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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里墙外
作者:聂华苓

《读书》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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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几个马克买来世界的谎言
       我也没占什么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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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堆的灾祸和革命
       鲜花展览的报道也叫我心惊
       那是西德作家柏昂(Nicolas Born)在六十年代写的诗。柏林墙仍然森然隔离着东西柏林。犹太人对纳粹的残忍仍然记忆犹新。
       柏昂和他美丽的妻子尔茉伽(Irmgard)一九六九年秋来爱荷华。那年以色列夫妇档作家森乃德(Yonat,Alexander Sened)也来这儿。两对夫妇同天到达。我和Paul请他们去餐馆吃午饭。Paul开着他的白色大吉普,与我去作家们的住处。到了爱荷华河边的五月花,只见他们两对夫妇分别站在台阶的两端等待我们。互不相识,这也罢了。
       我坐在Paul旁边的前座。他们一一进了后座,挤在一起。
       我叫柏昂。他向森乃德伸出手。从西德来的。
       森乃德嗯了一声,没有和他握手。
       Paul望了我一眼。
       满车的人,寂静无声。
       看! Paul突然大叫。看河上划船的年轻人!看到人划船我就高兴!当年我在牛津是划船选手,代表我的墨藤学院。最后一年,五天五次大胜。每人得到自己划的桨,上面有各自的描金名字……
       那是Paul生平最得意的事,我说。
       从那一刻起,我们和那两对夫妇分别谈着中性话题,没有战乱,没有杀戮,没有敌意,天下太平。
       饭后我们送他们回五月花。柏昂夫妇向我们道谢后下车。
       非常谢谢!到了爱荷华立刻就见到你们,森乃德对我和Paul说。很对不起,我们没有礼貌,拒绝和那两个德国人握手。
       我了解,Paul说。
       请原谅,我们再也不能和他们在一起了。
       慢慢来吧。柏昂是个好诗人。他有首诗的第一行:她是个金发女郎。他是个工程师。
       不,我们不想见他们。森乃德说。
       从那以后,我们只得和那两对夫妇分别聚会。森乃德一九二一年出生在波兰,一九三五年移民以色列。二次大战后,到欧洲处理犹太难民移民以色列的问题,遇到尤娜蒂,她一九二六年出生波兰,二次大战中曾在华沙犹太集中区生活。他们相遇几天后,她去了维也纳大学,专修法国文学和哲学。一九六七年以色列和相邻的阿拉伯国家打六日之战,埃及、约旦和叙利亚联军被以色列打得惨败。他们在战争期间潜赴以色列,在沙漠的集体农场定居下来,种水果和蔬菜。森乃德是出版社总编辑,尤娜蒂教希伯来文学。两夫妇联名写小说。
       柏昂被拒之后,几番给森乃德打电话,要求和他夫妇俩谈谈。他说二次大战期间,他只有几岁。他要他们重新认识他这一代的德国人。
       但是,没有用。
       那年,波兰作家司崔考斯基(Julian Strykowski)也是犹太人,大约五十多岁吧,二次大战中身受纳粹虐待,在那六十年代,在波兰又受到政治压制。一天,他来我办公室,递给我一束康乃馨花,一面说: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他告诉我,他和一个女子相爱,但不能结婚。为什么呢?我问。因为他是犹太人,又是被禁的作家。他不能连累他们。
       我一定要回去!和她母子在一起!他说。
       那不是一样要连累他们吗?
       不同。抄家,总不能抄他们的家吧。
       我们和所有的作家应邀去约翰迪尔公司(John Deere Company)。总裁何伟德(William Hewett)是我和Paul的朋友,我们叫他王子——英俊的美王子。他每年请作家们游密西西比河,在他那豪华的游艇上,吃纽约空运来的海鲜,看河上风景。一九六九那年,我们先去参观工厂。原来在一八三七年,约翰开了个双轮犁的小公司,后来决定做拖拉机的生意。现在是世界最大的农业机械公司了。我们在工厂看到双手推动的小犁,如何发展到现在的巨型拖拉机。约翰迪尔公司是何伟德妻子家的产业。
       约翰迪尔公司本部坐落在伊利诺州的莫林(Moline)郊野,远离工厂,远离人烟。世界著名的芬兰建筑家萨瑞能(Eero Saarinen)设计的,简直就是一座现代艺术品。一座赭色钢架独立郊野,八层钢架,层层叠叠,镶嵌透明玻璃,楼前湖水涟漪。艺术和自然融合。钢水相映。整个景观刚中透柔,工业居然也有人情了。钢架内部到处点缀着现代画和雕塑,简直就是个现代博物馆。
       何伟德邀我们傍晚去他家。他妻子大块头,大花大朵的长袍,色彩浓艳,闪亮的大耳坠,轮廓坚硬的脸。那么豪华的家,他们夫妇俩特别得意的,却是那间简陋的阁楼。从楼上的小梯,再上一层,只见一间小小的阁楼,铺着日本榻榻米,阁楼天花板下一溜柔软的通铺,沿着屋顶绕去,玩具似的小梯子,可再上一层,上到软绵绵的铺上,再也上不去了。人只好躺下了。在拼搏的工业社会中逃到家里,逃到阁楼,逃到天花板下,无处可逃了,就躺下来吧。爱,恨,悔,贪婪,虚妄,全涌在那一小角天花板下了。世界虽大,竟没容身的地方。
       饭后大家去客厅喝酒。音乐奏起来了,一人弹钢琴,一人拉小提琴。喝酒,谈天气,谈旅游胜地,谈当时东欧流行的笑话。
       美酒,笑声,音乐。人热络起来了。
       乌干达作家毕特可(Okot p’Bitek)坐在地上唱起情歌,男欢女拒,逗来逗去,女人终于委身。他两手“啪”的一下,闭着眼,如梦如幻,回到非洲的原始森林做爱去了。阿根廷作家露伊飒(Luisa Valenzuela),彩虹纱巾兜着有棱有角的脸,眉浓眼黑,和男主人双双舞得有情有意。
       突然,三个犹太人——司崔考斯基、森乃德、尤娜蒂高声唱起来了,原来钢琴和小提琴奏起一首犹太曲子。司崔考斯基突然跳起舞来。音乐悠悠荡着流放人的哀伤,司崔考斯基幽灵似的舞动,森乃德、尤娜蒂低声吟唱。那犹太曲子突然高昂急速起来,悲苍透着强悍,司崔考斯基着魔似的快步舞起来,闭着两眼,——死亡,灾难,生存,又魔幻似地呈现眼前了。
       我们全怔住了。
       柏恩独自站在一旁,脸色沉重,沉默不语。
       作家们在爱荷华八个月,终于要离开了。Paul和我在家里有个送别晚会。相处几个月,都有些留恋不舍,在那个年代,人们的流动性不大,此别也不知何日再见了,点滴不沾的人,也喝起酒来。只见柏昂拿着酒杯,走到森乃德、尤娜蒂面前,举杯对他们说:我敬你们酒。他喝了一口。离开爱荷华以前,我可不可以和你们谈谈?
       森乃德、尤娜蒂笑笑,未置可否,举杯应付了一下。
       第二天下午,柏昂来了电话:兴奋地对我们说:森乃德、尤娜蒂邀我和尔茉伽明天吃晚饭!
       他们的友情就从那夜的长谈开始了。
       森乃德夫妇离开爱荷华时,甚至邀请柏昂夫妇以后去以色列,做他们沙漠上集体农场的客人。
       Paul的祖先来自德国的黑森林。他在牛津三年(一九三三——一九三六),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游历欧洲,他必去德国。第一个暑假,他住在德国南部巴伐利亚的山中,在那儿认识了一位非常“欧洲”的德国人傅然子。他唱法国民歌,在英国贵族学校教过书。他邀Paul去柏林和他家人共度一九三四年的圣诞节。他们住在柏林郊区。Paul常去逛书店。那时他要翻译里尔克的诗,常去逛一家书店,因为那儿有一架子里尔克精装本的诗集。他双手捧着书,那软皮书面,那印着题目的彩色书页,仿佛就是里尔克那个人。
       一天,书店老板走过来对他说:来喝杯茶吧!
       老板带他走进一间小屋。他们把里尔克的书全搬出来了,放在桌子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端着茶进来了,透亮乌黑的眼睛,欠欠身退出去了。老头儿一面为Paul斟茶,一面说:这些书全是你的!
       那些书全是他的!就是大打折扣,Paul也买不起。
       你全拿去吧,老头儿说。
       突然之间,里尔克的书全是Paul的!那个永远在逃避的诗人写的美丽的诗篇,到过巴黎、瑞士、亚得里亚海上,身边永远有女人,却不能和妻子在一起,德国人称为软性诗人的里尔克。
       Paul问:为什么给我呢?
       我是犹太人。他们会把这些书毁掉的。
       他没用纳粹那两个字。说起纳粹,就是他们。
       然后他转身指着那个可爱女孩走出去的门:我老了,没关系。但是我女儿,那个女孩……他说不下去了。她必须走。离开德国。我们是该死的犹太人。你是美国人,你是幸运的。把她带走吧。我留在这儿等死。
       我想办法,Paul说。我一定想办法。
       一个月以后,他找到人答应帮忙,给老头儿写了信。信退回来了。邮戳注明:无处投递。
       一九七二年五月,我和Paul去西德和东欧。柏林已分裂成东西柏林了。在西柏林重见分别两年的柏昂夫妇,还有一九六七年第一位到爱荷华的西德作家卜赫(Hans Christopher Buch)。
       柏昂和卜赫两家住在一栋陈旧大楼里,街道两旁一溜菩提树,仍有树大根深的气派。
       Paul看见菩提树如逢故人,欢喜得大叫:对!我认识!我以前就住在这个区域!
       我们又见到美丽的尔茉伽。两个作家的妻子都是医生,工作辛苦。他们写作、编辑、在家照顾孩子。生活艰苦。西柏林虽然有战争遗留的残骸,但到处波动着挣扎的生命。我们在柏昂和卜赫那儿见到许多作家。柏林作家多,因为柏林情况特殊,生活较便宜。文坛也特别活跃。他们在战争的废墟中忙碌地生活,重建家园。
       西柏林到处是废墟。墙上仍有点点弹痕。在柏林墙边,可以看到东柏林。但在西柏林这边,居然有一尊苏联阵亡将士纪念碑巍然屹立,碑前还有两尊火药味浓厚的大炮,站岗的士兵笔挺地拿着刺刀。
       西柏林的居民不能去东柏林,但旅客可以去观光一下子。我和Paul搭上游览车。服务员告诫我们:不能带任何文字的报纸刊物,每人必须带着护照。车到柏林墙边,西柏林的服务员下车。东柏林的女向导上车。另一穿制服的女人上车,检查护照,并收每人十马克,同时记下每人随身携带的钱,防人做美钞买卖,或将钱接济政治分子。另有一身穿军服的人,用长柄反光镜探查车底。气氛突然严肃起来。
       车子开动了。车子在菩提大道上行驶,行人好奇地看着游览车。Paul说,以前那是柏林最繁华的一条长长的大道,是柏林文化中心,现在给柏林墙堵断了。矗立大道两旁的宫殿和博物馆,许多在二次大战中毁于一旦。昔日的皇宫遗迹,已被铲平成广场,作为群众运动的场地。这样一条史绩辉煌的大道,现在却是阴森森的。车子一路驶去,满目废墟,到处弹痕。列宁像威立街头。阵亡将士纪念碑,却是纪念苏联的阵亡将士,站岗的德国士兵正举枪正步换防。
       为什么要竖立一道柏林墙?有个美国旅客问向导。
       因为东柏林的教育全是政府供给的,政府培养的人才,不能外流到西柏林。
       为什么士兵仍用正步换防呢?
       那是普鲁士传统。普鲁士军就是解放军。
       墙上贴着标语:社会主义越强盛,和平越巩固。
       一张大海报:拿破仑的一只大手血淋淋的。
       一只大熊竖立在一栋大楼顶上。
       熊是东柏林的市徽,也是西柏林的市徽。同一个市徽,却被一堵森严的墙隔开了,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德国是个悲剧。我回到西柏林后,对柏昂和卜赫说。
       不!我们不是悲剧!两人同时回答。上一代做错了,我们受处罚,罪有应得。不是悲剧!
       三十三年以后,二○○五年的今天,正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个名叫凯萨瑞娜(Katharina)的人,写信给现在国际写作计划的主持人墨锐(Christopher Merrill),探听她父亲柏昂在一九六九年写给Paul的信,是否可容许她发表,并且问到Paul和我。我当即给她写了信。
       亲爱的华苓:
       看到你的信,十分高兴,但也黯然,不能和你丈夫通信了……我父亲在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七日因癌症去世。你也许记得,他吸烟太多了。我那时只有六岁。就在他于一九七九年春天发现癌症时,成为一位非常成功的小说家。小说《反面故事——历史》(The Other Side of the Story—History)轰动一时,翻译成多国文字(也许没有英文翻译,我要问妈妈),另一小说《欺骗》(Deception)也译成多国文字,有英文译本,并拍成电影,名导演史隆朵夫(Volker Schlondorff)导演。一九七四年以后,他几乎不写诗了。
       我妈妈尔茉伽,小儿科医生,即将退休。她会给你写信……
       凯飒瑞娜
       二○○五年七月十九日
       亲爱的华苓:
       得你音讯,非常兴奋。回想当年在爱荷华的美好日子,就令我神往。
       我当找出一些旧照片寄你,供你回忆。
       我可想象,你突然形影相吊,一定苦不堪言。我也一样。所幸我儿孙都好。我和柏昂有两个女儿:瑞柯,你也许还记得,我们在爱荷华时,我正怀孕。她是医生,有两个儿子。凯萨瑞娜专长比较文学,和法国丈夫住在法国,即将生第一个孩子。就是她在整理她父亲的诗稿和信件,今秋出版。
       你的两个女儿都好吗?
       卜赫问你好,我刚在几天前看到他。
       尔茉伽
       二○○五年八月十日
       爱荷华鹿园二○○五年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