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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深秋去看俄罗斯
作者:周涛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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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份通知出访俄罗斯的事,一下拖到了十月份。恰在这时,车臣战事乍起,恐怖分子在莫斯科制造多起爆炸案,当日的《晨报》头版头条,赫然登载的一篇报道,标题就是"恐怖笼罩莫斯科"。
       孔夫子早就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我母亲八十多岁,满头白发深得此道,她说:"咱们不去那个俄罗斯了。"我母亲一般说来总容易把外国的个别人名地名记成有中国特色的,比如克林顿,被她叫成"林克顿"。我笑着对她说,"没事儿,他们炸不着我!"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其实也有些发毛。但是俄罗斯对于我毕竟是平生一遇的机会,莫斯科,圣彼得堡,耳熟能详却又素昧平生,它们是与我的生活多么有缘分却又是多么遥远的城市啊……"俄罗斯",心中默念着这三个由汉字组成的异邦,我感觉到诱惑和牵引的力量远远地超过了恐惧。
       "亲爱的,我来了。"
       我在心里悄悄地这样说,仿佛是对达吉雅娜、阿克西尼娅这样说,也仿佛是对保尔康斯基公爵、麦列霍夫?葛利高里这样说。我熟悉的身影汹涌澎湃,他们站在我记忆的浪头上时隐时现,越来越近了……哦,我这时才明白,我灵魂中的情人和偶像几乎全在俄罗斯。
       第一日 莫斯科 晴天颇暖
       从北京到莫斯科,原先预计飞行八个半小时,结果提前一个小时飞机已经盘旋欲下,抵达莫斯科上空。
       飞机正倾斜着,从舷窗望下去,第一眼看到的正是俄罗斯的容貌。宽阔的田野和森林正铺展开一幅颜色深浅不一的绿色大地毯,略有起伏波动,整体却浑然无垠,直达天际。莫斯科错落在这些森林之中,它此刻显得既不耀目,也不刺眼。拥有九百万人口的这座世界名城,半掩半露,似乎正淹没在大自然强壮蓬勃的生机之中。
       我想起多年前飞临法兰克福上空时的第一眼,当时,我惊呆了。我没有想到大自然会以如此超过幻想的样子呈现出来。我也没有想到,原来童话就是真实。法兰克福的森林是墨绿的,黑森林;而俄罗斯的森林却是驳杂翠绿间或透出一些褐黑和枫红的。相比之下,法兰克福的黑森林就像是假的,俄罗斯的森林更容易为中国人理解和接受。唉,一刹那间心中怎能不涌上一丝酸楚呢?土地,同是一个地球上的人类生存依托之地,我们是黄的,他们是绿的。从天空中俯看我们中国的城市,哪一座能与森林和谐相处呢?可怜的那么几行、几处、几小块的树木,只能叫木,不堪称林,更不敢望森之项背。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民族就不珍爱森林和草原呢?为什么就不热爱这最宝贵的、最美妙的自然财富呢?遥想秦汉以前,中国的广阔大地上也一定布满了这样的森林和草地,大自然当初必不曾亏待过我们。但是我们人太多了,我们是一个以农业立国几千年的民族,以家庭伦理为治国基础,因而又特别崇尚生殖延续,结果,耗尽了大地上的绿色财富。
       延续到了我们这些人,只好眼巴巴艳羡人家的上好森林。其实,我们也是很爱森林的啊,谁能不爱这么美丽的自然林野呢?
       莫斯科就这么容易地抵达了。遥远时远在天边,近切时近在眼前,奥列格?巴维金先生--斯特拉斯得维捷,达瓦利西(你好,同志)--来接我们了。他出现在候机厅的时候,显得很高兴,但是当外联部欧洲处处长刘宪平向他一一介绍我们的时候,他却变得有些拘谨腼腆了。巴维金此时成了我们在莫斯科惟一的俄罗斯朋友。他是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莫斯科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棕发蓝睛,算不上十分英俊但也绝不能说不好看。
       他驾车带我们驶向莫斯科,他的新型伏尔加在弯路上发出明显的摩擦声响。我们在飞机上已经将近八小时没有抽烟,现在仍不好意思抽。从机场到市内大约三十余公里,最后我们住在了俄罗斯国防部的宾馆里。稍事安顿,巴维金就开车带我们逛莫斯科城。莫斯科与北京时差四小时,北京的午夜,正是莫斯科华灯初上的时候。
       坐在汽车上浏览莫斯科市容,那心情也是恨不能"一日看尽长安花"。先到列宁山,看万灯闪烁,百万人家愉悦天伦之乐;再到克里姆林宫和红场,著名的红场并不如想象的大,列宁墓也只不过一间四方形小石屋那般大小,上书俄文列宁二字;另一侧标有1945字样的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纪念碑,更加出人意外的是,它不是高耸的碑,而是平躺的一块碑,碑上有放倒的军旗和钢盔雕塑,还有一支不灭的小火炬。它显得那么近切可触,又同时让人感到肃穆庄严--庄严肃穆的事物并不一定非得高拔入云让人仰视。当然,在不远处还有一座骑马阅兵的朱可夫塑像,这位卫国战争的英雄生于战争、死于和平,他和这个民族一起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希特勒,而今被历史定格在这里。
       反法西斯战争结束后的一年,我来到这人世间。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我始终生活在二战巨大的阴影里,恐惧与崇拜并存。因而,我的俄罗斯情结有一半来自战争,来自对正义的、强者胜利的崇拜。两次战胜欧洲战争狂人侵略的俄罗斯恰与这种崇拜暗合。我永难忘怀库图佐夫在获知拿破仑撤离莫斯科的消息时,以手掩面,长舒一口气,泣不成声地说:"啊啊……嗬嗬嗬,俄罗斯……得救了!"
       一个伟大的民族是不需要经常提醒"爱国主义"的,因为祖国就在它血液中,祖国就是生命。没有什么私利或部分人的利益能够超过祖国,也没有什么大人物的意志能够高于祖国的意志。
       走过列宁墓的时候,中学学过的俄语忽然翻卷上来几句,我大声对巴维金说:"列宁斯卡亚,普拉夫达!"(列宁的真理)巴维金很高兴,回转头来对我会心一笑。他的小儿子米沙小声问他:"他是不是懂我们的语言?"
       这一天晚上,莫斯科是温润的,甚至比北京还暖和。莫斯科河的波光在黝黑的波浪上轻轻跳跃,这是一条大河,它仿佛是依恋这座城市的一个巨大灵物,静悄悄地、顺从地贯穿了莫斯科城。
       这就是那个声名赫赫的莫斯科城吗?
       森林绿地,大河奔流;红星钟声,赤都圣地。近百年来给了全世界的资产者以强烈震撼,给了全人类的无产者以光明希望的地方啊,而今安详静谧,而且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凄清。
       秋之落叶层层叠叠,在绿的草上、白石阶上随意洒落,点染着衰红与新黄。虽不免凄清,却衬托得韵调极美,直是"落叶满阶红不扫"的外文译本。不时有遛狗的人从草地和路边上慢慢行过,独自和孤独的形象更增添了些许艺术的氛围。
       这就是莫斯科。它或许不如想象的那么繁华,那么现代化,但是却比想象的更美、更自然、更富于历史的沧桑感和人情味儿。它是亲切的、人间的,而不是幻想中的天堂,走近则碎,它让人慢慢在品味中越来越喜欢它。
       第二日 托尔斯泰故居 晴暖 着衬衣单裤即可
       早晨醒来很早,刚六点钟就起来了。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拉开窗帘,隔九楼小阳台四望,竟是俄罗斯晓风残月。异地不同时,早晨却是一样的,都有一种欲醒未醒的、朦胧伤感凄清千古的气氛。因为没有了人的活动,再大的都市都会显露出其原始的一面。然后,渐渐被人的活动填满,于是又显示出它繁华热闹、匆忙忘忧的常态。
       因为起得早,所以洗个澡。宾馆的房间很小,一个单人床,沙发写字台衣柜卫生间之类倒也齐全,但就是小。在国内,宾馆房间一般都很大,但俄罗斯都是单人间,一看很小,空间利用倒比较合理。
       吃过早餐,去参观托尔斯泰故居。这个故居不是离莫斯科有二百公里的雅斯纳雅?波良纳庄园,而是莫斯科城里的一处别墅,托尔斯泰把它买下来,是过冬时住的,也算"冬窝子"。后来我们到圣彼得堡参观冬宫时,我突然想到这一点,就问道:"既然这是冬宫,是不是还有夏宫?"讲解员很愉快地回答:当然。
       我觉得我猜到了一种类似的东西,那就是一个民族游牧生活留下的印记。农业民族是一年四季定居的,似无冬夏迁居之分,清朝皇帝建承德避暑山庄,等于是"夏宫"。在这一点上,新疆的哈萨克牧人和俄罗斯的沙皇、满清的乾隆皇帝,还有我们伟大的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有着共同的习惯和印记。
       瞧瞧吧,到了。
       这就是托尔斯泰他们家。
       这是幢楼上楼下共有十八间房间的俄式小楼,周围有花园、小树林、车房马厩,坐落在莫斯科当年的一条作坊街上。院内幽静,偶尔有修缮的工人匆匆走过,好像托尔斯泰还在里面。
       我们套上一种大毡拖鞋,以免弄脏了里面的地板,走进去,参观了托翁家里所有的房间。我忘了曾经在哪儿看到一篇文章里提到这儿是一处"简陋的居所",但是,我觉得一个作家(哪怕是托翁这样的巨匠)能在本世纪初叶就拥有这样的宅院(何况还不止一处),真可谓是"幸甚至哉"了。当然,托尔斯泰还不仅是作家,他还是伯爵。直到现在,我还想不出当代中国有哪一位作家(包括省委书记)能达到他这种生活条件。
       有些中国文人老是爱讲"清贫淡泊",一边在讲,一边却削尖脑袋为谋求一点小利小官而奔走乞怜,真是恶心透顶、虚伪透顶!殊不知困境磨难可以培养人的奋斗精神,财富地位同样有时可以培养人的高贵、大气、悲悯、忘我的品质。正是托翁这个贵族伯爵,不仅写出了《战争与和平》那样深知沙俄上层社会的长卷,而且写出了《复活》那样充满人性的不朽之作。
       而《复活》就是在这幢房子里写成的。
       在托翁生活过近二十年的故居里肃然慢行,目不暇接,东张西望,仿佛四处仍然弥散着他生命的气息,好像一不小心他就会睁着生动的眼睛直盯住你……所幸托尔斯泰这个大人物是简朴的,他喜欢亲自劈柴,还喜欢骑马、骑自行车。最有意思的是,他喜欢亲手制作皮靴和皮鞋,做好了,送给朋友。我看到,他手制的靴、鞋水平相当高,不亚于现在的名牌产品。托尔斯泰同时还是个高级鞋匠。鞋也是他的作品。
       在他的故居通向二楼的楼梯拐角处,有一只标本熊,立在那儿,熊掌里托着一只木盘。木盘干什么用的?
       "来访的客人放名片的。"讲解员说。
       大家都笑了,"托尔斯泰够幽默的。"这位高贵而朴素的哲人生了十三个孩子,其中四个孩子早夭,六十三岁时生的小儿子夭折后,对他打击很大。"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正是这样,在托尔斯泰的精神上,也经受过一次又一次不幸的洗礼。不然他怎么能够伟大呢?
       参观完了--不,应该是朝拜完了托翁故居,我们一行人就去了俄罗斯作家协会。作家协会门前有一铜雕,是一匹长翅膀的马,比真马略大一些,铜胎绿锈,静静地站在草地上,像是想象的神马刚刚落地,刚刚回到现实的土地上。这当然源于一种古老的想象力崇拜,使人很自然地想起"天马行空"。这时马代表人的思维能力,自由奔放,纵横驰骋。但是还不够,人还要它更神奇,让它长上翅膀,飞上天空,这是灵感崇拜。
       在作家协会与主席、书记、评论家、诗人在一起座谈,算是一种礼节性会见。主席切尼柯夫,身材高大,满头长发皆白,年龄大约在六十余岁,一表人材,略显疲惫。
       说来惭愧,大家都是作家,此刻还都代表着两个泱泱大国,但是彼此谁也不知道谁,谁也没有读过对方的作品。这就是伟大的信息时代,表面的事物在飞速传递,一个网球手、一个歌星、一个时装模特儿,传递起来只需要脸孔、身材、动作,然而深入心灵的无形之美,却面临着那么多的障碍,几乎无法抵达。现在简直会令人生疑:过去那么多各种语言文字的杰作,它们究竟是怎么影响千百万读者的?有多少翻译家为之耗尽了心血啊!现在谁还肯一字一句地干这件麻烦事呢?如此说来,昨天对于今天,又成了神话。
       晚间在作家活动中心,参加为一位农村题材小说家兼新闻记者举办的庆祝晚会。这位四十岁上下的作家坐在台上的沙发里,有两位男女主持人分别出来主持。会场是一个小剧场,可容几百人,基本上坐满了。来宾中不少女士预备了鲜花,准备在合适的时机上台献给他。
       晚会时间很长,不时请台下的老作家上台讲讲话,间或演出小节目,然后由朋友们讲话,再放一段录像。每个人讲话时间都不长,且都是即兴的,看起来饶有兴味儿。据后来刘宪平说,其中有一人讲演时说,"民主派可以夺得权力,但他们不能夺得俄罗斯!"言毕,全场掌声顿起。
       这是我平生很少有过的"看会"场面,因为听不懂。但是尽管是看,也觉得人家在开会时处处体现出的文化和文明,与我们这个以会多著称的国家是太不一样了。人家的会,为了交流、沟通,尽量活泼生动,形式多样,让你不忍离开;我们的不少会,重复套话,枯燥乏味,照稿宣读,抹煞所有人的个性与水平(包括领导),而且故意拖沓冗长,使人如受理刑折磨。中国的会议集中体现了国人惊人的忍耐性和缺乏创造性,再这样下去,对民族活力的破坏是不可估量的。
       会后参加晚宴。晚宴是自助餐,气氛很热烈。席间,有人高呼:"为俄罗斯的、中国的、最优秀的作家今晚欢聚,干杯。"
       于是便干杯,但心里却疑惑着,"我能算中国最优秀的作家吗?"
       
       第三日 莫斯科 下雨起风渐冷 需穿风衣
       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些印象鲜明的事儿,比如早晨乘了公共汽车和地铁。
       乘公共汽车给我留下很舒服的印象,因为既不拥挤,也不噪杂,整个过程宁静从容,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人大声说话,连小声的也没有,公共汽车的车厢仿佛是一个婴儿的摇篮,受到所有乘客的小心呵护。老人,中年人,偶尔也有青年人,都静静的,都似乎陷入了沉思。说话变得非常多余,甚至成为对他人的无端侵犯。
       这种文明真令人羡慕。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国人那种在公众场合里的喧哗与骚动,惟恐被人忘记其存在的大叫大喊,惟恐上下进出时慢一步就吃大亏似的逃难式的乱挤,这可真是没办法了,就连下飞机,也是争先恐后!
       公共汽车已经如此,著名的莫斯科地铁就更不用说了。那几乎可以说不是地铁,而是幽深的地下艺术宫殿。地铁很深,乘坐的电梯比较长、比较陡、比较快,站在坡度相当大的电梯上,看着眼前深邃的拱洞,不时还有一些青年或壮年男女顺势沿阶快下,那种姿势和场景特别可爱,好像在做无声的表演。待到过好一阵时间,到了地铁候车厅,那种高敞和华美,浮雕和塑像,岂能不使人疑为艺术之宫呢?
       地铁里算人多的地方,但仍然是寂静无声的。你可以看到一对青年男女相拥而立,甚至接吻,但决不大声说话或浪笑,旁人也视若无睹。这时,我忽然对文明这个烂熟的词,有了一点新的认识。
       什么叫文明呢?在社会群体中,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不做让别人讨厌的事。当然,更不能做损害他人的事。在某种意义上,文明就是社会中的每个个体明智地享受自己应有空间的程度。超过了应有的空间,是个体对整体的侵犯;减弱了这个空间,是整体对个体的剥夺。
       出了地铁,去看阿尔巴特街。这是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的一条著名的街道,昔日为贵族聚居之地,革命后多为高干、高知居住。雷巴科夫写有长篇小说《阿尔巴特街的儿女》,故而此街多为中国作家所知晓。历史悠久、大名鼎鼎的街道,对于不曾经历过它的沧桑变化的我们来说,仍然只是一条街道,和其它的一些大街没什么太大差异。
       在步行街上买了一些纪念品,一幅有框的普希金绣像,一个古代勇士画盒,一个缀满各种时期纪念章的俄军船形帽。
       是日中午,在俄罗斯作家中心的餐馆里享受了巴维金先生的盛情款待。餐馆很高雅,大厅里古典豪华,壁上挂有三张熊皮、一只驯鹿头角、两只鹿头角,组成带有浓烈原始狩猎图腾的情调;餐厅里四壁是具有现代风格的作家画,画的也都是作家,大部分是漫画,互相调侃、轻松幽默。午餐的味道很好,虽没有中国菜那么复杂多样,但吃起来非常可口。
       餐后步行路过罗曼诺夫街,是一条小街,靠街有几幢住宅楼显得比较坚固漂亮。特别是楼脚外墙有一格一格的人头浮雕像,定睛细辨,竟有面熟者,原来是加里宁、赫鲁晓夫等人的像。巴维金说,这是新贵住宅区,浮雕所纪念的,都是曾在这儿住过的前领导人。
       大家忽然感到,前苏联也好,今俄罗斯也好,领导人毕竟还是住在与群众没有多少间隔的街上,这让中国人看来已经不可思议。
       下午去参观克里姆林宫。在巴维金的车上,我看着车窗外的车辆和行人,忽然生起一个念头,就问巴维金:"莫斯科人每天急匆匆地都在干什么?"刘宪平告诉了正在开车的巴维金,巴维金转回头来,笑着说:"找食。"过了一会儿,巴维金让刘宪平问我,说"你知不知道留波夫这个词?"(留波夫:爱)
       "知道,"我对巴维金说,"牙--留不留--姐帕!"(我爱你!)巴维金一听,乐了,转过身来跟我握手。
       克里姆林宫前后共去了三次,外观甚佳,有滋有味。里面的印象不如冬宫来得难忘,或许是因为冬宫冲淡了克里姆林宫吧。彼时,微微细雨渐渐下大,雨中驱车,别有乐趣。大雨中,森林外有几个练骑术的人,一身骑师装扮,骑在长腿细颈的良种骏马背上,忽遇大雨,仓惶奔驰;还有草地上的零星遛狗者,原来悠然自得,现在也难免有几分狼狈。
       巴维金的伏尔加驶向一座小山,沿山的路边摆着坦克、战斗机和大炮,特别是还有德国人的字标,我问:"咱们这是到哪儿去?"
       "俯首山。"
       "什么?福寿山?"我耳朵不好,听成"福寿",心里纳闷俄国人怎么也讲起"福寿"来了。
       "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俯首",刘宪平解释道,是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纪念堂,很值得一看。
       果然,俯首山是太值得一看啦,虽然时间不多,匆匆浏览,但给人留下的震撼却是永难磨灭的。我们有人民英雄纪念碑和革命军事博物馆,莫斯科有俯首山,这中间表现出来的两个民族历史文化渊源的差异是显然的。
       纪念堂一侧,黑色的方尖碑如一柄竖起的倚天长剑,直刺云空;周围四角有四座护卫尖碑的古代骑士雕像,他们拱卫着它,就像保护着民族的胜利之剑永不丢失。一上来就是民族精神,而不仅仅是苏维埃精神。卫国战争是苏联红军打的,战争的艰巨与惨烈为人类历史所罕见,但是这一组雕塑强调了俄罗斯勇士传统,一下就体现了古老的民族凝聚力。
       进入纪念堂,几个重大战役馆都是由立体油画造成宏阔、真实的视觉效果。立于拱形展厅前,眼前仿佛重现了当年的大战场面,历史的瞬间忽然凝固定格,移到了这里。它让人恍惚一步误入历史的秘密,惊呆于五十年前的一瞬。
       逼真啊,列宁格勒保卫战。
       逼真啊,攻克柏林的街巷战。
       我们看不出一点儿丑化德国人的痕迹,更没有看到任何夸张苏军神勇的样子,所有的场景都表现出人类在战争状态下的坚韧和悲哀,所有的画面都弥漫着人类末日的氛围。真正的胜利者不需要漫画和宣传画,只需要再现。
       再往纪念堂深处行,便看到了那柄用玻璃罩着的"胜利之剑"。一柄悬垂着的利剑,俄罗斯式的、以伊利亚特那般惊人的膂力双手握柄方能托起的宽刃宝剑,镶满红蓝宝石、把柄包金嵌银的镇国之剑,平生未见而梦中闪闪发光遥相呼唤的神话之剑,就这样出现了。
       这剑的确太棒了。它浑身都在说话,但却寂静无声;它比一支歌更流畅,比一场多幕剧更集中,比语言更含蓄,它就是伟大俄罗斯民族力量的化身,是从无数代血与火的经历中提炼出来的。
       是了,只有拥有这样一把胜利之剑的民族,才有资格说"我们爱和平"。不然,和平不爱你。和平就像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只爱强大的男人。
       第四日 莫斯科 晴
       几天下来,对莫斯科的认识逐渐清晰了。令人倾心者,一是俄罗斯大自然的丰饶富丽,二是俄罗斯人的优秀文化素质;令人感佩且激荡心怀者,可以用托尔斯泰之《战争与和平》书名来概括,战争的文化与和平的文化,这一文一武的文化交相辉映,相互渗透,难分难解,构成了其诗与剑的历史文明。
       上午乘地铁去跳虱市场,一无所获。汉学家扎夫洛娃的儿子别佳陪我们逛了半天。他会说中国话,还有点北京口音,好像在北京读书。这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还不到二十岁,带着不少的孩子气,似乎有点"乳臭未干"。他身上没有一点儿油滑气,也没有顽劣气,一上午他都认真地陪我们,努力去充当一个"见习翻译"和导游。这和我们现在有些玩世不恭的小青年一比,又是明显不同。
       别佳的母亲扎夫洛娃曾在座谈会上见面,这位倾心中国文化的汉学家显得有些病弱,行事拘谨、认真,她在翻译的时候紧张得像个小姑娘,鼻尖上直冒汗。
       跳虱市场上见到一幕有趣的镜头,当时吓我一跳。一位高大健壮的中年人忽然扑过去,把一个正在货摊上玩耍的十岁左右小男孩当胸揪住,一把拎在半空中,低声怒斥,仿佛一只发怒的老虎。而那小男孩,被拎在空中,不挣扎也不说话,两只蓝眼睛直视着中年人。
       我问别佳:"怎么回事儿?"
       别佳说,德国人,他对他儿子说"给你说过不许随便动人家东西……"云云。我笑了,一是笑那金发蓝睛的小儿,遭到其父突如其来的怒训时的表情,临怒不惧,不反抗也不认错,双目直视,丝毫也不慌乱。何况那小男孩长得极好看。
       二是我笑他那个发怒的父亲,德国人的教子,也实在过于凶猛可怕了。他不让小孩动人家摊位上的东西,但是他忘了,刚刚在半个世纪前,他们德国人动了人家整个俄罗斯。
       之后,按预定安排去克里姆林宫大剧院,看俄罗斯芭蕾舞剧团演出《胡桃夹子》。现场看芭蕾舞剧,平生又是首次,无端地竟想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诗句,还想到了京剧艺术的发生、发展和现况。因了同一种需求,在不同的历史文化传统下的民族,就产生了两种差别极大而本质相同的艺术,芭蕾舞和京剧。两者都不约而同地在脚上下工夫,一个用脚尖立起旋转、舞蹈,另一个则用厚底靴翻腾、跳跃。在这两种舞台艺术上,写尽了欧洲和亚洲两种古代文明的沧桑变化。
       下午的计划是去俄罗斯作家别墅区,到《同时代人》杂志的主编叶廖缅科家做客。巴维金又开着他的车,陪我们去别墅区。
       据说这一大片别墅区是高尔基当年为苏联作家争取来的,列宁特批,所以至今为俄罗斯作家协会使用。我看《人与事》那本书时,记得帕斯捷尔纳克曾在距莫斯科不远的地方住过,并且在那儿逝世。那地方叫别列捷尔金诺。
       我觉得我们要去的很可能就是别列捷尔金诺,离市区不远,沿途也是大片的丛林,路边不时闪现出一幢一幢的俄式木屋,周围用涂成绿色的木栅栏围起。
       别墅区非常宁静,小路上很少看到人。只有云杉、白桦、欧洲杨和灌木,静静地站在路边看着你,然后就是深秋时飘洒的满地落叶。这里的深秋静悄悄。在这个不事喧哗的城市里,你可以感到,人们各自都十分珍惜地享受着自己平静的生活,心里有底,不骄不躁。每一幢木屋里都宁静得仿佛没有人住,如果不进去,就想不出里面的内容。
       到了叶廖缅科家,他笑着开了大门,让巴维金的车开进院子。他很友好,但他的热情并不过分。这个别墅很不错,可以让人充分享受田园生活,看来俄罗斯人的生活情趣与陶渊明颇多相近处。
       叶廖缅科比我更高,更宽,更年轻一些,即使在俄罗斯人当中,这也是一位仪表不凡的男子汉了。他长得像一个电影明星,但他举止更显得含蓄稳健。我说叶廖缅科这个名字似乎挺熟悉,刘宪平说那不是他,是他父亲老叶廖缅科,出版过不少小说。
       实际上今天我们做客,他家只有两个人,叶廖缅科和他的女儿玛莎。玛莎是莫斯科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她帮助父亲来招待我们,做菜、端菜,进进出出,兴奋活泼。很快,她便成了餐桌上的主角,叶廖缅科成了陪衬。
       玛莎这个姑娘的活泼开朗令人耳目一新,她很兴奋,说话很快,有时达到上气不接下气的程度,她需要停下来,长出一口气,再接着说。她表情丰富,无拘无束,非常可爱。看到她,令人想起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描述过的娜塔莎,活泼的生命所充溢着的对世界的新鲜感无处不在,她在不知不觉间感染着别人,使人感受生命的美好。我原先深深钦佩托翁对少女娜塔莎的塑造和理解,现在我知道,在俄罗斯的大地上,像鲜花和白桦树一样产生着这样的纯真少女,托翁不过是如实地把她们托出在作品里了。
       在我们吃完饭、喝完茶、照完相时,老叶廖缅科夫妇回来了,当他看到焦祖尧送给玛莎的礼物--中国古代四大美女面人儿像时,老叶廖缅科童心不老,他捧在手上隔着玻璃罩偷吻了一下。而玛莎,正忙着在纸上记四大美人儿的生平事迹。
       做客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后来在《突厥世界》编辑部见到了玛莎的妈妈,我们恭维她,"您看起来非常年轻漂亮,如果不是知道您有玛莎那么大的女儿,真看不出您有多大呢。"  她高兴得直笑,然后假装正色怨嗔,她说:"是玛莎出卖了我。"
       
       第五日 莫斯科 气温渐凉 需穿毛衣了
       我们对时间的利用可谓充分,白天参观访问座谈,晚上逛大街。中国作协外联部欧洲处处长刘宪平是个不辞辛苦的人,每天领着我们到处跑,还要不停地为我们当翻译。他的名字不时从巴维金嘴里蹦出来,基本上每次都变成"吕仙瓶"。后来,通过几天的实践,我逐渐总结出一条原则,就是:路要跟着刘宪平走,衣服不能跟着刘宪平穿。因为刘宪平太耐寒了,连巴维金都穿了毛衣和风衣,"吕仙瓶"还是衬衣外套。跟着他穿,出去准挨冻。
       在莫斯科,很快就发现以诗人作家命名的街道和广场,不但很多,而且都地处繁华区。比如著名的高尔基大街、马雅可夫斯基广场、普希金广场、陀思妥耶夫斯基雕像,都在莫斯科中心的醒目处。由此可见,俄国人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名人是多么引为自豪和崇敬。
       俄罗斯历史上不乏伟大的君主、领袖和统帅,还有科学家和探险家,然而未见得能受到如此尊崇和热爱。为什么呢?这里面的价值观是不是有些耐人寻味呢?
       难道咱们中国没有自己伟大的诗人吗?难道早在普希金千年以前,屈子不曾行吟泽畔、李白不曾做盛世狂人、杜甫不曾以世上疮痍作笔底波澜吗?但是,他们的诗篇虽然流传千载,成为贯穿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的血液,却至今没有得到应有的位置。北京的醒目处,找不到任何一位大诗人的塑像。
       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崇尚的是什么人呢?君王、圣人,甚至给无辜的"烈女"立牌坊,总之要抬举那些为巩固统治者的江山添砖加瓦的人。只是,一朝一姓的江山有长有短,整个中华民族的文明智慧却无止境。建国以后,讲群众,讲人民,不讲个人。但是失去了有代表性的、有血有肉的个人价值,那所谓群众和人民,只是一个词罢了,空的。
       这天又干了三件事:一,去参观了高尔基纪念馆。我对高尔基一向钦佩,说起原因来主要不是来自小说,而是两篇报告文学,《一月九日》和《列宁》,那真是好得不可思议,看完了他的,别人的再没法看。二、去《文学俄罗斯》、《北方世界》、《突厥世界》杂志社,听人转述了两个俄罗斯作家的对话,很精彩。甲说,"在我的记忆中,不久前中国还非常贫困。"乙说,"是啦,在我的记忆中,不久前俄罗斯还相当富裕。"第三件事是晚上去看了一场马戏团表演。散场后,巴维金开车来接我们,结果他进车时碰了头,"咚"的一声。他回过头来自我解嘲说,"看来伏尔加这种车还相当结实。"
       明天是十月十二日,按计划我们将离开莫斯科前往圣彼得堡。离开之前,凭窗再看看莫斯科,仍旧是眼前景物,稍远的地方就没法看到;莫斯科也是很大的,虽然并没有多少高层建筑。对面的楼顶上,飞落了几只灰背鸦,想到几天来随处可见的这种鸟,忽觉有一种亲近之感。灰背,比我国北方的乌鸦略小一些,面目也比乌鸦小巧可爱一些。它们栖息城市,飞来飞去,不招人厌,也不受人宠;既保持了鸟的自由天性,又受益于城市的物质生活。灰背鸦是聪明有福的,它恰到好处,所以看起来无忧无虑。
       你想,它要是生得太俊美、太善于鸣?,那它肯定被人逮住,关在笼中,失去自由;它要是生得像黑乌鸦那样又丑又凶,叫起来既难听又不祥呢,又肯定为人所不容,赶出城郭,落荒而逃,去吃腐肉。
       它两者都不是,它正好,灰茸茸的颈背和稍微小巧一点的身型,刚好让人怜惜。它的种群就这样在大都市生存栖息下来了,而且过得不错。
       后来,我在阿尔巴特街的商店里看到了一种绒质的玩具灰背鸦,造型很好,很俏皮,头上戴了一顶小红帽子,身上穿了一件浅蓝坎肩。我就把它买下来了,它会让我时时想起莫斯科的。伊犁草原上有一种红嘴乌鸦,很漂亮,我见过之后始终难忘,便把一本散文集叫了《红嘴鸦》。那么莫斯科的灰背鸦呢?至少已经写在这里了。
       禽鸟是有灵性的,寻常鸦雀有不寻常之色泽,就更使平淡显出异样。我喜欢这样的事物:看起来普通,但极不平凡。
       第六日 瓦尔泰  有雨 转晴
       从莫斯科至瓦尔泰小镇,驱车行五百公里,一条公路相连,蒙蒙细雨阴晴,沿途之自然景象,使人浮想联翩。
       公路两边,全是森林。
       高大的云杉因为枝叶上泛有一层白霜而显出一种特殊的颜色,仿佛是染蓝了的绿。这种云杉高大、舒展,枝叶伸展开,如同平展欲飞的大禽的翅羽。总的来说,这种树很像那种宽肩膀的高大男人,稳健挺拔,气度雍容。我觉得有一类俄罗斯男子是受了这种树的影响长成的,他们很像云杉,有一种旁观者的审视与威严。但是几乎所有的俄罗斯少女都受了白桦树的影响,区别只是有的更多,有的稍微少一点。白桦树,小白桦,树中的女性,婷婷袅袅,涉世未深,充满天真和渴望,却又泪眼朦胧,叹息欲止。
       在森林侧立的公路上驱车前行,似乎是在检阅树的兵种或集团军,那是无声的陈列,也是肃立的行伍和围观的少女儿童。你确乎有时感到了某种交流,听到树丛枝叶间的低语,看懂有些树异样的目光,在某种情况下,这种交流比与人之间的更能深入内心,也更难忘。通过树,也许可以帮助你更多地了解俄罗斯,因为我相信,现存的这个庞大的俄罗斯国家、城市、乡镇与人群,都是从这些森林中生长出来的。
       就是在这条公路上,我们看到了当年德军逼近莫斯科时的地带,那地带竖立起一座标志,是一台真坦克。除此之外,昔日战火的逼迫与肃杀已不留微痕,树木依然翠绿,只有想象中《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的女战士一边奔跑,一边转身射出清脆的点射,树丛摇动处,她仿佛还在那里。
       另外,就是还看到了伏尔加河。此处的伏尔加河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宽阔。印象中,伏尔加河上桅帆如林,烟波浩荡,周围的地形起伏跌宕,岩石、裸露的土壤、码头、小镇和各色各样的人,在穿透云层的炽热阳光下颤动,充满了欲望和苦难。然而我们看到的是一条水流充沛而又清澈的河,它显得年轻,不够宽阔成熟,像个小伙子。巴维金解释说,"你说对了,这是伏尔加河的上游。"
       行车五小时,抵瓦尔泰。
       瓦尔泰是个小镇,有两万居民,过去是一个驿站,沙皇从彼得堡去莫斯科,中途在此住宿。
       美丽幽静的瓦尔泰湖坐落在这里,水面上浮游着野鸭,远望一片移动的黑点,无人惊扰;更远处,环绕着层层叠叠的树林,颜色浓淡深浅不一,间或出现一些小木屋,与周围景致十分和谐。
       我们就住在湖边的宾馆三楼上,一人独立阳台四望,宁静极了,仿佛世界上的喧嚣骚动全被搬运到了外星球上,宁静得让人寂寞。我觉得这就是梭罗的瓦尔登湖,是独处者的归宿,也是修炼者的家园,还是潜心写作者的短期乐园。然而这分美妙与幽静却不是更多人能消受的,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住不了一月半月,就会发疯。由此可见,真美与真静只能让人得到愉悦,若是长守着它,恐怕梭罗也难做到。人是种爱热闹的俗物,这是应该承认的。不用说十年面壁了,就是独住瓦尔泰这样优美的湖边一个月,亦非易事。我们害怕空虚胜于害怕恐怖。
       天一直在下小雨,使瓦尔泰的美景更显凄迷。去小镇的博物馆和艺术中心与当地人士座谈,便发现这儿的人与莫斯科人略有不同,这种微妙的区别只能用小地方人和大都市人的环境不同来解释了。
       城市对人的塑造和影响是深刻的,它使人更能适应复杂的环境和多变的人际关系,快餐式的生活也就是快节奏,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长久地泊在人们心里。也许城市有缺点,但它仍然是伟大的,因为它是一种奇迹。
       后来,在瓦尔泰听了这样一则俄国笑话,那是俄罗斯广播电台"群众对话"节目中的两人对话:
       问:你认为民主派现在对人民怎么样?
       答:拴狗的绳子是比原来加长了,但装狗食的盆子却被踢得更远了。
       
       第七日 去彼得堡  下雨 转晴
       正是这个多雨转晴的天气,为我们抵达彼得堡时创造出一个小小的奇迹。
       中午时抵达,天放晴。
       整个彼得堡上空忽出一大轮彩虹,横贯全城,仿佛王后头戴桂冠,也像是以盛大的礼节在欢迎我们。固然这只是巧合,我们也值不得如此盛情,但巧合也让人高兴,至少彼得堡给我们留下的第一印象彩虹高迈。
       深入彩虹天桥之后,仰见天空,另有一番美景。浓厚如墨的重重雨云仍堆积在半部天空,云与云的裂隙间,放晴的天空亮出一角,如擦拭明洁的玻璃闪闪发亮。这光亮是浓云后正待缓缓移出的太阳发射出的,它正待移出,尚未露面,却已给浓厚云层的边缘镀上了灿烂的金边,如金似火,一派辉煌。含有大量雨意的浓云经这么一射,显得既水墨淋漓又火光闪烁;水火交融,笔墨酣畅,造就出一大幅天上神品。
       一时间险些忽视了地上的彼得堡。
       彼得堡有涅瓦河,河上泊着闻名世界的阿芙乐尔巡洋舰。涅瓦河水量充沛,可行大轮船,远远望之,河水似欲漫出堤岸。整个彼得堡就是一座水城,无数运河与涅瓦河贯通接连,把全城切割成网,用百余座桥梁连接起来,人口四百余万。
       这座著名的城市街上似乎也不算热闹,没有多少行人,只见车辆匆忙来往。在国内见惯了喧喧人众,猛然到了这类城市反觉不像大城市。你看上海南京路、淮海路,何等人头攒动、气势夺人;不用说北京上海广州,就是省会也自有一番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喧闹。可是堂堂圣彼得堡,包括莫斯科,却显得空旷寂静。城里那么多坚固的楼房,总让人觉得那些窗户里可能没有人;街道那么宽敞,却因少有人众而显得浪费。这时突然意识到,由于人口太多,国人平均占有的空间太少了。人的生存空间狭窄,就产生压抑感和紧迫感,于是公共场合说话如叫喊,上车下车拥挤如逃难。还有,因为生存空间,彼此之间无形地生出监视、妒忌、攀比、倾轧;独处的时间愈少,愈易丧失美感与想象力……这些都不怪具体的人,只能从历史的积习中总结教训了。
       彼得堡大街上时时可以看到一些石砌的坚固建筑,不少公共场合也多用大理石铺设地面。然而据我们观察,周遭几百公里之内皆平原,森林草原河流,沃壤千里,未尝见有山峦石壁。后来,巴维金告我们说,昔时彼得大帝建城,苦无石材,乃下令全国,凡进该城者,必携一石方允入城。听了这故事不由得笑起来,似觉此办法有些笨拙,而且麻烦。继而想起我们自己生活的城市,周遭皆山,山多石材,又有谁认真用来铺街垒房使之坚固以传百年?办法虽笨,其心认真,所以值得学习。
       此日又听得一则俄罗斯笑话,可堪一录:
       一工人去某地找工作,老板问他:"你会干什么?"
       答曰:"会挖坑。"
       又问:"还会干什么?"
       答:"还会不挖坑。"
       第八日 圣彼得堡 时雨时晴 外冷屋暖
       是日活动如下:
       1.看涅瓦河。
       2.去彼得堡大学东方系汉语中心座谈。
       3.参观冬宫。
       4.参观阿芙乐尔巡洋舰。
       5.逛涅瓦大街。
       就这么五件事,也需要马不停蹄一整天,而且还有巴维金先生的汽车帮忙。印象最深的,当属冬宫。
       冬宫外表上看起来不如克里姆林宫那么醒目,但是里面内容丰富,富丽堂皇,尤其是艺术品的收藏,令人目不暇接。这种地方需要连续数日有计划地欣赏观看,我们时日有限,只好走马观花。
       冬宫果然是迷宫,如果一个人走进去,肯定找不着头绪。里面有白厅、暗厅、黄金厅之类,欧洲各国油画和雕塑荟萃,里面迂回曲折,柳暗花明,也是极尽古典之富贵。因为时期距今略近,所以比起我们的故宫来,沙皇的日子过得更舒适、更精致。故宫里的龙椅硬邦邦的,皇上的大殿冷冰冰的,那种日子也没什么过头,排场胜过实用。沙皇就不一样,他比清朝皇帝会享受,这证明资本主义比封建社会高明了一大截子。沙皇从法国订制的一辆包金马车,确是金碧辉煌,除了用马拉以外,全车的豪华富丽是现今任何轿车所难以比肩的。
       沙皇会见外国元首的大厅也甚堂皇,穹顶雕绘与地面图案相对称,看来这种天地对称和谐的观念不仅中国皇帝独有,俄国沙皇也迷信这一套。在通往此大厅的走廊墙壁上,一整面墙上挂了上百名俄国将领的画像,这大概是沙皇乐意向外邦人炫耀的。看,这么多金肩红领威风凛凛的彪彪武夫保守着我的政权、我的皇位,难道不是固若金汤、万年不朽的吗?请问谁能推翻这样强大的权位呢?
       说老实话,不用说当其盛时,即使现在参观遗迹,也觉得出当时彼之强大,然而,它确实是早就被推翻了。不仅是它,连推翻它的英雄也已不知何往了。与其说是人创造了历史,不如说是历史以其不可逆转的规律塑造着人。写到这儿,我忽然觉得有一种"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的寂寥与空旷,在不可捉摸的历史黑洞与无法把握的未来空间之下,悲从中来,黯然于自身的渺小、短暂。
       呜呼,阿芙乐尔巡洋舰泊在涅瓦河上,像个玩具,远不如想象中那么庞大。特别是,这次才听说当年炮轰冬宫是用的空弹,有响声没弹头,便让人更感到天下之事的真伪难辨。"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原来是空炮。然而谁又能找到比这空炮威力更大的炮呢?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虚虚实实,正正反反,真真伪伪。有时真感到孤陋寡闻反倒是福气,知道那么多干啥?这世上的事知道得过来吗?就算你知道得多,你也敌不过你的老,世事的多变,很快你又变成无知的了。
       现在想起那天早晨在彼得堡大学门口等候巴维金先生时那一幕,颇觉有趣。那时正是学生们赶点上课的光景,三个一伙,两个一伴,年轻的男女大学生们匆匆忙忙,生机勃勃,其中还不乏有留学生,黑人或日本人,衣着打扮各有性格,有随意的,有时髦的,尤以俄罗斯女孩之长腿细腰、金发碧眼令人叹美。
       这就是人生"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青春真是人生最大的财富。我们这几个年在五旬的外国人,吸着烟静看这幕鲜活的景象,这半个小时可以称之谓"彼得堡大学日出"。莘莘学子,英俊少年,不由人不想到梁任公之《少年中国说》,"鹰隼试翼,风尘吸张;乳虎啸谷,百兽震惶。"这一幕令人生出多少回忆和感慨,皆因我等已渐渐老去,迟早要被这些活蹦乱跳的一代挤到坟墓里去。
       祝时代赐福于你们,也愿你们无愧于前贤,迟早,世界在你们手上。
       巴维金来了,又带来了一则笑话:日本人访俄,参观毕,俄人问:"你们最喜欢我们做的什么东西?"
       日本人答:"最喜欢你们的孩子。除此之外,凡是你们用手做的东西,都很糟糕。"
       "孩子不是用手做的。"巴维金提示道。
       
       第九日 普希金纪念馆 下雨淋湿 洗澡以去凉气
       在俄罗斯的大地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人是普希金。无论是首都、名城、小镇,凡有人群聚集处,必能看到普希金的雕像和画像。在莫斯科街头,我坐在车上看到有一幅灯箱彩照是毛泽东,是红军时期头戴红星八角帽时的照片,毛那时很英俊,忧郁而又坚毅,侧面冷眼回望。我当时大喜,如遇故人,说"看来俄罗斯也还崇敬我们的毛主席嘛"。结果刘宪平给我浇了一头凉水,他说:"那是一家中国湖南菜餐馆,用毛泽东做广告呢!"
       听了这话,有些丧气。
       但是俄国对普希金却视为俄罗斯象征,看得很高。这次参观普希金纪念馆尤为感受深刻。普希金的故居就在彼得堡,也就是现在参观的纪念馆。这位只在人世间逗留了三十七年的天才诗人,身上还有一部分黑人血统,他的外曾祖父是非洲人,来自埃塞俄比亚。先为仆,后因受宠幸提升为沙皇大臣,所以埃塞俄比亚总统海尔塞拉西访俄时也很得意,说:"很荣幸,我们也为世界贡献了一位普希金!"
       普希金死时,留下了面膜,在纪念馆存放着。看那张石膏面膜上留下的普希金遗容,栩栩如生者,面貌坚毅安详,似乎也和鲁迅遗言说的一样,"一个都不宽恕!"看那最后的面容,确乎有圣者形象,普希金是一个年轻的巨人,望之令人肃然,有皈依感。
       他的家是很大的一幢楼,还有花园,讲解的小姑娘在说到普希金的四个儿女时,那声音就仿佛在唱歌,她说,"普希金给子女起的都是最常见的俄罗斯名字,你们听,玛莎、萨沙、瓦沙、格里沙--"
       她仿佛在唱歌,直到现在我耳畔还清晰地回荡着那四个节奏鲜明、清脆如小银铃般的名字。
       是的,普希金是伟大的,伟大在他就是俄罗斯的良知、天才和永不磨灭的童心。人们纪念他、热爱他,那是因为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人们总能从他这里找到起点、认定归宿,不管世界怎样变化旋转,普希金让心灵平静。我可以引用几节哈尔滨女诗人李琦的诗《望铜像》来证明这种看法,她曾去俄罗斯访问一个月。  
       "在这陌生的国度里
       你们是我
       青铜的亲人"
       "迷惘的 顾不上优雅的时代
       越来越多的
       是钞票的读者"
       "然后从死亡中回转身来
       变成铜像 默然无声
       从此面对苍茫与寥远
       成为纯粹的精神"  
       这正是一位异国诗人献给普希金的诗,毫无疑问,普希金已经成为全世界人类良知的亲人,包括他的决斗之死,也成为正义、勇敢和善的象征,成为俄罗斯精神的组成部分。如果普希金因浮躁狂乱而杀妻,俄罗斯乃至全世界还会热爱他吗?
       普希金决斗而死,李白醉酒捞月落水而死,都是真正天才的诗人之死,成为人类对待死亡的浪漫而又美妙的传说。永远的童心便是永恒的诗人,即使对待死亡,也充满了勃勃生机。这两位大天才在我心目中总有一些相似处,一个从非洲走进俄罗斯,一个从中亚走进唐帝国,他们自身就是早期人类文化交融的产儿,因而那天才的奇异光芒照临千载,永如亮星!
       参观后,俄罗斯科学院院士斯卡托夫先生接见了我们。斯卡托夫院士是一个身材魁伟、气宇轩昂的老人,大约六十多岁,但看起来仍然仪表堂堂。
       我当时不揣冒昧,提了两个问题,院士都认真做了回答。
       一问:普希金在当时生活的主要来源靠什么?当时有没有稿费?
       院士答:普希金是上层社会的人。你们看到,他住的房子很大、非常大,而且他有十五个仆人。他写字台上放的摇铃,就是用来召唤仆人的。他当时拿稿费,可以说他是俄国第一位拿稿费的作家,他的稿费非常高。他靠稿费生活,但他的开销很大,所以他生前是负债的。他死后,沙皇替他还清了债务,他的四个子女也给了很多抚恤金。现在他的后代因为他的名气也很有钱,有的在英国有豪宅。
       普希金的手稿,有流散在外国的,沙俄时曾用一百万美元买回他十五页手稿,现在这里收藏有普希金的全部手稿。他只活了三十七岁,他死后四年,欧洲发明了照相。
       二问:普希金生前是否已有这么大的名气?
       院士答:他生前影响已非常大,大到已威胁到沙皇。有个说法就是丹特士挑衅决斗是沙皇授意的。一位欧洲评论家说,"普希金对于俄罗斯来说,就是一切。一切--不是多少,而是全部。"我们认为这个看法是准确的。
       会见结束后,博物馆的女馆长拿出一个大签名簿让我们题辞留念,我写了这样的话:"在普希金的眼神和嘴角上,有着全人类共同的哀伤与骄傲。"
       女馆长一边听刘宪平翻译,一边用俄文写在题辞下面。她说,"啊,您的题辞像诗一样!"我心想,我本来就是诗人嘛。但刘宪平说,主要是因为他翻译得好。彼此彼此,相视一笑。
       下午参观俄罗斯博物馆,看了不少名画,援引几例,并加几句观感,回味共赏。
       一、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从小便知道这幅名画,今天始见到原作。原作很大,如真人直逼面前。想到罗中立之油画《父亲》,都是艰韧、苦难的象征。苦难是人类生活共同的源头,耶稣不是受难者么?无论么时候,苦难是最能超越语言、种族、宗教而引起认同的东西。
       二、给鞑靼王回信
       我很喜欢这幅油画。画面上传出阵阵哗笑,一群武士围在帐外,口授给鞑靼王的回信,对强敌嘲讽、轻藐的表情传达在各种不同的人脸上,性格鲜明,豪迈轻松,使人不由得也仿佛参与其中,充满对这些英雄的亲近感。
       三、与鞑靼人激战顿河上
       俄军与鞑靼人河上激战,其时,俄军已持火炮枪械,着统一军服;而鞑靼人手持弓箭弯刀,乘羊皮筏与俄军近战。河面上的近战场面危机四伏,双方都处于高度紧张、惊恐的瞬间。河岸不远处的高坡上,群骑拥簇着鞑靼王,俯视战场,有君临沙场之概。鞑靼人好像就是蒙古人,其骁勇之状,并无贬损。
       四、教会的盛宴
       可怜的、饥寒交迫、衣衫褴褛的教民鱼贯而入,手端牛羊猪鱼鸡鹅佳肴,面呈菜色,宴会厅的大餐桌上,等级分明,都在痛吃猛饮,丑态狂态毕现。有一教职人员站在阴影里,面露鄙夷愤懑之色。这种揭露今天仍未过时,仍是一幅朱门酒肉、路有冻骨的社会反差。
       五、九级浪
       黑色翡翠倾坍如冰山,浪高船小,风云驰骤。帆桅如纸,人命如蚁。大海被风暴摧激发怒,勃然变脸,露出凶猛的一面。这是幅名画,流露了人对大自然崇高力量的敬畏。
       六、俄军与车臣人之战
       今日车臣战事,原来早有历史根源。这幅画的战争,大约是本世纪初或更早一些。俄军被画在对面山上,人小,颇滑稽;车臣人却占据了大部分画面,成为主角,而且一个个显得生机勃勃,很有气概。俄人不懂"三突出"准则,若遇到中国国情,定被视为"长敌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然而俄人懂真实,知道惟有真实才是艺术之生命。
       七、猎归(青铜雕塑)
       雕塑不大,然造型准确,栩栩如生。一猎人纵马驰归,两臂各抱一只小虎,所猎经历,给人留下无限想象空间。
       八、伊利亚特
       古俄罗斯三勇士,所处年代不详。三勇士戴头盔,持宽刃剑,腕悬狼牙锤,鞍旁置盾牌,所骑骏马皆雄壮威武,长鬓泻地。其中伊利亚特最闻名,长须铁甲,剑矛并用,足具古骑士之风。在冷兵器加铁骑时代,几乎各国都有这类伟大的武士典范。怀想彼时战争,有如体育斗狠争勇,比之现代化战争有规则、有风范。两勇相斗,不涉无辜,真是比现在战争还要文明、有人性得多。所以我一直羡慕古代骑士,幻想若生在彼时,我必是武功超群、扶弱济贫的大骑士。
       彼得堡三天已将结束,俄罗斯之行也近尾声。晚餐时,巴维金拿来一瓶伏特加,说:"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干杯!"我纠正道:"不是伟大的,是一位渺小的诗人。"巴维金又纠正道:"不,每个诗人都应该认为自己是最伟大的。"
       这就是文化差异。我真的有那么谦虚吗?
       赘 语
       从十月六日到十八日,来去十三天的俄罗斯之行就此匆匆结束了。又回到莫斯科,又回到北京,又回到乌鲁木齐。一切都按照原有的形态运行着,一切都很平静。现在的世界似乎越来越接近了,你所经历的历程已不再会引起周围人们的惊?,九十年代的中国比八十年代又有了很大的变化。见惯不惊,它渐渐成熟了。
       而我也觉得脚下的土地与遥远的世界差距缩小,仅仅十几年,生活变化的速度超过了梦想。这一点毫无疑问,经历过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年代的人们对此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对过去记忆犹新。
       我丝毫不怀疑我们近十几年的某些方面超过了俄罗斯,尤其是城市建设、立交桥、高速公路和高层建筑等方面,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也是过去所望尘莫及的。这说明只要不去束缚中国人的创造力,凭中国人的聪明智慧和适应能力,是可以达到世界先进水平的。
       物质的文明总是比较容易达到的,精神的文明却很难一蹴而就。这是我这次俄行印象最深的。在整体国民素质、人的文化修养、整个社会的精神文明层次方面,我们,还差得很远。
       我们还应不断地向别国学习,除了先进的科学技术,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值得学习。不然,我们会像一些改革初期暴发的万元户一样,在新的一轮竞争中被淘汰出局。
       1999年12月22日写完
       此日正值冬至
       〔责任编辑 何安 杨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