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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民主测评
作者:刘富道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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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闲庭担任省文联党组书记的第一年,在全机关民主测评中,49人投票,他的得票情况是:优秀19票,称职27票,基本称职2票,不称职1票。
       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结果。到会参加投票的49人,是机关副处以上干部和副高以上的专业人员。在这帮称为机关的骨干队伍中,你的优秀票和称职票居然有46票,占总票数的9387%,这就够意思了。然而,张闲庭并不满足。从投票结果出来的那一时刻起,他脑子里就不停地打转,投我不称职票的,是哪一位呢?投我基本称职票的两位,又是谁呢?
       于是,他脑子里迅即出现一个名字--曾祥明。他想,除了曾祥明,还有谁会投他不称职票呢?基本称职的两票,那一定是李光辉和王克投的了。除了他两个,谁会干这种事情。不过,李光辉,王克,这两个人,他没有多想。他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就是一个曾祥明。
       曾祥明,曾祥明,我不就是没有给你个正处吗?
       当天,张闲庭开始注意曾祥明的表情,但没看出曾祥明有什么异样。他以为是装的。中午到食堂就餐,他碰到曾祥明也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来排队,本来不想理睬这个家伙,想想,一个领导干部怎么能跟下属较劲呢?于是,他比平时脸上多堆了些笑容,问曾祥明怎么也来与民同乐。曾祥明说,张书记才叫与民同乐呢,这个词用在我这种小干部身上,太铺张浪费了。我本来就是老百姓,本来就应该以民为乐才是。张闲庭一听觉得话中有话,更加断定给自己打不称职是曾祥明所为。曾祥明继续说,老婆上班,孩子上学,丈母娘回家拿衣服去了,我一个人懒得做饭,只好到食堂与领导同乐,同张书记一道排队买饭吃。
       两人都买了饭菜,一前一后走出食堂,就站在太阳地里吃将起来。
       曾祥明说:"张书记,这回测评,我只给你投了称职票。"
       张闲庭心想,平时都说这小子心直口快,到关键时刻也说假话,如果你给我投的是称职票,也不值得在我面前讨好。他嘴上却说:"谢谢,你给我个称职票,就是抬举我。"
       曾祥明说:"没给你打优秀,主要原因是我们感情还没有达到这个分上。再说,你才来一年,就优秀了,以后再朝哪里努力呀?"
       听曾祥明这般一说,张闲庭又拿不定主意了。原来以为曾祥明说打的是称职,是想掩盖他打的不称职;而曾祥明说他打的是称职,是想声明他没有打优秀。真话?假话?唉,谁都说文联这地方复杂,果真复杂。老张已经不能完全肯定那一票不称职就是曾祥明捣鬼了。于是,套近乎地说:"祥明,我还是为你说话了的,你也知道,党组会上,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这话明显就是暗示不是他张某人不提升他而是别人不赞成提升他。曾祥明最不喜欢听这种话。他有些后悔了:看来,我打他个称职,是打高了,明年应该打他个不称职。
       以往,张闲庭如果不回家吃饭,吃过午饭就在办公室的套间里躺会儿,要不就和在机关的单身贵族一起打拖拉机--张书记对这种扑克游戏情有独钟。今天,他没有心思去打拖拉机,回到办公室倒头就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个念头排遣不了:不是曾祥明,又是谁呢?
       一年搞一次民主测评,被测评的人在测评后总要两三个月心情才能平静下来。像张闲庭这样,虽然只有一票不称职,也够他痛苦一阵子的。是啊,你领导大伙儿一年,吃香的,喝辣的,风光一年,我投你一个不称职票,发发心中的怨气,让你不舒服几天,难道不应该吗?这才第一天呢。
       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觉得当领导干部没意思,没意思透了。凭什么让人作践自己呢?
       张闲庭中午一分钟也没有合眼。他的思绪就在曾祥明的名字上打转转,一忽儿是他,一忽儿又不是他,不是他又是谁呢?
       下午,他一上班就到人事处处长办公室,一进去就把门关上,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
       张闲庭说:"世宁,我来请你帮助分析一下这次测评的情况,以便做好善后工作。"
       这一声世宁,叫得到位了。既不称职务,又省去姓氏,很有一种亲切感。这就是为官之道。
       王世宁处长打开锁着的抽屉,取出一个信封来,一看就知道装的是测评票。他说:"他们几个都想看,我没有给,我想这点原则性我还是有的。张书记过过目,了解一下机关的思想动态吧。"
       张闲庭从王世宁手上接过测评票,一张张地看着,一张张地分析着。看着,分析着,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都说省文联人际关系复杂,只要把这些测评票一看,其实并不复杂。党组由5人组成,你在投票时倾向哪位或哪几位,贬损哪位或哪几位,就大体知道你是谁。投张闲庭不称职票的一张,有些特别,他把它抽出来。这张票,除了给党组成员郝秒一人投了优秀票外,其他4人都在不称职一栏内打上勾。
       "谁呢?"
       "谁呢?"
       张闲庭望着王世宁,王世宁望着张闲庭,都在对方眼里寻找答案。王世宁觉得,如果不帮助张书记找到这个答案,就太对不起书记的信任和栽培了。
       "你看会是谁呢?世宁。"张闲庭说。
       "张书记,我想到一个人……"王世宁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世宁,随便说,没关系。"
       "曾祥明?"
       张闲庭笑笑,摇摇头:"我最先想到可能是他,现在看来不像是他。他可以给我打不称职,但他不会给老伍也打不称职,他跟老伍个人关系还是不错的。我们的这位副书记,很会同群众沟通关系。"
       "李光辉?"王世宁又说了一个人。
       张闲庭再次摇头:"他跟山野个人关系不错,他可以不喜欢党组所有的人,但他欣赏山野,认为山野是真正的业务领导干部。"
       "有没有可能是王克呢?"
       张闲庭觉得王世宁的思路简直不对。如果不看这张票,这样猜测也许还有道理可讲,看过这张票以后再朝王克身上想,就没有道理可讲了。就说:"王处长,你看,投票人观点十分明确,在党组5个成员中间,他只信任一个党组成员,那就是郝秒,对党组其他4人均持不信任态度。你看这个人会是谁?"
       王世宁想到一个人,但他没有说。
       张闲庭依然陷入茫然状态。  
       党组成员山野任职已经5年了,他的不称职票为5票。山野对年年的负增长很不满意。在领导班子年度考核表上,有一栏是由领导干部本人签署意见的。人事部门把考核表送山野签署意见时,他瞅了一眼那5个不称职票,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大笔一挥,写下一段文字:  我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干了整整5年,居然只有5票不称职,由此可以推断,我的人缘关系还是很不错的,我感到十分欣慰。处在领导岗位上,事事都要表态,或者表态同意,或者表态不同意,每一次表态,都涉及到本机关干部职工的切身利益。调工资,分房子,提干部,评职称,这许多工作,既可以笼络人,又可以得罪人。对机关干部进行一次批评,就会留下一层积怨。就连不经意间对某位同志的表扬,也可能遭到这位同志对立面的忌恨。以我的切身体会,现在这个社会,讲仁义的人并不多,而翻脸不认人的人越来越多。有10个好处,他得了9个,就一个没得到,他就对你有意见,认为是你没有给他说话,说不定到了领导干部年度考核时,有一个不称职票就是他给的。  
       设计领导干部年度考核表的先生们,显然不会想到在领导干部队伍中会出现一个像山野这样不识时务的角色。别人填写这一栏,都是很谦虚地很诚恳地写上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山野在省文联领导班子中,算是一位管业务的干部,或者叫专业干部,他自己有句口头禅,不要我干算了,谢天谢地,不要我干我就去写小说。好像有好多好多小说等着他去写似的。由于他始终处于这样一种良好的能上能下的心态,也就毫无顾忌了。他大笔一挥,恣肆汪洋,把这个栏目填得满满的,写着写着,就写出格子之外了。像平日写小说稿一样,天头地脚,左边右旁,打满补丁,加上一条条牵线。
       像这样的考核表,肯定是不能朝上送的,除非你不怕挨批。人事处的小姑娘拿了他的考核表不知所措,送到处长面前,处长一看,也傻了眼。处长不好办,送到张闲庭手上,想请他出面,让山野按格式重写,并为他重新准备了一份表格。
       张闲庭一看,说,这个山野,怎么能这样干呢。他拿着考核表到山野办公室去。本来是想说山野这样签个人意见不合适,送上去不妥,需要重新填一下;进了门,见了面,张闲庭改了口。
       张闲庭说:"老山,你干了这么多年,才5票不称职,我来了一年,就有一票不称职。按照这个速度,我再干两年,说不准不称职票比你多。"
       这句话看似抬举山野,实则挑起山野来谈论这个话题。
       "谁心里都清楚,"山野马上来劲了,滔滔不绝地说,"这种民主测评方式,是干部管理工作上一种黔驴技穷的做法。说得好听一点,是走群众路线;说得不客气一点,是挑动群众斗领导干部。一般而言,投票人投的都是感情票。特别是优秀票和不称职票,只投给同自己感情最好的和最不好的人。一些比较随和的又有一点原则性的干部,一般只投称职票。干得好,投你个称职票,干得不好,也投你个称职票。这样做,既不讨好你,也不得罪你,而且对领导班子成员,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老山,别太激动!我在部里工作时,"张闲庭原来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有一次听取宣传战线各单位负责人汇报,有个单位的头头就说,我们不搞年终测评,我问他怎么向省委组织部报,他说,就让人事处随便填几个数字报上去得了。当然这样做也不够严肃。"
       山野说:"你认为我们这样做就是严肃的吗?你认为给你搞一个不称职,给我搞5个不称职,这样做就是严肃的吗?其实,早就认为我完全不适合干这个工作,也可以说完全不称职,我提出过辞职,为什么不让我下来,让那些称职的人来干呢?"
       老张说:"你看你看,又来了。这样的单位,还是需要有一些懂专业的干部担任领导职务的。老山你不能老是打退堂鼓,你应该支持我的工作呀。"
       "支持你那是没话说的。"山野听书记抬举他,气势更加不凡,说,"你看我们的艺术家,发给他们的票,有的就没有填写,交上来的是白票,有的把票一团,朝口袋一塞就走了。"
       张闲庭笑了笑,说:"哦,还有这样的事呀!"
       山野说:"除了那位男作曲家,谁还会对这种事情有兴趣呀?给我打不称职的人,5个我能猜出4个来。除了那几个人,谁会干这种缺德事情呀?"
       张闲庭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我那一票不称职,不知道谁送的。"
       山野很在行地问:"那要看这张票上,对其他人投的什么票。"
       张闲庭说:"除了郝秒一人是优秀,其他人都是不称职。"
       他没有说看过测评票。但一听就知道是那么回事。
       山野说:"这个党组,其他人都是优秀,也说得过去,最不应该是优秀的,就是郝秒。投这个票的人,看来同郝秒不是一般关系。"
       张闲庭说:"你看有谁同他不是一般关系呢?"
       山野快人快语:"曾祥明--肯定不是。他可能给郝秒打优秀,但他不可能给你打不称职。李光辉--也不可能是。他可能给你打不称职,但不可能给郝秒打优秀。他可以给你打不称职,但绝不可能给我打不称职,他同我个人关系挺好。王克,这个人就难说了,外表能看出他跟谁好,但看不出他跟谁不好。他似乎没有必要给郝秒打优秀。郝秒是在党组会上给他说过话,郝秒已经向他暗示过了,他私下对人说,他并不领郝秒的情。而且这个人还有点儿正义感,他说,郝秒给他暗示,岂不是把党组其他人都给卖了吗。再说,他给郝秒打优秀,为什么不给我们的副书记也打个优秀呢?我们的副书记同郝秒不是穿一条裤子吗!"
       张闲庭说:"这就是人际关系的复杂性。"
       山野说:"再说,他对你还是挺感激的。分房子时,是你帮他说了话,他才搞到一个好楼层。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张闲庭说:"但是,他想评职称,硬件又不够,人事部门没让他参评,他却怪我没有给他说话。"
       山野说:"那也犯不着给你个不称职,至多给你个基本称职。"
       张闲庭说:"我也是这样分析的。"
       山野说:"你一个不称职,还找不着主儿,我5个不称职,闭着眼睛,就知道是谁谁谁。"
       张闲庭说:"你不也有一个没猜着吗。"
       这话既像揭短,也是同病相怜。
       谈话结束时,张闲庭把考核表给了山野,让山野重新填一次,山野满不在乎地扔在桌子上。
       
       张闲庭病了,住进医院里。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
       其实,他住在医院里,同住在家、同在机关上班一样痛苦。他脑子里成天在一个问题上打转转。
       不是曾祥明又是谁?不是李光辉又是谁?不是王克还能是谁?
       有时候,他仿佛拿定了主意,咬定就是曾祥明。紧接着,他又断然否定了。他觉得山野说得不无道理。曾祥明可能给郝秒打优秀,不可能给我打不称职。再说,他也没有必要特别给郝秒打个优秀。但是,如果曾祥明没有给我打不称职,他有什么必要在我面前特别强调是给我打的称职呢?这不就是此地无银吗!而且,自从测评以来,曾祥明对我的态度不是更好了,而是更微妙了。我给他暗示过了,在党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谁知他在下面说,在党组内,不是张闲庭说了算,那是谁说了算?又有哪件事不是他说了算?又有哪件事他说了不算的?党组其他人,不过是他的陪衬而已。只是,他比其他领导人做得更加巧妙些而已。这些话传到张闲庭耳朵里,他能不生气才怪呢!
       在省文联机关里,人们都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就是关门,关上十天半月,一年半载,天也不会塌下来,文学艺术事业照样繁荣。这些没有多少实在事情可做的人们,消磨时间的最好方法,是在一起聊天,最大的乐趣,是私下里互相传话。这个传话,如果是如实地传,倒也没有什么,往往是传着传着,就传变了。比如说,曾祥明的确说过,在党组内,不是张书记说了算,那是谁说了算?这是个疑问句。他的本意就是发问,问是谁说了算。当然,也不排除他在问张书记说了算不算。就是这么一句话,一传,就变了味,搞成好像他就是说张书记独断专行。这话叫张闲庭听了,你说恼火不恼火?
       如果张闲庭已经认定了,给他打不称职的就是曾祥明,那也不会生病住医院。问题在于,他不能最终确认是曾祥明,总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捉弄他。这就叫他疑神疑鬼了。如果他是个官油子,也不在乎一个不称职票,那些当官当油了的领导干部,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就是十个八个不称职票,还是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由此可见,选拔干部,心理素质是十分重要的条件。
       张书记住进医院时,给机关有关同志都交待过了,不要让同志们来看他。开始有几天没有人来,他有种被遗弃的感觉。随后,来看他的人络绎不绝,有分处室来的,有单个来的。每次见了去看他的人,他照例要说,我已经给他们交待过了,不要叫大家来看我,你看你看,还是来了,大家这么忙,就不要来了嘛。他很认真地说大家忙时,大家就相视一笑,意思是忙什么?特别是张书记不在家,大家更不忙了,连那些看似重要实无必要召开的会议,也可以不开了。其实,不开照样过日子。只要有人来,张书记就拿出前批人送来的香蕉分给后批人吃。本来还有其他种类的水果,他说,只有吃香蕉不费事。不过,什么好东西只要一进医院,有人就不敢吃了。说心里话,张书记真不想同志们来看他,但是同志们来了,他还是挺欣慰的。
       党组几位同志看他的时候,说的都是大面子上的话,什么既来之则安之之类。他本想让山野留下来聊聊,又觉得这样做让其他两位有想法。告辞时,山野最后出门,回头朝送他们的张书记一笑,小声问:"是不是心病?"张书记一怔,转而镇静地说,哪里,哪里,确实是心脏有问题,太劳累了。山野又朝他狡黠地一笑,说:"是啊,心脏有病,当然就是心病啦,没错。"张闲庭不好接话了。
       曾祥明没有来看他。一般人来不来,都无所谓;曾祥明不来,他就可以证实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后来李光辉来过了,王克也来过了。这样,他更加确信,自己的那个不称职票,是曾祥明给他的。这样想来想去,思路仿佛理顺了,这只需要在曾祥明身上寻找更多的依据,同时寻找对策。"我不报复他!我不给他穿小鞋!"他在心里说,我还没有那样卑鄙,尽管你认为我不称职!
       张闲庭本来没病,只是说在医院里住几天,检查一下身体。住了十来天,倒真住出病来了。血压升高了,血脂升高了,血糖升高了!现在他想到的不是马上出院,而是有没有必要转到更高级一些的对口医院去。党组同志很快帮他拿定主意:转院。  
       就在转院的前一天,他要了车,回机关看看。他想,长时间离开机关,机关群龙无首,人心就会日渐涣散。哪怕自己回去,只在走道上走一趟,也让大家感觉到他的存在。这就像国家领导人经常要在电视上露面,让人民感觉自己的存在一样。
       说来也巧,回到机关,一上楼首先碰上曾祥明。曾祥明很不好意思地说:"张书记,我正准备去看你,你怎么出院啦?"曾祥明说的不是假话。大家每天轮番去医院看望张书记,有人以公家的名义去过了,又以个人名义再去看,说实话,他见不得这一套。但他没想到张书记在他去看之前就会出院,所以,他很尴尬。
       张闲庭毕竟是从医院里回来,好些天没有见到同志们,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这笑容,也给了曾祥明一份儿。张闲庭说:"我是回机关看看同志们的,还没出院,不过,大家都忙,就免了吧。"他没有透露转院的事。
       张书记先到自己办公室小坐一会儿,然后楼上楼下走了一趟,有的处室,还进去聊上几句。再回到自己办公室,想做点什么,无头无绪,不知所措。他很希望有个什么人来请示工作,打破眼下的寂寞。就在这时,正好来了一位音协的专业作曲家,平日里,人们都喊这位先生是男作曲家,或者是大作曲家。原因是,他的头发比他老婆的还长,经常扎个小辫,走在马路上,行人前看后看弄不懂他是男的还是女的。他同老婆亲昵地走在一起时,就有人同他老婆开玩笑,说她在搞同性恋。机关行政人员经常喊他男作曲家,在于特别强调他的性别,以正视听。也正因为他扎着小辫,风度和派头有别于小作曲家,当然更像个大作曲家了。
       "啊,大作曲家,最近忙什么呀?"张闲庭一般不喊他男作曲家,他觉得喊他大作曲家他肯定乐于接受,就投人所好喊大作曲家。
       "忙什么忙,忙调动!我本来到医院去找你的,正好你回来了。"男作曲家说。
       "怎么,忙调动?"张闲庭一惊。
       "是啊。再不走,我就在这里憋死啦!到深圳去,那边早两年就要我去。我已经同你们党组几个人都分头谈过,他们都表态了。"
       听他这么一说,张闲庭心里有谱了。原来在他住医院的十多天里,机关已经发生他想象不到的变化。男作曲家一个一个地找党组成员谈话,岂不等于由他临时召开了一次党组会?只有他党组书记一人缺席。既然都表态了,岂不压他表态?像男作曲家这样的人才,照说,文联也不是很多,每年省里搞大型文艺汇演,都是由他谱写主要歌曲。这样的人才理应保留。既然他去心已定,留也是留不住的,何况其他党组成员都表了态。张闲庭略一沉思,就做关切状地问:
       "他们几位怎么表态的?"
       男作曲家说:"他们都说,我的心情能够理解,支持我去搞一番事业。"
       张闲庭此刻觉得再不表态支持,他就要背骂名了。于是,很爽快地说:"大作曲家,我支持你去!鼓励人才流动嘛!"
       男作曲家听此言,顿时脸刷地通红了,站起身来,说了声谢谢,掉头走出门。张闲庭本来习惯性地伸出手来握手,也没有握上。
       男作曲家走出门来,恰好碰见曾祥明。曾祥明是来问张书记什么时候回医院去,他想把买好的水果之类放在张书记车上带走,再同张书记坐会儿,权当去医院看过张书记了,以后有机会再空手去医院。他真是个实心眼儿,没有谁会像他这样做的。
       男作曲家一把抓住曾祥明,大声说:"老曾,再见了!"没等曾祥明反应过来,他接着开始骂骂叽叽,"你说这个张闲庭是不是个东西,他一听说我要走,半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好像要送瘟神一样,巴不得我马上就走。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玩意儿,去年年终民主测评,我就给他打了个不称职。他肯定知道了,要不也不会对我是这个态度。你报复我吧,我不怕,我远走高飞,我惹不起躲得起!"
       他说这番话,毫无顾忌,就在张闲庭办公室门口,就是骂给你张某人听的。
       曾祥明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么大的艺术家说变脸就变脸啦,只说大作曲家冷静点儿,大作曲家冷静点儿。
       就在男作曲家骂骂叽叽时,各间办公室都有人伸出头来打探,一看是男作曲家在张书记办公室前指指戳戳,就知道有戏了。于是,很快走廊上涌出很多人。男作曲家见人多,劲头更足,一路走一路嚷嚷,谁也别想劝阻住。
       张闲庭还没有来得及关门,什么都听见了。他头脑发炸。他同意男作曲家走,不仅毫无恶意,而且还有讨好之意。怎么效果适得其反?王世宁来了,他帮张书记掩上门,安顿张书记坐下,又帮张书记泡茶。整个过程中,他只说了一句对张书记表示宽慰的话:"这些艺术家自我感觉太好了!"他原来没有想到张书记一票不称职是男作曲家打的,现在男作曲家自己跳出来认账,他觉得人心真难度量,艺术家也不超脱。
       山野来了,王世宁就适时地出门去了。
       张闲庭一脸无奈的表情,说:"老山,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是谁给我打的一个不称职,怎么可能报复他呢?"
       山野说:"我信。要真知道,你就不会心脏有病了。"稍停,又说,"心脏有病,简称心病--不管你承认不承认。"
       张闲庭知道,在这些艺术家面前,你就是一个赤裸裸的人,而不是任何级别的官员。他们的眼睛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仿佛能够把你五脏六腑看得清清楚楚。你越是掩饰,情形越糟,处境越尴尬。他默不作声。
       山野继续说:"我敢说,他算什么大作曲家,他在同行中算老几?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就是了。我原来想到他会给我个不称职,没有想到会给你一个不称职。他跟我说,想去深圳,请我支持一下。我说,像你这样的人才哪里都需要,但是,这里更需要你。他听了美滋滋的。我说,毕竟这里了解你,你的长处短处,大家都接受了。到了一个新的环境,怕一时难适应。他说,你得支持我。我问他,你希望我支持你走,还是支持你不走?他愣住了,半天不说话。我猜他的心思,想走是肯定的,但愿意听几句挽留的话。如果一个大作曲家要走,而没有人挽留,岂不太没面子了。我就不给他面子。我说,这样吧,党组开会讨论你的问题时,我这一票,是赞成你走,还是反对你走?他说,当然是赞成。我说,那就妥了。"
       原来张书记也不太看得起作家艺术家们,总觉得这些人像疯子一样,疯疯癫癫的,一个人自我感觉又特别好。听山野一番话,又自愧弗如了。作家艺术家们是在用心灵工作,时时刻刻窥视人的心灵啊。
       张闲庭说:"还是你会说呀!"
       山野说:"怎么是会说呢?"
       张闲庭说:"那你说这句话又该怎么说呢?"
       山野打起哈哈来。
       男作曲家这一闹,是坏事也是好事,张闲庭尽管受了羞辱,毕竟除了一块心病。而男作曲家同他过不去,给他打不称职,在他面前这般无礼,是什么背景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再回医院去,似无必要;如果不回医院,岂不承认山野说中了?张闲庭一时拿不定主意,痴痴呆呆地坐着。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