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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深圳的阴谋
作者:薛忆沩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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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想象过我们又住在了同一座城市,但彼此并不知道。我甚至想象过我们在这城市的大街上擦肩而过,可我们已经不再能够从这共同的瞬间里辨认出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对方,我们就像一对陌生人一样在这城市的大街上擦肩而过。是的,我从来不去梦想令我们心醉的奇遇,我一直觉得我们永远也没有必要再从这陌生的世界里去辨认过去的踪影。尽管我仍然非常清楚地记得我们的过去,记得我们过去的共同生活,但我肯定已经遗忘了他的现在。我对他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兴趣。我不会去计较他究竟生活在哪里,他过着什么生活,他跟谁在一起生活以及他生活得怎么样。对他的记忆和遗忘同时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这好像是一块表情呆滞的墓碑,一面记载着冰冷的称谓、事件、生与死,而另一面则是纯粹的光滑或者粗糙,是那更加冰冷的空白。记忆使时间获得了表情、颜色和气味。而遗忘却夺走了时间中的一切。但恰好是这种掠夺也为时间留下了标志。遗忘也同样是一个动词,它能够在一种不可测的深度里找到自己的宾语。
       总的说来,这就是我离开他以后的生活。我的确想象过我们又住在了同一座城市。但这种想象毫无激情。这种遗忘之中偶尔浮现出来的想象不会给我的心理和生理状况带来明显的影响。它就像一场感冒,很容易就被治愈。让我突然有点不安的是,我轻松的想象居然变成了沉重的现实。四个月以前的一天,我会在公共汽车上,突然发现我前排座位上的人正在阅读的报纸上有一篇关于他的报道。我借过报纸来读了一下。我对他的新作不感兴趣,哪怕他又有了更多的新作,哪怕他的新作突然给他带来了如雷贯耳的名声,哪怕我们过去共同的生活扑朔迷离地出现在他的新作之中,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这篇报道提到他现在也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报道其实只是非常含混地提到了这一点,甚至可以说那不是"提到",而仅仅是一种"暗示"。该文的作者好像并不想提及他个人生活的情况,只是写作中的一时松懈,才留下了那一种暗示。不管怎样,这篇报道给了我一种很强大的现实感。我十分讨厌现实感。因为它总是同时给我带来恐惧和惶惑。我讨厌现实的感觉。我也因为这种感觉开始讨厌起自己的想象来。我现在觉得那种想象非常荒唐。我不知道经过了这么多年孤独的生活,自己为什么还要用那种毫无激情的想象来戏弄自己苦苦追寻到的平静。
       我有了将近三个月的不安。这三个月之中,我仍然过着多少年来一贯的生活,心理的节奏并没有被打乱。可是我渐渐发觉我对他的遗忘开始受到了这种不安的侵蚀。它变得不那么自然了。我有时需要做出很大的努力,才能够将他遗忘,就像当年他突然说要离开我,也突然离开了我时一样。当然,那时候我更需要忍受的是痛苦,而现在我需要面对的则是不安。可是渐渐发觉我的这种不安已经开始像毒瘤一样发育,我甚至能够感觉得到它的毒素正在向时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扩散。如果我不能够及时有效地控制住这种不安,我的生活将再一次受到威胁。巨大的痛苦仍然会撞开我的世界,就像当年他突然说要离开我,也突然离开了我时一样。
       我很清楚,控制住这种不安的惟一办法就是找到他,与他通话或者与他见面。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相信,已经流逝的时间都一定会在我们的联系之中插话。它会很精明地向我揭发我们之间的隔膜、误解和冲突。其实这隔膜、误解和冲突的根也许就远远地存在于过去,存在于我们过去共同的生活之中,存在于我们过去分享的陶醉之中。我相信,流逝的时间会让我获得一种很阴暗的羞耻感,对过去的羞耻感。我会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与一个如此不堪忍受的人有过"共同的生活"。我相信,流逝的时间会让我感觉到他的不堪忍受。这种精确的反感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它将杀灭那些正在扩散的毒素,最后,将不安从我的生活里切除下来。
       我计划了一下自己应该如何行动。首先是如何找到他。然后是如何安排与他的通话或者见面。然后是如何引导我们之间的谈话。在当天的日记里,我给这个计划取了一个名字,我将它命名为"深圳的阴谋"。
       可是,我的计划一开始就遇到了阻力。当我给报社负责那篇评论所在版面的编辑打通电话,向她说明我的意图之后,她的态度很不友好。"你为什么要找他呢?"她问。
       "不为什么。"我拘谨地说。
       "不为什么为什么要找他呢!"她反问了一句,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有点气恼自己刚才的拘谨。稍稍安顿了一下情绪之后,我再一次拨通了电话。
       "我忘了说了。"我说,"我们是大学同学,有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你等一下。"还是那位编辑冷冷地说。
       等了将近五分钟,话筒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问我能不能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
       "我--"我犹豫了一下,说,"我们是大学同学,有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这你已经说过了。"那个男人说,"你能不能留下你的名字和电话。"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正在制造一个阴谋。阴谋的目的是让自己迅速摆脱掉不安的困扰。作为阴谋的制造者,我不可能这么早就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知觉范围之内。这是起码的常识。"还是我跟他联系吧。"我说,"我家里没有电话。"我很欣赏自己很快就能够编出一种说法。
       "留下单位的电话也行。"那个男人说。
       "我现在没有单位。"我说。
       对方沉默了一阵,然后让我明天再打电话过去,说他可以帮我查一下。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好,几次惊醒过来。有一次惊醒时,我想起了我们的第一次通话。当时,我非常吃惊他的出现。"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呢?"我有点激动地问。
       "我当然知道了!"他显得非常轻松。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那几年里,我也经常回忆起那一次令我有点激动的通话。我们的第一次通话。我一直不理解他所说的"当然"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的出现非常神奇。现在,我总算知道了那"当然"的涵义。我知道,它一定掩盖了数不清的曲折和屈辱。当然,他终于达到了我。我们也从此进入了我们共同的生活。他后来告诉我,在得到了我的电话号码之后半年,他才尝试着拨通我的号码。我问他为什么会那样,他说:"因为我爱你。"
       第二天。我再一次拨打报社的电话。这一次直接就是昨天后来接电话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他说:"我们也没有他本人的电话。"
       他的这种说法不禁让我心头一紧。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和我的目标之前隔着一种障碍,好像有另外的一个阴谋在与我作对。"可是,是你让我打电话来的。"我愤怒地说。
       对方好像预料到这种反应,显得非常平静。"是的。"他说,"我们有另外一位先生的电话。他们好像住在一起。"
       "他与另外一个男人住在一起?"
       "对不起,小姐。"对方打断了我的问题。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几乎像是训斥。
       "对不起。"我冷静下来,请他告诉我那个电话号码。
       我拨打了那个号码,打了整整三天,电话里传来的始终是忙音,24小时都是忙音。我停了两天。再打的时候,电话终于通了。可是始终没有人接。
       第四天清早,我在朦朦胧胧的睡意之中将话筒拿起,按下重拨键。我不存希望地等着话筒里传出的长音。突然,电话接通了。我振奋地坐了起来。话筒里接着传来了录音电话的提示。
       仍然是要留下我的名字和电话。我没有说话,直接就将电话挂断了。这好像是又退回到了阴谋的起点。我好像无法将我的计划推进一步。这时候,我还意识到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前几天电话通了,却没有录音电话的声音?这录音电话好像是刚刚才接装上的。也许就是为我才接装上的。这给我的计划增加了紧张的感觉。我更愿意相信真有另外的一个阴谋在与我作对。我开始还以为自己正巧妙地躲在暗处。也许从第一次接通报社电话以来,从计划的最开始,自己就一直暴露在明处呢?我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应该继续推进"深圳的阴谋"。为了彻底摆脱掉不断扩散的不安,我决定还是要坚持下去。
       这天中午,我在录音电话上留下了自己的声音。我说我非常想找到他,但因为我没有电话,只好由我自己来联系。我希望录音机的主人星期五晚上(我给了他两天时间)九点在家等我的电话或者在录音电话里给我留下一点信息。
       星期五晚上九点的电话果然有人接了。在我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接电话的人说:"他两个月以前就搬走了。"这种回答当然令我十分失望。我觉得这是非常做作的拒绝。我甚至觉得对方的声音也很做作。我觉得这声音很像是报社里那个男人声音的一种变体。也许报社里那个男人的声音本来就是一种变体呢?这种想法更增加了我的紧张感。"谁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找到他?"我绝望地说。
       "对不起,小姐。"对方说完,将电话挂断了。
       我怒不可遏地按了一下重拨键。对方拿起话筒之后,我怒不可遏地喊叫起来:"你一定要告诉我怎样才能够找到他。"我喊着喊着,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对方没有放下话筒,也没有打断我的哭声。他好像在用他的沉默来倾听和感受我的发作。过了很久,他轻轻地问:"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到他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刚才的发作。现在,我又平静下来了,又理性地回到了"深圳的阴谋"之中。"很多年以前,我们在同一所大学读书。"我说,"他给过我很多的帮助。在我绝望得不想活下去的时候,他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我一直想找到他。我想报答他。"我很欣赏自己撒谎的能力。我知道,我必须来到"明处",否则他是不会出现的。
       "我真的帮不了你。"对方挂断了电话。
       这时候,我完全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努力了。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一阵,然后在窗前站住了。窗外有宁静的月光。我看见一辆白色的奔驰车在月光中停下来。从车里先走出一个女人,接着又走出一个男人。女人下车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车门旁。男人对女人说了几句什么,女人毫无反应。男人突然激动起来,在车顶上狠狠砸了一拳。
       这时候,我想起了他第一次进入我身体时的感觉。我有点紧张,有点疼,但还是感到了快乐。我紧紧地抱着他,好像在从一片沼泽中沉下去,一直沉到被快乐窒息的深度。我当时想,我的生命就这样属于他了,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当他突然提出要离开我时,我感到迷惑不解。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时间不知不觉地在生活中流逝。"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啊。"我说。"那是你觉得。"他冷冷地说着,突然就离开了我。他离开了我之后,我就离开了我们共同生活过的那座城市。
       这时候,我听到电话铃响了。我毫无兴趣地拿起话筒,听到的竟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他说他找到了另外一个人的电话号码,那个人一定可以告诉我人在什么地方。
       我好像仍然沉浸在回忆中。对他进入我身体时那种感觉的回忆使我对自己眼下的计划失去了兴趣。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试图寻找他离开我的原因。我猜想那原因一定非常奇特,非常轻细。它很可能就是一个词、一种气味、一个眼神或者一次犹豫。它一定没有形状,也没有质量。它一定不占据时间。但是,渐渐流逝的时间让我放弃了这种努力。我与我们共同的生活已经相距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为什么还要对遗忘有任何的不信任呢?我应该信任我对他的遗忘。我对自己的计划失去了兴趣。"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呢?"我冷冷地问。
       "我当然知道了。"对方也是冷冷地说。
       这种回答令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的机子显示了你的号码。"对方说。
       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你不需要另外那个人的号码吗?"
       我说我不需要了。我说我已经没有兴趣了。可是这一次对方执意要留下那个号码。他还说,那个人希望我明天下午3点钟给他电话。他一定告诉我我要找的人在什么地方。
       我的确是对我的计划失去了兴趣,因此这个晚上睡得很沉。我也不再担心自己是否已经完全暴露。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好像变得无所谓了。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起来后,我首先向单位请了一天的假。然后,我随便吃了点东西,接着又睡了一觉,直到下午2点钟才醒过来。我又在床上坐了一个小时。是的,3点了,我毫无激情地拨了昨天那个人坚持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昨天有人留下了这个号码。"我解释说。
       "是你需要这个号码。"对方说。
       我不想争辩。"我想找一个人。"我说,"你肯定已经知道我要找的是谁。"
       对方没有说话。
       "告诉我,他在哪里?"我问。
       "我--"对方沉默了很久,接着说,"我在你的门口。"
       我完全听不出他的声音了。这被歪曲的现实令我颤栗起来。我紧张地把电话挂断。这时候,我开始相信自己不是深圳的阴谋的制造者,而正好相反,是这个阴谋的受害者。我的思想越来越沉重。我机械地朝门口走去。我感到了时间正在开始艰苦地倒流。这种感觉使我的行走非常吃力。我知道我要花十二年的时间才能够走到我的门口。我终于走到了我的门口。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门锁。我把手吃力地伸了过去。我感到我的手是在伸向那僵硬的过去。我的手几乎就要触到我的门锁了……突然,我的手迅速地缩了回来。接着,它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和我发酸的鼻孔。
       〔责任编辑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