话,向周总理报告:"总理,成功了,原子弹爆炸成功了!"
       周恩来却异常平静,问:"你用什么证明这是核爆炸?"是啊,装在原子弹里的核材料,是靠炸药将它引爆的。因此,在"不怕一万"之中,还存在着这样一个"万一":人们虽然在观察点听到了爆炸声,也看到了升起的烟尘,但万一那仅仅是炸药爆炸,而核材料却没有被引爆呢?周恩来作为一位大国总理,他在向世界宣布这一重大消息之前,必须排除一切可能出现的偶然或差错。他认为仅凭人的感觉下结论不行,他要求张爱萍用科学依据向他证实这是一次真正的核爆炸。
       指挥部和参观点都在原子弹爆炸的威力圈之外,由于当时尚未研究成功可以直接观看核爆炸火球的护目镜,指挥部怕强烈的光辐射烧瞎人们的眼睛,命令所有在远距离观看核爆炸的人必须背对爆心而坐,要等火球被蘑菇云包裹住以后方可转过身来观看。大家转过身来时,人人都看到了那朵蘑菇云。但远在北京的周恩来总理,却在电话里追问着张爱萍:"你用什么证明这是核爆炸?"
       张爱萍放下了电话。毕业于英国爱丁堡大学、负责核爆炸效应测试的科学家程开甲被找来了,张爱萍请他回答清楚这个问题:怎样证明这是核爆炸?程开甲回答说,根据测试仪器记录到的数据,经过计算,证明这是一次相当于×万吨梯恩梯爆炸威力的核爆炸。
       "不会错?"
       "不会错!"
       张爱萍重新拿起电话机要通了北京,向周恩来总理正式报告:根据测试数据计算,这是一次×万吨级当量的核爆炸。
       当晚,周恩来总理在人民大会堂宣布了这一消息,立刻轰动世界。
       有一位参加过核试验的科学家,在回忆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情景时,做了如下描绘:旷古洪荒的罗布泊闪现出一团耀眼的白光,炽热的火球冲天而起,巨大的蘑菇云升上高空,强大的冲击波将试验区内的大炮、坦克掀翻,飞机被冲得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打着旋转……
       其实这些景象当时谁也无法直接看到,都是分布在各个观测点上的无数仪器将这些实况记录下来。人们是将这些测试仪器回收后,将记录胶片重放时才清楚地看到的。
       1964年,中国正处在极端困难的逆境中。
       中国需要这颗原子弹。
       原子弹和氢弹,是20世纪人类文明的一个重要标记,一种特殊产物。二十世纪人类文明之树上结出的这一枚枚"魔果",其性质和意义是双重双向的。一方面,它是人类在二十世纪探索科学奥秘的"硕果",标明人类已成功地揭示并掌握了核裂变和核聚变的客观规律;另一方面,它又是人类在20世纪相争相斗相逼的"恶果",说明人类为了征服与反征服,都将科学研究的最新成果首先用到了研制杀人武器上。
       
       进入无人区
       我们沿着通往大气层核试验区的那条旧公路前进,进入了无人区。自从20多年前停止大气层核试验以来,再没有车辆从这条路上通行,也不再对它进行维修。年年复年年,戈壁烈日将它晒出了油,继续晒,油也被烤干了,还在晒,终于被晒得严重退了色,成了一条死灰色带子。戈壁大漠中冬季与夏季、白天与晚上的温差极大,沥青路面经不住反复热胀冷缩的剧烈变化,加上严重的盐碱作用,路面全都拱得七翘八裂,已无法正常行车。我们的车子只能一会儿上路,一会儿下路,寻找平坦一点儿的地方走。
       公路两旁有一些时起时伏的浅山,戈壁滩上长着一些稀疏的骆驼刺,比骆驼刺高的是一丛丛并不茂盛的红柳。车内有人看到了黄羊,我急忙回头看时,车子正在拐弯,被一座小山挡住了。我进入大气层试验区来是第一次,但到核试验场来过好多次了,即使在水草丰美的甘草泉一带,也从未见到过任何动物。今天在无人区见到活着的生命,这是使人兴奋的消息,我加倍警觉地观察着。哦,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右前方,两只,远远地站着,不动,在向这边了望,它们也在惊奇地观看着我们这些陌生的"过客"。不像是老羊,一副"荒漠有羊初长成"的模样,背脊棕色,两肋浅黄,肚裆乳白,毛绒绒地透着娇嫩。据核试验基地的同志介绍,离爆心区三四十公里的地方,有一条黄羊沟,是当初开辟核试验场的人们发现那条沟里有黄羊而命名的。后来核爆炸后,黄羊在这片荒漠中绝迹了。近几年,奇迹般地重新出现了黄羊,而且渐趋增多。两天后,我们从原路返回路过这里时,我又在这里见到了两只石鸡,看样子是形影不离的一对。离车子很近,却不飞,朝公路对面的小山坡上咕咕急走。在这里重新出现这些宝贵的生命,说明停止大气层核试验以来,爆心外围的生态环境已有明显改善。
       午后最酷热的时刻,我们到达了大气层核试验区的第一个"村子",是当年参试人员的一个住宿点。可能因为当年在这个点上住有不同单位的人员,所以取名叫"团结村",现在它成了需要用考古学眼光去审视的一个重要遗址。它所处的位置是荒漠中一个缓缓的高地,是地图上的一个高程点,很像浮出沙海的一个孤岛。山坡上的几排残破房屋,像是被一场风暴卷上沙滩的几艘破船,狼藉地拥挤在一起。在这片房屋西南面的另一个山坡上,散放着一些废弃的柴油桶,好像爬上海滩的一群海洋动物,都被饿死在那里了。每间屋子的房顶都被掀掉了,全都向天敞着大口,在同上苍对话。大部分墙壁都已倒塌,景象颇觉苍凉。
       按计划要在这个点上停下来吃干粮,可是找不到阴凉处可以歇脚。大家只得化整为零,分散躲进一排排断墙下的小块阴凉中,各自坐在乱砖堆上解决吃饭问题。此刻,有人利用汽车驾驶室里的温度计测得地表温度为49℃。一阵阵熏人的热焰燎过面颊,涌入怀中。不是热风,是热焰。
       没有风。
       火烫的沙地里窜过一条蜥蜴。
       在荒漠中建立核试验场,是世界上几个核大国的共同做法。美国的内华达核试验场,位于拉斯维加斯西北约105公里处。拉斯维加斯是世界著名赌场,美国将核试验场建在距赌场不远的地方,这一点很容易使人产生联想。核竞赛何尝不是一场对人类命运的大赌博?美国从1945年进行第一次核试验起,到1992年,在内华达试验场共进行了100次大气层试验和828次地下核试验,还在其他核试验场进行了26次核试验。美国迄今共进行了1054次核试验。在20世纪这场核赌博中,美国是实力最大的赌主。
       人类命运在20世纪遇到的最大挑战,莫过于来自核威胁。
       美国是第一家搞出原子弹的国家,又是第一个、也是迄今惟一对别国使用过原子弹的国家。美国从一开始就想靠原子弹的巨大威力征服世界、慑服世界。想当年,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最后阶段,德国已无条件投降,打败日本也只是时间问题,战后的利益分配和利益冲突已开始凸现出来。这时,三巨头在波茨坦进行最后一次会谈。其时美国总统罗斯福已去世,由继任总统杜鲁门参加会谈。美国为了联英压苏,杜鲁门一到波茨坦就向丘吉尔透露了一个消息:美、英两国科学家联合研制的第一颗原子弹在新墨西哥州沙漠爆炸成功。两人经过密谋,决定由杜鲁门向斯大林暗示此事,以增加会谈筹码。于是,杜鲁门带着翻译走到斯大林面前,告诉他说,美国手里已经有了威力非凡的"新式炸弹"。丘吉尔假装不知底细,站在5码远的地方观察着这一幕。杜鲁门和丘吉尔的用意很清楚:希望你斯大林放清醒点儿。
       这是世界上第一次核讹诈。
       斯大林何等人物?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听懂,脸上居然毫无反应。杜鲁门和丘吉尔没有从斯大林脸上看出那怕是一点点微妙的表情变化,这反倒使他们不知道斯大林的水有多深。据说斯大林一回到住所,就把维辛斯基叫去,让他往国内打了一个电话,"那件事"务必抓紧。一回到国内,又立刻召集5位第一流的科学家到他的办公室,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抓紧把原子弹搞出来,越快越好。"抓紧"是我们中国人的用语,斯大林当时肯定不会用汉语表述他的迫切心情,但若把他当时使用的俄文词汇翻译过来,肯定就是这个意思。斯大林非常明白,自己手中有了那个东西,往后才压得住美、英的讹诈。
       许多年后,毛泽东也做了一次类似的表述。毛泽东早先曾说过,原子弹是纸老虎。但他后来认为,中国也需要搞一点原子弹。在他看来,既然有人想要征服你,你就得有反征服的手段。在一次讨论决定搞原子弹的会议上,毛泽东说,原子弹就那么大一个东西。但是,你没有那个东西,人家就说你不算数。那么好吧,我们就搞一点那个东西吧。
       有些事情确实是逼出来的。中国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立足,没有这个东西人家就说你不算数,那就只能横下心来搞一点,必须搞一点。在当时,面对着来自外部的严重威胁和巨大压力,中国人只要一想起鸦片战争,一想起近代中国的屈辱史,都赞成搞点原子弹,都希望中国早日拥有原子弹。
       陈毅说,脱裤子当当也得把它搞出来!
       张爱萍说,要饭也得有根打狗棍哇……
       张爱萍佚事
       越往无人区腹地走,荒漠景象越苍凉。沿途已没有像样的山,只是一些缓缓的大坡大沟,形成缓缓的大起和大伏,一派大手笔意象。看得出来,原先是有山的,但这些山太老了,已无法站立,坐着也吃力了,只能很随意地卧着了。它们经过漫长岁月的历练之后,步入了地老天荒的大境界。
       我们到达大气层试验区的指挥部遗址时,已是下午5点多了。当年在这里驻扎着一个小小的、却非常重要的指挥机关,如今已是一片废墟。周围戈壁和两侧小山是一片灰黑色调,而这些破败房屋都是黄泥土墙。在强烈的西晒阳光的照射下,这些散落在灰黑中的黄泥土屋显得十分醒目。
       当年张爱萍将军在核试验第一线坐镇指挥的住处,很像北方乡间的一个农家小院,泥墙土屋,有低矮的围墙圈着。院门朝西,背向爆心。小院中央立有一块石碑,上面用隶书写着"中国大气层试验指挥部遗址"。小院内,都是一门一窗黄泥平房,房顶都没有了,残墙也都剥落半塌,院门正对着刺眼的西晒太阳,小院被照得一片浑黄。
       张爱萍向周恩来总理报告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故事,流传得很广。1964年10月16日15时,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在罗布泊爆炸成功。当蘑菇云升起时,张爱萍将军按捺住自己心脏的狂跳,侧转脸问身边的科学家和干部们:"这是原子弹爆炸吗?"被问的人早已激动得狂欢不已,一迭声回答:"是啊!是啊!"张爱萍抓起直通北京周恩来总理办公室的电话,向周总理报告:"总理,成功了,原子弹爆炸成功了!"
       周恩来却异常平静,问:"你用什么证明这是核爆炸?"是啊,装在原子弹里的核材料,是靠炸药将它引爆的。因此,在"不怕一万"之中,还存在着这样一个"万一":人们虽然在观察点听到了爆炸声,也看到了升起的烟尘,但万一那仅仅是炸药爆炸,而核材料却没有被引爆呢?周恩来作为一位大国总理,他在向世界宣布这一重大消息之前,必须排除一切可能出现的偶然或差错。他认为仅凭人的感觉下结论不行,他要求张爱萍用科学依据向他证实这是一次真正的核爆炸。
       指挥部和参观点都在原子弹爆炸的威力圈之外,由于当时尚未研究成功可以直接观看核爆炸火球的护目镜,指挥部怕强烈的光辐射烧瞎人们的眼睛,命令所有在远距离观看核爆炸的人必须背对爆心而坐,要等火球被蘑菇云包裹住以后方可转过身来观看。大家转过身来时,人人都看到了那朵蘑菇云。但远在北京的周恩来总理,却在电话里追问着张爱萍:"你用什么证明这是核爆炸?"
       张爱萍放下了电话。毕业于英国爱丁堡大学、负责核爆炸效应测试的科学家程开甲被找来了,张爱萍请他回答清楚这个问题:怎样证明这是核爆炸?程开甲回答说,根据测试仪器记录到的数据,经过计算,证明这是一次相当于×万吨梯恩梯爆炸威力的核爆炸。
       "不会错?"
       "不会错!"
       张爱萍重新拿起电话机要通了北京,向周恩来总理正式报告:根据测试数据计算,这是一次×万吨级当量的核爆炸。
       当晚,周恩来总理在人民大会堂宣布了这一消息,立刻轰动世界。
       有一位参加过核试验的科学家,在回忆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情景时,做了如下描绘:旷古洪荒的罗布泊闪现出一团耀眼的白光,炽热的火球冲天而起,巨大的蘑菇云升上高空,强大的冲击波将试验区内的大炮、坦克掀翻,飞机被冲得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打着旋转……
       其实这些景象当时谁也无法直接看到,都是分布在各个观测点上的无数仪器将这些实况记录下来。人们是将这些测试仪器回收后,将记录胶片重放时才清楚地看到的。
       1964年,中国正处在极端困难的逆境中。
       中国需要这颗原子弹。
       原子弹和氢弹,是20世纪人类文明的一个重要标记,一种特殊产物。二十世纪人类文明之树上结出的这一枚枚"魔果",其性质和意义是双重双向的。一方面,它是人类在二十世纪探索科学奥秘的"硕果",标明人类已成功地揭示并掌握了核裂变和核聚变的客观规律;另一方面,它又是人类在20世纪相争相斗相逼的"恶果",说明人类为了征服与反征服,都将科学研究的最新成果首先用到了研制杀人武器上。
       
       炼 狱
       我们终于到达了核试验爆心。
       不是一个,看了两个。先到空投核试验爆心,后到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心。像双黄蛋似的,两个爆心挨在一起,相距10公里。
       在空投爆心,地面空无一物,粗看同其它地方见到的荒漠戈壁没有什么两样,满目砂砾,没有任何植被。细看才发现,砂砾中散布着一层被烧焦的石子和细沙。看着这片焦土,我立刻联想到核爆炸时那个白炽火球,它足以烧毁和烤焦威力圈内的一切,使几十公里外的人致盲;联想到那升上天空的蘑菇云,那足以摧垮一切的强大冲击波,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核辐射……这时我忽然又联想到一个宗教字眼:炼狱。  
       空投爆心的地面上,一个巨大的白色"十"字形标志仍很清晰,这是当年供飞行员空投核弹瞄准用的靶标。据说,有一次空投试验时,飞行员有些紧张,飞到这个靶标上空时没有及时按下投弹按纽,一下子飞了过去。经过请示,他只得转弯重新进入,第二次才将核弹投下。这里也立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中国空投核试验瞄准靶标"字样。但这些石碑已是替代物,原碑已被核试验基地作为文物搬回去陈列在展览馆中,成为中国核试验发展历史的实物见证之一。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至今已30多年过去了。我们到达第一颗原子弹爆心时已是傍晚时分。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方式是"塔爆",在现地造了一座几十米高的铁塔,将原子弹装在一个很大的圆铁桶内,吊装到铁塔顶上,悬在空中将它引爆。我曾多次在反映核试验情况的电影、电视、画报、影集中,见到过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场景的那幅著名照片。画面醒目的位置,立有一块张爱萍将军亲笔题写的"中国首次核试验爆心"纪念碑。那座托举原子弹的高大铁塔如麻花般瘫倒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些被掀翻的重武器残骸,地面是一片烧焦的砂砾。可是到现地来一看,这里已被收拾得一干二净。瘫倒在地的铁塔不见了,被掀翻的重武器残骸不见了,什么也没有了。
       爆心现场的所有残留物统统被收集起来,藏进地下坑道,做了封存处理……
       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现场,只剩下铁塔的四个混凝土基座,等距分布在4个角上。每个巨大的混凝土基座中央是一个圆形铁圈。铁塔投影偏西一点,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洼坑。
       张爱萍手书的那块"中国首次核试验爆心"纪念碑,是临摹原碑的字体制成的,原碑也被基地作为文物取回去放入了展览馆中。由于首次核试验爆心是一个有代表性意义的重要地点,大家纷纷在纪念碑前拍照留念,又簇拥在一起照了一张合影,逗留半个多小时方去。
       离开时,我思索着核试验爆心和罗布泊干湖这两个死亡地带的相互关系,心中有些悲哀,又有些庆幸。罗布泊彻底干涸而形成的死亡地带,范围远远大于核爆炸形成的死亡地带,后者只是叠压在大圈上的一个小圈。这说明,大自然出给人类的难题已经很多,而且很大,真需要全人类动用全部智慧好生去研究应付才行。而事情恰恰相反,各个核国家都选择在自然界长期变迁形成的死亡地带上进行核武器试验,在它上面再造成一重新的死亡地带,这实在是人类在20世纪相争相斗相逼造成的大悲剧。但谢天谢地,虽然人类在20世纪造出了威力巨大的原子弹和氢弹,然而这两样东西同大自然的威力相比能量毕竟小多了,说明人类至今在大自然面前仍然显得能力有限。要是人类在新世纪再弄出比原子弹、氢弹威力更大的玩意儿,或者有朝一日人类的能力被证明真的超过了大自然的威力,那末,人类真的该互相问一声到底该怎么办了。
       或者换一个问法:到底还要不要我们人类?
       这绝对不是什么调侃。事情也真是巧了,就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10月14日晚间电视新闻中报道:美国参议院以51票对48票拒绝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世界舆论哗然。有的舆论一针见血地指出:此事将对世界核裁军、核不扩散造成难以估量的恶劣影响。
       《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是1996年9月在第50届联合国大会上通过的。签订这个条约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禁止核试验,同时还要推动核裁军。世界上154个国家已在这个条约上签字,这足以证明全面禁止核试验是人类的共同愿望。51个国家的国会已批准了这个条约。但按规定,只有44个日内瓦裁军会议成员国,即拥有核能力国家的立法机构都批准了这个条约,它才能生效。而这44个有核能力的国家中,到目前为止,只有21个国家批准了这个条约。全世界核国家中,美国是第一大户。美国国会不批准这个条约,它去约束谁,谁又能听从它的约束?  
       爱好和平的善良的人们哟,太平世界离我们远着哪!
       21世纪,人类文明能够用全部智慧带领这个世界走出"炼狱"吗?
       大漠军帐
       我们的临时营地开设在孔雀河北岸的一个小山坳里,北面离核试验爆心10多公里,南面不远就是干涸的孔雀河河床。我们今晚必须在这里宿营,明天才能有足够的时间横穿罗布泊到达楼兰,并从楼兰返回这片营地。
       落日西沉,酷热渐退,在营地前的空地上举行露天晚餐。劳顿一天的人们都有些兴奋起来,开始互相敬酒。我作为带兵之人,深知队伍无论大小,在行动目的尚未达到之前,切不可有丝毫松懈。我不得不提醒朋友们,为了保证明天能顺利到达楼兰,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多喝。
       晚饭后,天色尚明,我一边散步,一边观察着周围地形,向山坳南部的出口处走去。走路说话间,我始终在想着明天穿越罗布泊的艰难路程。身旁的周处长告诉我,从基地传来的气象报告说,今天白天楼兰地区的气温是42℃,估计明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温度。我不由得"喔"了一声,停下脚步。按照原定计划,明晨7时出发,预计6个小时行程,到达楼兰是中午1点,正好赶上一天中最酷热的时候,地表温度肯定将达到50℃以上。如此高温酷热,人到里面无遮无拦,根本无法久留,都将被迫钻进有空调的汽车里慌忙撤出。要是那样,我们下了这么大决心,花了这么大代价,千辛万苦进楼兰,结果却什么也没有看清就慌忙撤出,岂不冤哉?不行,必须改变计划。
       我立刻转身返回营地,先与组织这次行动的基地马政委等几位同志商量了一下,他们都同意我的想法。于是召集众人临时开了一个小会,由我出面向客人们通报改变计划的决定。客人们一致赞成。
       荒漠野营,原以为能够领略到"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大漠气候特点,帐篷内准备的棉被很厚,睡觉前倒是真的吃了西瓜,殊不料夜里的气温却一点也不降。至午夜,帐篷内的温度仍然很高,难以入睡。
       我忘了带安眠药,辗转反侧,甚无睡意。干脆不睡了,穿衣踱出帐外,一个人独坐在帐篷门口,仰观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静听罗布泊荒漠之夜音。
       罗布泊荒漠上空的这轮明月,既有古典之美,又有野性之美。这是一轮真正的古月,一轮古之胡月,旁边没有一丝儿云彩,高洁如此,孤独如此,寂寞如此。这又是一轮野月,一轮荒漠夜空之月。可能是由于这里荒无人烟的缘故吧,它怎么可以亮成这样,亮得如此野性,亮得如此肆无忌惮,亮得让人心惊,亮得使人不敢长久地向它凝视。
       我从未见过天上的星星这么多,这么低,这么大,这么亮。今夜忽然发现,原来星星们也都远避尘世,在这里聚会呢。
       天上的银河,是干涸的孔雀河在天上的倒影吗?银河两岸如此繁星密布,如能走近了去看,那里是比孔雀河两岸更神奇的雅丹地貌吗?
       静听罗布泊荒漠之夜音,似有似无,神秘莫测,此乃静夜之极致也。
       
       孔雀河
       孔雀河是一条东西流向的河。如果"追根溯源",它的上游要从发源于北天山深处的开都河算起。开都河由西向东,注入焉蓍盆地的博斯腾湖。孔雀河则从博斯腾湖出发,先向西南拐了一个小弯,为库尔勒、尉犁两个城市送去沙漠甘露,然后掉头向东,一直沿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北缘东去,最后注入罗布泊。
       新疆这地方,有水就有好风光。"开都河--博斯腾湖"是一条银线坠着一颗明珠;"孔雀河--罗布泊"又是一条银线坠着一颗明珠。这上下两个半截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水系,孕育出了古代北丝绸之路的繁荣文明。
       这水系的上半截,"开都河--博斯腾湖"一线,如今仍有绮丽风光。去年,我曾进入天山深处,在巴音布鲁克草原见过开都河上游的迷人景色,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天鹅自然保护区。开都河像一条银色飘带,在尤勒都斯高山盆地内盘旋,那仙境般的画面常在电影、电视中见到。博斯腾湖,维吾尔语意为"绿洲",古称"西海"。东西长约70余公里,南北宽约20-30公里不等,是新疆最大的淡水湖,也是我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青海湖比它大,但青海湖是咸水湖。不过,博斯腾湖也并不是纯粹的淡水湖,它的奇妙之处在于半边是淡水,半边是咸水,只是淡水区域大于咸水区域而已。有了博斯腾湖,才有富庶的焉蓍盆地。湖中有鹭、鸥、鹳、鸬鹚等10余种候鸟,盛产鲤、草、青、鲢、鳙等鱼类。春夏季节,湖区大面积沼泽地上的芦苇绿浪连天,秋季芦叶金黄,芦花飞白,煞是一片风景。可是,近年来有消息报道说,博斯腾湖正在变咸,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西域许多古城的湮灭,都同水源干涸、盐碱化加剧有关。我曾去看过被盐泽围困而湮灭的焉蓍古城遗址,遗址周围的泥土像刀丛剑簇一般的盐碱化景象过目难忘,只走了一二百米距离,便将我脚上一双皮鞋割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这水系的下半截,"孔雀河--罗布泊"一线,则早已彻底干涸了。孔雀河是一个美丽的名字。我遥想它在古代水流丰沛时的情景,那时沿河两岸的植被一定十分茂密。几年前,我曾在吐鲁番博物馆内见到过一头当地出土的犀牛化石,足有两三头大象那么大。由于它的头骨化石实在太重,装配犀牛化石的架子支撑不住它,只得将它放在一旁,另用轻质材料做了一个头骨模型装配在它的身躯上。如此巨大的古动物,食量大得惊人,证明这一带远古时候气候非常湿润,植被非常茂密。吐鲁番地处哈密盆地,与罗布泊地区相邻,中间只隔了一道时断时续的库鲁克山,两地同在天山山脉以东,古代气候相差不会太大。因而可以想象,古代孔雀河两岸的植被同样十分茂密,动物种类一定很多。
       那么,孔雀河是不是因为古代这里的孔雀很多而得名呢?几年前,我曾就此问题在库尔勒请教过一位当地考古专家。据他说,孔雀河这个美丽名字,却是产生于一个小小的差错。自古以来,当地少数民族牧民擅长制革,而制革过程需要将浸泡过的皮张拿到河中去揉洗,发出"孔切"、"孔切"之声。后来测绘地图时,外地来的测绘队员向当地牧民打听这条河的名字,由于语言不通,牧民用手比划着说,那是他们常去"孔切"、"孔切"揉洗皮张的河。测绘队员以为他们在说"孔雀"、"孔雀",就在地图上标明这条河叫"孔雀河"。
       "孔雀河--罗布泊"从古代的水潦之地,演变成今天滴水不剩的荒漠地带,自然界这个漫长的变迁过程,使孔雀河两岸和罗布泊周围地区形成了千奇百怪的雅丹地貌。在孔雀河北岸一线,就绵延着一条约有20-30公里宽的雅丹地貌带。雅丹地貌是自然界的鬼斧神工之作,是车辆无法通行、徒步难以穿越的魔鬼阵、迷魂阵。如果不是由于这条无法逾越的雅丹地貌带阻隔,其实楼兰遗址就在我们营地正南方向约40公里处,今晚就可到达楼兰古城遗址内去宿营,明天就有足够的时间在遗址内尽情盘桓。
       从地图上看,明天的绕行路线很像一个大大的问号--"?",那问号的最后一点,就是楼兰。哦,湮没了1500余年的楼兰,你究竟是什么样子?
       
       车辚辚,路迢迢
       汽车的轰鸣声打破了荒漠月夜的寂静,一支神秘之旅在月光下逶迤东去,车队卷起的尘土在荒漠月光里弥散开去。
       一路上,随着车子的颠簸,我坐在车内起落摇晃,心中浮想联翩。40多年军旅生涯,训练、演习、作战,曾在南方和北方的不同地形、不同季节、不同背景下,经历过无数次不同方式的夜行军,获得过许多夜行军的独特感受。比如当战士的时候因连续行军脚底打满血泡的那种感受;比如头上瓢泼大雨、脚下泥泞小路,滑跌得像泥猴一般的那种感受;比如在北国演习,冰雪山路,朔风如割,忽然报告前面有车子翻下山去时的那种感受;比如在老山前线遇上漫天大雾,车队爬行在悬崖险路上的那种感受;比如情况十万火急,路途还很遥远,难以按时赶到却又必须按时赶到的那种感受,等等。而今晚的夜行军,却是一种全新的感受,因为此行的目的地是我神往已久的一个神秘之地。
       几年前,我曾在一首题为《古楼兰》的诗里写道:"作为军人,我想进楼兰去读一场古代战争/作为诗人,我想进楼兰去觅一缕神秘诗情。"那次我就想进楼兰,但因夏季罗布泊腹地气温太高,太危险,被层层阻拦。"夏季不进楼兰"是一条戒律。眼下虽然立秋已过20多天,天气仍很炎热,还不是进楼兰的理想季节。但是,进楼兰的机遇太难找到了,既然这次遇上了一个难得的机遇,怎么也不该放过。
       据穆舜英在《古楼兰文明的发现及研究》一文中说,在楼兰遗址发现的汉文木简中,写有纪年的最晚一枚木简是建兴十八年(公元330年)。那是西晋政权已被凶奴所灭,司马氏南迁建立东晋政权后不久,但西域前凉小王朝仍沿用西晋"建兴"年号的特定时期。考古学家们据此推断,古楼兰城大概废弃于公元4世纪,即湮灭于公元330年后的若干年内。它在沙漠中湮灭了1500余年后,1900年被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发现,轰动世界。之后,又有美国的亨廷顿、英国的斯坦因、日本的大谷光瑞等到达过楼兰。他们先后从楼兰盗走了大批文物。中国的考古学家黄文弼教授,1930年也到达了罗布泊地区,他在罗布泊北端发现了西汉时期的驿站,即他在《罗布淖尔考古记》一书中介绍的"土垠遗址"。
       这些都是往事了。
       今晚,我们的车队无"路"可走,只是顺着罗布泊地质勘探队的车辆在荒漠沙丘间轧出的车辙印儿在走。这些车辙印儿有的地段清晰,有的地段模糊。
       车队走出不远,前边突然停车,后面的车子也都一辆接一辆停了下来。我被告知,有一辆沙漠卡车尾灯不亮,要把它调到车队的最后去。在这种没有道路可走的荒漠沙丘地形上夜间行车,扬起的沙尘很大,要是前车没有尾灯,后车随时都有顶撞的危险。当机立断,将它调到车队最后去,这条措施非常正确。
       我们的车队说小也不小,除了六七辆小型越野车,还有从罗布泊地质勘探队借来的5辆沙漠专用卡车。因为进入楼兰的最后20多公里路段,沙包林立,沟壑纵横,其它车辆寸步难行,非用这些大家伙不可。这些沙漠专用卡车轮子有半人高,马力大,颠不散,扛得住折腾。每辆车的驾驶楼内有两排座位,也有空调。原先的计划是要让这5辆沙漠专用卡车提前两个小时出发,开到换车点去等候我们。由于我们越野车队的出发时间提前,沙漠卡车的提前量就没有了,只能统一编队,一起开进。
       在没有道路的荒漠中夜间开进,头车带路的难度之大,可以想象。第二次停车时,前边传过话来说,头车忽然看不见地上的车辙印了,可能偏出预选道路,需要停下来找一下车辙印儿。幸好刚偏出去不远,很快就找到了,耽误时间不长,又重新上路。
       车队沿着孔雀河北岸一路向东,终于到了雅丹地貌带的尽头,开始向南拐弯。可是,刚在几个雅丹土丘间一绕,就迷路了,整个车队停了下来。负责带路的汪成农走到我跟前说,需要稍等片刻,辨别一下道路。他和几位司机在现地讨论着,一个说已经过了拐弯的地点,另一个说拐弯处还没有到。一时不好定夺,汪成农和头车司机各人带一辆车,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分头去找探路时设置在拐弯处的标志物。但我看汪成农显得很沉着,因为他提前进来探过一次路,而且他现在手里握有卫星定位仪,迷路也不怕。
       月光下的大漠显得更加荒凉、神秘。
       旷野上,两辆找"路"的车子车灯很亮,朝着不同方向驶去。由于地形起伏很大,车子颠簸得厉害,车灯一会儿射向夜空,一会儿插向地下,隐没在某个高大的雅丹土丘后面,一点光亮都不透,给人一个悬念。
       月光下的罗布泊荒漠景象十分奇特。远处,白蒙蒙,乌蒙蒙,深邃,遥远,神秘,难以捉摸。近处,沙地里土台林立,高低错落,轮廓分明,黑幢幢一片。静心细听,我似乎隐隐听到了古丝绸之路上月夜赶路的商旅驼铃,商人们风尘仆仆,来往于道,向东的要到长安去,向西的要到波斯去……
       在原地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又重新上路。
       进楼兰去看看是我酝酿多年的一个夙愿,今次得以实现,精神有些亢奋,连续几个晚上很少睡觉。车子重新开动后,黎明前的瞌睡向我袭来。我似睡非睡地在司机旁边的坐位上晃悠,抓紧车门握把的手一刻也没有松过。随着车子的剧烈颠簸,一晃一迷糊,一颠一惊醒。迷迷顿顿中,断断续续地默想着杜甫《兵车行》中的诗句:
       车辚辚
       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
       ……
       
       
       罗布泊日出
       天色微明,我们的车队停在罗布泊东岸的沙滩地里,让大家下车来醒醒神,准备向西穿越干涸的罗布泊湖底。
       从地图上看,罗布泊湖底呈葫芦状,南端细长,北端宽阔。我们准备穿越的是北端最宽阔的部分,约有30公里宽。
       天色正在渐渐亮起来,罗布泊干湖上迷蒙着一层黎明前的薄薄的雾气。
       左前方,干湖边耸立着最后一个高大的雅丹土台。我想登上土台,从高处了望一下黎明前的罗布泊,便踩着高低起伏的沙丘独自向土台走去。由于这里的地形过于空旷开阔,一眼看过去似乎只有一二百米距离,可是总也靠不近它。我不由得加快脚步,身后有几个人跟了上来。后面突然有人大:"啊,日出!快看日出!"
       我在原地立定,一回首,哦,日出!我一眼看见东方地平线上燃起了一簇圣火,心里一亮。在荒漠中颠簸了一夜,人困车乏,这时看见太阳升起,心里有一种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终于迎来了胜利的那种感觉,虽然最为艰难的路段还在前头。
       那一小簇圣火的火苗渐渐大了,大了……只一小会儿,半个火球拱出地面,将罗布泊荒原镀上了一层金光。这是一片没有任何山峦起伏,没有任何植被的寂静荒原。它卸却了一切历史重负,坦荡得心可对天,气贯天宇。在如此宏大的背景上冉冉升起一轮红日,如此壮阔,如此辉煌,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壮丽画面!
       沙滩里,正在随意走动的人们,听到一声"日出",都在原地立定,从各自站立的位置一齐把脸转向东方,观看着罗布泊日出的奇异景象。晨曦映照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心上,这是一幅很动人的画面。他们的眼神沉着而专注,带着惊喜。这是一群为我们的生活寻觅诗意的人,但他们平日里也都要为各自的生存和生活劳碌奔忙。在今天这个难忘的凌晨,他们暂时从生活的战场上撤下,也像这片卸下历史重负的罗布泊荒漠一样,卸下了各自的精神重负,陪伴着自己的心灵到这里来做一次短暂小憩。
       我从后面望去,人们的头上、肩上,都有一圈光晕。一辆辆车子的顶盖上也泛出一层光亮。荒漠上,晨曦像水流一样漫过一个个沙丘,阳光正从远方向我们脚下漫溢过来。
       哦,太阳贴着地面将圆未圆的一瞬,极像一个刚从母腹脱胎而出的婴儿,圆圆的,红红的,胖胖的,好生可爱。只见太阳和大地母亲连血带肉地粘连在一起,粘连的地方就像一条带血的脐带,软软地被拉长,拉长,终于断离。
       一团血肉,终于成长为一轮红日,离开大地,升天而去。
       转眼间,太阳已迅速升高,变小,变亮,变成白炽。
       再看太阳,已觉耀眼。
       水啊,水……
       罗布泊干湖的滩地里,地面上布满着古代胡杨树根的横断面,一个圆圈就是一棵树,一个挨着一个,可见古代的罗布泊有着茂密的森林。每个圆圈中间部分的木质都没有了,剩下的一圈边沿木质纹理却非常清晰,而且都已石化,不过质地比较疏松,一掰就能掰碎。
       我来到干湖东岸最后一个雅丹土台跟前,它的底部有一圈一圈被水冲刷过的痕迹,说明这个土台曾在水中站立过。离土台不远的一个低洼处,有两块胡杨树疙瘩躺在沙地里,很像两位隔世老人的脸型,饱经沧桑,满脸皱纹,眼窝深不可测,眼睛几乎已无法睁开,苍老得动人心魄。我判断,这两块胡杨树疙瘩是从别处漂来的。它们曾在罗布泊随水漂流了不知多少年,当湖水彻底干涸时,最终被搁浅在这片低洼处。我拣了其中较小的一块,准备将它带回北京,它的价值绝对不在一件千年文物之下。
       我们的车队在干涸的罗布泊湖底向西行进。
       同孔雀河沿岸土台林立的雅丹地貌相比,彻底干涸的罗布泊湖底是另一种奇观。它平坦得使人不敢相信,似乎前方广阔无垠的不是一片平坦的沙地,而是平静的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总担心车轮下的这层薄冰会突然破裂,我们会连车带人沉没下去,心中总有那么一点儿不太踏实的感觉。湖底这一望无际的沙地,就像严重皲裂的老人皮肤,表面一层盐壳都已干裂开口,一块块翘起。
       几十公里宽的干湖湖底没有任何"丘"状起伏,只是一些微微起伏的"沙波",是"碧波荡漾"被突然"冻"住的模样,是一片"死水微澜"。
       据资料介绍,1972年罗布泊蒸发完了最后一滴水,终于彻底干涸了。
       此刻,我们同行的每一个人几乎同时想到了同一个命题:水。
       茫茫宇宙,为何只有地球上有生命?因为地球上有水。
       水是宇宙用来繁衍人类的乳汁;水是人类赖以创造文明的推进剂。
       人类早期经历过宇宙洪荒,那时是漫天大水,先祖们生存困难。大禹治水,将水流导入江河湖海,为我们华夏之邦弄出一片干地,使我们的祖先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可是后来,在西域,由于罗布泊彻底干涸,这片土地严重失水,丝绸之路凋敝了,楼兰湮灭了,人类文明进程在这一带中断了。
       不断有消息说,地球上的水资源正在渐渐枯竭。
       正当我想动手写这篇随笔之际,在9月20日的《北京晚报》科技版上读到一则消息:10亿年内地球将会干涸。科学家研究认为,在过去75亿年里,由于地球上的地表水不断向下渗透,已使海平面下降了600米。由于地球上的地表水还在不断向地球内部渗透,10亿年内,地球表面将会变成滴水不剩的不毛之地!
       到了那一天,人将何往?
       火星上没有水。
       水星上也没有水。
       人类文明的最新动向之一,已在着手为将来"搬家"悄悄进行着探索和准备,虽然需要搬家的日子还很遥远。要相信人类是有远见的动物。人类共同的预感和预见是一种天机。否则,为什么凡尔纳的许多科学幻想都变成了现实?因为他的科学幻想,反映了他那个时代人类已达到的思维能力和水平,反映了人类对文明发展的种种预感和预见。如今,人类对水源最终枯竭的预感日趋强烈,于是已开始到处找水。不仅在地球上找,而且到整个太阳系的各个星球上去找。科学家根据宇宙探测器传回的信息,分析认为月球极地地下可能蕴藏着大量冰。如果这种分析得到证实,那就意味着月球上有水;如果月球上真的有水,那么人类开发利用月球就有了光明前景。为了弄清问题,美国专门发射了一个探测器,直接射向分析中的月球"冰极"地带。这种试验的思路是:如果那里确实有冰,强烈碰撞将会使冰层汽化,大量水蒸气将会升上月球上空。但是,实验结果却没有发现水蒸气升上月球天空,人们有些失望……
       70年代,美国海盗号火星探测器传回的照片上,有一些模糊的轮廓线。科学家们提出大胆假设,那是由火星的古代海洋活动形成的。今年10月2日,法新社就此问题又一次报道说,美国航天局后来发射的环火星探测器1998年拍摄的照片已传回到地球,经分析显示,火星上并没有古代遗留下来的海岸线的迹象。人们又有些失望……
       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深刻焦虑之一:水!
       罗布泊荒漠是对新世纪的一个重要提醒:水!
       哦,楼兰
       车队穿越了一马平川的罗布泊干湖湖底,开上西岸沙滩,一下子扑到了丘壑纵横的风蚀地貌跟前,我们乘坐的小型越野车已无法前进。于是在此换车,一行人分别爬上了5辆沙漠卡车的驾驶楼内。
       5辆沙漠卡车一齐发动,吼声大作,一辆接一辆向沙丘沟壑间冲了进去。谁知这5辆沙漠卡车立刻精神失常,全都疯了,一辆辆狂蹦乱跳起来。差不多深达一米的浮尘被卡车卷扬起来,车子立刻被裹进了滚滚泥尘,坐在驾驶楼里憋闷得令人窒息。卡车以最大马力开进,荒漠在一阵阵震颤,车子的轰鸣声变得像狮吼般低沉人。扬起的尘土落下时,车窗玻璃上哗哗泻下黄色的泥瀑,刺鼻的土腥味呛得人透不过气来。车子与车子只得拉大距离,以便让扬起的尘土尽量飘散一些。可是偏偏一点风都没有,只能等前车扬起的尘土自动降落下来,后车才能继续跟进。
       这时,骄傲的沙漠卡车司机一个个显出了英雄本色。我们车上的那位司机,只见他神色严峻,像一名骑在烈马背上的骑手,双手死死抓住了方向盘,使出全身力气,在驾驭着他胯下的烈马狂奔。翻越过一个沙包又一个沙包,在一条接一条的沟壑间栽下去、爬上来。车子疯狂地颠簸着,俯可倒栽,仰可触天,侧可倾覆,甩可远抛。
       噫吁唏,难乎哉,沙尘何滚滚,丘壑何纵横。一颠三叩首,脑门欲裂,骨架欲散。楼兰之道难,难于上青天!
       楼兰外围,所有植被全部枯死了。沙丘沟壑间竖着一些胡杨、红柳和沙生植物的枯枝。它们已在原地站立了千百年了,至今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由于罗布泊荒漠被蒸发得没有一丝儿湿气,这些植物枯枝根本不可能腐烂。它们显得很有耐心,还将在原地继续站立下去。它们似乎都在耐心等待,等待有朝一日繁忙的丝绸之路重开,等待古楼兰的繁荣景象重新回到人间。
       许多沙包周围遍地是红柳的断躯残肢,"尸横遍野"。
       我们那辆车的司机,全神贯注地在沙丘沟壑间搏击了一路,一句话都没说。这时却突然冒出一句:"看,佛塔!"
       从罗布泊西岸沙滩到楼兰遗址只有20来公里路程,我们却在车上狂颠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
       那座佛塔是楼兰废墟仅剩的一个明显标志。所谓"佛塔",其实它已坍塌、风蚀成一个高大土堆。远远看去,与绵延几十里的雅丹地貌中的某一个土台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它高于其它所有土台。我读到过几本有关楼兰研究的书籍,有的用这座佛塔废墟的照片做封面,有的用它做插页。一经司机提醒,我一眼认出了它,立刻怦然心动。
       哦,楼兰!
       我们的卡车被一条干河沟挡住了去路,司机一时找不到开上对岸的斜坡。我跳下车来,心中涌出"抢占制高点"的冲动,在沟壑沙丘间翻越跳跃着向佛塔废墟跑去。好几次在沟壑间见到满地陶片,我也顾不得去拣,只顾一个劲儿向前冲去。紧跑快跑,我终于第一个冲上了佛塔废墟,立刻按动相机照了一张佛塔废墟照片,以便把到达楼兰的准确时间记录在底片上。
       预计6个小时路程,我们却整整颠簸了9个小时才到达。这时气温已经开始升高,我已浑身是汗。转身看去,发现其它车子还在后面发着吼叫,扬起一团团尘土。但人们也都下了车,散落在东南方向的沟壑间,一个个低着头寻寻觅觅,正在慢慢向这边移动。
       整个楼兰遗址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儿生气。
       刚才在接近楼兰废墟的一小片低洼地里,我发现奇迹般活着几丛绝处逢生的红柳。现在,我站在佛塔废墟上向四周了望,南面有一条干涸的河沟,河沟南岸是一处房屋遗址,遗址上立着一根木杆,木杆尖上竟落着一只小鸟!那几丛红柳和这只小鸟,是湮没千余年的古楼兰向我们派来的生命使者,使我们同古楼兰之间有了生命与生命的沟通,而不是生命不辞万难前来造访死亡。
       此次楼兰之行,使我感受到,一旦置身荒漠,周围没有了别的生命,没有了草木和飞禽走兽,自己心里也会孤独得无着无落。在某一瞬间,甚至在自己身上也会找不着生命的自我感觉。在这寸草不生的死亡之域能见到几丛红柳、一只小鸟,立刻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着落,听得见自己体内的血液在血管中汩汩地奔流。
       人活着,是因为同时有草木活着,有飞禽走兽活着。
       人类永远需要有别的生命陪伴。
       
       楼兰废墟巡礼
       千百年来,旷日持久的漠风日夜不停地在切割着这里的地面,楼兰废墟已被切割成一个个互相独立的土墩、土台。佛塔废墟是独立的一墩;出土过大量文物的"三间房"废墟是独立的一墩;西南面的民宅废墟又是独立的一墩;正南停留着一只小鸟的地方也是独立的一墩。这些墩与墩之间的沙土都被天长日久的漠风渐渐刮走了,形成了很深的沟壑。这些残留有废墟的土墩,是因为有坍塌的断墙、房梁、篱笆和残墙中的红柳枝条、芦苇等等压住了沙土,才保留下这些墩状土台。
       佛塔废墟是一个烽燧状的土墩,塔身是由一层红柳枝条、一层粘性泥土相叠着堆筑而成的,土层中仍可清晰地见到那些枯而不朽的红柳枝条。佛塔土墩南坡上的僧房已塌坍无存,地上散落着几根胡杨木梁柱和一些红柳枯枝。一根根满身裂纹的胡杨木梁柱,都还保持着方方正正的形状。这种裂纹的形状非常特殊,每条裂纹与左右相邻的其它裂纹时断时续地互相勾连着,没有哪一条裂纹是直通到头的。因此,它们虽然浑身开裂如此,但整根梁柱却能保持不断不散。这是楼兰废墟中胡杨木遗物的特征,其它任何遗址中的任何木质遗物都不会开裂成这样。其中有一个胡杨木门墩,是在一块长方形木块中央有一个圆形凸起,又在圆形凸起中央凿出一个安装户枢的圆形凹坑。由于它形状特殊,大家纷纷扶住它照相留念。
       从佛塔遗址向西,翻过一道深沟,登上了"三间房"土墩。"三间房"是一处官署遗址,是楼兰古城的中心。这是整个楼兰废墟仅存的几道土墙,土墙厚达半米。室内空间非常窄小,房间宽度不足两米。但较深,成狭长的一条,很像江南民居中的"弄堂"。这种古代官衙建筑形式显得非常特别,为什么要筑如此厚的土墙?是出于防盗,还是利于御寒?那么,这间不足两米宽的小小衙门内,坐着的是一位什么样的官?他相当于今天的县长还是乡长?但我知道,古楼兰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是称为"国"的。
       房不在大,有文物出土则名。这"三间房"是发现文物最多、对楼兰学贡献最大的一处重要遗址。瑞典的斯文?赫定1900年3月末首次到达楼兰,第二年他在这三间房内共发掘清理出120支木简、157件汉文文书。后来,英国的斯坦因又先后几次来到楼兰,又从这三间房遗址的两个灰堆中清理出几十件重要文物。灰堆,即古代官衙的垃圾堆。斯文?赫定和斯坦因是两位"拣垃圾"大师,两位蜚声世界的探险家兼考古学家,两位中国西域古文物大盗,两位楼兰学的开山鼻祖。
       在"三间房"西南侧的一个土墩上,沙堆里立着一圈木桩,可能是一处民居遗址。地上横着两根粗大的门柱,门柱旁有两个很大的胡杨木门墩。汪成农和摄像员杨军岭都说,他们上次进楼兰时,这个门框还是立着的,这次来已经倒塌了,真可惜。他们不无担忧地说,下次再来,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这些东西。他们又领我到房址的西南角上去看一盘石磨,可是在沙堆里找来找去没有找到,石磨不在了,不知被谁搬走了。楼兰的地表残存文物正在严重流失。
       本世纪初,西方探险家掀起了一股中亚探险、楼兰盗宝狂潮。进入80年代以来,似乎兴起了新一轮楼兰热。这些年,进入楼兰废墟探险、考古、拍电影之类的讯息不断见诸报纸、电视。尤其是有关单位开辟了"楼兰游"旅游项目以来,进入楼兰废墟旅游的外国人、中国人接连不断。我国政府宣布暂停核试验以后,地方有关部门对罗布泊地区的地质勘探也已开始。罗布泊和楼兰正在失去往日的神秘和宁静。
       幸好,对一般人来说,穿越罗布泊和进入楼兰废墟毕竟仍是一件大难事。我同意这样的观点:要是进入楼兰太容易,那么,要不了几年,楼兰遗址将很快被糟蹋得无法辨认,甚至荡然无存!即使进入楼兰的道路如此艰难,将楼兰遗址糟蹋无存的危险也已露出严重苗头。
       石磨不在了,我便仔细观看着这座房屋的结构,地面上残存着红柳枝条编成的墙芯,抹在红柳枝条上的墙泥均已剥落。从地面残存的房基轮廓看,三间屋子相连在一起。当中一间是堂屋,稍大,有前门,有后门。这扇背阴的后门开得有些蹊跷。现代中国民居风俗,南方气候炎热,需要前后通风,乡间民居都有后门;北方气候寒冷,主要矛盾在于防风而不在于通风,故乡间民居只有前门,没有后门。我在西安半坡村遗址看过新石器时代的先民古屋复原模型,也是只有前门,没有后门。楼兰地处西域,纬度比西安高,冬季更寒冷,但这座古代民居却开有后门,有些特别。我注意到,它的前门和后门都建有门斗,人员进出均须拐弯,这明显是为了防风。可见古时候这里就常年有风,而且风大。
       当我走上南面的又一土墩时,两位卡车司机正在那里寻觅什么东西。他们都在罗布泊地质勘探队开车,经常到楼兰遗址来,都知道在哪个土墩上能拣到东西。他们向我迎来,递给我他们拣到的两样小物件。一枚很小的古钱,只有指甲盖大小,中间的方孔却很大,满身结满青绿铜锈,已看不清上面的字样。另有几粒项链珠子,只有绿豆大小,玉质,其中一粒是翠绿色的,这是古代妇女的饰物。一枚小小古钱,越过千年时空,传递来古代丝绸之路上的浓重商贸气息。透过几粒小小的项链珠子,隐约可见当年楼兰街市上那些古代女子的绰约风姿。
       在楼兰废墟盘桓了两个多小时,正午时候,温度迅速上升,大家坐在汽车阴影里吃干粮。我啃了一个馒头,嗓子眼里干得无法下咽,需要连喝几口矿泉水才能吞下一口馒头屑。有人测得地表温度已高达59℃,我开始出现中暑症状。为了不动摇"军心",我没有声张,独自躲到一个土墩后面去方便了一下。
       我重新回到高处,环顾四周,还有好几处土墩没有去登临。东面,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那块石碑那儿还没有去;北面,楼兰古墓群那儿还没有去;西面,枯死的胡杨林和古代进出楼兰城的古河道那儿还没有去……进一次楼兰那么不易,我多么想再仔仔细细多看一些地点。但我的中暑症状却在加重,心中一阵一阵往上涌,想吐。心里想,不好,一旦在这里倒下几个,将无法收拾,必须撤出去了。
       我忍着许多遗憾,下令回撤。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何时还能再进楼兰?
       余纯顺之死
       返回途中,到达换乘点时,测得地表温度为53℃。换乘"沙漠王"越野车后,车内空调效果毕竟好得多了,行车也平稳多了,车速也快了。
       车子向东穿过罗布泊湖底,至东岸,向北一拐,直奔孔雀河北岸方向而去。这时,我向罗布泊北岸远远望去,那绵延不断的沙黄色雅丹地貌带,被偏西的强烈阳光照耀得金碧辉煌,如同一座气势恢宏的神秘古城,布满了一处处玉宇琼楼、神殿仙阁、迷宫魔窟。
       车队在荒漠沙丘地上疾驶,卷起的滚滚烟尘,如同一条黄龙在沙漠中腾挪。
       车队抵达罗布泊北岸,向西拐弯后,迎着西沉的夕阳,沿着孔雀河北岸一直向西。我们的车队时不时从雅丹地貌带的边缘通过,形态各异的一个个土台拔地而起,耸立在路边。每个土台互不相连,但又不即不离地组成一处处群落,形成一种独特景观。
       今晚,我们还将在宿营地住一宿,明日方可返回基地。但是,这时离宿营地已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完全有把握地说,我们已从罗布泊死亡之域安全返回。
       这时,我忽然想起,20世纪初进入罗布泊和楼兰探险、盗宝的那些西方探险家,他们那时不具备我们今天这样先进的交通和通讯工具,更没有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可供他们利用,但他们却进得去、出得来,这一点很不简单。我想,他们获得成功的奥秘,假如用一个公式来表示,那就是"冒险精神+科学态度"。
       联想到我国在罗布泊腹地遇难的两位著名人物,我的心情颇为复杂。
       科学家彭加木在罗布泊失踪,至今仍是一个谜。
       探险家余纯顺死在罗布泊,则是缺乏严格的科学态度造成的恶果。我从电视台和报纸上介绍的有关余纯顺之死的一些情况中了解到,他的死因有三条:一、迷路。上海电视台的有关摄创人员,后来曾进罗布泊去探查究竟,发现余纯顺错过了应当拐弯的第一个岔路口,走出去34公里。这样,他就离事先埋有饮水食物的预定路线越走越远了。他发现走错后从原路返回,但往回走了30多公里,在离第一个拐弯岔口仅剩14公里时却停下了。二、断水。在他死亡的帐篷旁,发现他死亡前曾用一把小小藏刀挖了一个深、宽各有一米多的沙坑,说明他死前曾竭尽全力在找水,企求能活下来,等待救援。但干涸的罗布泊湖底即使挖下去一两米也已找不到一滴水,他终于彻底绝望,将那把藏刀丢弃在干坑旁,回到帐篷内安静地躺了下去。三、高温。他违背了"夏季不进罗布泊"的戒律。低洼干涸的罗布泊湖盆,恰如一个巨大的太阳能聚光镜,酷夏季节,每天中午的地表温度最高可达六七十度。余纯顺迷路后求滴水而不得,却要在46℃高温中艰难跋涉、挖坑找水,终于不支,被高温活活烤死了。对此,余纯顺本人要负责,那些出于猎奇目的怂恿他去冒险的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严格地说,余纯顺和他的怂恿者都不懂得荒漠探险的科学常识。虽然余纯顺已经穿越过一次罗布泊,但在炼狱般酷暑高温的夏季,既不具备先进的跟踪设备,又没有可靠的保障条件和应急救援措施,便同意余纯顺再次只身闯进罗布泊腹地,是极为草率的举动。余纯顺的整个探险活动,其实都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进行的。这本身就是大大落后于时代的表现,现代文明中的探险活动再不应当是这样进行的了。不能全盘否定余纯顺的探险精神,但他不是一位成熟的探险家。他虽有勇敢的冒险精神,却缺乏严格的科学态度。
       余纯顺不是孤立现象。
       余纯顺的事例在我们这个社会转型期有一定代表性。人们处处表现得敢于冒险,有时却缺乏充分的科学准备。尤其在年轻一代人身上,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张扬个性、释放潜能的欲望。因而,接二连三地出现过一些极具冒险精神的活动,沿着长城步行,沿着黄河步行,长江漂流,黄河漂流,骑自行车走遍全国,千里海疆行,万里边疆行,深入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探险,骑摩托车飞越黄河壶口瀑布,等等。这是激荡在中国土地上的一股新的文明浪潮。从中反映出的精神非常可贵,我们中国人非常需要发扬这种敢冒险、敢开拓的精神。
       但是,探险不是仅仅有了冒险精神就行的,它需要有各种深厚的文化知识和可靠的物质条件的充分准备,要有非常严格的训练,要有非常严格的科学态度。对此,只要读一读斯文?赫定、斯坦因等人的中亚探险和考古著作就明白了。办事讲究严格的科学态度,这是近代资本主义的一个突出优点。我们的社会正在向全面过渡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我们要继承人类文明的一切先进成果,而对这一点似乎还学得不很到家,许多时候往往表现出急功近利,缺乏严格的科学态度。
       进入新的世纪,我们不仅需要进一步张扬开拓精神,更需要呼唤科学态度。
       1999年10月16日草毕,12月5日修改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