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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会说话的石头
作者:周绍义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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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肃的冬天冷得早,一冷起来就没完没了。嘉峪关、玉门关、阳关,三关,锁住了春天。春风不度,冬日苦寒。孤城、秃山、羌笛,古战场,千古愁思,绵延不绝。古道,西风瘦马,天涯断肠人。朔风萧瑟,雪花零落。天冻住了,昏沉一片,地冻住了,钢硬钢硬。骆驼不再出门,它们的脖子短了,冻的。刘天白在冷气中拿到了调令,让他到东部的一个省城去报到。那个地方,名字知道,记忆中没去过,但调令上写了,那里刚刚成立了一个名叫华东勘探处的单位。刘天白向远处望去,戈壁深远,凄清如许,再望,山重水复,关山重重,此去将遭遇什么?又将成就什么?没有一点暗示。复再望,什么也看不清了,冷风钻进眼窝,生生地冻出眼泪。
       坐火车走了七天七夜。那时候火车跑得慢,还不稳,晃荡。晃荡着就到了省城。省城正在拍电影,《大浪淘沙》,于洋正在念台词,穿得挺帅。于洋那时候年轻,头发上一根白发也没有。抢着看了几眼女演员,不能多看,先找单位。一栋二层楼,人去屋空,像电影里的一个情节,失去联系,找不到组织了。留守者道,来晚了,勘探处搬家了。搬家了?搬到哪儿?远不远?不远不远,满打满算,五百里。刘天白跳起来,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风尘,头发快白了,还有五百里,让不让人活了?走。这回没有火车坐了,晃荡也晃荡不成了。眼见得汽车驶出省城,楼不见了,马路不见了,拍电影的不见了,于洋不见了,好看的女演员也不见了。扑进眼里的是村庄、草垛、枯树,树是酸枣树,干硬干硬,铁画银钩,死了一般。也有拣粪的人,背了粪筐在路上走,不知拣到没有,一景儿。后来村庄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少,连拣粪的也不见了。嘎斯69歪歪头,一不留神驶进了荒原,道不像道,路不像路,野草萋萋,荆棘遍地,干芦苇在风中簌簌发抖,除了有些干枯的荒草,怎么看都和甘肃差不多。几千里地,一路磨难,走了好像没走,走了好像白走。天黑了,嘎斯69开到一间房子前停下,是店,有老板娘,系一条围裙,手脚利索,说话撇腔。司机拿裤腰带以下的话撩拨,女人不恼,反唇相讥,司机反而窘住。吃饭,填肚子,饭热腾腾,是大饼子,大葱,蘸大酱。至此方才醒悟,到山东地界儿了,想起在火车上本已睡着,一出河南,进了山东地盘,火车的声调都变了,直着嗓子吼:山东山东,萝卜大葱!
       睡得香甜,几辈子没睡过一样。虽然被子脏得不像样子,油里麻花,三年未洗,却也只得用其御寒。火炕,暖烘烘的,睡得踏实,积了多日的劳累在睡梦中一点点退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喊着司机再走,越走越荒凉,越走人烟越稀少,后来全是盐碱地了,白花花一片,不敢多看,多看了眼都花。刘天白想,这个鬼地方是哪儿,到西伯利亚了?到格陵兰了?到拉斯维加斯了?甘肃大戈壁,这里盐碱滩,都不像人呆的地方。想想走走,走走想想,日头快落才到了地方。定睛一看,两排破房子,像是老百姓废弃不用的,土头土脑,身上连块砖也没有。疑惑万分,止步不前,这就是华东勘探处?就这么个地方?猛见到破房子前挂了个写字的牌子,果然是。
       一戴眼镜的人从房子里走出来,身披棉袄,见刘天白,并不吃惊,问从哪里来的,上海?北京?黑龙江?新疆?刘天白说从甘肃来。那人伸出一只瘦手,握了,自我介绍是勘探处处长,郑南。刘天白掏出关系,递了过去,心说这就是领导了。眼镜处长接过去只看了一行,就叫道,刘天白,大学生,好啊,你来了力量就加强了。又紧了紧棉袄,探手指指大荒原,这里就是你的用武之地,有本事,就在这里使吧。眼镜处长很激动,好像等了很久,又像是看到来了干活儿的了。刘天白却激动不起来,和甘肃比比,差不了多少,心里涌上一句话: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是火坑也得跳。就进了房子,见一群人正围着一张图纸在争论。很多人戴着眼镜,说话文诌诌的,都有风度,都不像凡人。这时候,刘天白才感到自己有些来迟了,没赶上头一拨,这里已经开始了一场悄无声息的石油大勘探。说是悄无声息,但还是一眼就看出这场勘探规模宏大,力量集中,决非儿戏。郑南处长给他介绍情况,去年春天就开始动手了,地质研究队和地矿部门联合,作了1∶20万、1∶10万的地质勘探图,还作了电法磁法的测量。凭这些简单的资料,已在河北、河南、山东各打了一口探井,没有见到显示,战略大转移,这才转到荒原上来的。
       晚上,刘天白躺在被窝里,冷,冻得睡不着。一张床,白天当桌子,晚上睡觉。睡不着,就想很多东西。这里正忙的时候,自己刚刚从重庆大学地质系毕业,随即到甘肃一个基地实习半年。半年的时间里,他和一个野外地质队赶着骆驼不停地走,行程万里,在大戈壁上绘图,采集岩样,手提小锤,敲敲打打,或用放大镜看石头,寻找那些埋在地下的矿藏。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已经开始举步,解放的喜悦迅速转为建设的巨大热情,近似空白的石油工业使国家领导人感到难以接受,他们准备像指挥打仗一样,打一场石油工业的战争。大戈壁的春天名不符实,春风总在关外。夏天几乎没有过渡,突然就赤日炎炎,大戈壁开始发烧。艰难跋涉,头晕眼花,刘天白这个20多岁的小伙子也感到心力交瘁,疲惫之极。大漠漫漫,戈壁茫茫,没有水,嘴唇干裂,喉咙嘶哑,水囊常常干涸,几次濒临绝境,几度昏厥。年轻的刘天白时时感到死神的影子就在眼前,看不到死神的正面,只能看到背影,死神是个大高个,走路不稳,一摇一晃,一晃一摇,好像腿有点毛病,也可能是故意这样走,等人,等着把该带走的人带走。半年多的野外勘探回来,刘天白和地质队的人形同野人,头发又长又脏,虱子遍身,似乎不相信已经活着回来了。
       早上,刘天白早早就起来了,走出破房子,揉揉眼,向远处望去,大平原,一马平川,莽莽苍苍,雄浑有力,像海,不是海。没有一座山峰和丘陵,没有一块岩石,平平展展,松松软软。太阳从地平线上钻出来,湿漉漉的。脚下,无边无际的盐碱滩,再也不用赶着骆驼走路了。一时兴起,对着荒原喊了一声,好啊,我刘天白来了!发了一回神经,弄得房子里的人都跑出来看,以为出了事儿。刘天白想,这盐碱滩再不好也比大戈壁强,起码不用担心没有水喝。舔舔嘴唇,还是干的,大戈壁上干怕了,动辄喉咙里就有无数条虫子爬。看到沟了,沟里有水,咸水、臭水,那也是水,比干死好多了。再也看不见死神的背影了,那个大高个儿,再见了。果然喝的就是沟里的水,开始没有感觉,几天后才觉出滋味儿不好,咸涩,苦得舌头发麻,且越喝越渴,越渴越想喝。早上的稀饭,不用放碱,上面一层绿,难以下咽。原来没水不行,有水也不行。人真难伺候,肠胃太娇惯。炊事员说,将就着喝吧,没办法。好像水质不好是他的错儿。都不再说什么,一群知识分子,自尊心强,呼啦呼啦地喝,喝出一阵高潮。
       刘天白被安排在地质研究队,是勘探处直属的队,还有一些队,地质调查队,综合队,后勤队,就不直属了。还有两个钻井队,王牌,宝贝,一个队从东北调来,一个队从西北调来,都能打3000米深的井,飞机上挂水壶,高水平。地质研究队的队长孙浩,比刘天白大几岁。猛听到孙浩的名字,刘天白以为弄错了,重大的校友,比自己高一届。孙浩是重大地质系的骄傲,高材生,在校时论文就写得很好,妙笔生花,深得赵教授的喜爱。本来孙浩是要留校的,部里需要一名地质人员,派人前来联系,要走了孙浩。没想到在这里不期而遇。孙浩怎么会在这里?是派来的?还是另有背景,刘天白不能知道。原以为孙浩会因为校友相聚而惊喜,没想到孙浩并未兴奋,问了刘天白来自哪所大学后,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刘天白顿时感到了孙浩的傲气。据说,在重大时孙浩就很傲慢,是教授们怂恿了他,到现在,仍是如此。刘天白不好再说什么,刚来,人生地不熟,还是少说为佳。
       这里已经打了两口井,仍是一无所获。他们希望见到的石油隐藏很深,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地质研究队试图以那些破碎的岩心研究层位,但是,两口井相距太远,实际上连地层也无法确定。
       孙浩带着全队的队员们出现在野外。荒原上的冬天有些湿润,薄雾稀淡,似有似无。他们用脚步丈量着广阔的荒原,企图得到荒原的神秘暗示,他们查看每一块泥土,并把可疑之处标在图纸上。仍是徒劳,石油很鬼,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多年以后,刘天白才知道,当时的勘探与一名从国外归来的学者有关。学者很爱国,虽然在国外读过书,发表过论文,并引起了西方地学界的重视,但是,因为新中国的成立,因为国家领导人的邀请,这位学者还是回到了祖国怀抱。学者后来担任了重要职务,他以独特的力学理论为依据,首先在松辽地台找到一个大油田,那个油田成为新中国成立以后发现的第一个大油田,规模大,产量高,一举甩掉了中国人戴了很多年的贫油帽子。学者并不满足,又把目光转向了华北平原,这片平原幅员辽阔,北起燕山,南到庐山,西起太行,东至大海。学者把华北平原当成了一张纸,挥毫泼墨,任其挥洒。学者布置了一场勘探,长风万里,挥师南下,金石有声,力图再发现一个大油田。学者已经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了,欲罢不能,孤注一掷,他对自己的力学理论很自信,剩下的只有寻找、探索和发现了。于是,华东勘探处成立了,一批地质人员从四面八方集中到这里。
       勘探处的主任地质师叫严子超,曾在西南联大读过书,著名地质学家黄汲清对他很赏识。刘天白看到,地质研究队里人才济济,自己不过是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略逊一筹,而且在这里,野外地质勘探似乎没有意义,没有岩石,小锤用不上,放大镜也形同虚设。他们不得不采用与当地人访问的办法,询问打兔子的,调查打渔的。打兔子的说,有一回一只兔子的腿上好像有点油斑,打渔的说,下网,常常打不着鱼,网里全是油泥。他们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们说,你们买只兔子买几条鱼回去喝酒吧,大老远的,出来一趟不容易,啥也没弄着。他们以为孙浩刘天白也是来打东西的。刘天白看到,孙浩常常和严子超出去开会,近的,到勘探队,远的,到省城,到北京。他们带着研究队的图纸资料到处去汇报,刘天白不能知道那些汇报的内容,有时他想,那些汇报会一定充满了严肃的气氛,说的认真,听的仔细,不能有一丝差错。面对可以决定勘探命运的领导,汇报必须具有强大的说服力,从而使他们改变主意或者一锤定音。那些重大的发现就将在汇报和决定中产生,从而一鸣惊人,举世瞩目。
       平原只是表面的,地下却另有一番景象。厚厚的沉积物掩盖了大地的面貌,无法得知,无从探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面貌?高山,流水,大河奔涌,湖泊星罗棋布,植物茂密茁壮。是一次大地运动改变了这一切?沉沦使风景如画不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被埋在深深的地层中,难以破译。首先要判断的是,地下是凹陷还是凸起。刘天白在会上听孙浩说,前两口井都打在凸起上了,这就证明了凸起没有油,凸起是一只空瓶子,而凹陷却是一只碗,不管是金碗银碗,还是泥碗瓷碗,是碗就应该有点东西。马上就要决定第三口井位的时候,孙浩说,这一口井布置在凹陷构造上。他甚至说,如果这一次再没有油,我们就准备解散吧,大家哪来的回哪去,各奔东西。
       时间一长,刘天白就从别人那里得知了孙浩的情况,原来他从大学毕业后就被要走,开始给一名副部长当秘书,文笔很好,深得副部长赏识。只是他总是不安心,想入非非,总想着他学的专业。后来孙浩认识了部里的地质师秦天,秦天也是位在国外留过学的学者。秦天支持了孙浩,并从副部长身边拉走了孙浩,在这次华北平原联合勘探时,孙浩又请缨前往,秦天信任他,让他担任了地质研究队队长。
       孙浩表面上看是个不好接近的人,不苟言笑,说话很少,但是刘天白渐渐感到孙浩并非总是一本正经,他恃才放狂,常常出语惊人,不计后果。那时候,只有孙浩敢和严子超争吵,不把主任地质师放在眼里,或是因为一段地层,或者一个地质年代,一块生物化石,两个人互相攻击,引经据典,牵涉颇多:国外的地质家,重大和西南联大,中国五大地质流派,灾变和渐变,有机和无机。那时候,严子超的口才要略逊一筹,从而落败,孙浩总是大获全胜,鼓掌而去。
       有一次,地质研究队到野外勘察。刘天白记得那是个初春,乍暖还寒,他们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一条河,没有桥,河面上的薄冰未化。要想过河就必须涉水,人们纷纷做着过河准备,孙浩也挽起裤脚要过去。大家都知道,孙浩有关节炎,平时走路腿不能打弯,看着挺难受。一个工人要背孙浩过河,孙浩说,自己过自己过。他又捶了捶腿道,说不定冻冻反而好了呢。那个工人身体挺棒,背个把人没问题,就执意要背,只一下,就把瘦瘦的孙浩扛起来了。孙浩只得让他背,河面不窄,人们涉水而过。孙浩在那个工人背上唱了一支家乡的歌儿:
       一条小河清冽冽,
       哥背妹子?过河,
       哥的胸前平展展,
       问一声,妹的胸前怎有两坨坨?
       这是一首多么熟悉的歌儿,刘天白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西北的信天游他听过,青海的花儿他也听了,都好听,都不如家乡的歌子好听。日复一日的生活,单调贫乏,没有色彩,没有乐趣,人都成了灰色的影子在荒原上飘来飘去。刘天白就很想把这支歌对下去,他知道这支歌还有一段,接下来是妹妹的回答,机智而又略带讥讽,家乡的妹子就是这样,泼辣、顽皮、大胆。刘天白张了张口,忍住发痒的嗓子,他觉得孙浩对自己不看重,不近不远,不亢不卑,从来不因为是校友而表现出亲密,要对歌,能对好吗?不唱,这歌不能唱,要唱就在心里唱吧。
       人们都乐了,有人喝彩。孙浩原来有副好嗓子,他又唱了一支,果然好,有味儿。干地质的,干啥都行。
       歌声给刘天白留下了深印象,孙浩那时候完全不像一个地质工作者,一个大学生,一个队长,而像一个乡村的野小伙子。
       
       重新布置的两口井又开始打了,勘探处和地质研究队的人都在焦急等待。孙浩干脆到井队住下,每天上井看着,他要亲眼见到那个时刻,那个发现油砂的兴奋时刻,那个让他们等得太久的时刻。在预定的井深,他们再次失望,仍是一无所有,没有油,没有气,连一片含油的岩石都不曾见到。大地在偷偷暗笑,大地在笑这些人傻,笑这些人痴,想找油那么好找吗?慢慢找吧。
       勘探处召开了大会,由郑南主持。会议就打过的四口没有油的井进行总结,寻找失败的原因。刘天白记得那次会议气氛沉闷,失败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会场,人们情绪低落,心灰意冷,没有人能找出原因。郑南让严子超发言,严子超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这里究竟有没有油,有油,我们就此不找了,这是我们的失职;没有油,我们还要找,就会造成浪费,国家也不富裕啊。怎么办?谁能证明有油和没油?  孙浩的发言很凌厉,孙浩说,严主任的话讲得好,又和没讲一样,谁能证明有油和没油?谁也不能,你不能,我也不能,地质研究队也不能。我的意见是再打一口看一看,如果没有显示再做决定不迟。再打,怎么打?还要打凹陷,纵观世界上的大油田,都是在凹陷发现的,美国的宾夕法拉油田,南美委内瑞拉的图尔拉油田,都是在凹陷鼻状构造首先发现。早在1885年,美国的地质学家艾?怀特就提出了著名的石油矿床背斜构造理论……
       刘天白看到,领导们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似乎对孙浩援引美国地质学家的理论不满。美国人怎么能安好心,他们还会有地质理论?在朝鲜,我们不是已经把他们揍扁了吗?他们是纸老虎,他们就是有点理论也是虚张声势,一派胡言。虽然人们各有各的想法,但还是听完了孙浩的发言。
       打还是走?找还是不找?勘探处也意见不统一,各执一词,争论逐步升级,已经有人怀疑华北有油和无油的问题了。下步怎么办?只有等上面的决定了。就在这时,孙浩却出了事儿。一年前,地质研究队住在省城的一个招待所里,三层楼,包下,一楼是地质研究队,二楼是地矿部的地球物理调查大队,三楼是勘探处。不知为什么,那时候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两部的资料互相不交流,防范严密。孙浩一定是太想知道地调的资料了,通过一个熟人偷出了那些宝贵的资料,看到深夜四点才悄悄地送了回去。东窗事发,祸起萧墙,地调大队认为这是一起盗窃行为,偷资料,孙浩的胆子也太大了,在国外,这是犯罪,要判刑的。事情一直捅到上面,地矿部出面询问此事,事涉两部,而部领导不想处分孙浩,只得从中斡旋,强调从大局出发,都是为国家找油,不必计较方式、手段,只要有油,都是国家的,不是哪个人自己的。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退而求其次,最后决定让孙浩写一份检查交上去。
       孙浩没有写检查,那几天,人们都以为他关起门来写检查了,谁也没有想到他是在写论文。一篇万余字的论文《华北平原地下构造及生油前景》就此问世,不久发表于《地质学报》上。《地质学报》是国家最权威的地学刊物,由地质学会主办,已有数十年的历史。
       这篇论文,文笔简洁,观点明确。孙浩以华北平原近两年勘探以来的资料、地调资料为依据,对华北平原地下做了大致划分,提出了几个大凸起和大凹陷,对于获油前景,他认为还是很有可能的,但不一定是个大油田,缺乏大油田所必须具备的主要条件。很显然,他受到国外一些地质理论的影响,不仅引用了艾?怀特的石油矿床理论,还引用了德国李希霍芬男爵《中国》一书的某些观点。李希霍芬教授从1868年至1872年曾数次来远东考察,7次到过中国,完成了三卷本的《中国》和《中国旅行日记》,他曾作出过断言:中国基本上是一个没有石油的国家,在西北不可能有大量的石油,在东北和华北,也不可能蕴藏具有工业价值的石油。
       多年以后,刘天白一直为孙浩的严重失误感到震惊。孙浩不应该提到李希霍芬教授。当年,这位德国教授只是把目光放在甘肃、陕西和新疆的罗布泊。他提出的中国黄土风成的假说也是一种地理构造,他以一名地质学家的气度论述了东亚地体,其中不乏独特之处,而资源,并不是他著作中的主要东西。在此后蒸蒸日上的政治运动中,李希霍芬被说成是一个特务,披着地质家的外衣,心怀叵测,不可告人。
       孙浩就是在论文发表后不久被停职检查的,也没有说撤职,使人不明就里。刘天白觉得有点不合理,但又无话可说。意外的是,勘探处的领导来找他了,找他担任研究队的副队长,并主持队上的工作。郑南和他谈了话,没有提孙浩的事,在回避。郑南说,你要好好干,别像孙浩那样,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刘天白问,孙浩怎么办?郑南说,那不是你管的事情。郑南扶了扶眼镜说,孙浩是个人物,他该走了。郑南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据说,部里和秦天几次催孙浩回去,可孙浩就是不走,刘天白想不明白孙浩为什么不走,回北京,那可是一件好事情,一说起来,在首都工作,离国家领导人最近。这样的好事情地质研究队的其他人是摊不上的,只有孙浩才能摊上。人有了好机会不一定都会抓住,孙浩就不去抓,惟一的解释是,孙浩认为这里还有油,否则他不可能不走。孙浩搬到了勘探处,和严子超住在一起,郑南无奈,严子超也无奈,不管怎么说,孙浩还是个有骨气的人,人活着,没有点骨气不行,没有骨气会叫人看不起。
       刘天白开始主持队上的工作,他不愿意过多地去做独立思考,他觉得自己的副队长只是暂时的,过渡,替别人干的,为他人做嫁衣。孙浩才华横溢,随时都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因此事无巨细,刘天白都要请示严子超,他想,干错了是严子超的责任,干对了大家都有份儿。
       终于等来了要再打一口井的决定,决定来自上面。刘天白看到,自己仍然没有发言权,新井井位的确定,还是严子超、孙浩和勘探处的领导们研究定的,自己能做的,只是把这一决定告诉队员们。
       这口新井仍然安排在一个凹陷构造上。终于,在1400米深的地方发现了一套生油泥岩,这一发现意义重大,顿时惊动了部里的所有人。严子超随勘探队领导进京汇报。据严子超回来说,他见到了那位著名学者兼地质界领导。学者果然一派大家风范,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欣喜若狂,似乎对这一发现早有成算,了然在胸。这次会议最后决定,让他们回来完整地取好生油层的岩心。
       刘天白还记得,此后不久,著名地质学家谢家荣也来过一次勘探处,并且亲自来到井上,由严子超陪同。在大学的时候,刘天白就知道,谢家荣也是我国地质界的大家之一。这位学者对华北平原矿藏极有研究,发表论文数篇,每一篇都有独到见解,鞭辟入里,论据充足。但是,一场政治运动几乎使这位成果卓著的学者陷入灭顶之灾,他被打成了右派。这顶帽子不好戴,沉甸甸,重,压头,还不暖和。现在,他刚刚摘了帽子,但也并不轻松。在井队,谢家荣看了岩心以后,眼睛马上亮了。再看,确为生油岩层,眼睛里渐渐涌上泪水,多年的研究不谬,一个梦想就要实现。谢家荣身体瘦弱,脸色憔悴,政治运动完全摧残了他的身心。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又认真地看了看岩心,反复说上几遍,看到它,我就放心了。
       他的话不多,似乎说话是一件费劲的事情。他问严子超,对这口井怎么看?严子超赶紧说,我们认为这是一套生油层系。
       谢家荣点点头,肯定地说,你们看得对,是生油泥岩,这里大有希望。
       来到地质研究队,谢家荣问刘天白,你们这里有国外的刊物吗?刘天白摇了摇头。他想说,研究队连国内的刊物都看不到,国外的,连想也不敢想。谢家荣说,那怎么行,搞地质的,不看国外刊物,就跟不上国际地学发展的趋势,能订几份吗?
       刘天白看着严子超,严子超也无法回答。孙浩曾提议订几份美国地质学会的《地质学报》,结果被勘探处的领导批了一顿。他们说孙浩是崇洋媚外,思想觉悟不高,外国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资产阶级,反动,不订,不看,眼不见为净。
       当天晚上,谢家荣住在勘探处,他和孙浩住在一间屋里,两个人竟然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一直谈到深夜,谢家荣仍然毫无倦意。他们俩谈了一些什么,无人知晓,成为一个谜。第二天,谢家荣就走了。他告别了孙浩,握着他的手说,你要当心,别太专注了,你还要考虑专业以外的许多因素。孙浩动了感情,哭了。他对谢家荣说,谢总,请多保重,千万千万。仿佛永诀。果然是永诀,1966年,谢家荣自杀,其时孙浩正在养猪场养猪,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谢家荣又来到荒原,谢家荣衣冠飘飘,似已羽化,他不是像两千多年前的屈子,仰首问天,而是面对着荒原,愤然问他,他厉声呼喊,难道我们都错了吗?错在哪里?你告诉我,告诉我!
       谢家荣在勘探处虽呆的时间不长,但意义重大,影响深远。他曾对严子超说过,要把勘探的胆子再大一些,步子再快一些,不能只拘泥于一口井的发现,要找到最有利的构造,要有新的突破。严子超说,向东20公里有一个构造不错,可以再打一口看一看。谢家荣表示支持,而孙浩也对那个构造很感兴趣。谢家荣走后,严子超和孙浩试图说服勘探处领导,但有些领导觉得这口井刚刚有了点发现就放弃太可惜,应该在附近再打一口,说不定就会有油的。他们以为有生油层就会有油,这就好比女人生孩子,生都生了,还能说没有儿女吗?孙浩只好给他们讲石油可以运移的理论,一个地方生了油,不一定都能储存住,这种储存是要有条件的,生成的石油会顺着岩石的缝隙流到很远的地方,那些地方必须是一个很好的构造。领导听不懂这套理论,这套理论漏洞百出,错误连篇,谁看见油在地下流走了?又流到什么地方去了?油怎么能像人一样,说走就走呢?油长腿了吗?油走得有多快?这些问题孙浩能回答吗?
       勘探处和地质研究队都开始了争论,两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争论渐渐激烈时,严子超忽然病了,伤风,重感冒,连话也不能说了。人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对错,是非。主任地质师是个很重的砝码,放在谁的天平上就倾斜于哪一方。孙浩也突然接到通知,这一次不是让他回北京,而是让他参加一个高级业务学习班,学习班在西安举办,那是个古城,有大小雁塔、碑林、城墙什么的,那里是中国近代石油的发源地,陕北的延长油矿,30年代就发现了,西北的石油开发,也是从那里举步的。孙浩舍不得放弃这次机会,收拾东西准备走了。离开的前一晚,他找到了刘天白。
       孙浩用队长的口气跟刘天白说话,刘天白就只好拿他当队长,没有撤职,那就还是。孙浩说,这里找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现在是关键时刻,我研究过一段时间,向东20公里有个圈闭构造,很有希望,严主任也是这个意见,如果再开会研究,你要坚持在那里布置井位。
       刘天白问,你相信我的坚持会有作用吗?
       孙浩发火儿了,他说,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个地质研究者,你的观点,你的看法,任何时候都要说出来,毫无保留。你不一定正确,可你的不正确有时候比正确更有价值!
       刘天白想,不正确的就是错误的,错误有什么价值?
       孙浩发了火儿,又颓然坐下,说,几年,几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也许会证明我也是错的。你学过地质,你应该知道干咱们这一行不会不犯错误,认识在发展,这是个残酷的规律,但是,只有现在,我是对的,正确的,因为我敢于把我想的说出来。
       孙浩伸出手,和刘天白握了握,这是他们惟一一次握手,有点晚了。刘天白觉得这个人的手很热,发烫。有的人血热,而自己的血偏冷。孙浩又说,我们是校友,你来后我一直没有关照过你,对不起。
       刘天白久久无语。孙浩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我走多远,走多长时间,我还会回来,我的心已经留在这里了。  
       那年冬天,天冷得吓人。大雪,荒原上白茫茫一片,真的像一张纸了,洁白,平展,一无所有,一望无际,可写字,可做画,妙手著文章,丹青引长卷。勘探处新盖了几间房子,搬家了,不再那么冷,炉子天天烧,火墙暖洋洋。石油部和地矿部两部在天津召开会议,总结两年多在华北平原的勘探工作,确定下步目标。天寒地冻里,严子超和刘天白准备会议材料,报告,图纸,一大摊。匆匆忙忙,总算就绪。即将动身到天津时,严子超又一次得了急性肺炎。严子超的身体一直不好,动辄生病,他自己说,我这身体看着可以,抵抗力差,外强中干。这次需要住院,还要到省城里住。他对刘天白说,真凑巧,这么重要的会议我也不能参加了,你就代表勘探处地质方面参加吧,一定要把会议精神带回来。严子超咳嗽着,说话时断时续,态度诚恳。
       会议在天津一家宾馆召开,宾馆里有暖气,穿不住棉衣服,刘天白想,这里与荒原仿佛两个世界。整个会议没有刘天白发言的机会,第一次参加这样重要的会议,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各路地质大家汇集一堂,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研究体系、成果,又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完美无缺。虽如此,刘天白仍是大开眼界,也熟悉了国内的各种地质学派,几乎每一种学派都有一个权威,如同武术里的掌门,自成一家,排斥其他,都想打遍天下无敌手,都不能在三招两招之内取胜。真正令他吃惊的是后来发生的一切。会议间,有位副部长找到他,问名字,毕业的大学,工作生活情况,像考察,也不完全像。又问起刘天白对华北勘探的看法,他像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有个圈闭构造,我研究过,应该有所发现。那时候,无论外行内行,都知道圈闭构造的重要性。副部长果然很感兴趣,问明了地点,并且还在本子上写了一些字。副部长肯定地说,下口井就在那里打。
       会议结前形成了决议,尽管许多地质专家认为再勘探下去可能只是白白浪费,一无所获将不可避免,但最后还是被继续勘探的决议所否定。勘探大势所趋,不可更改,国家需要油,国家需要大油田,勘探不仅不会停止,还要进一步加强力量。
       勘探在冬天的寒冷之后继续进行。那个春天,荒原上的野草还不曾苏醒,枯枝败叶仍在沉睡,芦苇萋萋,还在料峭的风中瑟瑟发抖。春天就这样来了吗?令人怀疑。季节的交替太不明显,勘探处的炉子没有撤。这一次,严子超亲自勘测了井位,并进行了校对。严子超出院后身体恢复很快,就像根本没有病过一样,只是有时候还咳嗽,好在风不那么凉了。他们打下那口井的木桩时,严子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刘天白开会回来以后,严子超已经出院,刘天白很想向他汇报会议的情况,严子超有些不想听,没有兴趣,严子超只想知道会议的住宿和伙食好不好。他对刘天白说,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搞专业只是一种陪衬和附庸,说是让专家发言,只是为了照顾一点自尊心罢了。刘天白想,这个人真的生了病?病得不轻?还是在躲避什么?这位主任地质师好像看透了一切,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学地质的有什么意思,想改行不是那么容易的。
       新定的这口井没有辜负人们的期望,正如谢家荣、严子超、孙浩预料的一样,在1500米处发现了油砂。当时,还无法确定这就是油砂,都知道油砂,都没有见过,严子超不敢肯定,刘天白也不敢肯定,倒是钻井队一名地质技术员一口咬定说,这就是油砂。问他有什么依据,见过?认识?他简单地说,用手在油砂上一抹就沾上了原油,用肥皂洗都洗不掉,还有,放在鼻子底下闻,能闻出油味来。人们不信,搞地质的就相信自己。
       刘天白带着油砂再上省城,那里有化验室,能鉴定。省城无变化,旧楼,旧路,旧人,似曾相识,又谁也不认识。找到化验室,一化验,为三级含油油砂。刘天白一下子坐下了,心如乱麻,现在不得不佩服孙浩和严子超了,这两个人就是不凡,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个圈闭构造的?谁告诉他们的,还是他们看穿了地层?如果,一个大油田就此出现,严子超和孙浩就是最早的发现者,论文,获奖,地位,一切唾手可得。刘天白出了一头汗。省城就是热,湖边上的柳树都长叶了,垂柳,满眼都是。刘天白嫉妒,搞专业的还善于嫉妒,你不行他行,他不行你行,都会嫉妒,甚至产生敌意。
       刘天白返回途中,那口井已经电测过,经解释,确定有油,油导层厚度30米。勘探处领导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射孔,让其自喷。一门电话,一头系着荒原勘探处,一头连着北京石油部,人都彻夜不眠,等待消息,直到原油亮晶晶喷了一地,人们才爆发出一阵欢呼,荒原和北京一片欢腾。
       
       这口日产油示到10吨的井,并不是一口太好的井,但好消息却如春风迅速吹遍了两部,直至中央。坚定不移的勘探已经刻不容缓,无论什么样的地质理论,都只能接受已经发现石油的现实。
       然而,勘探决非一帆风顺。就从那时起,刘天白对这片荒原的神秘有了深刻理解,大地莫测高深,大地深奥难懂,大地喜欢和人捉迷藏,喜欢逗着人玩儿。接下来的两口井都没有任何东西,就像这里根本就没有发现过什么一样。第三口井,才见到了极薄的油层。看来荒原不会轻易地暴露秘密,它要让人付出沉重代价。而且,人们不仅要面对勘探上的打击,还要面对许多打击。
       首先来到的是四清运动。几乎从一开始,人们就把目标对准了严子超,目标选得很准。一个运动,首先就要确定目标,目标一确定,就再也跑不掉了。目标就是靶子,任人们举枪射击,瞄准,开火,一举歼灭。这个勘探处的主任地质师看不起工人,说工人粗野,没有文化。他还说过,地质专家才是油田的主人。谁是油田的主人?七十年代初期有个电影回答了这个问题,地质专家只会画圈,而井还要工人们打,地质专家形象委琐,肿眼泡,头发也没多少根了。画一个圈圈容易,打一口井难,站着说话不腰疼。而且,严子超还在井队训斥过司钻,批评司钻操作不当,取心没有取好。更为恶劣的是,严子超公然在井队让炊事员给他单独做菜,西红柿炒鸡蛋,那菜谁不爱吃?谁吃着不顺口?很快,人们又了解到新的情况,严子超原来出身于一个大地主家庭,考上北大后又在西南联大读过一阵书,毕业后混进了革命队伍,有严重的历史问题。严子超很快被停职检查。他不得不一次次趴在那里写检查,每一次都过不了关,他的交待很不彻底,总是在躲躲闪闪。勘探队的领导让他交待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比如,他的家庭在解放前是怎样剥削劳动人民的?有没有霸占喜儿一类的无耻之举?有没有逼死过人命?家里有没有收租院和水牢?等等。在那些日子里,刘天白只好全面主持地质工作,每天要检查各个井队送来的岩样,听他们的情况汇报。有人提示刘天白,让他想想严子超平时有没有反动言行,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攻击无产阶级专政。刘天白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严子超说话不多,很少与人交流,严子超还是自己的领导,去找一个领导的毛病不难,上纲上线却不容易。勘探处也有人找到刘天白,让他坚决与严子超划清界限。你是我们自己培养的大学生,出身好,根子正,他们对刘天白说。你和严子超是本质上不同的两种知识分子,你应该彻底揭发他的反动罪行。刘天白想了一晚上,想得头痛,终于想起来严子超曾经说过搞专业没有权力,是陪衬和附庸的话,这算不算反动,刘天白不知道。严子超很快就成为与党与人民搞分裂,想自己搞一套的资产阶级反动分子。更为严重的是,华东勘探处成立以来,所有没有油的井都算在了严子超的头上,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浪费惊人,数字巨大。让他赔是赔不起的,就找原因,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为了推迟这个油田的开发时间,使国家资金,劳动人民血汗付之东流。严子超的职务很快就被撤销,下了文件的,红头。那时候已经有了文件,有了文件就不一样了,文件说啥是啥,文件的嘴最大。严子超被送到一个井队去当钻工,监督劳动。他既然看不起工人,现在就让他去当工人,让他尝尝粗野、没有文化的滋味。
       有一次,刘天白到井队看现场。地质人员看现场是个传统,还是孙浩当队长时立的规矩,不看不知道,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他看到有个人油里麻花,灰头灰脸,一头泥浆汤子,手里拿着把铁锹正在除砂。砂子又叫岩屑,是钻头在地下破碎地层而成,一二公分长,一公分宽,大小不等,形状各异。刘天白抓起一把,细细看来,那个除砂的人却走到他背后说,馆陶组,砂砾岩。刘天白吃了一惊,以为遇到了高人,看穿了地层。回头细看,半天才认出此人正是严子超。刘天白说,是严主任啊,我说谁能看得这么准呢。又说,你怎么弄成了这么个样子?严子超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竟是超然一笑,他说我很好,干场地工就得和砂子打交道,我是最早接触地层的人。又说,批评我,有些是对的,我脱离了工人阶级,来到井队才发现这一点,工人们上班,辛苦啊。严子超又说,说我搞分裂,另搞一套,把勘探的失败都算到我头上,不公平,你说呢?刘天白的脸红了,红了一会儿就不红了。他说,是不应该这样算,还有孙浩,还有地质研究队,还有勘探处,都有责任。严子超仰面长叹,休矣!是是非非,功过得失,自有历史评说,我不想再提。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知道孙浩现在怎么样,千万别回来,孙浩,别回来啊!
       但是孙浩学习结束还是回到了勘探处。短短几个月,人们就忘了他,人走茶凉,世事无常。现在他又出现在荒原上,出现在人们视野中,他为什么要回来,一个人,本来快要被淡忘了,又戳在眼前,让人很不舒服。据说,学习班结束后又要把他安排回部机关,秦天还单独给他打了电话,他鬼迷心窍,拒绝回京,再次来到了大荒原。
       也许,他是回来看一看他的圈闭构造打出油的那口井,也许他要再次校正他的华北平原构造理论的准确性,也许,为了那次不明不白的停职,他要找一个说法,也许他什么也不为,就是想回来。
       没有了职务,孙浩仍然住在勘探处。勘探处又搬了新房子,这一次是瓦房,勘探处的名字也改了,牌子也换了,很像个单位了。孙浩回来就跑现场,他先看了那口出油的井,喷油已经结束,封井,有人在焊油罐,准备把油放进罐里。临时挖的大池子里满是黑亮黑亮的原油,孙浩站在池子边上看着,黑石油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伸出手指蘸了一下,看看油质,不错,挺纯,含蜡少,好油。他自言自语,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不容易啊,我们找了多长时间才找到你了。他抬起头,看着远方,荒原依旧,景色如昨,他说,多么奇怪啊,我曾断言这里不会有太多的油,但我还是倾尽全力在找,并且终于找到了,我是对的还是错的?他在追问自己,严厉,苛刻,不留情面。
       孙浩是回来以后才知道严子超的事情的,其时严子超已在井队监督劳动一个月又十天。孙浩大为震惊,四处奔走,找勘探处领导,想说服领导们让严子超回来。孙浩说,虽然我也对严子超没有什么好看法,他这个人不坦荡,有私心,但勘探的地质工作需要他,他毕竟领导过地质工作,有这方面的经验。孙浩一个一个领导地找,谈话,却没有说服任何人,反而弄巧成拙,引火烧身。勘探处派人外调了孙浩的材料。孙浩得知后破口大骂,查吧,老子出身革命家庭,父亲是烈士,母亲是国家干部,能把老子怎么样。
       孙浩到井队找到严子超,还住了一夜,两个人喝了很多酒,渐渐都有了醉意。孙浩说,我救不了你了,你怎么会是地主出身呢?要是个中农也还有点希望,地主不行,人人都恨,连我都觉得地主可恨,你是生错了地方,也生错了时间。严子超只是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患无辞啊。后来他们又开始海阔天空,从地球的形成到人类演化,从恐龙灭绝到生物延续。地质年代,地层划分,地中海,亚平宁,阿尔卑斯山,南美大陆,非洲部落,青藏高原,两个人把地球的历史又重新回顾了一遍。严子超说,我没错。孙浩说,你没错你怎么到井队来了?  严子超说,我没错都说我错了。
       孙浩说,错了又怎么样,没有错怎么知道对?
       严子超说,你不该回来。
       孙浩说,我回来了谁又能把我怎么样?
       孙浩再次找到刘天白,说要看图纸资料。刘天白很不愿意,这些东西能随便看吗?勘探是保密的,万一图纸资料丢失了呢?丢失了还好说,万一被人弄到台湾去了呢?那就不好了,那就是天大的事情了。但他又不好拒绝孙浩,最早的资料还是孙浩一手收集的。只得让他看,让他注意保密,不能丢失。孙浩看了一天一夜资料,没有出门。幸运的是资料没有丢失和被窃。
       孙浩又一次向勘探处提出建议,改变勘探方向,向北甩开,甩开已经找到的那一小块油。吃肉是先吃大块还是小块?当然是大块过瘾。那口井出了点油,便以为那是块大肥肉,就在附近拼命打井,效果都不好,而北面还有一个背斜构造,希望更大,能不能打一打北面?不能只在一个地方徘徊不前。
       刘天白很为自己没有及时提出建议而懊恼,其实他也发现了这个误区,人们都陷进了这个误区难以自拔。人们以为,出了油,每口井都会有油,事实却并非如此,打成的井干井很多,有油的很少,再打,只能陷入僵局,使勘探的步子再次放慢。他也曾想提议到别处打打看,东方不亮西方亮,但他一想起严子超的落难,不免心有余悸,不敢多言,话到舌尖强咽回,谁能保证北面就一定会有油?地质专家不是神仙,勘探打井也不能靠撞大运,万一又打了空井怎么办?责任谁人承担?现在孙浩提出来了,这个责任就由他来负了。勘探处的人征求刘天白的意见,他态度谨慎地说,打打看吧,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我也认为那是个有利的构造,但好的构造不一定就有油。
       孙浩确定了一口井,这口井又经地质研究队研究了很长时间,最后报到了勘探处,终于决定打。这也与形势有关,形势紧迫,形势不等人。勘探处领导也有难言之隐,上面每天都要来电话问情况,没有新的发现让他们觉得不好交待,有压力。井打到1500米时,见到了油气显示,1560米,井涌,整个勘探处又一次沸腾,炸了。最不懂的人也知道,井涌就可能井喷,能井喷就说明地下石油丰富,压力也很高。这个油田的前途顿时一片光明。处里组织人上井压井,怕喷得一塌糊涂,不好收拾残局。用重泥浆压井,继续打。成了,放喷时获日产505吨高产原油。
       天大的喜讯,又一次使人们神情振奋,如果上一口井还不能说有重大发现,这口井就基本奠定了大油田的位置。勘探处领导带上刘天白,星夜赶赴北京汇报。几天后,全国各大报都报道了这一惊人的喜讯。当时,这口井还是中国大陆第一口日产量最高的油井,这口井预示着一个大油田即将出世,而新中国缺油贫血的历史马上就要改写。
       孙浩没有能随同进京汇报,为什么?没有职务。职务很重要,有了,就高人三分,后来更是如此,变本加厉。有了不光可以开会作报告,还可以坐轿车,吃公宴,签字报销。孙浩没有进京,但也没闲着,他趴在床上写字,写了一张又一张,刷刷地,很快就用光了几瓶墨水。有时,他也到井队,去看严子超,两个人好像成了朋友,满腹心事,互诉衷肠。孙浩带上煮熟的土豆,一块玉米饼子,两条从河里捞出的小鲫鱼,与严子超推杯换盏,喝地瓜干白酒。酒的度数很高,60度,要不是对了凉水,可能还要高。喝着喝着,停下了,俩人无语对望,一个遭殃,一个失意,同是天涯沦落人,惟有喝酒解愁肠。
       严子超说,你听到什么了?
       孙浩说,我听到了地下的声音,很大,这里真的是个大油田。
       严子超却说,我听到的是地上的声音,很响,来者不善。
       孙浩说,你的耳朵出毛病了?
       严子超说,你还是离开的好,这里是不会平静的。
       孙浩说,我哪儿也不去,到北京我怎么定井位?
       严子超突然哭了起来,他说,我完了,你也完了,咱们全都完了。
       孙浩也神情惨淡,他说,只要这个油田还在,我们完了就完了吧。
       当第一张大字报在北京出现的时候,这片荒原还保持着固有的平静,这个油田已经小有规模了。从那口高产油井出现以后,40多个钻井队夜以继日,从西北、东北、四川等地昼夜兼程,奔赴荒原。身穿杠杠棉衣,头戴狗皮帽子的钻井工人相继而来,他们操着各地的方言说话、吹牛、骂人,他们抽烟,喝酒,用大瓷缸子喝茶。他们都有来头,都有来历,都是汉子,尿尿站着尿,睡觉横着躺,干活儿也没说的,个顶个都是好样的。40多个钻井队摆在孙浩发现的构造上开打,机器声成天狂吼,荒原不得安宁。那个构造十分优越,刘天白看到,几乎每一口井都有油,且产量还很高,焊油罐已经来不及了,得铺管道了,输出去,直接流到炼油厂。汽油柴油,沥青石蜡,都是好东西,都是宝贝。再也没有人怀疑这是个大油田了,短短几年,一个大油田就被人们发现和接受了。生产的形势很好,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上就是打井,打得越多越好,越快越好。荒原上的鸟儿惊得四处逃窜,飞走就不敢再回来了,野兔子也惶惶不可终日。这时,另外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渐渐迫近,是一个著名的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响,由远而近,由微弱到清晰,直至震耳欲聋。严子超被井队赶出去了。场地工也干不成了,造反派掌了权,不能让一个有历史问题的反动分子呆在井队,万一他要搞破坏怎么办?纵火,投毒,写反革命标语,不是没有这方面教训的。批斗会早就开过了,批斗的对象就是严子超。刘天白看到了严子超,严子超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的脸上满是胡须,头发长时间未理,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土匪,歹徒,一个反派人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谁也无法相信这个落魄的人曾是主任地质师,曾满腹经纶,学识过人,圈定过一口又一口井位。他被打死了,被火烧死了,他成了一只死老虎。严子超被赶到当时油田最苦最累的一个单位,一个专门预制水泥的厂子,油田建设需要大量的水泥预制件,这个厂子都是雇民工和临时工,每人每天要搬运几十方水泥和沙子。
       孙浩也被造反派们揪了出来,据说这是一颗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定时炸弹,所以没有爆炸,主要是没有选好时机,不是不爆,时机不到,时机一到,一切全爆。孙浩被剃了头,阴阳头,胸前挂着一块大铁牌子,沉重,像刑具。铁牌上写:反动地质权威、走白专道路的阶级异己分子孙浩。名字上画了大大的叉,颜色像血。人们群情激奋,为挖出这颗定时炸弹拍手叫好,弹冠相庆。孙浩被隔离审查了。审查期间,一伙人闯进孙浩宿舍,翻找反动证据。他们翻遍了孙浩所有的东西,一床被子,一床褥子,两件上衣,一条裤子,一副狗皮护膝,两盒胃得平药片,一个破旧的眼镜盒,三双臭不可闻的袜子。地质著作扔得到处都是,资料卡片、笔记、图样被肆意践踏,一无所获,匆匆收场。他们走了以后,刘天白来到孙浩宿舍,一副劫后的凌乱,狼藉不堪。他拣起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1960年3月5日,华3井在河北南宫明化镇开钻,设计井深1430米。详探井。翻开一个笔记本,孙浩流利的字体扑面而至:盆地的分类原则是多种多样的。1947年,乌林格鲁夫曾根据盆地形状及其周围褶皱带关系将其分为槽地和盆地两大类型。1952年,威克斯提出了一个简单的沉积盆地分类意见,分为活动带和稳定区盆地两大类,试图用于所有的地质勘探、特别是用于石油勘探方面(这一理论应引起我们的重视并加以应用)。孙浩列举了如下例子:封闭的波斯湾。内陆型的阿尔伯达。山间盆地的落基山盆地,还有稳定类型的密执安、莫斯科、巴拉那等地。另有地堑或半地堑盆地的东非、巴西地质上的地堑……孙浩不无疑惑地写道:我们这块平原,是属于一个什么类型的盆地呢?
       
       地上,是一些纸片。刘天白拿起来看,却是两篇论文,一篇为《再论华北平原的地下构造及大面积含油前景》,另一篇的标题是《华北平原标准地层层位确立》。刘天白觉得身上发热,看看门外,空无一人,他急忙把这厚厚的一沓纸掖进衣服里,转身回到地质研究队。把那沓纸放进箱子里锁好后,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好像跑了一场马拉松。
       孙浩又一次被押上了批斗会台上。这一次,他不再是主角,主角换人了,主角换成了勘探处领导,郑南等人。领导们现在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与一个走白专道路的典型相比,当权派们更可恶,危害更大。当年,是这些领导们让孙浩停职的,现在他们竟站在一起了。郑南看了孙浩一眼,这一眼里有歉意,孙浩向他点了点头,他原谅他了。又是一群沦落人,相会却在批斗台,共同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不批不知道,一批吓一跳,郑南等人罪行累累,令人发指,计有罪状数百条,革命群众和当权派们都被吓了一大跳。
       造反派们不搞则罢,要搞就搞彻底,他们又把目标瞄准了刘天白。目前刘天白是惟一可以领导地质工作的人,难道他就没有问题?人无完人,想挑毛病很容易。刘天白也被隔离审查,关小黑屋子,写检查,造反派勒令他交待地质勘探方面的问题。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地质系统,必定存在两条路线的斗争。在那间小黑屋子里,刘天白想了很多事情,从大学毕业,到西北实习,从戈壁滩的勘察,到干渴难耐的煎熬,还有死神的背影。调到荒原后的情景,历历在目,难以忘却。谢家荣,秦天,严子超,孙浩,这些曾是风云一时的人物,在石油地质领域成果累累,他们难道就没有问题?细细想来,他们之间似乎有着一种隐秘的联系。更值得怀疑的是谢家荣到荒原来的那一次,他和孙浩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刘天白没有想自己的检查,反而像个公安人员一样把这四个人联系在一起,谢家荣连着严子超,秦天连着孙浩。认真进行推理,他们之间很可能保持着联系,虽然没有见过发报机,但可以写信。据造反派的人说,谢家荣和秦天都被打倒了,他们犯有反革命、里通外国、刺探我国石油资源情报的罪行。如此看来,他们是两个组织,任务不同,目标一致,都是要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刘天白把他的想法写在纸上,他觉得,他要对油田负责,对油田的地质界负责,这么重要的工作,让这些坏人混进来,太可怕了。关于孙浩的那两篇论文,他没有揭发,他觉得他是在极力维护一种东西,虽然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就像悬浮在半空,但他仍然可以感到那东西的神圣。
       孙浩的罪名越发重了。他从前发表过论文,在《地质学报》上,白纸黑字,有目共睹。那篇论文,引用了艾?怀特、李希霍芬的某些理论和观点,怀特、李氏是什么人?特务,反动地质学家,孙浩与他们遥相呼应,鼓吹"华北无油"的反动口号,罪大恶极,恶贯满盈,必欲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又一次批斗孙浩的会议上,刘天白作为觉悟了、划清界限了的知识分子发言,他从孙浩的错误地质理论开始,声讨了怀特、李氏等国外地质界对我国贫油的歧视,又列举了"文化大革命"以来勘探工作取得的成绩,对"华北无油"的理论进行了全面批判。人们群情振奋,高声呼喊口号。一名工人走上了批判台,手指孙浩,面对面地声讨。原来,孙浩曾让这名工人在大冬天的天气里背着过河,孙浩又不是没长腿,又不是三岁孩子,为什么要骑在工人阶级头上作威作福。孙浩的关节炎是假的,是个幌子,谁没有个头痛脑热,有病就找人背行吗?更令人无法容忍的是,孙浩不仅让人背着过河,还在工人阶级背上唱黄色歌曲,哥呀妹子,肉麻,下流,无耻,不堪入耳。那个工人批得性起,劈脸给了孙浩一记耳光,又脆又响。孙浩被打蒙了,眼镜掉在地上,脸上立时出现了五个指印,经久不消。众人一片喝彩。孙浩慢慢抬起头来,刘天白看到,孙浩面对工人的目光是一片迷惘,一片不解,一片怜悯,那记耳光好像并不是打在他脸上,而是打在一块石头上。批斗会结束以后,孙浩看了刘天白一眼,这一眼寒冷,无情,剑锋一般,直指刘天白的心口。刘天白的心头顿时隐隐作痛。就从那时,刘天白的心脏有了问题,常常心慌、憋闷,喘不过气来,需要吃药。
       就像一幕闹剧,再热闹也得结束,结束就需要个结尾。孙浩在接受了多次批斗后,死不改悔,人们也拿他没有办法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人豁出去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他被发配到油田最偏远的一个农场,那个农场喂了近百头猪,是为油田职工提供猪肉的,油田人喜欢吃肉,能不能干活儿,就看能不能吃肉。那时候,一个女职工也能一顿吃下一斤半猪头肉,外加5个白面馒头。孙浩成为喂猪的饲养员。本来有个饲养员,一见孙浩来了,立刻请求调走,理由是,不和这个反动分子呆在一起。孙浩只好从头学起,熬猪食,研究如何上膘,饲料的营养成分。他想起了两句造反派喜欢念叨的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他苦笑,面对一群抢食吃的猪们。
       "文革"到了后期,造反派不怎么吃香了,夺权的那些人又纷纷落马,一大批原来搞生产的领导又结合进班子了。地质工作也有了新的调整,成立了地质指挥所,下设地质研究队,刘天白仍然是副队长。不知为什么,这个队从孙浩被停职以后再也没有过队长。没有队长了也好,副队长就是队长。刘天白觉得这也是个谜,这个谜也说不清楚。那时候刘天白已不再是热血青年了,经过一次次政治运动,他已经看到了知识分子的颓败,臭老九们胆小如鼠,噤若寒蝉,稍有风吹草动,立刻缩进洞中。许多地质人员都患了口吃的毛病,说话含糊其词,不明就里。刘天白也心灰意冷,他早就结婚了,他的妻子是地质研究所的绘图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脸子成天白白的。也就在那时候,刘天白迷上了石头,他收集了很多石头,摆在家中。一块顽石,看似呆头呆脑,其貌不扬,然这些石头有灵性,摇头晃脑,活泼可爱。刘天白知道,有一种石头是会说话的,能告诉人很多东西。久远的过去,发生过许多事情,小到哪一天的天气,大到某颗星星撞击地球,石头们都知道,但它们轻易不开口。如果把两块石头放在一起,这两块石头甚至会互相对骂,揭对方的老底儿。
       那些获得"解放"的老领导们还记得刘天白,挺能干,跑现场一天最多跑过10个井队。认得砂子,知道地层,从那回化验回来,只要有油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人才。当时的地质专家缺乏,"文化大革命"把臭老九们折腾得够呛,一提起来都怕,尿裤子。刘天白是少数占住了脚的,硕果仅存。那些领导们也突然发现,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文化大革命"把他们折腾到50多岁了,回首前几年,好像什么也没干,挨斗,挨批,提心吊胆,弄到锅炉队烧锅炉,弄到大田里去和娘们儿干农活儿,浪费了大好光阴。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个油田还要发展,地底下肯定还埋着更多的油,现在需要刘天白了,内行和外行就是不一样,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领导们只知道个大概地层,有的连大概也不清楚,动真的还得刘天白。领导们亟须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于是,再一次勘探正在运筹帷幄。向东,向西,向南向北,一路撒开去,撒豆成兵,点石成金。虽然对地质情况一无所知,刘天白还是支持了这一勘探计划。在许多寂寞单调的日子里,他思考了很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油田的发现是在地质情况不明,毫无准备之下突然冒出来的,连专业地质人员也不能对地下的复杂状况全部掌握,需要时间,需要资料,需要耐心。由此看来,这个油田此后的每一步都将是边勘探,边认识地下情况,要想一下子看清地层,哪里有油,哪里有水,哪里有气,只能是梦想。既然如此,有什么理由反对那些貌似盲目和幼稚的勘探呢?还有一句话叫,上,不行,不上,更不行。刘天白自信多年以来,自己虽然还不能对这个巨大的凹陷盆地情况完全了解,但也有了许多经验教训。这是个地质情况极其复杂的油田,与国内国外的一些油田比起来,这个油田的地下情况更像一本天书,无人能懂,无人能破,无人能读完。有些时候,都认为没有油的地方突然就出了油,意想不到,难以置信,而认为有油的地方偏偏就没有油,油气不见,令人失望。究其原因,十分复杂,主要是因为断层太多,一个连一个,套中有套,犹如九连环。
       由于刘天白的态度明朗,勘探四处开花。方圆几百里的地方,到处都有了井架,机器山呼海啸地叫,钻头啃得地层痛不欲生,大地平添了许多窟窿。失败在所难免,有一次他们集中了10台钻机在一个区域勘探,闹得动静很大,领导们说,这一回一定要抱个大金娃娃。结果半年后灰溜溜地撤下来了,那里没有油,没有气,只有一种剧毒的、致人于死地的硫化氢。
       刘天白当上了地质指挥所的主任地质师,这一职务相当于从前严子超的职务。刘天白屈指算了一下,顿时有了傲视群雄的感觉。早年的地质人员寥寥无几,他们在数年中各奔东西,有的离开油田到别处发展了,有的改行当了大学的教师,有的调回老家去了,有的返京了,有的干了行政。一时间地质界秋风萧瑟,风光不再。严子超还在预制厂打预制件,听说买了搅拌机,不用人和水泥了,但还是要用推车推石子和沙子,还是要被水泥呛得咳嗽,和水泥打交道就这点不好,戴口罩,累得喘不过气来,不戴口罩,又呛得喘不过气来,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啊。还听说,严子超迷上了酒,顿顿都喝,常喝常醉,工资全换了酒,半斤八两入肚,立刻腾云驾雾了,常在没干的水泥板上画一些人莫能识的符号,鬼画桃符,疑其心怀不满,屡屡挨批,批得他嘻皮笑脸,口中念念有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孙浩过得相对平静,老婆从老家调来了,老婆原在重庆教书,调来还想教,孙浩不让,请求把关系转到猪场,开个夫妻店,共同经营,共同进步。他们两口子对喂猪越来越入迷,如此看来,干哪一行都有学问。听人说,孙浩的猪已经训练有素,一吹哨子就集合,在喂食前要给猪们开个小会,他作报告,讲一些大道理,不能抢食,要互尊互让什么的。猪们好像听懂了,晃着耳朵,哼哼,孙浩就表扬它们,孙浩认为猪比人聪明,要是识了字就更不得了。听说每年春节前杀猪的时候孙浩都要病一场,也不是什么大病,感冒,伤风,吃不下饭,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喝几服药就好了。那时候,孙浩的老婆就出面支撑一切。有人反映孙浩喂出来的猪肉不香了,瘦肉多,结实,干硬,吃起来就像吃石头。刘天白听了觉得有意思,很想亲口尝一尝,是什么石头,花岗岩,石灰岩,还是玄武岩?可惜隔得太远,一直没能吃上那一口儿。
       刘天白现在有时间了,有了职务就有了时间,说忙是说给别人听的,工作可以由别人干。也有单独的办公室了,很大的一间。有一次他翻出保存多年的那些纸片,虽然已过去了数年,但孙浩的字迹仍清晰如昨,他想,墨水的质量真好啊。他用了几个晚上研究了孙浩的两篇论文,不由得对孙浩的才华五体投地,望尘莫及。那两篇文章基本上已经对荒原的地下情况进行了描述,而那些地层层位的确立,更是准确异常,关于断层规律,也有详尽的解释。他觉得一切都是天意,如果孙浩的这两篇论文寄出去,发表了呢?如果当年孙浩也反戈一击,揭发和批判谢家荣和严子超呢?现在坐在办公室里的应该是谁?
       刘天白开始用一个领导的目光看一切了。人的位置不一样,看法就不一样,站得高就看得远,高处不胜寒,却也能傲视八极,望断天涯路。他想,油田的地质搞了这么多年,应该有个总结了,应该有个人出面一统江山了。回首过去,许许多多的研究也不少,但都像一地碎片,雪泥鸿爪,难以成形,要是把它们拼到一处就是大文章了,这篇文章要做,要做得精彩,漂亮。文章谁人做?非自己莫属,舍我其谁?他亲自动笔写了《渤海湾地层岩性标准》一文,万五千字,图十一幅,妻子参与了制图工作。"文革"后期的地质界一片萧条,出色的论文凤毛麟角,他的文章立刻得到发表,并引起了地质界的关注,有权威人士评价,此篇论文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将在今后渤海湾石油地质实践中得以广泛应用,非大家不能为之,非大手笔不能为之,博得一片赞誉。只有刘天白自己心里清楚,他用了孙浩论文中的许多东西,而孙浩是在数年前就完成了论文,可惜生不逢时。再想想,又觉心安理得,不是剽窃,文章仍有自己的观点,推陈出新,更上层楼,已经化腐朽为神奇了。
       刘天白很快被提升为地质指挥所的副指挥,主管业务,后更名为地质研究院,他仍是主管业务的副院长,正处级干部,相当于县委书记或县长。有轿车坐,跑得快,却也不必再到井队了,到井队是下属们的事情。这期间,他又发表了另一篇论文,名为《渤海湾凹陷构造与储油研究》,又获赞誉,获奖,一举成名。他在此篇论文里对渤海湾地区的石油前景做了乐观估计,对油田现有的产量未置可否,他写道,按储量计算,该翻一番才对。语惊四座,一片哗然。理论根据是构造变化太大,当前找到的油仅为小部分,更大的还在地下,有待发现。不可否认的是,这篇文章仍然受到孙浩论文的启发,同是搞地质的,同是一个大学,同学一个专业,内容相同,一经启迪,立刻心领神会,即刻贯通,俨然妙笔生花,直抒胸臆,吞天吐地了。正是孙浩的两篇文章,给了他神灵般的帮助,使他成为油田乃至全国最具权威的石油地质专家。他被数家大学聘为客座教授,又有了石油科研项目评委的资格。他觉得从戈壁上走来,并在荒原上校正了自己的脚步,走对了,走顺了。使他不解的是,他认为自己的仕途却一再蹇阻,一连数年,他的副院长职务没有变化,惟一的解释是,地质院有人嫉贤妒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油田的领导换了,新领导叫卜天列。卜天列偏爱地质,上任后快过春节了,大年三十,他来到了地质研究院,一坐就是一天。傍晚时分,窗外鞭炮四起,硝烟弥漫,春节一步步走近了,而他却稳坐在地质研究院的会议室里,面对一群五十多岁的地质专家们,开会。这是个长会,开得没完没了,没边没岸了。专家们大都戴着眼镜,近视,眼花,不戴眼镜看不清东西,头发稀疏,有的甚至谢顶,是学问越大,头发越少?惟有刘天白的头发还算茂密,虽也有些灰白,但无碍大局,不去细究,还算得上蓬勃。专家们心神不定,专家们也是人,也想过春节。入乡随俗,不管南方北方,来了都被同化,过年要吃饺子,不爱吃也得吃,不想包也得包,约定俗成。还有春节联欢晚会,也得看,一年就这么一次。人人走神,一言不发,只有刘天白精力集中,还不时地往本子上写字。卜天列的目光终于落到这个看上去十分认真、专业知识丰富、头发还算茂盛的高级知识分子身上。众专家在油田新领导卜天列面前一片哑然,地质不是说大话,吹大牛。从前的地质人员说起找油来有三件法宝,叫大概、可能、差不多。不能肯定,一肯定就没有退路了,见不到油怎么解释?不能自圆其说了。卜天列不要听这些,卜天列慧眼识英雄,惺惺惜惺惺,卜天列眼里有了刘天白。因为刘天白在漫长的会议上始终坚持他的翻番论。油在哪里,就在地下,要找,要寻,挖地三尺,九天揽月。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手段,卫星遥感,航测,地球物理勘探,电子计算机处理数据,天上地下,海陆空同时行动,打一场人民战争,不信春风唤不回,不信就找不到大油田。除夕夜越来越近,人们归心似箭,卜天列却端坐不动,稳如泰山,成心不想让大家吃饺子了,不想让大家看春节联欢了。见人们不再发言,他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说,开了一天会了,我还是说点吧。我赞成刘副院长的发言,很振奋,我感到,地质方面历来存在两种思想,一种是保守的、固步自封的理论体系,不寻求突破,只求稳健,不思进取,这当然可以少担风险,而我们的油田要发展,不冒风险是不行的。冬去春来又一年,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更待何时?我同意刘副院长的观点,他的观点使我很受启发。最近我刚读了一本小册子,是一个外国人写的,叫《找油的哲学》,说的是科威特油田的发现,原来那里没有油田,伊朗有,伊拉克也有,科威特就没有,这个国家不相信,请来美国一家公司勘探,一找就到了大油田,产量很高。建议你们找这本书看一看,找油的哲学是什么?就是一个找字。卜天列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让大家回去过年,明天一早都给我回来上班,我在这里先给大家拜个早年了,大年初一来干什么,立即着手制定一个新的勘探计划,把所有有希望的构造全都列出来,拜托了。大家赶紧回家,快8点了,春节联欢晚会马上就要开始。
       此后不久,刘天白终于被提升为油田副总地质师,继而又是总地质师。那一年的勘探果然大见成效,一连几个探区相继传出好消息,共打出十多口千吨井,千吨井罕见,中国大陆的千吨井更罕见。油田的小报印发号外,套红,言词热情洋溢。大报也来抢新闻,记者们蜂拥而至,许多记者在京城里长年不着面,却在荒原上不期而遇。此后,又相继发现了两个整装大田,储量均在2亿吨以上。油田威名大震,名次排列在全国有所上升。
       刘天白当了地质老总以后,给许多知识分子落实了政策。知识分子很苦,脑力劳动,虽然不是挖土方,却比挖土方累,体力劳动累的是身子,脑力劳动累的是心,许多知识分子的心脏都不好,累的。刘天白本人也有心脏病,检查为供血不足,住过院,医生打吊瓶,打着打着又行了,医生们说,不好治,只能维持。知识分子应该有个好条件,住房也要宽敞,别的不说,书多,住得小了书没地方放,放在地上,返潮,装麻袋,老鼠啃,要有书房,要能安放显微镜,计算机,晚上回家也能工作。地质研究院重建了办公楼,12层的图书大楼,订了很多国外地质刊物。一时间,刘天白颇受知识分子的爱戴。
       
       还想起一个人,很多年了,不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只是常常接到他的来信,有时寥寥数语,有时长篇大论。每接到来信刘天白都要认真阅读,知道此人还在,并且思维还活跃。信上的字写得潦草,歪歪斜斜,不像是读过西南联大的人写的。严子超的名字却很流畅,刘天白熟悉这一字体,当年下井位的地质设计书上都有这样的签名。然而反馈回来的消息却令刘天白大吃一惊,严子超早就死去。前主任地质师一直在预制厂搬水泥,干活儿不错,只是酗酒,除了繁重的劳动,剩下的时间他总是在喝酒,抽烟,他的身体很快变坏,双眼发红,看不清东西,双手发抖,拿不住工具。他是被自己预制的水泥板压死的,令人难以置信,无论怎么说那块水泥板都不会掉下来,更不会砸在他自己身上,他自己也不可能把水泥板搬到自己身上,活活把自己压死。人们发现时他已经死去很长时间了,预制厂的人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更多追究,没有人知道严子超的来历,预制厂的领导不断更换,新厂长以为这是个老工人,老工人遭遇了一次意外事故。刘天白心中若有所动,屈指算来,严子超死的时候,恰恰在粉碎"四人帮"前夕,这位地质专家很可能彻底绝望一死了之。刘天白想,其实严子超早就死去了,从严子超被送到预制厂开始,他的生命已经结束。问问现在的地质人员,严子超是谁?他们都不知道,仅仅才20多年,往事就这样轻易被遗忘了,是人们的记忆减退了,还是人们只知道眼前的事情?真正使刘天白感到可怕的是,既然严子超已经死去,那么这么多年来,这些奇怪的信是谁写的?那些信来得很有规律,一年两封,另外就是每当刘天白又得到提升时,严子超也会来信祝贺,言词中不乏讥讽,不乏指责。以往刘天白总是一笑了之,并渐渐淡忘。从得知严子超死讯以后,刘天白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了,当他又一次收到熟悉的来信时,就像被火烫了一下,他的手发抖,信落在地上,他不敢去拣。他觉得,这是来自阴间的信息,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的心脏病顿时发作,住院了。躺在专为领导们准备的病房里,他睡不着觉,病房的条件很好,但他仍觉得芒刺在背。深夜里,他仿佛看到严子超还活着,严子超身穿工作服,戴着手套,一副潦倒的样子,他对刘天白耳语般地说,中生界,石灰岩,变质岩,片麻岩!这时候,刘天白会从梦魇中惊叫起来,弄得医生护士们很紧张。
       对于孙浩,刘天白更加难以忘却。实际上,多年来他更多注意的是孙浩。然而孙浩一直沉寂,不再有人过问。孙浩似乎顺从了命运的安排,后来终于结束了喂猪的生涯,和妻子一起,到一所中学教书去了,他们告别了训练有素的猪们,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终于到中学报到去了。孙浩成为那所中学的一名英语教师,奇怪的是孙浩近20年来并没有忘记英语,口语会话均很熟练。那所中学因为孙浩的到来出现了许多英语尖子。刘天白的目光穿越遥远的空间,透过层层障碍,看到孙浩没有家具的两室一厅里,早年那些地质书籍踪迹不见,代之是《饲料与营养》,《怎样使猪增膘快》,《猪的疾病与防治》之类。在课余时间,孙浩的最大兴趣是到养猪场去,看望他亲手养过的猪们,他仍然和猪们说话,说一些人不能明白的话,那时候的孙浩,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笑容。
       刘天白清楚地记得,1980年,一名已经离休了的副部长来到油田时,曾问起过孙浩的情况,有人说,孙浩好像在一个二级单位的地质研究所。很显然,那个人欺骗了离休了的副部长。副部长听说孙浩还在干地质专业,如释重负,不再追问,且宾馆的宴会已经准备好了,不容他再说什么了。此事过后,刘天白感叹不已,人生无常,人生中充满了多少机缘?多少偶然?阴差阳错,失之交臂。假如当年孙浩不去参加学习班?假如他参加了学习班但不再回到荒原?假如他的那两篇论文得以发表?假如他不对养猪感兴趣、依然对地质深究细研?一切都只能归于命运,命运对正直和忠诚并不青睐,命运对掌握了真理的人苛刻、严厉,有时甚至残酷无情。
       成为总地质师的刘天白已有了大家风度,他指示地质研究院出面,做孙浩的工作,让他回到地质院。当年,孙浩的关系一直是在地质研究队的,而地质研究队是地质院的前身。孙浩的政策也最难落实,他甚至无法平反,他既没有明确的罪名,也没有坐过牢,他只是去接受了喂猪的劳动改造,这种改造虽然是对知识分子的无情嘲讽,时过境迁,却已无法用任何形式进行补偿,那是一个时代的缺憾,也是一个时代独特的风景。刘天白知道,孙浩已经远离了地质专业,让他回来,只是一种象征。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孙浩断然拒绝了重回地质院的意见。孙浩说,请转告刘天白,我生活得很好,很充实,我学会了喂猪,得到了劳动的乐趣,我教出了很多好的英语学生,他们考上了外语学院,我得到了人们的尊重,这就够了,对于地质,我不想再说什么,现在,我只想当一名好教师。对此,人们并没有感到奇怪,只有刘天白看到了孙浩心中的隐痛,那是对地质专业的一种回避,正是这一专业使他的一生变得如此平庸,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沦为政治运动的牺牲品,一个对油田做出过重要贡献的地质专家无人承认,孙浩已经走向了淡漠和无奈。孙浩心中的隐痛被无数条伤疤牢牢包裹,这些伤口曾经鲜血淋淋,惨不忍睹。
       刘天白和孙浩的再度相遇也充满了偶然。那是在C市的政协全委会上。由于刘天白和孙浩都是政协委员,相遇变得难以回避,他们的胸前都挂着一样的委员出席证,证上有着漂亮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徽章。在刘天白的想象中,孙浩应该被不如意的生活和精神上的打击折磨得奄奄一息,孙浩应该未老先衰,百病缠身,然而,他见到的孙浩竟然面色红润,神色清癯,头发乌黑,甚至连眼镜也不戴了,返老还童?仙风道骨?远远看去孙浩简直和当年没有任何变化,而自己,虽然头发还有些景象,但已是双眼模糊,行动迟缓,关节锈死,更可怕的是自己的心脏不再跳得有力,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没有规律,有时需要吸氧,有时需要打吊瓶,和孙浩比起来,自己更像一个老人。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这一眼穿过了时间的漫长隧道,飞越巨大的空间。他们都不再年轻,他们都接近了中年和老年的边缘。几十年,几十个春夏秋冬,日月轮回,两道目光终于再次相撞,火星四溅,电闪雷鸣,没有人知道他们俩此时心中的巨大波澜。刘天白仿佛被一剑击中,他发觉孙浩目光中的敌意,仇恨和轻蔑,化成两道寒冰了,当年在批斗会上的目光又一次飞来,刘天白觉得寒冷彻骨,血凝气微。这几年,刘天白习惯了与人握手,但他试了几次,还是没有伸出手来,他觉得身子都有些发麻了。孙浩微微一笑说,刘副队长,你好啊,你现在可真的是发福了。刘天白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虽然他们曾经是对手,但事实已经证明,孙浩无论在事业和生活上都是一个失败者,面对一个失败者,有什么好怕的呢?刘天白也笑了,是那种胜利者的笑声,居高临下,毫无顾忌。毕竟历经多年磨练,刘天白自信可以把握自己,他用稍带揶揄的口气问,我该怎么称呼您?孙队长?孙老师?孙浩正色道,你随便,你还可以称呼我猪倌,喂猪的,只是,不要称呼我校友,我没有你这样的校友!
       刘天白突然感到了胜利者的悲哀,虚幻,空白,仿佛这个世界不真实了。地层断裂,大错位,一个地质事件发生了?他呆立了很长时间。  
       刘天白又要出国了,这一次是到美国的洛杉矶,国际地质年会将在那里召开。刘天白不再坐火车了,遥想当年从甘肃过来,坐火车,火车大喘气,晃得头昏眼花。现在坐飞机了,还是飞机好,快捷,干净,有空中小姐伺候,除了起飞和降落心脏稍有感觉外,在一万米上空还是很不错的,天上人间,弹指一瞬。这几年,刘天白经常出国,南美的秘鲁,非洲的尼日利亚,新加坡和泰国更不在话下,抬腿就到了。法国、德国、丹麦、意大利都去过,时而考察,时而参加国际会议。想想从前,恍若一梦,人生如此,也算活出一些辉煌了。此次前去,是参加国际地质年会的,那个会可不得了,全世界的地质学家相聚一堂,互相交流,互相切磋,时有惊人发现推出,前几届会上就是如此。人类演化,生物化石,矿藏形成,大洋沉积,小到一粒有孔虫,大到地球和月亮的关系,洋洋大观,百家争鸣。刘天白此次要在年会上宣读论文《大陆沉积与烃类化合》。在这样的会上宣读不像在油田作报告,连稿子也无须准备,信口开河,一讲一个钟头,一个上午,不想听也得听,地质年会不行,论文要经过筛选,选上的才能与会,与会要用英语念,英语标准、规范,抑扬顿挫,起伏有致,说出来大家都懂。刘天白的英语不行,弱项,基础不好,连丢带忘,差不多了。在国内这点也不好,不能用英语说话,说了也没人懂,不懂不要紧,不懂还要骂你,假洋鬼子,烧包,神经病。刘天白无奈,只好请了几个外事办的翻译教自己,昼夜突击,鹦鹉学舌,刻苦练习。一把年纪了,体力不支,有几次觉得不行了,心脏跳得越来越慢,含几片药,吸几口氧,觉得心脏又开始跳了,再练,活受罪。有几次他想干脆不去了,不就是个地质年会吗,一帮老头子凑到一起,吹牛,瞎侃,云山雾罩。想想,不行,还是得去,这样的会没有中国人不行,没有刘天白也不行。再练,咬咬牙,终于拿下,弄得几个小青年挺感动。刘天白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那篇论文宣读后引起了与会地质学家们的重视,他出了一头汗,身上也是汗水淋漓,地质学家们以为他很激动,都跟着激动起来,纷纷向他索要材料、文件,还有人请他吃饭。刘天白都觉得有些不真实了,然而,掌声,鲜花,美酒,真真切切,实实在在。那时候,他觉得,作为一名地质学家,他的事业已经达到巅峰了。
       回国以后,刘天白成了风云人物,电视台采访,许多人慕名求教,他忙得一塌糊涂,忙得心满意足。回到油田以后,又受到热烈欢迎,人人都知道他为国争了光。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那些会说话的石头,入夜,他独处一室,与化石默然相对。喧闹已经过去,仿佛大海退潮,顿时风平浪静,无声无息,心中顿生悲哀,荣誉来得快,去得也快,人怎样才能不断制造荣誉,永不寂寞?而那些化石们却对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置若罔闻,无动于衷。他想,化石就是这样,只是一种标本,为学者提供依据,铺平道路,准备进入科学殿堂。正乱想间,忽觉有块化石动了一下,一个奇怪的小虫从石头上走了下来,须发毕露,栩栩如生。刘天白惊呼,你怎么下来了,还不赶快回去!
       化石又开口说话了,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声音浑浊,就像一个老人发出的谶语,刘天白听了半天才勉强听清了,化石反复在说着的只是一句话。
       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半月后,刘天白被提升为油田副局长兼总地质师,厅局级干部了。文件是上面下的,就上任了,分管油田的勘探工作,范围之广,令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不光是地质方面了,还有地球物理调查,测井,设计,电子计算机等等,管半个油田了。那天,他又收到了奇怪的来信,这一次他没有惊慌,他觉得有人和自己恶作剧,究竟是谁,也说不清楚。就在办公室里看信,信上说,这是最后一封信了,你的时间也到了,就是写,你也看不见了。这封信回忆了早年勘探的一些事情,陈谷子烂芝麻,完全是严子超的口气。信上写道,你在一篇文章中说,你是这个油田的最早发现者,这是事实吗?贪天下之功为己有,你能心安理得吗?历史是不容篡改的,篡改者决没有好下场,历史是不容歪曲的,歪曲者将会得到报应,你是踩着许多人的肩膀爬上去的,你背叛了一个学者的良心,玷污了神圣的地质工作,你的路走到头了,你的末日就要来到了!
       刘天白又出了汗,和宣读论文时一样,汗是冷汗,脑后发冷。定神再看,办公室里纤尘不染,一切如初,窗外一片阳光,温暖,亲切,并非虚幻,有工作人员进来请示工作,态度谦恭,俯首贴耳,刘天白待来人走后,取过火柴,把那封信点着,看那信在火中一点点化为灰烬。刘天白如释重负,最后一封信了,奇怪的的信终于结束了,备受折磨的日子也终于到头了。复又想,这封信是什么意思?预言自己的死期已到,生命将至?难道自己会轻易地死去吗?他笑了,他觉得写信的人很蠢。
       那天晚上,刘天白在一个酒楼请客,客人是帮他复习英语的几个年轻翻译。刘天白还没有忘记他们,便以这种方式来了却这个人情,同时,暗示他们不要把做过的事情说出去,要注意保密哦。已经有人在风言风语了,知识分子喜欢诬陷、恶意中伤,无中生有,这是嫉妒,人一嫉妒什么事情都会干出来。你们年轻,大有前途,油田就看你们的了。还谈了美国,那个国家是比我们开放,洛杉矶也不错,飞机场挺大,往西北走不远就是好莱坞,影星云集,女的全是美女,男的全是俊男。山坡上全是别墅、游泳池、香槟酒,有钱人都在那儿住着,一个电话,女演员就来了,喝酒、洗澡、上床、睡觉,说穿了,男的女的就那么点事儿。众青年踊跃,一口一个刘总叫着。刘天白的情绪很好,本来不喝酒,一高兴就喝了一点,喝了酒他觉得心脏挺好,跳得快些了。宴后,司机要送他回家,离家还有一段路,刘天白说,我自己走走,不用坐车了。夜有点深了,街上行人寥落,路灯昏黄,却也能看得清东西。夜风扑面,很舒适,刘天白想,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自由自在地走路了,原来走路是这样好,他有些感动。忽然就看见前面有个人,刘天白并不在意,油田的治安好,时有巡警们走过,让人放心。那人总在自己前面两米左右,刘天白意识到不大对头,前面的背影似曾相识,有点熟悉。他打了个寒噤,再看,果然是,当年在大戈壁上曾经见过,死神的背影,这么多年了,死神的背影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化,大高个,宽肩膀,走路一晃一晃。刘天白停下了,转个方向再走,那背影又在前面,转了几次,头都晕了,不辨东西,不分南北,后悔没有坐车,坐车早到家了。
       到家里已是深夜,家里人早睡了。刘天白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来的,丧魂落魄,狼狈不堪。这一夜,睡不着觉了,失眠,老是见到严子超,严子超在笑,指指点点,围着自己在看,就像在看一块化石。 
       10月的天气好得出奇,金秋,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可以走动的季节。刘天白接待了三位国内著名地质学家,都是中科院院士,学部委员,真正的权威。三位地质学家参观了油田地质研究院,看了两盘录像片,听了刘天白对地下情况的介绍,他们似乎对此并无太大兴致。为了让三位更好地了解油田地下情况,刘天白安排了一次地质旅行,由自己亲自带路。第一站,先到省城。省城已是大变样了,当年勘探处住过的小招待所不见了,代之是一片高楼,不知那些楼做什么用,住了些什么人。省城正在修高架公路,一派繁忙。拍电影的不来了,估计于洋的年龄也不小了,倒有一伙年轻人在折腾电视剧,头发很长,分不清男女。然后上了泰山,五岳之首,五岳独尊,果然不凡,三位地质学家也有了兴致,其中一位还吟了杜工部的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地质旅行,不是游山玩水,要看地层,看真东西。果然见到了泰山经石峪,片麻岩,字迹斑驳,依稀可辨。刘天白说,此为太古界岩相,地质年龄24亿年,是华北地区最古老的岩石,亦是组成油田古湖盆地的基底岩层。再走,到淄城,岩石大变,到处可见溶洞,溶孔。刘天白颇有些自豪,油田数十口千吨井,均为这种地层。又走,到旺山,却见满山红叶,一座山就似着了火,三人感叹,不亚于北京香山,不出来,还真的不知道,真是山外有山哪。旺山有树,有河,河里流的都是矿泉水,有人在那里装瓶,和市场卖的一模一样。山上多化石,三位地质学家目不暇接,采集了不少标本,几乎搬不动了,所幸有车,就搬上了奥迪。最后一站是乐山火山口,蔚为壮观,全国找不出几个。火山口深似洞穴,由顶部采石场切出火山口,后在下面修了一条路,可以进出。
       他们进入了火山口,这是个已经死去的火山,中新世曾喷发过岩浆,现在,他们仍然感觉灼热,进入火山口,就像进入一口深井,天小成了一圈,头上顶着。他们用放大镜看岩石,用手抚摸,就像抚摸古老的年代。天色越来越暗,快黑了?火山口里也顿时暗下来,就像舞台,一束灯光被切断了。一阵风从火山口吹过,竟然响出怪叫,三名地质专家准备走了。他们收集了不少标本,还拍了照片,已是不虚此行。走出洞口一看,天色尚早,太阳一轮正在西面山上顶着,将落未落。这才发现不见了刘天白,就等着。
       刘天白让三位专家先出洞口,自己才走,就在这时,他发现石壁上似乎有一块化石,图案模糊,不甚清楚,像鱼类,又像鸟类,便把头凑过去看。他想,真要是化石还得取走。细看时,图案倏然不见,却是看走眼了,就在他抬头时,他看到,火山口里还有个人,正是死神的背影,他觉得眼前一黑,死神猛然转过身来,他看到的是一个骷髅状的人形向自己扑来,十分狰狞。他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外面的人终于等得不耐烦,走进来寻找刘天白,他们看到,刘天白软软地躺在火山口里,头上有血汩汩流出,原来是山顶上一块落石击中了他。
       在最后时刻,人们听到刘天白喃喃地说,我渴,我口渴,我快要渴死了。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