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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小说新人]冯晓颖小说
作者:冯晓颖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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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惊肉跳 一个下午
       冯晓颖的小说漂泊不定,这不仅是指其中充满了离去、出走、失踪和寻觅,而且是指叙述者无力把握她的人物命运。两篇小说中,《扁少女》写得更好,它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写出了一个少女如何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消失在多种多样的身份和可能之中,但她的敏感、孤傲,她所怀有的隐隐的愤怒最终无比准确地击中了她的追寻者。一个人对命运、对生活中暗自形成的秩序有如此专注的体会,同时又如此警觉,在逐渐展现中确定的可能性对她来说就是逐渐迫近的危险。
       所以这是一个有无穷可能性的世界,但这个世界远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欢愉,在这里,生命注定漂泊,在漂泊中有轻微而锐利的伤痛。
       在今年第一期,我们介绍了李浩,现在我们介绍冯晓颖,他们都是"七十年代人"。
       --编 者
       冯晓颖:女,1975年生,浙江湖州人,1993年就读于北京广播学院文编系,1997年起开始拍摄制作独立短片和纪录片,作品曾参展《后感性--异形与妄想》(北京19991)、第五届香港独立短片及录像节(香港19998)、第一届中国当代艺术文献展(北京歌德学院,199910)现为北京某报编辑。 
       一个下午
       无论如何,这个下午给我带来了恐慌。我与一个电脑工程师生活已久的平静被一阵狂呼打碎,一个粗壮的声音说:"你的姨父要来看你。"我想这个声音是带着危险的,他一定是个汽车司机。为我的姨父开车。
       我的姨父是个老同志,毛泽东时期,他从一名海军小兵提升为中国最大的一艘考察船的船长,毛主席接见他时说过一些"大有作为"的话。事实上,几十年来在与更年轻、更有为的人的较量中,在各次卫冕中,他没有辜负过老人家。在今天,他是一位在科学考察领域中德高望重的科学家。
       小时候起,我有些敬仰他。
       我与电脑工程师小打小闹生活十七个月了。对于男女关系,我一直觉得应该黯淡。每次,我在不同场合看到热恋中的情人搂搂抱抱,会感到不适。如果有心细的女人感到我嫉妒的话,我不会承认。我所拥有的爱--来自电脑工程师的,的确很多。我们淡淡地同居,没有未来,也没有感到天昏地暗,或死去活来。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我们在街上走自己的路,在河边钓自己的鱼。  
       得知姨父要来那刻,我首先想到如何隐藏起电脑工程师的事,他比我还清醒,在椅子上噌地跃起,说:"我去隔壁学校躲会儿。"
       也好也好,我无奈地想,总比家乡人民都流传我在A城的故事要妥当。
       我与电脑工程师的一切来之不易。租房时,房东对没有结婚证的我们盘问很久,我的心悬起来,有些慌乱,但不害怕。电脑工程师却从容,我有爱情我怕谁,这多像他坐在电脑面前,对电脑说的话。
       最后房东说:"好--吧。"
       我松了一口气,他的窥视欲在盘问中终于释放。
       我与电脑工程师联手解救了这个人。
       司机载着姨父来了。他明显老了,白头发那么多。但我还是惊魂未定,我已藏起了电脑工程师的鞋袜、烟灰缸,他的枸杞子酒,衣裤反正都在衣柜里,可是谁能保证我没遗忘什么。还好我的家比较简单,要是三居室,姨父会一间间参观,发现一个用过的"小夜衣"也是可能的。  
       电脑工程师与我相识在元宵夜,若像古时候有热闹的灯会,他一定会顺着灯光跟着我到家门口,可是那天,我只是想出去逛逛,就遇上了电脑工程师。他吻我的时候是在暗处,我感到很久没有接吻了。可我不想结婚,不想呆在裙带相连的B城,我与他在一个雨夜做完爱后,决定离开B城。几乎是私奔性质的,最后我们如愿以偿。
       来到几代帝王莺歌燕舞的地方,我们并没感到流传中的大气。我可以举一千个例子证实这点。
       电脑工程师在一个小电脑公司干活,属于被狠狠剥削的人。但他总一次次原谅剥削者。
       我母亲从见到电脑工程师的第一次起,就强硬阻止一天比一天更迷乱的我。她的理由很多,我都没有听见一个字,直到她流泪。流泪的母亲是很难拒绝的。而我也不能想象没有电脑工程师的日子。我很折衷地告诉母亲,我要去A城。而母亲理解成我要与过去告别,开创新生活。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谎言。
       姨父果真来了。他的高血压让他脸总带着红,让人看了担心。他坐在椅子上,环视审视我的屋子。从床底下的鞋子,到屋顶的吊灯。它们都证明我的清白。这让他很欣慰。听说姨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在情感问题上遇到了一些麻烦。
       我小时候是与表姐、表哥一起长大的。城市的困难时期是三个孩子喝一瓶牛奶。记得翻旧影集的时候,有一张发黄的照片是这样的,表哥抱着一把冲锋枪,表姐手里拿了一束非花非草的东西,很显然,这俩是有着明显的性别特征的,而我,小囡头,瞪着一双大眼睛,也许是夏天的缘故,居然剃了光头,还穿着连衣裙。
       而大约十八年以后,我又以这身打扮出现在校园的时候,却被记了大过。
       再说遇到了情感问题的表姐,她的问题简单得令人感到这不是一个问题,她爱上了一个无权又无钱的男人,而姨父的看法是自己怎么也算是个高干,总不能把惟一的女儿随便嫁掉,与民同乐也要看实际情况的。
       表姐是这样的一个人,很高大,脸很漂亮,大约七岁的时候,我们一同上街为祖母买东西,大概就是烟酒草纸之类的东西。一路上我拿得气喘吁吁,没想到到了家门口,她一把夺过手提袋,说我来。回到家,祖母夸了她,而我被作为一个懒惰的孩子受到批评。三岁看老,这件事,一直让我记在心里,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对爱情还那样死心踏地。
       面对爱情,女人从来就放弃了半个天空。  
       蓝色的小路
       姨父要走了,我就送他们出去。
       姨父在坐上车之前,头也没回一下,很像个领袖样子摆了摆手掌,像是告别仪式。汽车就这样顺着那条小路缓缓地驶去。
       今天下午,阳光很好,那条小路很僻静,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姨父的汽车驶过。
       我目送汽车远去。
       今天很奇怪,这条往日我总走去买菜的路,在我视线里,是那样干净,一尘不染,崭新得就像一块绸缎,微风下起几道折皱。我看到这条小路是蓝色的。
       的确,送走了姨父,我又很安全,并且将一条熟视无睹的小路看成蓝色。我心情很好。
       回家的路上,我在一个靠街口的小店买了冰激凌吃。
       姨父终于退出我的生活,我的好心情就像冰激凌。
       我仿佛听到大海的声音。
       回乡偶记
       这里曾经是我的家,可是现在这些陌生人却让我出去。
       在这座院子里,有着一口水井,两棵大树。我的小床就在靠窗的位置,直到我十六岁那年离家,从未移动。我在墙上看见小床留下的泛黄的痕迹。每次梦见与家乡有关的场景,总是与这个院子有关,每次我趴井上往下看,那口水井滋生的鬼怪故事又重复一遍。过去的事情,与这院子有关。
       几个月前,家被通知拆迁,这儿将建成一个公园。据说会有一个又会唱歌,又会喷水的水池出现在这个位置。我从北京回家过年,我要仔细看看即将消失的旧房子。
       院子里的一棵大树连根拔起,另一棵不知去向。而水井里漂浮着一些垃圾,水下的鬼怪一定逃奔他方。在我曾经的房间,随地有一些肮脏的被褥,这里至少成为十个人的卧室,许多拆迁的民工住在这里。在离开墙角的一米处,写着几个毛笔字:"伟大的爸爸上班去了"。这是我长到一米高的时候写的。实际上,当时我正坐着拉屎,手里拿着毛笔,就随手写下这行字。后来,这个位置被放置了衣柜,这行字就留在了那里。一些旧家具留在了这儿,我很中意的一把旧藤椅,现在,它就在那里,它看上去很光亮,色泽接近非洲人种的皮肤,而摸上去如此光滑而且冰凉,甚至充满温润的气息。在类似的感觉中,我可以找到那些接近的物体--高山的绿色苔癣,一条来自真正的河流的鱼,还有情人要去远方前的拥抱。这把旧藤椅在每一个夏天沉睡着家中每个不同的梦想,只有它知道,我曾经在午后的知了声中,躺在藤椅上想要梦见自己的未来。
       我看见墙上写着大大的"迁",这个字被围在一个黑色的圆圈里面,我只是不太理解外面包裹的黑圈的涵义,在我看来,在旁边画上一只眼睛更着重与实用些。我不停地在每间屋子走来走去,就好像一个人就要失去一样东西时,只想拿在手上不肯放下。其实心中并不感伤,因为一只会唱歌的喷泉会出现在这里,这更有趣。一座旧院子曾经给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带来如此多的快乐,一个会唱歌的喷泉会给更多幼小的孩子带来快乐。我已经长大,不再需要玩具。
       我只想在几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可是有几个民工站在我身后,让我出去。这里曾经是我的家,可是几个陌生人却让我出去。
       "你再不留下来,我对你就客气了!"其中一个民工通红着脸,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门外大声说。
       我的表情当然显得像新新人类一般,有种天然的自然和无理。
       另外几个民工也走过来,表情是愤怒的。
       一个显然文明一点的民工说话了:"小姐,你要再走的话,不会影响我们的工作的。"
       "既然不会影响你们的工作,为什么要这样赶我走呢,哼。"我当时心想。
       "主要是这儿是不危险的。"文明一点的民工接着说。
       "怎么啦,你们--"我突然间生气了。
       民工们似乎也能感觉得出我有意对抗的情绪,一时不知所措,互相看看。
       红脸的民工随手操起一把锹,往墙上铲,一些墙灰飘落下来。他嘴里不干不净的:
       "我倒信邪门了,你竟敢走人?!"
       其实我是有点怕他们这样的架势,何必呢。可是他们的语言……
       正此时,门口闪出一张大妈的脸,她朝我连连招手:"闺女,别过来--"
       我一愣:"叫我?"
       大妈连连点头:"不是哩,不是哩。"
       这下我又犯迷糊了:"不是叫我,对我表情这样丰富干嘛呀?"我环视四周,民工没有一个是女的,要么这些人全部是女扮男装的,要么闺女就是指我?
       我正想着,一个民工从背后推我一把:"叫你呢,快别出去。"话虽这样说,民工却使劲推我走。
       "你干嘛动手动脚?"
       这时,大妈跨上一步,一把拽着我手就出了门。
       大妈边拽着我手走,边上下打量我:"他们施工,不危险得很呢。"
       我想:"是啊,我一点也不会在从前的家中感到危险。"
       大妈接着说:"再说也没灰尘……"
       这时,我突然站住,眼珠瞪出,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正在"正话反说"。
       一个意境
       从前有一个青年男子看到了一幅少女嬉春图,描写一群美丽、可爱的少女在鲜花盛开的草坪上嬉游。似乎是一道光线从画上射出,青年男子看中画上第三位歪着头梳头的姑娘,爱上了她。
       青年男子每天来看画中的姑娘。到了第七天,青年男子便进入画中,娶了那个姑娘为妻。
       第二年春天,画上又出现了一个婴孩。
       
       电脑工程师的一封信
       丁丁丁:
       我走了,这回是彻底离开了,永不回来,为此你要照顾好自己。
       今天是我们来到这个城市的第四年,选择这个日子告别,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从家乡出发时,我还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文学青年",在我们不多的行李中,有我自编的诗稿五本。那年秋天,我决心和过去告别,走出自己,重新做人。我的方式后来被你称为极端又激情--把十年来的文稿以30块的价格和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成交,只剩下了这五本诗稿。那天,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子中央,眼望着天花板,你来了,我一把抱起你说:我们离开吧。  
       我们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个信息技术的年代,我们是两个手足无措的人。得知你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我决心要做你最亲近的人。开始我称呼你为"西贡玫瑰",因为在我眼中你是一个酷似越南风景的女孩。当然我们的相爱让所有人不满。一个和我相交十多年的朋友断交了,你说他像个贩子。失去了好友我很难过,但从没责怪过你什么,一点也没有。
       离开江南时,正是斜风细雨的三月,我们像两个五四青年,围着围巾,打着雨伞,一脸茫然,手里还拎着两个箱子。爱情是那样不可抵挡,幸福把我们包围,在窗外北风呼啸,我们无语相拥的时候。
       我们也曾为生活发愁,但开始我们还能卖文为生。每当我承诺赚了钱后要给你买这买那,你总是心里发酸,看着我那条穿旧的裤子,你也舍不得买新衣服了。我不再抽好烟,有一阵我每天都喝酒,仿佛没有酒就不能振作。
       一天晚上,几个朋友在场,我喝醉了,就说:"我等了丁丁丁三千年。"大家哄堂大笑。可你从我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能渐渐体会到生活的悲苦和不易,有时你也会收敛起不经意的神情,要做那个与我分担一切的人。深夜,我们轻声吟诵起诗歌,只有寂静的空气冷眼看着这样一对忧伤又含笑从容的小男女。
       你说过曾想一生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来度过,直到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遇见了我。开始的时候我相信这全部是真实的。那天天很冷,我正烧一本《中国禁书大全》取暖。后来,我们在和整个江南抗争,这意味着我整个家族的反对力量。
       至今我会感谢你这样信赖和依靠我,有段时间你好像越来越温柔,一点都不忍心不听我的话。只想与我以一种贴近自然的方式相爱,春风夏雨,日日相守。
       我曾经相信你我会以这样的方式相伴到老。
       后来天下了雨,你回家的时候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好几天不见人影,你身边的男人越来越多。在我眼里看来,都很粗鲁。有几次我说你几句,你就会离家出走,怎么呼都不回电话。
       这一天你买了一瓶带荧光的绿色指甲油,说可以用它配那件介乎灰与墨绿之间的立领盘扣的连衣裙,并且腰间系上那牛皮质地的粗皮带,一定开天辟地,效果非凡。
       在买了这瓶指甲油的回家的路上,你反反复复地这么想着,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家。
       把门关上,你就一点点往手指甲上涂,啊,真好看,光彩夺目,再一点点往脚趾甲上涂,啊,足上生辉。换上裙子,果然是你梦想中的搭配。在镜子前走过来走过去,恨不能走到镜子里去。
       有人来敲门,你马上想到一定是我。
       的确是我,下班换三个车,花了两个多小时赶回家,我很累。可是你一定要我看绿指甲,并要求我拎起你的手指放在亮处端详许久,不停地赞叹道:真美,真不错。
       其实你是知道的,在任何时候,只要我带着这样"没见过猪跑,也没吃过猪肉"的神情不顾一切地赞美,那事实是相反的。当我婉转地表示,这样的指甲没法进厨房劳动时,你突然尖叫起来:"不,我要我的绿指甲。"你一扭腰,走了出去。一边想着我的审美情趣有问题,孤独地到胡同里。
       走在胡同里,你会发现下班的人们都很匆忙,你留意他们的指甲,他们却没有注意你的指甲,你会有些失落,直到看见小宝。小宝一岁了,是你所见过最有情趣的异性,每次见到你,小宝总是要挣脱妈妈的臂膀,扑进你怀里,激动地又亲又搂,搞得你受宠若惊的样子。然而这次,小宝像以往一样见到你之后,咧开小嘴巴,莫名其妙地咯咯笑得脸都发红了。忽然,他怔怔地盯着你的手。
       当时你想:这个可爱的小精灵一定喜欢这种精灵般的荧光绿,婴儿的感受力总是天才般的敏感,除了你以外,他一定又找到了另一样可沟通的领域--带荧光的绿色指甲油。可是,当你张开双臂走向小宝时,他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很伤心,很绝望,像偶像与梦幻瞬间破灭般的眼泪弥漫了他的小眼睛,别过脸去,噘着小嘴巴,像受了侮辱一般地抽泣。
       在小宝哭声响起的刹那,我也意识到你我之间的一切完了,指甲油是个信号。
       你用不着向谁打听我的去向,除了我自己外,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知道的。另外,丁丁丁,请告诉怀疑我的人们,我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要让他们相信我。  
       签名处模糊不清,可能掉过泪水。  
       城市边缘
       这房子近郊区,推开窗就是一个大池塘和长相乖巧的灰鸭子。
       年轻男人第一次租房,对于房租与其他细节心里没底,比如说如何与房东搞好关系等等。他送了一些南方带来的茶叶给房东。这茶叶不是普通茶叶,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防风神茶",材料是一些熏豆芝麻,防风是古代一个神,按现代语言表达,是大禹治水时的亲密兄弟兼战友,后被政治意识极强的大禹杀了。这个传说就写在"防风神茶"的纸盒包装上。
       房东是一个老先生,儒雅而有风度,很有礼貌地回赠一本他的著作,是有关伦理学的,而且是英文。在这郊外有大学者潜伏,而且是年轻男人的房东,这让租房的年轻男人既惊异又敬佩。心想,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后来,年轻男人的女朋友搬来一起住。
       年轻男人是上班族,每天一大早骑着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出发。
       年轻女人爱睡懒觉。直至每天清晨,一束光透过紧闭的百页窗的缝隙闯入屋子,带着一点雀跃和难以拒绝的光彩,年轻女人慢慢清醒过来,起床,到门口水龙头上梳洗,接着在茶杯里放上几片绿茶,当"热得快"呼啸时,看着茶杯中流溢着清香的茶叶上下漂浮,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油条铺就在街口,一对不知来自何方的年轻夫妇把持着它,所有走出这条街奔向繁忙生活的人都在这里完成早餐仪式。年轻女人总坐在路旁,毫不厌烦地吃着豆腐脑与油条,直到一只花猫伏在脚边,打着哈欠,这条小街最著名的宠物总是以这种方式向年轻女人请安。
       年轻女人的工作是在电脑前写作,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傍晚时分,年轻女人会四处转转。几天后她终于搞清现在居住的地方在城市的西北边缘。附近有一条河,岸上半壁柳堤,不算太清的河水隐约可见几条快活的鱼儿,偶尔还能见到青铜色的鸟儿在天空掠过。起风的时候,远处夕阳下倾斜的城墙,让人产生自己离火热的生活越来越远的错觉,成为一只临水而望的鹤。
       这不是被描述的风景画,这样抒情的地方,就在城市的边缘。
       老房东回南方乡下去了,托一个亲戚照管家。
       二房东是个总想与人闲聊的妇人,但年轻女人与她年龄、背景存在巨大差别,特别这二房东看年轻女人的眼神流露不加掩饰的淫荡,并会有意无意地用手拉拉扯扯,这让年轻女人对其保持警觉和距离。
       二房东也隐约觉察到年轻女人的态度,为此除了说些"节约用电"外二房东找不到别的话题。
       在晚上年轻女人对下班回家的年轻男人说了,"我总觉得她对我有意思。"
       年轻男人并不把这太当成事:"你太敏感了,往后留意点就是了吗。"
       年轻女人见年轻男人这样说就不吭声了。
       以至于曾经在一段时间内年轻女人经常重复一个噩梦:在年轻男人走后,她生活在一片黑暗中。
       年轻女人平躺在床上,担心二房东又来过分关怀。这时屋外,总是有人推着自行车叫卖,有切糕和梨,叫卖声南腔北调,此起彼伏,这声音足够让这情绪紧张的年轻女人消磨一个春天的上午。
       同时这又会让那个年轻女人想起生活了十五年的江南小城,想起那里潮湿的街道,长满苔藓的青石板,阳光斑驳,墙草滋生,以及声调迥异的响彻她年少岁月的叫卖声。想到后来,脸上情不自禁地淌下一粒泪珠,这让年轻女人为自己吓了一跳。
       在院子的某一角落,住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从来不与人说话,出来进去都是低着头,他们是做熟食买卖的,没有孩子。中年男子油光满面,红着脸膛,一看就知是从事与肉类有关的事业的人,中年女子的眼眸很亮,这是人们对她最深刻的记忆。
       在晚上年轻女人对下班回家的年轻男人说了:"她看人时,不会闪过一道光。"年轻男人觉得年轻女人的话很奇怪,心想:看人的眼睛不会闪过一道光,这什么意思?--他只是心里想想,没说出来。有几天了,年轻男人对年轻女人说这样的古怪话感到有些意外,可什么也没问。
       每天,中年女人蹲在井边洗洗涮涮那些肠肠肚肚,和已经死去的赤裸的鸡鸭,其中最可怕的是羊头,半闭着眼睛,倾听已经沸腾的锅中的开水声。
       中年男人在午后骑着满载熟食的三轮车出门,出门前会对中年女人说,别忘了喂儿子。
       儿子其实是一只白色的肥硕的猫,是同他们一起到来的。
       年轻男女同中年男女家只有一墙之隔,老式房子隔音很差,就知道了很多邻居的情况。
       在晚上年轻女人对下班回家的年轻男人说:"我们以后要有一个孩子。"
       年轻男人累了一天,也没心思与年轻女人谈论这样的问题,他含糊地表态:"要就要呗。"
       年轻女人一听这话,似乎喜上眉梢,扑上去,用双臂搂着年轻男人的头颈,开始撒娇:"我最大的梦想是要一对双胞胎。"
       年轻男人觉得有点烦,他狠狠地推开年轻女人,大喊着:"别闹了,烦死啦。"
       年轻男人这用力一推,年轻女人没防备,跌倒地上,她一愣,感到很大的委屈,哭了起来。
       次日,年轻男人上班去了,年轻女人还在为昨日的事难过。
       年轻女人推窗,望见羊头、肚肠……总和窗后的湖光山色不相称。
       突然年轻女人似乎感觉到自己真会一辈子忍受成年累月的弥漫在屋顶的茴香色的云。不禁悲从心底涌起,她哭起来,越哭越伤心。
       门一下子被推开,二房东一把抱住年轻女人的头,并用手掌抚摸年轻女人的脸和泪水。
       开始的时候,年轻女人有些害怕,可是从心底涌出的悲哀让她极其软弱,而软弱最需要接受别人的安慰,二房东正是这样趁虚而入的。  
       好了,现在你们知道了。我就是那个年轻女人,电脑工程师是那个年轻男人,而二房东是我们分手的原因。
       生活即是红尘。滚滚洪流中,一个人大声地在对没有群星闪烁的黑夜里行走的人们喊叫:"走吧,勇往直前,河流就是道路。"
       扁扁与阿容走在街头。一前一后地走着。像一对情侣一前一后地走着,是因为后面那个人害怕前面那个人从自己身边突然加速逃走。曾经有一只白色老鼠这样逃走。
       女孩扁扁是走在前面那个。
       阿容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很疲倦的样子,低头抽烟,右手的指甲泛着黄色。肩上过于沉重的摄影包让他看上去更疲倦,肩膀是一高一低的。扁扁只是在过马路时,才回头来拉他的摄影包一把。平常的时候她得保持一点矜持感。
       扁扁与摄影师阿容一同出生于1976年。
       很多书上说,两个同属龙的人在一起会很好,女龙是略带女权的那种人,而男龙却是可以控制女权的。扁扁很扁,顶着个大脑门,感觉与女权没有关系。而阿容,看上去更与权利无关,是个人像摄影师,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把她们拍漂亮了,阿容就获得了得到钱的"权力"了。对某些吸引他的女孩,他也希望得到别的"权利"。
       阿容经常对扁扁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是这样吗?"扁扁问自己。
       四岁:躲在厕所里的傍晚
       1980年的一个秋天,在这个北方城市的河边。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河边来回走动,因为他的女儿扁扁总是在放学之后来到这里,捉鱼、玩沙子,看河水。可是今天,他却到处都找不到扁扁,从幼儿园到家里,沿途的商店、公园,都没有扁扁。
       大家都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高大男人,逮住人就问:是否见到一个扁扁的四岁女孩?她穿着绣着"爱卫生"三个字的白围兜,左边别着一块蓝色的格子手绢……今天她感冒了,也许手绢上有鼻涕……还有,她的鞋子是一双系带的球鞋,却没有鞋带,鞋面上缝着雌雄扣,现在不太多见了,很扎眼……
       在人们的眼里,这个高大的男人有点里嗦,觉得他烦,就绕开他走过去,也有人故意避得远远的。
       一个做爸爸的男人很担心四岁的女儿,在寻找女儿的过程中,他会胡思乱想:扁扁会不会滑下河里?每年涨潮的时候,总有几个小孩滑入水中,或者传说,河里有一种"水獭猫"的动物,选择肥美的小孩拖下水中,吃掉。每次他在下班的路上在河边见到独自玩耍的扁扁总是很担心,有时候,也安慰自己:也许扁扁又瘦又小,不是水獭猫喜欢的那种类型。
       爸爸在河边走着,风吹乱他的头发,有几缕吹到他前额,挡住视线。这时,他就会飞快地用左手捋一把头发。他担心就在那一缕头发挡住视线之际,扁扁从眼前溜过,从那个岸边掉进河里,河面翻起几个有气无力的水泡--四岁的扁扁只能冒起这样弱小的气泡--当自己再瞪大眼睛寻找扁扁时,一切都"过去"了。所以,他捋头发的动作很及时与敏捷,手势就像一只从丛林中跳出的豹子。就在他将被风吹到前额的头发捋回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有了几根白发。
       开始有了白发的男人是惆怅的。但此刻,他只希望还像以往一样,在向莫名的空间大叫一声"扁扁"时,这个扁头扁脑的小东西会回过头来,向一头训练有素的小野猫一般,倏地爬上爸爸的自行车的后座。可是现在,男人并没有推自行车,整个河边也没有扁扁的影子在晃动。
       爸爸从不阻拦扁扁去河边。因为她是个不喜欢玩具的女孩儿,也不太愿意与小朋友一起玩。有一天,扁扁告诉他,今天她很想唱歌,可阿姨非得让她画画。她很喜欢去河边,那里有她每天用石头搭起的小房子。爸爸觉得扁扁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每次他透过教室玻璃看到她,不是在咬手指甲,就是一个人发呆。幼儿园的阿姨告诉他:这个孩子太内向。阿姨也不太喜欢她,她们总是搂着白白胖胖或者虎头虎脑的小朋友亲个没完,每当这时,扁扁总是想,也许阿姨是女水獭猫变的,亲着亲着小朋友就一口把他吃掉了,因为阿姨与水獭猫一样喜欢胖小孩。
       爸爸很后悔,他想起来了,今天中午他骂了扁扁,为了扁扁不肯在学校午睡而偷偷溜回家的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扁扁回家以后,要到自己的小床午睡,爸爸很生气。说起同事的儿子阿容因为是幼儿园里第一个会系鞋带的孩子而受到表扬。扁扁听了也很生气,因为自己穿的是雌雄扣的鞋子,并没有系鞋带的机会呀!说到最后,扁扁还不肯吃感冒药。爸爸开始不停地说自己同事的小孩多么乖,仿佛是说那个叫阿容的是天下最乖最好的孩子。
       从那刻开始,在幼小的扁扁心里埋下了对阿容憎恨的情结。
       爸爸在河边找不到扁扁,家里也没有扁扁。他开始想象水獭猫是怎么一个具体的动物,也许牙齿比较尖。
       幼儿园里已经空无一人。
       扁扁坐在厕所的地上,玩着雌雄扣。她开始一点一点明白,为什么这叫雌雄扣。就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就像爸爸与妈妈,一雌一雄,可以扣上,也可以分开,很简洁,很方便,雌雄扣就是好,雌雄扣会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厕所是整个幼儿园最安静的地方,扁扁经常在这里留连忘返。有时候,一个人来待上一会儿。
       这个傍晚,夕阳把这个厕所映成桔红,这是扁扁喜欢的颜色,在她常去的小河边也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颜色映在水面上,每当这时,她总是一个人蹲在那里,就像已经把那片桔红色披在了肩上。
       幼儿园的厕所比较普通,一些蹲着的,一些坐着的。坐的又分了大的与小的两种。大的是老师用的,小的是小朋友用的。她已经在厕所里呆了很久了。扁扁不知道,爸爸会不会知道自己在这里,她坐在靠窗的地上,雌雄扣已经被扯出毛来,可是她不想走出桔红色的厕所,直到爸爸找到她。
       爸爸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找不到扁扁,天快黑了。经过厕所的时候,爸爸犹豫了很久,大叫一声:里面有人吗?--没有人回答,他走了进去。扁扁蜷在墙角,见爸爸出现,小声地说了一声:爸爸,我没手纸擦屁股。爸爸一句话都不说,抱起她,奔下楼去,将扁扁一把放在自行车后座上,飞快地向家里骑去。  
       女人是属于回忆的,男人则属于未来。扁扁以现在1米60的身高回忆从前60厘米的自己,是带有俯视的眼神。在扁扁的心目中,60厘米时第一次与阿容的联系是与鞋子有关的。虽然从未见面,但是聪明的阿容以系鞋带给了自己压力。
       阿容分析道:"可能你有些恋父情结加儿童自闭症。"
       扁扁瞅他一眼,用很不屑的那种眼神。
       现在,就此刻,阿容在她身边。
       阿容说:"摄影师的职业能接触许多美丽的女子,艳遇很多。"
       扁扁说:"我并不希望艳遇或者桃花运,我所希望的是爱情。"
       可扁扁的爱情又是什么呢,她没说。
       十岁:俞小海每天从门前走过
       爸爸经常说,如果男生欺负你,你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回家告诉爸爸就可以了。可是那天,班上的男生俞小海抢了她一本书,可是扁扁并没有回家告诉爸爸。
       那天,扁扁在书包里放上这本书,这是一本并不很好看的童话书,扁扁希望在自己并不喜欢的算术课上看,因为上课看书经常会被老师没收,如果是一本不太好看的书,收走以后,自己不会心疼,老师也许也会因为不喜欢这本书而还给她。
       算术课一开始,扁扁看到老师并不注意自己,就拿出书来看,这样,她会觉得上课的时光过得好快,如果趴在桌上睡觉的话太显眼了,被老师看见还会被叫起来站到教室外,而且显得自己很懒惰。上课睡大觉,办公室的老师一定会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自己,直到唾沫把自己淹没。
       上课的时候,扁扁刚拿出那本书看了一行,坐在后排的俞小海一把抢了过去,扁扁很生气,一把抢了回来,俞小海一把又抢了过去,放入自己的书包里。
       从那天起,扁扁就一直想把那本书要回来。
       扁扁不爱吃早饭,而喜欢第二节课后吃一个苹果或者一个西红柿。可从这天开始,她希望在家中靠窗的饭桌前喝一碗粥,吃一个水煮鸡蛋。这样大概消磨二十分钟后,一个瘦高的男孩从门前走过--是俞小海。他一走过来,扁扁就冲出去,挡着他的道,一定要让他还书。俞小海不肯,做无赖状。扁扁就一把揪着他衣领,一定要他还。
       每天都是这样。小学生是天下最守时的人。他们每天都是背着同样的书包,沿着同样的路线,不太会有变化。在这条通往第三小学的路上,人们每天看到一个小女孩紧紧地跟在一个小男孩的后面。有时候,她笑,低声说话,有时候,她哭,大声嚷嚷。大家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瞥他们一眼而已。
       直到有一天,俞小海说,他已把这本书送给邻居阿容了,让他帮自己做作业,而阿容现在已跟随父母去外地了,要不买本新的还给她。扁扁摇摇头,既然书已经没了,就算了。
       从那天开始,扁扁开始觉得一件事情要坚持住,直到无法挽回为止。  
       阿容说,他记不起有人送他童话书让他写作业这件事。"但听上去,你是个很执著的人。女人有这种气质,我觉得有些害怕。一本书这么当真。"
       扁扁说:"那你当真吗?"
       阿容说:"我是什么都无所谓的人。"
       扁扁说:"既然是这样,那就算了。"
       阿容说:"什么意思?"
       扁扁说:"我就不用和我的男朋友分手了,就这样吧。"
       扁扁从阿容身边加快速度走开。
       
       十六岁:学会怀疑
       与胡说八道的那天来临
       以前,扁扁们一直被教育不要说谎,而很多儿童读物里也会提到说谎的孩子长出大鼻子的故事。每当看到这些,年幼的扁扁会想到这样的儿童读物本身是个谎言,成人式的毫不理智的谎言。
       在去学校的路上,扁扁总会经过一条已经变黑的河流。
       有一年暑假,扁扁与爸爸去海边。海的颜色真好看。当别的旅行者在这城市的风景点马不停蹄地奔走,扁扁和爸爸两人并肩,一高一低,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坐在海边。扁扁有时也会说出要变成一条鱼的疯言疯语。
       而现在,每天经过的那条黑色河流所散发出来的气味让人满脑子郁闷,扁扁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有变成鱼的想法了。
       扁扁来到教室的时候,并未觉得这与往常有什么区别。她在去教室的路上想了很久游戏机里有一关怎么过,每到那关,她就是过不去。这令她这几天一闭上眼睛就出现游戏中的那段。忽然,一颗沙子吹到她的眼睛里,眼睛里全是泪水。泪腺是个奇怪的东西,需要它流出眼泪的时候,它不管用,不需要的时候,没完没了流眼泪。有次,扁扁对着镜子仔细观察泪腺,它是一个小孔,在靠近鼻子那边的眼角,一边一个。扁扁经常想,想哭的时候,只要想办法堵住小孔就可以了。
       来到教室,发现黑板上写着几行字,"请下列同学到办公室来开会"。扁扁发现有几个别的同学的名字同在一起,扁扁努力想找出与他们可能的共同点,往常,她能从这些名字中分辨出这属于什么类型的会议。可是,今天,她分辨不出来,其中,有她的名字。
       开会就开会吧。可是,为什么总是在午饭后,而下午那节课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也许这段时间属于一段可以随便欺负的时候,用掉它,因为它不属于任何人。
       她来到办公室,发现还有其它班级的几个同学,一个平常扁扁不太熟悉的女生忽然朝扁扁挤眉弄眼起来,扁扁一下子觉得有点不太能接受,就朝她笑了一下。老师对大家说,现在召开的是单亲家庭子女会议。
       扁扁先是有些吃惊,怎么这些同学都是来自单亲家庭,他们平常都是欢天喜地,看不出与别的同学有什么不同。随后,她忽然有种受侮辱的感觉:怪不得那个女生朝她挤眉弄眼的,她以为她们现在是属于同一类型的,有某种亲近感,真令人恶心。
       会议开始了,首先,每个同学介绍自己的家庭情况,一直有一个老师在做记录,一边记录一边不住地点头。很多年后,扁扁看到有些介绍家庭隐私的"口述实录",扁扁同样感到与那个"单亲会议"一样不可思议。
       轮到扁扁发言了,扁扁想从头开始述说。有一天,爸爸妈妈开始吵架,他们吵架是为了……(为了什么?扁扁自己也不知道,忽然扁扁想到阿容这个词。)妈妈因为更喜欢阿容的爸爸而与阿容的爸爸结婚。
       扁扁忽然把那句话脱口而出。扁扁只是想到这个名字而突然这样说。这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准备好的胡说八道。  
       阿容问扁扁:"你为什么胡说,这么不着边际?"
       扁扁说:"我当时忽然觉得你可以救我,所以,就这样胡说了。"
       阿容问扁扁:"你有没有和你的男朋友谈分手的事情?"
       扁扁说:"我已经谈了。"
       阿容说:"他没有问你为什么?"
       扁扁说:"我也胡说了你的名字。"
       "胡说"这个词从那刻起就被注定使用过了。就像一张八岁那年写上"×××万岁"字样的钞票,在二十四岁生日那天再次回到自己手中一样。字迹是自己的,当然认识,虽然当时的笔画有些稚嫩,但属于自我的气质依然常新。
       十九岁:并没有结束
       十九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去世了。葬礼上来了许多人。爸爸的同事,爸爸以前的同事,亲属,亲属的亲属,他们拉着她的手,说着一些痛苦不堪的话。爸爸只有一个女儿,他死于医疗事故,非常突然,上午还是一个谈笑风生的高大男人,第二天晚上,女儿却在灯下为他写悼辞。葬礼上,扁扁读了自己写的悼词。
       "他是一个确确实实的好人。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有过伤害别人的行为,他是个纯洁高尚、乐于助人的人,他在工作上,勤勤恳恳,对待家庭,他是个负责的男人,他是个光明正大的男人……"
       读完以后,一个男人给她递了一块手绢,对身旁的女人说,这孩子与我们阿容一样大,真是可怜。随后,对扁扁说,他们一家离开这个城市近十年了,没想到十年以后,第一次回来,却参加了扁扁的爸爸的葬礼,他可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啊!
       大家都在哭,扁扁一直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葬礼结束以后,一切都结束了。扁扁想,难道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回到家,她跑进浴室洗澡,她只是想洗一洗,她感到疲倦,累。水流了出来,如果在平常,她洗澡的时候,爸爸总是不会出门,因为燃气热水器的事故很多,爸爸总是要等扁扁洗完澡以后才会做自己的事。
       扁扁今天洗凉水澡,她觉得很刺激,很舒适。今天,她可以不穿衣服就走出浴室。以前,她经常希望这样,没想到,今天终于可以这样,是在爸爸去世以后。
       爸爸是个有趣的人,他经常做一些可笑的动作,比方说,在扁扁不高兴的时候,做出在月球漫步的动作,很慢很轻,胳膊还不停地前后摆动。每当这时,扁扁笑得前翻后仰。扁扁称这个为慢进,不高兴的时候,说:我要看慢进。爸爸就会表演,而且自己一点儿都不笑,神情很严肃。
       她打开爸爸的房间,前天,爸爸还睡在这张床上,扁扁睡在爸爸的大床上,觉得很舒适,比自己那张小床好多了。爸爸是个可爱的人,他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打开他床前的抽屉,里面有影碟:《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大内密探》等几张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她手上拿着钥匙,这是昨天,她去医院领取父亲的遗物时带回来的。她打开一个抽屉,发现里面是几张没有封套的影碟,光盘上印着粗糙的《青春美少女》,分别是1,2,3集。
       扁扁把《青春美少女》的影碟放入影碟机中,发现这竟然是"毛片",第一集讲的是一个日本的美少女在海边被人勾引的故事;第二集是美少女在放学的路上偶然认识一个男生,一起去旅馆的故事;第三集是美少女在办公室被强奸的故事。
       扁扁看完觉得头很热,一连看了六个小时。现在,她想起了爸爸那个慢进的动作,学了一下,又想起几年来父亲寂寞的生活,流下了眼泪。
       有时候,扁扁并不知道自己熟睡的时候,爸爸在做些什么,扁扁一直认为他是周星驰的影迷,一个喜欢逗自己女儿笑的高大男人,只是并不知道,有时候,爸爸也看"毛片"。
       扁扁以前经常想自己不要结婚,不要有自己的孩子,要一个人活。
       这天,是扁扁第一次看"毛片",她觉得这与她所想象的差不多,她并不为火热的场面感染,但她忽然想到以后要结婚,还要有自己的孩子,她开始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具有单独的意义,而生命的意义是延续另一个生命。
       扁扁觉得爸爸的一生并没有结束。  
       扁扁与阿容都喜欢恐怖片,他们经常到一家影碟出租店租影碟,店主人会趁四周没人的时候,拿出"毛片",问他们要不要看。
       阿容看了看,说:"我们都有。"
       扁扁问阿容:"为什么他们做爱与我们不一样?"
       阿容笑笑说:"因为我们还年轻,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
       扁扁想:"真是这样的吗?"
       二十岁:青春扁少女与阿容
       阿容是个摄影师。他是个人像摄影师。他热爱轮廓。他曾经爱上一个新疆姑娘,因为她的轮廓很好看。他喜欢这种异族少女的形象。但看到扁扁他的审美有所改变。
       阿容与扁扁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问:你为什么这么扁?
       扁扁与阿容第一次见面是在艾德熊快餐店中,阿容上前来,说自己要拍一组稻草人的时装照片。我觉得比较适合你。
       扁扁怀疑爱情。如果一个男孩说: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她会觉得很难过,因为,这意味着"扁"很特殊,迎合了某种特殊的趣味。
       阿容带扁扁来到一片稻草地,那儿有几个稻草人,扁扁穿上一件衣服扮演排在最后一个的那个稻草人。后来,阿容说,自己在那天开始喜欢她,因为她并不显示着一种简单的天真,有时候,她是冷酷的,她并不向摄影师表示热忱。阿容与她走在街头的时候,阿容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扁扁的姑娘,窃窃一笑,随后,拉着她的手。
       扁扁并没有觉得很兴奋,因为从来没有人赞美她的美丽或者可爱,这令她性格中从没有乖巧的一面。她总是扬起扁扁的脑袋,露出倔强的一笑。
       扁扁对这个世界充满怀疑,这个世界对她也充满怀疑。她并不想显得无聊地生活在这个城市,也不想违背自己在成长中确立起来的理想。
       这是个强调轮廓的城市。一个脸蛋儿与身体扁扁的少女生活在这个城市。对于她来说,二十年来,如此困惑地生活着,生活在主流的对立面,生活在青春的对立面。也谈不上阴暗,抑郁。应该说,二十年来,她的确意识到美丽,青春等等都是建立在轮廓的基础上的,比如说:丰满的身体,五官端正等等。
       樱桃小丸子是扁的,在穿过街区去学校的路上,反反复复想:长得好看一点吧!她眼前的一切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全部妩媚动人。可是,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扁少女,她觉得自己对她们怀有嫉妒。一个扁少女的成长必然是坎坷的。
       当有一天,扁扁决定要与阿容恋爱的时候,她首先要与男友分手。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职业男性。两年前,他们认识,有一天,他对她说,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放心;又有一次,他对扁扁说,你的房子很大,也许可以卖掉,再买新的。
       这两次后,扁扁想到与他分手。一个随便可以卖掉房子的人,一个与自己在一起有某种优越感的人。
       扁扁不希望艳遇,不希望桃花运,她希望的只是一滴可怜兮兮的爱情。  
       扁扁突然这样问阿容:"如果我妈真的与我爸爸离婚,是为了同你的爸结婚,你会怎样呢?"
       这是十六岁那年在一个单亲子女会议上,扁扁突然胡说八道时的念头,真没想到今天又冒了出来。扁扁有一种很深的感触,像对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样对这个亲切的"胡说八道"打个招呼:你好!
       阿容不是扁扁肚子里的蛔虫,他无法回答她的问话:"这是不可能的。"
       扁扁想:"真是不可能的吗?"她从不这样认为。
       对一些人来说,真实是一个变数。她想象的生活比现实生活更真实,因为想象的生活是在规划好的镜框内,是经过选择的,剔除一些杂质而保留下来的纯汁,是一种符合戏剧原则的生活。扁扁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她自童年起就过着没有妈妈的生活。扁扁也很能理解有时凭着"青春美少女"打发自己乏味单身生活的爸爸了。
       从这一点上想,扁扁真想大声告诉爸爸:我和你才是同代人。
       十六岁的扁扁心中藏有一个秘密:她恨一个人,从自己爸爸身边跑到那个阿容爸爸身边的女人。扁扁是很真实地恨,不分事实和想象地恨!单单为了恨必须有一个对象。当时,神差鬼使式地扁扁让这种恨与模糊的阿容联系一起了。
       现在这种恨又冒出来。扁扁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单亲家庭的孩子总接近一个问题少年?可扁扁已经过了少年期差不多有八年了。
       为什么?真的不为什么!
       坐在幼儿院的厕所的地上能够望见窗外是桔红色的……
       通往第三小学的路上,一个小女孩紧跟一个小男孩的后面,让他还一本自己并不很喜欢的小人书……
       在河边的爸爸头发有几根白了……
       爸爸做出在月球漫步的动作,很慢很轻,胳膊还不停地前后摆动……
       扁扁还在一个业余诗人那看到这样的诗:"我把恨着爱着的人叫做玫瑰与玫瑰"。
       扁扁突然明白过来很多东西,大笑起来。
       阿容不解,用手抚摸扁扁的额头,担心她有点疯了。
       扁扁手指着阿容的鼻梁:"你一定相信事实是最真实的,不容改变。对不对?"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啊。阿容真的有点怕这个突然不是扁扁自己的扁扁,但他没有什么办法拽住这个有了飞翔念头的女人。"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嘛。"
       扁扁跑开了,一边跳跃着跑,一边回头对阿容说话:"阿容,你会后悔的。"
       在扁扁打算跑开去的刹那,阿容是防范着的,就一把去抓她,可是扁扁比阿容更灵活,一下子躲开了,接着跑开去了。
       只剩下阿容一个人站在夕阳中。  
       阿容这些天似乎忘了自己摄影师的职业,一直寻找那个好像开始怀疑"事实是真实的",并试图为之"证伪"的少女扁扁。这可能需要承受代价。阿容至今想不通扁扁行为的理由。
       为什么?真的不为什么!
       阿容只是通过一个朋友的姐姐的丈夫的弟弟的女朋友的小姐妹的口中,得知关于扁扁的一小点信息,她与一个有着下世纪外貌特质的贵族先生在一起过着优雅的生活。为了得到这个信息,阿容请了十三个人一顿最后的晚餐。接着,又坐地铁上三环打的到四环登上长途汽车出城奔天津,同女朋友的小姐妹的丈夫的弟弟的同事见面,打探到扁扁现在与一个卖唱的街头艺术家在一起。但这些渠道好像是如出一辙,阿容是半信半疑。有一点可以肯定,扁扁她变了。
       扁扁她真变了吗?没人知道。
       但有一点她应该明白,一个人所做的一切得承担代价的。  
       这天,阿容在一条胡同为两个美丽的女子拍风光照的时候,透过取镜框,阿容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车上下来,接着跟一个男人挽手走进红色四合院大门。阿容一阵冲动,推开三角架,向四合院跑去,大门在他跑到之前关上了。阿容就用拳头拼命敲门,门裂开一条缝,阿容坚持要进去找人。
       "你找谁?"
       "我进去就知道了!"
       那人坚持不让阿容进,他坚持要进。两人发生冲突。这时,里面一下子跑出五六条汉子,围住阿容教训他。阿容不知哪儿来了这么大勇气,抓起连着三角架的相机,打这些人。这些人被激怒了,有几个亮出刀子,在打斗中,阿容被刺中肚子,在他慢镜头般往后倒去的瞬间,他见到了进入四合院的那个女子跑出来,他发现她长得真很像扁扁,然而不是扁扁。
       阿容是带着这种满意的微笑倒在地上,他证实和了结了一个心愿。  
       阿容躺在地上死去了。他是在扁扁一连声歌唱"我要做个开心鬼"中死去的。
       扁扁站在阿容面前,没有泪水。
       这是黄昏,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旋转着,正朝扁扁头上落下来。扁扁本能地抬头瞅了一下旋转而下的树叶。她并没有动身体。此刻在扁扁意识中,这落下--可能会落在自己头上的树叶是一只怀有恶意的花瓶,"砰"一下砸中自己脑袋顶,碎片四溅。
       这是一种惩罚。
       当年,十六岁的扁扁自从出席那个学校的单亲子女会议,胡说八道说出自己内心的憎恨后的一天,她在楼上阳台上晾衣服,发现那个憎恨的对象走过,就从阳台上将一只花瓶砸向那人头上。这事,一直是扁扁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而今,是阿容之死为扁扁承担了代价。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