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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选萃]井花水
作者:郭启宏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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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县城里有我家的老屋。正门向着大街,后门通着小巷。一条极小极小的巷子,也就六七户人家(不能确定是六是七,因为有分吃而不分家的住户),有巷门,巷门上还有门牌,写着江浦一巷一号,巷子里的人家也有门牌,称一号之一、之二、之三不等。这是一条不通行的死巷,因为忌讳死,从不叫巷,只当是一座大府第。六七户人家多半有前门,杂姓,无姻亲,同住一巷,往来不多,倒也和睦。巷内近巷门脚处有一口水井,是大家经常打照面的地方,女人来这里汲水,男人在这里煮工夫茶。
       听老辈人讲,这是一口极好极好的水井,“那井花水呀……”我第一次听见把井水叫做井花水,只觉得美极了。美在哪儿?就美在一个花字吧?这口井的水只供六七户人家饮用,首先是煮工夫茶用,其次才是做饭烧菜用,绝对禁止在井边洗衣裳。我猜想,大概是井台太小的缘故吧?或者因为离此不过百十步,便有水流滔滔的凤江?但是,老辈人坚持说,用这口井的水洗衣裳……是什么来着,哦,暴殄天物,就是糟踏好东西,再说,女人的衫裤秽物也只配清浊合流的江河水!
       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偶尔起了好奇心,到井边舒头探脑。这口井实在平常得很,和我见过的许许多多的井并无二致!巷子本来狭窄,井台小就不用说了,井的内壁照样长着厚厚的青苔,伸进脖子喊一声,照样嗡嗡地混响,偷偷扔进一粒石子,水面上自家的倒影照样碎了,没了,可过不了一会儿,又照样晃荡着现了,清了。
       有一年,听老辈人说凤江春涨,是我们县城八景之一。打听明白,原来是发大水!果真好玩,人站在大堤上,踮起脚尖望,望不到边,江水是黄的,浑得厉害,还咆哮着。从上游漂来杉木竹丛,还有死鸡死猪呢!最常见的是杂草荆棘之类,你盯着它看,看漩涡拽得它团团乱转,直到没入水里,你以为它死定,它却在老远的下游冒了出来。江浦一带喝江水的人家,家家置有大水缸,一大缸浑黄的水真难看,女人们拿出明矾,在缸沿磨来磨去,真奇妙,水变清了。江浦一巷一号的老辈人乐呵呵地说,看看我们一号这口井,离凤江才百十步,照样清,那井花水呀……
       不浑!从来不浑,就是这口井的井花水的好处吧?老辈人摇头,不,不,你们小孩子哪里晓得,这口井的井花水寒天是温的,暑天清凉!一个大暑天,我喝过妈妈调和的井花水加蜜,果然又甜又凉。老辈人还是摇头,不,不,这口井的井花水有药效,一半滚水,一半井花水,治肚痛……不,不,这口井的井花水浸石榴枝,能辟邪……不,不,这口井的井花水煮茶,只有红泥炉、榄核炭才相配……我似乎琢磨出点名堂了,老辈人所赞美的井花水,不是那个花字起得美,是井花水有许许多多的实际用途,没错吧?
       不记得是哪一天,忽然间,江浦一巷一号的住家都到百十步远的凤江担水喝,此后,女人们时而也要在缸沿研磨明矾,显然不再喝巷内这口井的井花水了!为什么?我纳闷着到井边观望,依旧是小井台,长青苔,伸脖一喊嗡嗡响,我正要扔石子,恰好妈妈从巷外进来,不由分说,一把拉着我直往家里奔。怎么啦?妈妈不说话,掐下石榴枝,蘸着水,就往我身上洒。我哪里肯干,怎么啦?妈妈只好说,晦气!你不知道,隔壁那家的女人投井死了,就是这口井!哦,原来这样!我其实也知道一些的,乡下在闹土改,那家人在乡下有好多地,划了她家成分,是地主。
       井边无人驻足,这条巷子真的死了。有前门的再也不走后门,只有单门的也都隔起了竹篱笆。六七户人家渐渐分成好几个阶级,篱笆分明加固,门窗也加牢了,我猜得出,主要不为防盗。也怪,那两年,六七户人家都没有生养小孩,听不到小孩的哭声,除了早晨鸡叫,夜里狗叫,只偶尔传来邮递员单调的低吟:“信……”
       一晃几十年!我又回到老屋。偶从后门过,那口水井还在,周遭围起了护栏。我忽然生出好奇心,伸脖一望,呀,这井枯了!想问,问谁呢!小后生主动解释,这井十多年前就完全枯了。好在更早以前小县城已经用上了自来水,谁也不去理会这口井了!小后生笑笑,老辈人早已作古,有几个还愿意唠叨什么井花水!
       井花水一词果真是古语。据《本草》解释,“井花水,平旦第一汲者,令人好颜色”。唐宋诗人颇喜用之,“惟见两童子,林前汲井花”(李颀),“儿童汲井花,惯捷瓶在手”(杜甫),“晓服云英漱井花,寥然身若在烟霞”(白居易),“松明照座愁不睡,井花入腹清而暾”(苏轼)……闽南语系的方言简直是“活化石”!在水井时代,在地处闽粤之间的潮汕一带,井花水是一个极为普通的词语。现在想来,它同许多事物一样,曾经是那样美,却又那样无奈地消逝了!当你忽然怀旧的时候,它一下子冒了出来,恍惚间,松明照座,身在烟霞!
       〔责任编辑 李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