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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选萃]亲情
作者:骆文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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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过母亲河,也写过祖国母亲。可想起自己的生母,这还是第一回。
       我母亲是地主的女儿。在外婆家,在姐妹中她排行老大。身体稍胖些,健康。人厚道。爱做活计,爱忙家务,白昼做不完的事总不留到明朝,人家都说她是勤快人。什么时候出嫁?嫁给谁家?外公早去世了,几个舅舅只得同外婆商量,采撷野菜样的这挑那挑。想:要把大姐找个好人家,能够在纸上写书的;不是刺蓬蓬的,而是平平实实的好人。“穷家出秀才”,富户反倒不好,常言道:重锁的钱柜“生懒汉”。
       我父亲家穷,教小学多年,只剩得几间房(祖上老房,修了修),一两架书,不论入仕前入仕后,都是布衣。衣裳穿着常年钉钉挂挂,逢年过节也没有个囫囵样子。有谁知,外婆家却把他选做女婿了。不啻将埂上小草看做青青大树了。当然,妆奁不薄,两箱衣衫,几床新被,一顶螺纹帐,几个戒指,耳环,还有一副手镯,有些银洋。听说,父亲则是预借了24元一月的薪水,草草办了婚事。良风善俗,送礼金礼物的一律谢收。“生辰八字”好,从夫而居,吃的合欢饭,无怨无悔。花儿绽放,家里像灿金一样。外婆、舅舅知道了都高兴这桩婚事圆满。我是孩子,各种各样的事都是听来的。不少都是爸妈偶然透露出来的。父亲说过:“你妈过门来不两个月,就安于过我们穷家日子了。”那时,我已上小这,放学回家一进门,妈妈就在锅塘热灰中掏出个山芋,或是端出一罐子粥(手都烫成了泡)递到我跟前,就在这时,他们一定看见我童稚脸上,透出心上一角的微笑吧。梁上燕子若是偷看到,也会扇起翅膀飞起来的。
       我过了10岁不久,一天,把一位江西老表送的瓷狗(捏得活灵活现的小动物)失手打碎了。妈妈拽着我打了一阵。之后,我跑出去,直到深夜还有些惧怕,悄悄地回到家门口。想不到妈妈坐在门边竹椅上巴望我回来。说:“儿,我不打你了。没伤着哪里吧?”这是妈妈的一颗心嘛,我开始懂得书讲的“永恒母亲”这句话显露的意义了。于是,鸟儿样的回到了我的窝巢,在床上呆了半天还睡不着觉哩。
       日本鬼子打到上海,他们像穿过黑夜的幽灵,千万只血手,千万颗獠牙就要伸过来、咬过来了。妈妈收拾小箱子(别的都丢弃了),一等强风暴雨袭过,避到乡间去。母亲泪流满面跟我说:“你随学校搬西边省城去吧。能写信就写信来家。这个戒指(她是从嫁衣底摸出的)和两块银洋带身上,遭难时候换了买吃的……”这会儿,我对爸爸妈妈只有爱,而对日本滚地雷那样大仇大恨!我踏着我脚下家乡土地该是最后一次了,可是鬼子的污血会在这土地上淌成河渠的……妈妈说:“恶贼准没好死……”这话说得多好,一直暖暖地醒在我心底。
       以后,在四川做了阵进步活动。不久,就去延安了。十二三年怕连累家里,没有给老人通信。妈妈听人讲,“儿子叫人打死了”,“一定是恶贼打死的,老蒋、小鬼子都是恶贼”。她哭得死去活来,眼睛见风就流泪。绵绵延伸的痛苦多少年啊。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歌声敞开人们心门的时刻,我和妻子突然回到了家乡,妈妈哭了,爸爸擦着镜片,“真的是我们儿子?不是在做梦?不,不……”妈妈马上抱起小孙子、小孙女亲了又亲,可还是泪盈眼帘啊,一句言语也说不出。当我叫唤着她,她又无端大哭了,别离的尘土、苦难年月的尘土眯住妈妈晶亮的眼睛了吧……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容颜往常一样袒露了。她调了豆沙给我们搓了汤圆,“团团圆圆嘛”。中午,煎了大虾,菱角片炒的肉丝,鲫鱼炖成白森森的汤。她,爸爸,我和我妻子,我们的孩子都很喜欢,笑从唇边落下来了。不过,妈妈的眼泡饮泣吞声之后还有点肿。我对她说:“解放了,高兴起来!什么人也不敢剥夺我们的世界!”
       “老蒋这样,日本鬼子是这样,恶贼都不得好死……”前年春天,在他们坟前,思索上辈人说的话,仍然激励着我们的恨和爱。星际之光明把我们美好生活时间的界限划定了。
       〔责任编辑 霜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