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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神鹫过境
作者:陈应松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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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号是一只二龄鹫。它已经十分勇猛了,尖喙硬硬的,在秋风中尤其如此。褐色的眼珠转动起阴影,能使人胆寒。它扫过高原,是绝对无情的;它君临一切,是天空的王者。在那遥远的高原,只要你是一只鹫,你就赋予了神性,你是天神的使者。住在高原上的人,他们的灵魂是由秃鹫带到天堂的。
       现在它却是一只迁徙的饿鹫,旅途寂寞,寒风广大,在天空尤其如此。它已经找不到队伍了,它的兄姊是否早到了温暖的南方,在一片无人干扰的草甸上,在夷岭的那边,正等待着它?
       它是在追逐一只田鼠时掉队的。那是一只狡猾的黄毛田鼠,它仗着对地形的熟悉钻进一堆乱石缝中,号守了几个出口,都没能逮住它。有一次看见了那只田鼠露出了尾巴,可是当它把嘴伸进去时,那石缝差一点卡断了它的喙头。就这样,耽误了时间,等它再一次飞起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发暗,只有断崖靠西的那一面还反射着最后一缕夕光。它叫了两声,又叫了两声,除了孤独的回声外,陌生的天空里什么也没有了。
       就是在第二天的早晨,它记得从寒露中醒来,准备寻找猎物的时候,它遭到了这夷岭的致命袭击。
       夷岭有两种凶狠的留鸟。它们小巧玲珑,但狂妄至极,这些留鸟的傲慢来自于它们狭隘的个性和眼目,对一片天空久恋之后,它们因此忌恨所有的飞禽,连云彩也忌恨。这两种留鸟一种是红尾伯劳,一种是黑卷尾。红尾伯劳当地人叫"嘎郎子",意思是它嘎里嘎气的,不知道天高地厚;黑卷尾叫"箭子",是一种怒气冲冲的鸟。于是,掉队的号在这两种鸟的挑衅下演出了一场悲壮的也是羞辱自己的生死大战。最后,它打败了。
       这怎么可能呢?然而事实如此。
       在夷岭的天空,红尾伯劳和黑卷尾从来就没有团结过,它们是生死对头,冤家,互不买账,常常为天空中一条无形边界打得天昏地暗。而今天,它们团结起来了。它们看见那一队又一队从庙朱上来的大鸟,这些大鸟飞得很高,没有长期住下来的意思,也没有与它们争夺林中的食物。但它们恨这些大鸟,嫉妒它们,原因只是因为它们飞得太高。
       号听到了一阵狂躁不安的大喊大叫,就在它的下面。忽然,一群小黑鸟蹿了上来,这就是黑卷尾,它们贴着号的翅翼射向天空,然后又俯冲下来。
       这只是一种恫吓,虚张声势。号在心里笑着,但紧接着红尾伯劳也加入了拦截的队伍,它们配合黑卷尾,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尖嘴对号展开了进攻。
       丁连根那天正在摘包谷,他是不爱朝天空看的,天空中没啥,吃的全在土里。但是有一根粗大的羽毛掉到他面前,又一根粗大的羽毛掉到他面前,还有小羽,还有血。他以为是下雨了,摸摸鼻子尖,是红的。下红雨吗?他仰头望望天,就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群土鸟在攻击一只大鹰。那大鹰的颈子没有毛,是癞鹰,当地叫这种鹰为癞鹰。
       "喔!"他说,"个贼日的!"他骂了一句。
       狂乱的黑卷尾们以忽上忽下的乱蹿扰乱了号的视线,号踟蹰着不知从哪儿突围,就在它恍惚无定的时候,阴险而聪明的红尾伯劳就趁机下口了。这些在夷岭骄傲的嘎郎子,它们是如此地勇敢,无所畏惧,知道以弱胜强的办法。它们瞅准的是号的屁股,瞅准了,啄一口,飞开,再来啄一口,再飞开。号先是疼痛,然后是愤怒。这只愤怒的神鹫,它知道自己在天空中的影子就是飞翔的石头,对,石头,那弯曲的镰刀一样的喙嘴就是力量与尊严,还有恐怖。小鸟们因为恐怖而孤注一掷,忌恨也像宿怨一样,它们知道,高原上的号如今不过是孤独的过客。但激情是不会泯灭的,而且它是无所畏惧的,它啄到了一只黑卷尾,啄它的毛,啄它的皮肉。它在被自己的翅翼搅得迅猛的气流中沉下身子--它知道了背上的疼痛和尾部的疼痛,它的利爪把那些芝麻大的小鸟抓出了血,皮毛撕裂时小鸟们发出的凄厉声音,是最美妙的音乐。号疼痛,沉默。血从天空洒落,羽毛纷飞,刚才丁连根摸到的那一滴血,就是这场战争的祭酒。
       红尾伯劳也伤了,它们的口中虽然含着号的皮肉,但号也扯下了一只红尾伯劳的胸腹;另一只被号的翅膀一扫,便断了腿。
       现在,号已经遍体鳞伤。面对着两种不怕死的小鸟,它简直束手无策。它躲避,它下降,它叫,它逃窜。
       这个黄昏因为溅满了鸟们的血而变得悲壮起来,天空中充满着莫名的哀伤。总之号是这么看的,它弄不清楚,在这里--在翻过夷岭的途中,使它失去了尊严。这仅仅是开始,当生命保全之后,失去尊严的生命会发生彻底的变异。这就是命运吧。
       它记得在天空中应战的时候,还有一只鹫也遭遇到它同样的命运。那只鹫它不认识。当它因为身体的沉重而下坠的时候,看到那只鹫也跟它一样,摇摇晃晃地往下掉落下去。山下的深壑、梯田、村舍以及河流都在向它们招摇着秋天迷人的景色。这些陌生的景色在嘲笑它们,也将抚摸它们。
       它们汇合了,在一处坡地的杂树林里,它们细小的呻吟与呼唤彼此都能听见。号看了看那只鹫,它的同类,是一只体力有些不支的老鹫。它望着它,它也望着它,不过那是一瞬间的对视。然后它们就在不到一米远的距离里各自蜷伏进开始衰颓的茅丛中。白花花的野茅并不比高原温暖的阳光差多少。
       二
       癞鹰来了。丁连根从傍晚便开始寻找那两只鹫。他看见它们在那个远远的小山对面的崖谷里没有再飞起来。
       他回到家里,他啃了两个红薯,就叫上老婆,带着电筒,向崖谷走去。
       到处是苞谷地,也有吃苞谷的猴子和熊瞎子。因此丁连根希望尽快找到那两只鹫,不愿碰到任何野物。他和老婆带着绳子,还有两把砍刀。如果这两只鹫不被野物吃了,就会被别人捉去。或者,它会重新飞起来。
       丁连根当然不怕,只是担心那么大的两个家伙难以驯服,万一它们反抗,啄他,用翅膀扑他(和他的妻子),那怎么办?丁连根的老婆可不是个孬种,她连这点顾虑都没有。她有劲,她曾经打掉过丁连根的门牙,有一次在与邻居的殴斗中,是她(而不是丁连根)把那家的男汉扒掉了裤子,在屁股上留下了她凶猛的五爪血印。
       "哈,这两个家伙!"丁连根的老婆一个饿虎扑食就罩住了号。号是年轻的鹫。可号没有反抗,跟逮鸡一样。
       接着丁连根也扑到了另一只老鹫。他们开始捆绑。这也很容易,缚住两个翅膀,另外,那一双铁似的爪子也得缠个严严实实。那嘴巴,铁钩子似的,也得缠住,以防万一。
       丁连根的老婆先捆了号,她摸摸它的屁股,说:"伤得不轻呢。"丁连根的电筒光里,号的屁股上的血已经凝固了,现在在捆绑的过程中,碰到了那些伤口,又有几处渗出鲜艳的血水来。而丁连根看他手上的那只老鹫,整个屁股都被啄烂了。红尾伯劳一口一口又一口,啄得它千疮百孔。号毕竟年轻一些,它还能在天上与它们搏杀过一阵,而那只老鹫,它衰笨了,它失去了平衡与力量,不过是一片被旋风打着的落叶,小鸟可以欺负它,人更可以欺负它。
       "只怕有二十多斤哩!"丁连根的老婆提着号说。她将号丢到背后,丁连根也把老鹫背到了背后。老鹫更重。
       他们在深夜下山。
       因为困倦,回到家他们便把两只鹫丢到了屋旮旯里,喝了些水便躺到床上睡去了。
       丁连根困,可他的老婆并不困,兴奋正在她的脑海里惊涛拍岸。听着丁连根那些蠢里蠢气的鼾声,她心里骂道:"真蠢!"因为丁连根说,这可是难办啊。丁连根对鸟的知识掌握得太多了。这个平时闷气的小个子男人,肚里还是有货的,他似乎对上面的政策啥都懂,平时见了个纸片只要有字都会一个人呆在一边研究老半天。虽然她平日里唠唠叨叨,但一句话也不顶用,关键时候还得听男人那一句话。说行,就是行;说不行,就不行。干得,就干;干不得,就不能干。门牙打掉了,还是不能干。事实证明,男人丁连根总是对的,男人就是男人,男人不愧是男人。他说:"这难办啊。"莫非就真难办?把它们杀了,腌了,下酒吃,给孩子吃,给娘送一只去,顶一二十只鸡呢。她摸了摸它们的脯子,有肉。就那一只爪子,给爹下两顿酒怕是没有问题。去卖了吧,丁连根说只能悄悄卖,那也得卖上几十块、上百块钱。就把它们卖了。或者卖一只,腌一只。总不能把它们喂养吧,那怎么喂?它们要吃些啥?吃老鼠,到哪儿去捉那么多老鼠?吃兔子,到哪儿去买那么多兔子?"放他娘的屁!"丁连根的老婆想到这里猛地拍了一把床沿。于是整个床一震,丁连根的鼾声停了片刻,他翻了个身,呱唧了一下嘴巴,又睡去了。也许压根儿未醒。
       她得先作出一种安排和处置。这两只癞鹰有她的一份。
       夷岭的秋夜传来了山涛与树潮的悠长吼叫声。那是秋深了,风欺凌着山区的一切,告诉它们,季节正准备转换。接着,雪和冰雹就会来了。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随着气候的一年年变暖,那种几十年前大雪封门又封山的景象已是凤毛麟角。
       在她听见堂屋正梁上那只鹩哥学猫的叫声细昵地响起后,她在对两只鹫的盘算中甜蜜蜜地睡去了。
       三
       号听见了猫叫。
       它的眼在黑暗中搜索到了,那所谓的猫,是一只鹩哥。这只乌黑的鹩哥,它跟这房子里的黑夜一样黑。这只鹩哥就叫鹩哥,屋里的主人从小就是这么唤的。它现在正吓唬在屋梁上跑马的成群的老鼠,它只是吓唬。而号听见老鼠的奔窜声却想到的是那种口中嚼动的滋味。太饥饿了,加上干渴,老鼠的血肉可以解决这一切。可它被捆绑着,它和那只老鹫被塞在一口水缸的底下,那儿潮湿的空气虽然缓解了屁股火辣辣的疼痛,但肚子空空,加上它们无法动弹,连嘴张开的权利也没有了。
       那只老鹫在轻轻地呻吟,它太难受了吧。它在令人神往的、自由无羁的高原生活了十年,也许二十年。风吹动着高原上的草,百兽嬉戏,流泉琮?,到处是鲜花,到处是食物。除了严冬的肆虐,没有什么可让它们担心。而随着迁徙之路的改变--那一条从祖先至今行走的天路,正慢慢离开那熟悉的天空,向一些陌生的、充满了野蛮与邪恶的地方延伸。夷岭的第一批探路者正悄悄地选择了它们。可老鹫老啦,它知道前程危险,但对生命不息的热望使它踏上了这条道路,然而,却是一条满含耻辱的不归路。
       号打了一个盹。当它从梦中醒来想舒展它的翅羽以抖掉夜的残余时,才明白了它的处境。天空已经不存在了,水缸代替了一切。这个充满着霉气和肮脏气味的角落,射进了一线早晨的白光。它看见了那个昨夜捉它们的男人的面容,脸盘很小,长着一只狗鼻子,眉毛稀疏。他看了它们一眼,就从水缸边挑上水桶出门了。这时那个捉号的女人也敞着怀出来了,她揉着一双发肿的眼睛,浑身散发着一股女人的热腾腾的酸气。
       现在,她揉着那一双发肿的眼睛,好像不相信这两只鹫属于自己似的,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两只鹫的羽毛。它们的颈子是秃的,就那儿,一直接连到头顶,有些纯白色的细羽,比其它地方的羽毛更柔软,像普通的鸟羽一样。号以为她是要为它们松绑的,至少给它们一点水喝,解开它们喙上的绳,让它们嗑嗑舌头,可是没有。这个女人站起来,屋梁上的那只鹩哥就开始喊了:
       "妲妲,妲妲!"
       那是一种谄媚的声音,是夷岭的另一种鸟,比凶恶的黑卷尾和红尾伯劳还令人讨厌。
       "妲妲,妲妲,老丁挑水了,咕噜咕噜。"鹩哥说。它吐字清晰,语言乖巧,整个儿都是圆润的,它模仿吞水的声音就跟水声一个样。
       女人从缸里舀了一瓢水,给它添水,并且抓了些黍子丢进那只竹笼里。女人不想答理这只饶舌的鹩哥。它的舌头是如此地柔软,被捻了舌,被捻去过几层舌鞘,它才会如此乖巧,口舌如簧的。
       姓丁的男人挑水回来的时候,就有陌生人走进来了。
       这些陌生人是丁连根的老婆带来的。被鹩哥称为妲妲的这个女人,是个炮筒子。"逮着癞鹰了。"她在外面说。这是一种炫耀。可是昨日晚上她的男人反复给她交待的"不吱声",早被她那种炫耀的冲动给忘记了。一个男人逮一只癞鹰不算啥,这过去有过;甭说是一只鹰,一头虎也有人逮过。但一个女人逮一只癞鹰却是闻所未闻,天下奇闻。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一个女人打死过一只豹子,传遍了整个中国,这女人就是夷岭的。不过,那是一次偶然的运气。豹子要吃她,她在树上,准备跳下来逃生的,刚好跳在了豹子的腰上,将其脊骨压断了,豹子就瘫了。就这么,一个寻猪菜的女子,成了英雄。而如今,这个曾经仰慕过打豹英雄的女人,也将成为英雄。她从男人丁连根那儿知道,如今没谁敢称打野物的人为英雄,但在夷岭,在村里,她还是可以获得英雄的称号的。
       渴望成为英雄的女人,带着食肉寝皮的英雄主义气概,把她的事迹在一早晨就传扬开了。就这么,又恨又气,怒不敢言的丁连根,看到人们云集到他的家里来看稀奇。
       "这是两头癞鹰。"那些人肯定说。他们这么肯定,也知道它的价值。谁都知道,这是政府宣布的二级保护动物。但对动物只有吃法的区别,没有保护等级的区别。大家吃过熊,吃过娃娃鱼,也吃过穿山甲。大家清楚,只要你不打熊猫与金丝猴,这命是可以保住的。不过,在经常吃掉的二级保护动物里,癞鹰是稀少的,简直没有。这癞鹰为何在这儿出现,而且一次逮住两只?
       这个现象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只是丁连根隐隐感觉:会有更多的癞鹰从这儿经过。看来,夷岭的天空要发生什么变化了。
       随着那些人一起进来的还有苍蝇。成群结队的苍蝇也是嗜血的幽灵。它们聚集在号与老鹫的屁股上。它们叮着,而看鹫的人就用树棍子戳这些鹫。他们抽着烟,咳嗽着。
       水来了。有人给它们解开嘴上的绳子,让它们喝水。不一会儿,它们的面前还出现了一些鱼头和鱼肠子。"是得喝点水了。"号心里想着就把尖喙伸进那个瓦盆里。那些鱼肠子味道并不好,号叼了几条进嘴里,其余的它想让给老鹫吃。可老鹫连水也不愿喝,它闭着眼睛,没精打采。它太伤心,它一定太伤心。过多的回忆会使它变得执拗和绝望。而且有人在那老鹫的羽脯下使了劲,那带毛刺的棍子一定也刺疼了它,还包括心。有人还十分可恶地用棍子翻弄它的伤口,他们在讨论他们引为自豪的红尾伯劳是怎么把嘴伸进这癞鹰的深肉里,把肉扯出一个洞来的。苍蝇时起时落,在那些人的谈话中穿梭飞舞,发出嗡嗡的声音。
       "我们是看见过一场战争。"他们说。每个人都似乎对天空中发生过的一切目不转睛过。其实,关于那场搏斗,看见的并不多。他们之所以感兴趣,是在于这一对捕捉巨大癞鹰的夫妇,并不是猎人。他们在村里的地位,可能还不如村长门前的一块石头呢。
       四
       是杀还是不杀它们,愁煞在丁连根的心头。食物愈来愈艰难,而风声愈传愈远去。
       "我们是穷家小户。与其让乡干部来搜了去,不如主动把它们献给国家。"丁连根蹲在门槛上抽着烟。烟抽了不少,烟是最差的"红金龙",抽进去直刺舌尖和牙缝。
       第一天他买了三斤烂鱼,第三天去一个养猪场拖回了一头死猪。太阳在山路上把死猪晒膨了,散发出一股让人倒海翻江的臭气。死猪虽然只花了十五块钱,然而那一整天,像掰了两亩地的苞米一样累。因为他整整走了三十多里地。
       整个屋里因为死猪而增添了数不尽的苍蝇和臭味。他用盐水洗着两只鹫的屁股。老鹫的伤太深,有一块已经变黑。
       "杀了它,我们也不缺这块肉吃。"他对老婆妲妲说。
       这是现实的问题,老婆不得不考虑。两只鹫的食量惊人。这样吃下去,他们的儿子的学费也要吃完了。但难道就不能杀了它吗?谁来管你,你杀了,你吃了,给儿子补胃气,炒辣椒吃难道不比吃南瓜和扁豆有味吗?老婆讥笑他:"国家,国家这么大,你未必送到北京去哟!"他的老婆踢了老鹫一脚。老鹫现在能站起来了,号也站着,但它们的翅膀仍被捆着。翅膀高张起来,像飞翔的样子,但它们捆着。
       捉了野物献给国家,是丁连根的老婆第一次听到的从丁连根口里吐出的像领导一样的话语。可县里的领导来了,村里却给他们吃熊掌。有一次,有一对有了些异味的熊掌,还是被县里来的几个土管员下了三斤白酒。不过事后他们拉了三天肚子。
       但丁连根起了心想交给国家,还是村里的赵老饼一句话戳到他的心尖。赵老饼是见过世面的,有几年挖药材去了高原。"这是神鹫,那边多啦!"他说。他指的那边是高原。
       这丁连根清楚,隐约听到过这癞鹰的来历,它们是神物,至少在赵老饼所指的方向,离夷岭很远的地方是如此。有人说这些神鹰的眼里映着你的前生和来世。他不相信,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对于鸟,要么是吃了,要么是驯它。驯过小鸟的丁连根不会有一种对于鸟的恐惧,没有,现实生活中越来越不使人恐惧什么,人们只是生存,只是为得到更多。那种得到的欲望如果不遇到直接的抵抗,任何鬼话瞎话也唬不住他。人们已经无所畏惧。但是在赵老饼来过的那个晚上,丁连根摸黑在鹩哥的猫叫声中去缸里寻水喝时,他在黑暗中猛然看到了两只眼睛,那是号的眼睛,在黑暗中射出两道寒光。这只是幻觉吧。后来定睛时那寒光消失了;也许是他不愿看了,不敢看了。也许号阖上了眼睛,他在那褐色的、敌视而且威严的一双鹫眼里,似乎看见了一些模糊的秽物。"那里面没有我。"他说。他给自己壮胆,他点燃一支烟,笑笑。笑自己胆这么小,还能在半夜去捉鹫吗?哈哈!他心里说。他变得高大了,强健了,心定了,神稳了。他做他的事;他给鹫敷伤,他研究着它们的颈子,想着从哪里开刀,想怎么啃它们的爪子,第一口酒吃哪一根,吃前跗呢还是啃后趾,吃它的颏还是啃它的颊?
       这虎视眈眈的想法只能是想法,是为了抵御某种悄悄滋生的恐惧。当他看到儿子在它们的面前,号的那双阴森的眼睛似乎是一种灾难的预兆与念咒。儿子太柔弱,他害过几场大病,后来因打针而使一只腿粗一只腿细,走路时有些打拐。鹫却似乎太强大,它们无声,它们被绑,它们吃着臭鱼烂虾,可它们强大。的确如此。丁连根是个比较胆小的男人,在夷岭,他当然也可以走夜路,拿着一把钢叉便能一个人照看苞米地,以防青猴掰摘。但那是生活所迫。一旦从生存的泥潭里挣扎出来,他不能毛着胆子去抗击世上一切强大的东西。
       我怕什么!他有时候还是这样想。
       "国家就是县里!"在老婆多次质问他国家是不是村长、国家是不是"胡公安"之后,丁连根终于发脾气了。"你吃了它你就能长几块肉了吗?这些癞鹰都是吃死人的,你敢吃?!"
       在激烈的争吵中,丁连根拿上扁担叩着地下,好像要劈人的样子;又找绳子,好像要上吊,要把人勒死的样子。他的老婆喑声了,躲在房里,丁连根的那气势把她堵住了,那气势像一道火墙,呼喇喇地点燃了整个屋。
       丁连根挑着两只鹫就出门了。
       "个贼日的!"不知道是骂谁,骂老婆,骂鹫,骂横着碰上门框的扁担或者门框?
       "妲妲,妲妲,你出来。"等丁连根出了门,烟火气散去了,屋梁上的鹩哥说话了。在丁连根发脾气的时候,它一直呆在笼里的那个大水碗中,仅把嘴伸出来。这笼是丁连根专为鹩哥做的浴笼,有一个大陶碗,比脸盆小不了多少,山里汉子吃饭的那种碗。鹩哥爱在里面洗澡,遇上害怕,也会藏身水中。
       在那儿,在水缸边,一堆臭熏熏的猪下水,一些鹫的粪便和丁连根将鹫绑上扁担时弃下的几根羽毛。那羽毛真的很大,灰白色的尾羽,还有几根金褐色的头羽。
       女人等待着男人反悔,他走出村,气在三五步之后就会消的。这几十斤好好的鸟肉,总不能白白送给国家。况且他送到县里,现在已经是下午了,要走到县里,得半夜了。除非他能搭上便车。另外,他的手上没有钱,他吃什么?他的烟也没带着呢。他火儿一来把什么都忘了,这钉锤子(她私下给他的诨名),他要挑回来。挑到哪个地方歇歇,吃一支烟,然后就回了。江里的江猪子也是吃死人肉的,白鳝也是吃死人肉的,白鳝钻入死尸的肚里,吃空了才出来。可它们的肉一样好吃,还金贵些呢。
       钉锤子,回来!她在心里喊。 
       五
       人有时候横了就横了。整整一个下午,丁连根就这么简单地凭着一股犟劲一步不歇、不吃不喝地走在去县城的路上。
       每当别人问起他,他便说:"癞鹰。"他木头木脑,咽着干涎水。想抽烟,没抽烟,无烟。过河的时候,才找出一共两块多钱来,没买烟。算了算,这一趟有保障了。
       他没回头。
       他倒是在细细地打量天空。
       天空有云,很淡。天很高,静静的,有鸟飞过。后来,他看见了在紧挨着夷岭的山边,在西南天际豁口,低垂在天幕尽头的山峰间,有一队鸟飞过,那是鹫,从高原飞过来的,正在翻越高高的夷岭。它们如一阵乌云。他看着它们滑过天空,自言自语地说:"更多的癞鹰就要到了。"
       "咱们走吧。"他说。他换了换肩。那两只倒吊着的鹫,嘴微微张着,并且淌出一串涎沫来。它们是渴了。这天气不对,好像给人造成了错觉,以为还是夏天呢。他抹着脖子里的汗。一群苍蝇一直从村里跟出来,跟着他。它们围着一前一后的两只鹫,依然叮它们的屁股。不时还有路边的苍蝇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现在,鹫们的屁股歇满了苍蝇。他驱赶,飞了,又回来。又驱赶,又飞了,终于还是落到鹫的身上。鹫的身子散发出一股鸡屎的臭味。有一阵子,他觉得它们并不可怕,就是鸡,大鸡,大一点的鸡,或是一只驯过的鹩哥,秦吉了。它们肮脏,倒吊着,嘴角流涎,它们,就这种样子的鸟,怎么会是神鸟呢?它们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远不如一只嘎郎子或箭子。这样想的时候,他就快动摇了。那腿,要让他动摇,踅过去,回头,向家里走去,杀了,腌了,或者卖了。
       我能不能把它卖掉呢?
       一想起与政府打交道,他就不寒而栗,就觉得自己不是那种角色。他是一个农民,穿着与干部们大有区别。村长都对他爱理不理的。村长去村头的茶场餐馆吃饭,都被人用摩托带着,还打一条领带。丁连根活到如今,不知领带是啥玩艺儿,他摸都没摸过。乡政府的人呢?去年他去过一次,这时间上与现在还很近,与他心上的忐忑还紧挨着哪!那是与几个乡亲一起去的,为化肥肥了田而庄稼不长的事;还一件事儿,也不是对着村长们来的,所以才敢光天化日之下踏进乡政府的院子。那事是:村里与刘税收合伙收屠宰税,说谁交了再给猪打防疫针就不要钱,可税收了,针没人说了。另外,乡里的刘税收见了哪家养一只鸟或一只猴子,都要收特种养殖税。自家养的玩艺儿,凭什么要交税呢?一只鹩哥他交了五块钱。后来,他气不打一处来,硬是把鹩哥饿了三天,饿得鹩哥莫名其妙,整天喊"妲妲、妲妲"。为这事,与老婆妲妲打了一架,被老婆打掉了一颗门牙,心脏停跳,后来是老婆用一根纳鞋的针刺了脚底的涌泉穴,差不多把脚板刺穿了,才还过阳来。他与乡亲就为这桩事想顺道去找找听说很年轻的乡长。那乡长简直像晚辈一样的年轻,胖乎乎的,现在的干部都年轻,都胖乎乎的,细皮嫩肉的。可是那天他们被年轻的乡长吼了一顿。那天下着小雨,乡政府的院子刚平整了,还没来得及铺水泥砖头什么的,一脚的泥水踏进去,就被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烟鬼样的人给挡在了门口,让他们去一间小屋反映。小屋里挂着一块联防队的牌子,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跟另一个年轻人在谈什么。丁连根认出了那就是他们乡的乡长,在电视里见过。"喔。"乡长听了两句,旁边那个穿制服的人提醒说,"有什么话直说。"丁连根和几个乡亲就直说。不过都已经把他们想好的话给打乱了,说话就没有连贯性,杵头杵脑的,干巴巴的,在乡长的脸上看不出一丝那种交谈的笑意来。但电视上的乡长为何却总胖乎乎地笑,而面前的乡长却木着脸呆着嘴唇呢?及至给乡长说了,乡长就说刘税收的情况我们要调查,税是国家稳定的基础云云。那是什么话呢?他们是反映情况,特别是关于化肥的问题,乡经管站出售的化肥为何没有好的?可乡长袒护刘税收,他反复地吼着说该交的税还是要交,交税自古就这样,又不是共产党想出的歪点子。那种搪塞的口气,不想倾听他们的口气是太明显了。于是,脚上泥糊糊的丁连根们就只好出来了。
       电视形象与他们所见到的形象不符,这是丁连根最惧怕的事。领教了那一次之后,丁连根好些天抽烟没味,喝酒没味,连跟老婆同床也没味。而县里的干部们会是怎样呢?连村长乡长都这个样子,县长不更了不得!不过县长在电视上也经常见到,比电视里的乡长也不差,也年轻,戴一副眼镜,学生模样,可丁连根现在想起来也亲热不起来。比如去年遇上了洪水,县长在电视里谈到要死守大堤,誓与大堤共存亡时,头发却丝毫不乱,脚上穿着擦得像酒瓶的皮鞋。这个形象与电视中一个来这儿抗洪的解放军中将一身稀泥巴的形象比也差了。后来,在春节的时候,县长到灾区与灾民一起过春节,但灾民穿着别人捐赠的衣服,而县长穿着皮西服,也打着那种妖里妖气、花花绿绿的领带子。灾民和县长一起在一个火锅里捞鸡吃,然后碰杯,灾民们碰了杯,脖子都是硬的,然后埋着头嚼鸡,这哪是在过年哪,简直是受罪。我丁连根也只怕要受一遭这样的罪了?那样的鸡,嚼得出什么味来呢?太难受了!我去找县长,他能跟我握手吗?然后能够说,丁连根同志,你将这对珍贵的秃鹫献出来了,我代表全县四十八万人民感谢你;然后给我奖金;再然后跟我一起吃鸡吗?丁连根只是这么试试探探地想,他压根没这个奢望。
       现在,他把这两只鹫挑到哪里去呢?他头上有汗,脚上也有汗,头上是咸汗,脚上是臭汗。他穿臭力士鞋,夹袄很旧了,草帽也是旧的。他挑着两只脏兮兮的鹫,放到县长的办公室里,放到办公室县长的大皮椅对面(电视里见过),把这样让苍蝇围着叮吮的鹫挑进县长屋里?或者放到副县长屋里(副县长是哪个副县长呢?县委书记?)。
       他走上了公路,那是宽阔的大道。是一条油渣路,是国道。走上国道,天已经晚了,要想再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也就是说,离家远,离县城近。
       "我得在哪儿歪一夜呢?"他说。那只老鹫好像快死了,一动不动的,头全蔫了。他歇下来,喘口气。把鹫挑到路边,那儿有一条水沟。他把鹫干脆就丢进水里,两只鹫挣扎了一阵子,就能喝水了,咕嘟咕嘟地喝着水,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
       他把鹫拖上来抚着。他想自己也应该喝两口水。于是也学着鹫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这鹫怎么会发出怪溜溜的声音呢?
       "我是叫花子养不起万岁爷。"他只能这样对鹫也对自己说。"我把你们放生吧。"他实在没有勇气踏进县城。
       这样,他开始解两只鹫的绳子。丁连根没啥好想,他解绳子,找下手的地方,一个结一个结。解开一个结,心就轻松一阵子。鹫很配合他。从逮到它们的那天起,他就发现鹫很温驯,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猛禽,它们不反抗,不执著,不发狂,不会像狗或别的畜牲那么贼似的乱咬你一口。许是它们太虚弱了,有伤在身,许是它们换了一个地方,威风全无。
       它们解开了,它们趔趔趄趄地站定了,可首尾不平衡,腿上没劲。解开后更加暴露了它们的本相。它们是两只病鹫,垂死的鹫,它们被这儿的鸟,被没有胃口的臭鱼烂虾,被苍蝇,被一整天倒吊在扁担上折磨得气息奄奄了,跟这眼前的落日一样。
       号站得好一点,它看见那只可怜的老鹫正靠在一棵榔榆蔸上发抖。身上的羽毛还是湿漉漉的,刚才那个挑它们的人把它们粗暴地丢在水沟里,老鹫没有反映过来,差一点溺死了。它无法缓过神来,它太衰老了,一点打击都使它觉得犹如重锤。
       它们无法飞起来了,虽然自由近在咫尺。号明白自由到来的时候,它想振一下翅,它看看是不是面前的人真有让它自由的意图,是真还是假。它揣摸着。翅膀下的确没有了绳子,脚下也轻了。在那人盯着公路上一溜烟开过去几辆汽车的当儿,号的翅翼张开了,它顾不得老鹫,它要飞,去追赶那已经淡入云深处的队伍,它的兄姊。另外,它对老鹫没什么好感。它的父母或者一种血质暗示过它,老鹫常常会吃掉雏鹫,在它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躲避那些陌生的老鹫。当然,现在它不怕了,它足有力量来对付一只老鹫。可是,与其说它是被伤痛和虚弱压得飞不起来,不如说是被此时的黄昏压在了翅膀上。
       鹫不飞,丁连根不能撇下它们空着手走掉,担心它们再被人逮住了。
       他只好把两只鹫重新捆起来。
       肚里的嘈虫正在发出惨痛的叫声,他饿了。鹫也饿了。可此时他想抽一支烟,极想。他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个黑影子,在渐渐升起的夕烟里,他猜想那是一个路边小卖部吧?
       他重又挑上鹫。
       他说:"我请你们抽支烟吧。"
       当他刚看清那个黑影是一辆长面包车时,他就被车旁站着的两个人给喝住了。
       
       六
       现在,要说到夷岭特殊的地理位置了。除了天空即将成为秃鹫又一条新的过道外,它还是重要的南北交通要道。有一条国道、两条省道穿越县境。这儿是两省交界处,相当偏僻,旧社会是打劫剪径的土匪出没的地方。现在,它没有工业,也没有什么商业,但一些单位却富得冒油,人们手上拿出的烟几乎都是红塔山和芙蓉王。原因就是任何单位都可以找到理由上路,公安、路政、财政、税务、乡政府、林业局、烟草专卖局甚至县纪委,还有什么技术监督局、卫生防疫站等等等等,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没收过境的香烟、木材、家禽、汽车。南来北往络绎不绝的各种车辆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滚滚财源。这种雁过拔毛的致富政策,行将使天上的鸟遭遇到与地上的车同样的命运。
       到处是设卡的人,喝令丁连根放下担子的,是几个上路的林业局的人。
       他们示意他把担子放下。他们总是显得那么干脆,没有余地,好像真理被他们攥着,他们的出现就是来梳理世上的万事万物。
       "这是什么呢?"
       "看你们说是什么。"丁连根说。
       有一个人站得远远的,两个人站得近近的。无论远近他们都有点害怕两只放在地上的鹫。那鹫放在地上也有凳子那么高,而且它们弯钩似的喙伸得老远,好像往外呼呼地冒着吃人的热气。
       "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你知道吗?"一个把烟叼在嘴上的人说话了。丁连根影影绰绰看到他的面目,很胖,下巴的赘子只怕有半尺长,垂在领口外面。他旁边的那个最先要他放下担子,拽了他的扁担,现在张着腿望着公路两端,也不时望望两只鹫。另一个站得远远的人手上拿着一个乒乓球拍一样的东西。那东西丁连根在公路上见过,上面写着个"停"字。
       "我这是挑到城里献给政府去的,"丁连根说,"我知道是保护动物。"
       胖子喊在一旁东张西望的人说:"他说他是去献给政府的。"
       他的口气充满着嘲笑和不信任。
       "他送给县里?他送给县里?"那个东张西望的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丁连根。
       "献给政府。"丁连根纠正说。
       "献给政府?"那人说。
       "你献给政府?"胖得发喘的人说。他年龄好像并不大,顶多三十来岁。"你这么晚了挑来献给政府?你的心情这么迫切?看来你的觉悟蛮高咧!我们就是政府,你可以走了。"
       就完了?就这么简单?好像……好像不应该这样的……
       "我……我……我就走了?"他说。
       "当然。"他们说。
       "不写个东西给我吗?"
       "那写什么,你说?写什么?你献了不就是献了吗,你很光荣,虽然你是半夜悄悄地送来的,那也很光荣嘛。哈哈!"
       丁连根去抽扁担。他觉得很乏味。扁担是不能献的。一条用过五年的竹扁担,汗水把它染得发红了。
       他在黑暗中解扁担。他想问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他没敢开口。他在想他们是政府吗?他们不像政府,不是我心目中的政府。他们没问我的名字,他们知道是谁送的呢?上面要求对国家保护动物一律要送交给政府,都是这种结果吗?这是没收,献就是没收吗?既然如此,我何不把它们杀了?那献个卵子!把它们丢到山崖里去喂狼还痛快些!别人献出的动物曾在电视里出现过。不过只是畜牲的镜头,奇怪的四耳狼、猴面鹰,还有一只金丝猴,它们在接受的院子里被人饲养着。那是县政府的院子还是林业局的院子?就都这么献了走了?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他有点后悔,有点伤心。他望了望地上黑糊糊一堆的鹫,对他们说:"它们没吃东西呢。"那几个人没理他。他又说:"它们饿了一整天,有一只好像不行了。它们的屁股啄烂了,还没好。"
       "怎么,舍不得吧?"好像是胖子在说。
       丁连根就走了。他觉得跟他们说多了没用。他没往回走,他往前走。因为他记得他兜里还有两块多钱,那前面不远一个小集镇什么的,有几户人家,有打铁的、卖面的、剃头的。他看见了一些烟火便记起来了。
       他的鼻子酸酸的。他往前走,背着扁担,轻松是轻松了,风吹在身上,有丝丝寒意,但心很清爽,而鼻子发酸。
       我坐一会儿吧。他现在是彻底的无力了,脚挪不动,他就坐在路边,望着黑黝黝的山影和丘陵。
       他发困,他伏在自己的双膝上,把头埋进去。他听见有汽车过来又过去的狂叫声,路上有尘土。他抬起头,看到他见到的那一辆面包车从身边疾驶而去,那上面有他的两只鹫。
       七
       号闻到了一股汽油味,接着闻到了一股潲水味,一股发腻的酒精气味。它和老鹫被那个人粗暴地丢进汽车,然后,它们又来到了另一口水缸的脚下。它们是被拖进来的。那些人把它们拖到飘满酒精气味的屋子,让它们呆在水缸下,号还以为又回到了那个捉它的男人的家里呢。可是过了几分钟,老鹫就被人提走了,倒提着,像提一只鸡。提它的人拿着一把刀,另外几个吃着烟的男人指着那只老鹫说:"就这只。"
       就这样,号看见老鹫被他们提走了。那个拿刀的人把刀丢到地上,说:"我一只手还提不动呢。"
       于是有几个人过来与他一起提,另一个拾起地上的刀子,走出了后门。
       从后门吹来的风里号马上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那是同类鲜血的气味。号差不多麻木了,饥饿和捆绑使它身心俱损,意识模糊。它甚至记不起它是从哪儿来的了,好像它从来就生活在靠近水缸的角落里,生于斯,长于斯,从来就是个饥饿的、失去飞翔能力并被绑缚的鸟。那股血腥味冲得它大脑愈发钝痛。是钝痛,好像有人用一块石头敲打过它的全身。
       又接着传来了那种剁肉剁骨的声音。
       再接着号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有没有面吃?"那是捉它的人,倒挑着它走的人。那人因为饥饿而显得更加瘦小,像一块长在山崖上的疙瘩树根,脸上就像没有水分的、干巴巴的石头。
       楼下没有人,人都上楼去了。楼上有男人的声音,有女人的声音,有杯子相碰的声音,那狭窄的楼梯口涌下来一团一团的人声与酒精气味。这个人不知怎么就忽然提上了号往外跑,跑得飞快。这个人像一个鬼魂,像一阵风,他的山里人的步子简直像豹子一样迅捷。他背着号就跑。他跑下公路,跑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他无法歇下来,他的脚板不停地叩打着石子,发出嘣嘣嘣嘣的声音。他的扁担在肩上弹跳着,有时撞到一棵树,有时撞到一些石壁,也发出?人的声音。另外,他的嘴里呼哧呼哧的像一头野兽。他狂奔,他就是一头野兽,在夷岭的夜里背着一只秃鹫,慌不择路。号觉得它的脊骨都要颠断了,在那个人汗湿水流的背上。"我操他的妈,我操他的妈,个贼日的!"号听见他在骂。
       丁连根在骂。
       那只老鹫成了一堆肮脏的禽毛,被人煮了。他连夜赶回去,带回了一只鹫,丢失了一只鹫。连那尖着橙黄色嘴巴的黑鹩哥都在嘲笑他:"哈哈!哈哈!"
       村里的人都来看他。"你是卖了吧?"他们说。"你肯定是卖了!"他的老婆也说。老婆站在村里人的一边。他们不相信他去献一只癞鹰给国家,另一只却背回来了。
       "神鹫是可以吃的。"当他闻到了那股煮鹫的香气,他捉的鹫被那些上路设卡的人下了酒,他才相信这样的鹫的确是可以吃的。这是一个事实。那黄棕色的飞翼、金黄色的冠毛和瓦灰的导向翎全像一堆鸡毛,是鸡毛。那香味,被酱油、八角和桂皮煮出的香味,没有什么奇异之处,也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用酒送下喉咙。
       这没有神秘了。而且,他怕谁呢,与政府打过交道的人,还会怕谁呢?一方水土一方风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号的眼睛呢?鸡的眼睛!没有神秘,没有诅咒,没有巫婆一样的蛊惑。没有!它就是鸟,一刀下去,什么都没有了,魂飞魄散,变成大粪,肥田,就是这么!那些设卡的人就是这么吃的!设卡的人带了个好头!
       他抢回的这只鹫,他打量着它,再一次审视。吃了它吗?卖掉?关于吃它的计划已经烂熟于心了,从第一口,到最后一口。我卖掉它的话,也比白白送给那些设卡的人吃了好!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凭什么要设卡?他们没收过一车车的木材,听村里的人说,他们将一个养殖户的一百多只七彩山鸡也没收了,原因就是运那七彩山鸡的车忘了带特种动物养殖证件什么的,再回去拿也不行,因为你已经上了路,开始了贩运。而山鸡是保护动物,你未带证明,就不能证明你是家养。跟这些人有什么道理可讲的?没有道理,他们就是道理。他们没收有道理,放行也有道理;他们吃了有道理,不吃也有道理。这些土匪!
       丁连根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只鹫我可以把它养着,他心里说。当然这也是碰上了又一件事,夷岭外面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听说这里有一只活鹫,想把它买去。在证实了这两个人不是县里设卡的那帮人之后,丁连根突然不想卖了。
       "我们是买去当诱子的。"那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说。"我们不是帮餐馆买的。"他们证实现在县城餐馆里红烧癞鹰的生意正陆陆续续好起来。"这还是秘密吗?有好多癞鹰不被这里的鸟啄下来,也都饿掉下来了。当然喽,还有枪呢,还有农药呢。"
       两个来买鹫的人说这只号可以当"诱子"。说它口龄小,好驯,县城的鹫都是死鹫。他们在那儿高谈阔论,直言不讳,以为丁连根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懂鸟。可当他们抬头看到屋梁上有一只乌黑发亮的鹩哥,听见鹩哥在那儿喊着女主人"妲妲,妲妲"时,他们发现说漏了嘴。"你是个内行。"他们说。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没有五百元我不卖。"丁连根说。
       他的老婆冲了出来,把号提溜着就往那两个人怀里塞。"他不卖我卖了。这只是我捉到的。他捉的那只早让政府屙成屎了。"她一手提号一手扒开漫天要价的丁连根。丁连根被扒了个趔趄,他哪是他老婆的对手。
       "我做主!"老婆拍着胸膛,"一百八十元你们提了走人!"
       那两个人只肯出三十五元,说县里一只红烧全癞鹰也才八十元一盘,你吓我!
       后来他的老婆说:"我送给你们算了!"还是往那两个人怀里塞。
       那两个人不知女主人是激将,在那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试探地说:"是啊,一只癞鹰也养不起,一天要吃两斤肉,你养还不如送人划算。家有金山也要吃垮。"
       "我是送给你们的,你们拿走呀!"妲妲说。
       那两个人不敢接,但女主人塞给他们的时候,号的爪子把其中一个的脖子划出了两条深深的血印,只一擦,就是两条血印,比机器还锋利。那个捂着血印的人正要去抓号的腋窝,女主人的手就闪电一般收回去了。她把号丢给了身后她的男人,哈哈大笑说:"你们痛快些吧!"
       那两个人红了脸,灰溜溜地拍着手走了,说:"买卖不成仁义在。"
       老婆妲妲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破口大骂丁连根道:"你个钉锤子,那你就养啦!看你养出五百块钱的金子来!"
       "可一百八十块钱的金子也养不出来。"丁连根嗫嗫嚅嚅地说。
       这就是丁连根只好把号养着的原因。
       八
       丁连根在河上守了两天,终于守到了一头死牛犊。
       这可以节约一些钱。
       他不想告诉老婆妲妲说他是想驯"诱子"的。他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所以他得忍着,不能做声。他认为先给老婆讲了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再则他认为女人只会坏事,尤其像老婆妲妲这样的大炮女人。他疲倦了,他心凉了。在秋天的河边,他抽着烟,看水,心凉了。心中却无端滋生了一种抗拒,反抗这世界的,对着干的,不信邪的。他把烟头一支一支地丢进河里,他想了两天,心中行事的想法慢慢明朗了。
       河上走着船,有鸬鹚船,但没有了他爹的。鸬鹚在叫,还有别的鸟,黑卷尾,红尾伯劳,漂亮而安静的戴胜,锯工一样的沼泽山雀。他现在可以重温他死去的父亲的那一整套驯鸟割舌的技巧。他记起来他曾是一个驯鸟人的后代,这么多年,他种庄稼,打柴,也养了一只乖巧的鹩哥,可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一个驯鸟人。然而他的父亲是一个驯鸟人,非职业的驯鸟人。他的父亲还是一个残废军人。他的父亲从朝鲜战场上回来之后脑子就不好使了,那脑子里有美国鬼子的弹片,据说取不出来,每隔两年就去城里拍一次片,据说那弹片在脑袋里都长毛了。父亲因为爱盘鸟,回来以后还是盘鸟,后来养了几只鸬鹚,在河上捕鱼。脑筋好的时候,捕过十几斤的大青鱼。脑筋不好的时候,他就拧鸬鹚的头,将鸬鹚的头拧掉。一只鸬鹚在六十年代就要二十多块钱,他生生拧去了四个鸬鹚的脑袋。他说:我拧美国鬼子,我拧杜鲁门和李承晚的脑袋。他只是一个疯了的爱鸟人,过去丁连根就是这么诊断的,他甚至不想回忆起他的父亲。他曾将他的父亲捆住,捆在厕所里。当然喽,这都是父亲发病之后。父亲除了这样,还要剪鸟的舌头(谢天谢地,只是剪鸟的!)。后来他养了一只玩儿的鹩哥,他先是捻舌,也就是把鹩哥厚钝如甲的舌头捻薄,捻一层皮去,再敷药,等雀舌好了之后,再捻。可是,在那一年他发病后,竟扯出鹩哥的舌头来剪去了一截。这是在他糊涂的时候剪的,那一天是端午节,丁连根记得清清楚楚,他在用"美人脚"粽子蘸糖吃。那只平常只会说简单话语的鹩哥,突然能成篇背诵林彪的语录了,而且是一口地道的黄冈话呢。在1976年,这只鹩哥天天高喊"天塌了,天塌了",结果那一年发生了大地震。在地震后的第三天父亲就残忍地将那只鹩哥掐死了。他拖着死牛犊回去的时候想,我终于要驯驯它了。那几个设卡的人给了他勇气,把他推向了一个骁勇残忍的驯鸟人的行列。"我试试看吧。"他对自己说。
       他托着一匹死牛犊回来的时候,他的老婆瞪着一双牛卵子眼睛。他的老婆说:"嘿,你疯了!"他说:"我就是疯了。我要喂一只全县全国最大的鸟。"
       一个人疯了你是挡不住的。妲妲记得她疯了的公公。你除非把他捆住,像捆公公,像捆一只癞鹰。
       就是这么,丁连根剁发臭的死牛犊,然后,把它们抛给号。
       号第一天没吃。
       第二天也没吃。
       这只号是傲慢的,它有着鹫的尊严。
       肉太臭,这是对它的侮辱。
       不能让它的眼里总是出现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光芒。现在,我假设它已被几个人丢进馆子吃了,被两个鸟贩子买走了,把它丢进笼子,运到集贸市场让人们依质论价,指手画脚,然后--驯也好,杀也好,总之,假设它不存在了,它只是一个影子。就这么,你吃也罢,不吃也罢。这是熬鹫的开始。鹫就是这么开始熬它的。"熬吧!"他咬牙切齿地说。除非县长亲自上门来,收走这一只鹫,说,丁连根同志,感谢你。否则,我是闭门不出了。
       为防止号在极度的愤怒中发疯与反抗,他找了一根牛皮带,套在它的右腿上。然后,丁连根给它做了个眼罩,罩上它的双眼。然后,他给它松了绑。因为钳制它的自由,或许是它拒食的原因。他给了它翅膀的自由和双爪的有限自由,会唤起它的野性的幻觉,并因为饥饿而疯狂地扑腾而噬咬。现在两只眼被黑布罩住的号,犹如置身永久的黑暗中,鹫对黑暗的恐惧使它无所适从。另外,它已经没有力量了。
       对嘴前的腐肉只有胡乱地吃。一个人到山穷水尽之时,是没有什么尊严可讲的
       第三天的夜里,丁连根听到了水缸底下传来了细细的咀嚼与吞咽声。那不是鹩哥的,鹩哥吃着粟米,总是如饮醇醪。而且鹩哥没有晚上进食的习惯。鹫也没有,但鹫蒙上了双眼,它已不知白天黑夜。
       第四天早上,丁连根起床,果然看到了号啄去了不少的腐肉,它的喙钩上还沾着进食的肉屑。
       丁连根找了些盐,放进水里,给号擦烂臀。号嘴里发出感激一样的细微呻吟声。
       "这还差不多。"丁连根说。
       九
       号的伤渐渐好起来了。它开始拼命地进食,也拼命地挣扎。一旦体力回到了体内,它便不顾一切地撕扯那束缚它的皮套。它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转着圈,想将腿从套子里挣出来,它啄它,锲而不舍,准确下嘴。结着皮套的是一根从父亲鸬鹚船上取下的缆绳,浸了许多遍猪血,异常结实。在它狂乱地啄咬皮套的过程中,那缆绳在它右腿缠得层层叠叠,它终于站立不稳,一下子翅羽委地,浑身淌着虚汗,像一只垂头丧气的落汤鸡。
       熬鹫就是如此,熬所有的猛禽也如此,先让它们歇斯底里,然后让它们认命。反反复复,它们就相信了命运对于它们只能如此。
       不过这一天号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它被取下了眼罩,睁开眼不仅看到了天空和太阳,还看到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号在丁连根一撒手时就猛扑了过去。兔子天生是鹫的下酒菜,它还没跑几步就被号强劲的爪子钳住了,那双爪像抓一张纸。它制服了兔子,站在它的背上,望了望丁连根,也望了望在屋檐的横梁上看它抓兔子的鹩哥,然后,它的钩喙深深地扎进了兔腹。
       屋梁上的鹩哥看着鹫扑食活物,它看得目瞪口呆。它看到了地上的那只大鸟另一种进餐的方法,看到了鹫酣畅淋漓地喝着血,剥着内脏,一口将兔子的细肠吸溜进去;它吐出兔毛,发出声音,它的爪子在地上磨着,磨去那沾在上面的毛与血,并且对鹩哥露出无声的觊觎。鹩哥不由向后退缩了几步,不过它马上就清楚了它所在的位置,很高,高不可攀--它就是这么认为的。鹫很低,至少今天如此,它的牛皮带很短,它无法飞起来了,虽然它有如席的翅膀。而且鹩哥马上就看见,在鹫饱餐完那只兔子后,男主人便露出他从未有过的残忍本性。号的腿早就是绑住的,牛皮带一端穿过一个桃树的树丫,男主人收紧牛皮带,鹫就往树丫上靠去。只一瞬间,在号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它就被倒吊在了那棵正在落叶的桃树上。
       号被倒吊起来了,它倒看着世界,无法挣扎与扑打。接着它马上又沦入黑暗中,那个该死的眼罩又罩住了它。它的翅膀耷拉了下来,全身无力,像被人抽了筋一样。当你倒悬于世界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了,你甚至无法表达你的愤怒,无法思想,对这个被人折磨的世界产生绝望,而且是黑暗中的绝望。
       这种倒悬预示着一只鹫死了,另一只鹫将诞生。而它们是同一只鹫。
       熬它!
       它在晚上被塞进鸡笼里。
       塞进鸡笼是要力量的,可鹫已经像一滩稀泥了。在桃树上,它所有的血都被洗过一样,像最柔弱的水,连它铁一样的爪子也不过像几根枯枝,虚张声势,其实连一根筷子也抓不起来了。
       这个晚上,号开始拼命地撞笼子,撞鸡笼。鸡笼的秽气熏蒸着它,那儿螨虫飞舞,钻进羽毛下的皮肤中,咬得它奇痒难耐。
       这种撞笼的声音是愤怒和绝望的,连老鼠和学猫叫的鹩哥也不敢吱声了。号叫着,悲愤、孤独。它呼唤那远方天空的同类,它控诉,它诅咒。
       那声音实在太吓人了。丁连根的老婆在床上护着自己的儿子。她说:"你把它杀了么。你不把它杀了,就把我们母子杀了,我们受不了了。"于是他老婆穿着大裤衩跳下了床,拿起刀。刀被丁连根夺去了,手好在没划到。丁连根将刀丢到院子外头,说:"你干什么呢!你干什么呢!"
       在鹫拼命撞笼子的声音里,丁连根与老婆打了一架。这一切,都是阻止老婆妲妲想扼死鹫的企图。他说,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结果他的嘴被扫了一巴掌。他被逼着去看笼里的号,他拍打笼子,他踢笼子,他吼号,也想绑住它,可他不敢了。撞笼子的猛禽是不可接近的。猛禽就是猛禽,当它发怒,惟一的办法就是任其自然,或者,将它杀死。
       在鸡笼上问题,一对男女为此进行了一场下手狠毒的较量,男的不仅挨了几嘴巴,连手背上的皮也被抠去了一块;而女的这一次吃了亏,她的一只眼睛给打充血了,肥胖的大腿被撞出一个凹窝来,怎么也复不了原。打过之后他也没讲出他真实的意图来。
       鹩哥也一夜未能入眠,它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东方现出曙色。而这时鹩哥却因为打瞌睡,一头栽下横梁,也被吊在梁上了。不过,嘴巴发肿的男主人马上把它托上原位。
       号呢,号撞得头破血流。
       几只露宿在外的鸡进来了,它们看到一只天上的秃鹫正张着一根根零乱的大羽,咆哮并占领在它们低矮的老巢里。
       "滚开!"丁连根对鸡说。
       鸡们一哄而散。
       "喂,号!"他说。他已经正式给这只鹫取了名字,叫它号。他现在要与它对话了。当它精疲力竭的时候,他不厌其烦,心平气和地与它对话。
       "喂,号!"他说。他突然变得有点吊儿郎当了。而且,他突然变得十分残酷,十分麻木,十分邪恶。他没想到仅仅与老婆打了一架后就成了一个熬鹰人。顺顺当当地,就能熬一只大鸟了。看来办什么事都不难。杀人杀顺了手,也就没事了。
       这不是一只鹩哥,鹫有着顽强的意志,执拗的个性,勇猛无羁的品格,鹫凶猛,毫不屈服,天生的倔种。在那儿,在高原,它临风怒目,一堆高高的野火中有人投下香料,经幡飞扬。那是整个夏季,湖水平静得像玻璃一样,也温暖得像绸缎一样,偶尔在空中燃烧的阳光,无法灼伤它们的翅膀。翅膀就是一切,是意志,也是精神;是胆,也是心。
       "我只有熬你了,现在。"他说,他蘸了盐水给号擦新伤旧疤。然后,他不再管它,到十里外的一个养猪场去,弄些死猪肉来。秋深了,上游的水愈来愈平,不会有什么东西流来了。在养猪场,他弄来了十斤死猪肉。场长说病死猪肉都埋了,丁连根说我又不是来查你们的,怕什么。你还埋那些,你埋到香肠里去了。果然,丁连根就是在场长的香肠加工车间切的十斤死猪肉。
       回来之后,他把猪肉用凉井水泡着。
       鹰撞着,且要饿三天。这是饿鹰,要熬,先饿,就是这么,饿得它奄奄一息,再给它吃。吃的东西已经不能叫肉了,用凉井水泡的,要退它的火气,那万丈豪情,还有肠肚里的油水,都将不再,要使它清心寡欲。
       
       十
       又一个三天来临的时候,号从鸡笼里走出来。它摇摇晃晃,像大病初愈的老人,它蓬头垢面,血痂累累,如跋涉了万里长途。它走向院子,看看天,天空晕眩,差不多恍若隔世了。它贪婪地嗅吸着外面的空气。空气里隐隐透出的那种季节的芬芳,已经与它远离。要穿过那种芬芳,到更远的森林中的草甸,季节是生命的动力,也是它的渴求。而现在,它渴求什么呢?食物。它吃了,它吃木渣一样的死猪肉,白的,吃这种肉除了能填饱肚子,再没有什么用了。那是水的味道,就是水,洗抹布一样的水,没有血性的肉,失去阳气的肉,无须爪子和钩喙的力量,不需要撕扯,不需要抢夺,甚至,连咀嚼也不需要。号就这么吃着。
       秋天说凉就凉,在晚上,号的同类的唳叫正从远方传来。号和那个熬它的人都在倾听。而落叶正从天空飞下,满院都是。在这样的北风里,传来的是更多的秃鹫迁徙的信息,而侵略和杀戮的信息也隐隐地传来了。
       号吃着这样的肉,它看见了那个主人的狞笑了吗?把它熬成像他一样精瘦、没有激情的人?
       取下眼罩,不是让它能看见东西,而是看它何时眨眼睛。丁连根不允许号打盹,更不允许睡觉。为此,他与鹫一起熬,熬鹰人就是这么的。他买来了两条烟,一包茶叶,还有一个杂音如雷的收音机。他放着音乐,他抽烟,他用大茶缸喝水。他在晚上披着一件狗皮大衣躺在竹椅里,紧守着号。只要号一打盹,他手上的那根竹篾子就会抽上它的身。号已经浑身无力了,吃着水泡的猪肉,最冷冽的井水使它的心到了冰点,那根竹篾子极有弹性,打在羽上,疼在心上。还有那没毛的秃颈也是打击的对象。晚上不让睡,白天也不让睡。
       "我给你讲故事吧,号。"
       要磨它的性子,就对它讲故事。丁连根讲了一个许孜的故事,说古时候有个叫许孜的人,他骨瘦如柴,死了双亲,一个人独自运土建坟,又栽上松柏,他哭的时候许多鸟兽都围拢来看,当然也有癞鹰啦!后来,有只鹿来毁树苗,许孜就说,你这畜牲怎么不顾我啊!第二天他再栽树时,发现那头鹿被一只老虎杀死了,放在树苗下。许孜又哭,便把鹿埋葬了。那老虎看到此景,又羞又愧,就一头撞死在坟上。许孜呢,许孜哭了虎,又把虎埋葬了。丁连根又讲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讲夷岭山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洗澡时变成了一个癞头龟。她的女儿们只好在家里挖了个土坑,放满了水来供养她。他还讲了夷岭山里有个乡长,因病要变化成老虎,整天吼叫。有一次他要吃他的嫂嫂,终于被人制服了。大家赶快在他身上浇水,才使这乡长没变成老虎,但这乡长身上的虎毛已生出来了,好看得很。丁连根还给号说:我们县城边有座庙,庙里有个恶和尚,常常呵斥去敬香的老香客。有一天香客们进香,发现庙里没有了恶和尚,只剩下一条两丈多长的大蛇,蛇缠着一件和尚的僧衣,原来恶和尚变成了蛇。
       "这都是实有其事。"丁连根说。
       号已经困得实在不行了,可它的主人还在那儿不停地唠叨和用竹篾子戳它。然后,还给它吃一种用马齿苋水浸了的白水肉,那真是苦涩难咽,是彻底凉血的玩艺儿。它不想扑打了,它只想睡觉。如果它跳一下,除了竹篾子外,它的主人还将它的尾巴也缠起来。在困倦中"认食"的记忆是鲜明的,可以记一辈子。那安静的院子里,它的主人除了让它记住吃带马齿苋味的白水肉,还用马齿苋汁擦它的羽毛与伤处。
       还有什么可以盼望的呢?没有了。一只鹫,在这片光秃秃的露出血红土色的山岭,为了躲避寒冷,就这么下来了,就这么投降了。面对着这死亡般的痛苦,它得忍耐。
       这是漫长的五天五夜,为此,丁连根的老婆也极不情愿地加入了熬鹫的行列。这个女人比男人还残暴,她用草棍撑号的眼皮,她说:"你吃了我的那么多肉,不想为我做一点事呀!"号想,我没有吃她的肉,号已经在这些天里,能听懂人的语言了,知道了大致的意思。
       号在五天五夜的煎熬后不再是它自己了,它在这五天五夜里幻觉不断,已经被折磨得不再是鹫,只有鹫的形象,没有鹫的锐气。是鹫的令人生疑的同类,是一只鹩哥,它虽然没捻舌,虽然不会模仿罪恶的人类说话。
       它站在空地上,绑着一根细绳子。
       手上戴着手套、臂上绑着棉絮的丁连根拿着一块肉,他让号飞来,号就飞来;他唤它,他给它整理羽毛,他让它站到他肩上。他说:"喂,号,过来!"号就过去了,助纣为虐地显示着那个短小主人的威风。它没有威风,只有威风的形象,那钩似的喙与铁似的爪,那让人胆寒的褐中带蓝的眼珠。它服帖了,它听话了,它改变了生的幻想与憧憬,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事实而不是观念生活在人的肩头。天空遥不可及,南方的草甸与高原的雪山都成为了梦境,甚至,梦境也稀薄了,冷却了,在马齿苋水和寒井水泡出的猪肉味中它已经毫无尊严可言。那个人不再害怕它,温情脉脉地折磨它,它害怕那个人,一个接一个的噩梦般的记忆告诉它: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它从这个村里走过去的时候,发现它的主人成了村里最骄傲的人。因为一只叫号的秃鹫在他手下成了一只家禽,成了一只十分难得的"诱子"。
       十一
       丁连根的那条船是偷偷下水直入夷岭河谷的。他给人说他的船将去上游运金矿。据说他的一个兄弟在上游挖金矿发财了,村里的许多人都加入了挖金矿的队伍。夷岭河谷的水因此翻滚着咸毒的热气,全是金矿的废水流下来的。连一只捉鱼的鸬鹚也没有了,所以丁连根将他父亲的鸬鹚船整理好,只能推说是去运矿石,以便躲过乡人的眼睛。其实,他已经将那个罪恶的计划准备付诸实施了。不过村里的人隐隐感觉到他驯这只大鸟并不仅仅是出于对父亲爱好的模仿。从设卡人的虎口里夺下的这只癞鹰一天至少两斤肉的消耗,对一个山里的农民来说简直比供养一个乡长还艰难。"不能白吃我的肉。"丁连根的老婆总是在嘀咕这句话。现在,轮到这只癞鹰给他们还债了。丁连根也是这么认为的。
       号被缚在船上。这已经很轻松了。当它看到那壮美的河谷和群山的时候,它打着盹,因为瞌睡不足,或者老是昏昏欲睡,翅膀已经懒得打开了。船是那种改装过后的鸬鹚船,有较大的艄楼顶,还有一根不算太高也不算太矮的桅杆。艄楼顶,放的是一头从养猪场买来的瘟猪和从河里捞到的一匹死马。这些令人作呕的死畜,在北风里把它们恶心的气味传得很远。而在船的四周,都布置好了粘网。在艄楼的一个角落,丁连根用一些树枝巧设了一个小棚,刚好容得下他矮小的身子,他的手上现在握有一根大棒。那是一根梨木大棒,光滑,沉重,像铁一样给人信心。
       他歪坐在棚子里,他望着这河谷。会有更多的癞鹰来吗?他在想。鹫在往这边飞,这倒是他预料到的。许许多多负伤的黑卷尾和红尾伯劳虽然前仆后继,但已经开始怯阵了。那些伤者的血羽纷飞给了它们太多的恐怖,而且,秃鹫愈飞愈多,它们没有能力对付这庞大的敌阵了。黑压压的鹫,像令人窒息的浓烟,朝它们呛来,朝这片天空呛来。
       可是,对于丁连根来说,有了一个"诱子",就有了一片天空。这天空是他的,在夷岭的周围,已经有人使用了大棒,来对付那些年年过境的神鹫。现在,天路正在改变,这些像渔汛一样的天上的鱼群,被暗暗变化的气候驱赶到夷岭,那些赖此为生的打鹰人,正在追随着它们的迁移,将它们置于死地。只是,人们的嗅觉赶不上鸟的灵敏。
       这一天,雪崩似的阴影下降了,秃鹫来了。号看见了那么多同类,它高兴吗?它唳叫着,发出"咿--咿--"的幽长的叫声,整个河谷在正午的太阳里都响彻着它的回声:
       "咿--咿--"
       饥饿和长途跋涉使它们要歇一歇了。有同类呼唤着它们,空气中腐尸的气味在引诱着它们。它们的眼睛看到了那船顶上的美餐。这个日子连丁连根也感到有些震惊,有哄抢食物习惯的天上的神鹫,循着号的叫声过来了,它们扑向那瘟猪和死马。可是,它们碰上了粘网。
       这么多的秃鹫撞在了他的网里,他的父亲的形象变得渺小了,而他自己却变得高大和愚妄起来。这是属于我的吗?这些大鸟,当它们聚集得太多就没有了让自己细想的余地了--它们投进了罗网里,它们在网里扑打着,那景象一样让人恐惧。太多的秃鹫会让人恐惧。他还能想什么呢?丁连根,这个男人无法去想清什么了,秃鹫在飞撞,更多的后者又被网住了。他看呆了,像个白痴,在看梦中看到过的那种恶鬼附身的景象。那些鸟都在他的脚下,像黑浪翻滚。真是惊涛骇浪啊!他要征服它们,战胜它们,将它们平息:这惨烈的叫声,争抢的叫声。
       他冲出树枝的棚子,一棒一棒地击打着它们的脑袋。一棒下去,秃鹫的头就耷拉了下来,再补上一棒,秃鹫的爪子就伸直了。一棒又是一棒,有时候一棒可以打倒两只。他只好这么打了,魔鬼附了身,他已经身不由己了。
       号像没看见一样,面对着同类的纷纷倒下和身首异处,它依然蹲在桅杆的横桁上,叫着,召唤更多的同类。
       秋风像铁一样地扫过来,而更多的秃鹫此刻正在越过这夷岭高高的山脉,怀着它们温暖的希望向南方的草场飞去,寻找它们的天堂……
       〔责任编辑 赵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