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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星竹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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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事情本该是房倒屋塌的事情,最少也要哭哭唤唤,红血浆浆一场。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就风平浪静着,就死死沉沉的没有一点声息。大活人丢了一个,一村人竟然没有一个知道。
       丢的是个女人,是村上任六家的媳妇。
       任六家的媳妇李玉英在这个晨上丢失了。
       李玉英是到集市上卖干枣的时候再也没有回来。事情虽然鬼邪,但在开始的时候,还是因为过于平淡,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天任六媳妇离家的时候,大约是上午九点。那时天上有些淡薄的阴云,灰苍苍的,地上刮着小风,小风一股一股地扫着街上的烂树叶子,扫得一堆儿一拨儿很有规律,像是人为地要把烂叶子聚拢起来,然后焚烧一样。后来那风就刮得有了猛烈,够上五六级大,又把一堆儿一拢的烂叶子吹散开来,漫天飞舞。偶有一两只塑料袋在半高的天空上盘旋,似突然得了灵性一样,死活再不肯下来。那天的风确实刮得邪乎,所以任六媳妇就很像是被大风刮跑的。像在村口上被吹成的一粒沙粒,吹得无影无踪不知了去向。事情就是这样。
       当日晚上,任六的左眼便开始跳个不停,其实他心里已经感到了有些不妙。他在破院门上出来进去地走了好几回,眼睛直直勾勾地盯着西边天上的最后一抹红云,待那红云哇唧一声掉在了山缝里时,他仍是没有等到该回而没回的媳妇李玉英。
       当下的任六,脖子上也就淌了汗水,汗都凉在背上,在裤腰上拥着难受。媳妇丢了这是大事,要是嚷嚷出去,肯定一条老街中 篇 小 说都得跟上噼里啪啦的一通爆响。可蔫屁性子的任六却吭都没吭一声。任六于黑暗里掩了门,退回到屋里,坐在土炕上死嘬那烟,嘬得嘴上的声音一阵阵的白亮。他咬着牙,决定死等。
       于是,这一桩大事就被他埋藏了起来。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吭气。这杂种操的任六,心里不知想啥哩!
       任六家是住在河西村的街中央,土坯房子黄黄唧唧,被豁牙露齿的破院墙围绕着。平日里,村人伸着脖子,够着矮墙就能和任六或他媳妇说话了。一天到晚,街人探头扒脑,找鸡唤狗,尽是叫任六媳妇李玉英的。然就是这样方便,任六还是没有对人说出他媳妇李玉英已经丢失了的事。
       任六于次日早上,慌慌张张地先去了李玉英的娘家一趟,他没见到李玉英。这是他心上最后的一个希望了,随着这个希望的破灭,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且当下就挂了一脸的土黄,土黄在他脸上拧得要掉渣子。可他仍旧没对李玉英的娘家人说出实情。这杂种的真够意思!
       事情被任六一点一滴,就掩盖成了一桩深不见底的大案。再去收拾的时候,可就真是晚了。
       媳妇不在,任六就自家捅开了灶火,悄悄地做了几天饭。柴火的烟气把他的眼睛呛得流泪,不知他是因为柴湿太呛,还是因为丢了媳妇哭哩。有串门子的女人立在门上,看任六自家笨拙地捅着灶火,无不感到吃惊,问说:“任六,你家李玉英呢?”
       任六抹下泪:“回娘家讨面去了。”他仍是张嘴就来,瞎话连篇。
       门上的女人就嗯了一声,不再细问。任六真是个杂种,媳妇死活他都不管,咋能说是讨面去了呢。
       事情到了第五天的早上,村人就嚷嚷动了,一街筒子人都有了慌张,是突然都知道了任六的媳妇李玉英已经失踪了几天的事。人们愣在这个消息里。然后就不约而同地想到去年,邻村的田家女人也同样失踪的事。后来田家的女人是再也没有回来的。一村人的心里顿时就被这种联想揪了起来,脸上都挂了惊白。女人们脚跟脚地扭到任六家的院门上,是来看望任六,问他倒是咋回事。声音一句句搅得日头都有了燥热。整个河西村在这一时刻也都晃荡起来,像是哪堵墙要塌。
       这天的秋阳也与往常不大相同,似多了几分暴烈,一束黄亮照射在任六家歪斜而老朽的门框上。任六的气色很不好,脸上青灰灰的,拧得就像那块老裂的门板,疙疙瘩瘩的没有一丝水分。这时候村长赵平生一脸汗水地扒开人群,一脚踏进任六家的院子,他的身后跟着气急败坏的村治安员王财。任六见村长和治安员都来了,反蹲在了地上,一副癞狗摸不上墙的模样。他嘬着半截劣质纸烟,脸上一副死人相。
       村长赵平生剜他一眼,抬起腿,照着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接着吼起:“狗日你个任六,真沉得住气哩!媳妇丢了,你咋也不吭一声!那是活人,不是条狗哩!”
       任六不语,倒像自家磕死在了地上,没一点儿声息!村长赵平生缓了一下又问:“你俩打架没?倒是说啊,你个杂种!”那时村人都堆在门上,突然就现出一片死静,都等着任六张口咋说。
       任六换了个姿势,人依然是蹲在地上,脑袋露在阳光里,半阴半阳地难看:“打啥哩。”他说,语气真让人憋闷。
       “那她是为啥?”村长问。
       “不知她是为啥。”任六说。
       “她娘家你找过了?”
       “找过了。”
       村长赵平生怔了一怔,突然道:“赶紧报案啊。你媳妇花了五百块呢。三年庄稼,再三年干枣子,你杂种的也不一定能还得起哩!”
       任六媳妇李玉英,是村长做的媒。任六娶李玉英的五百块里,还有村长借他的一百块。且是至今未还。
       一旁的治安员王财,狠狠地瞪着任六,恨不得砸碎他狗日的骨头:“村长让你报案,你听到没有!”王财尖起一嗓,恨不得抄起地上的板砖拍在任六的脑袋上。任六媳妇这一丢,王财就白干一年的治安员,村人丢了媳妇,不同于丢了牲口,王财年底的几十块钱治安费肯定要泡汤。“妈的,你还闷啥屁哩!你以为你是丢了甚!你自己去乡里报案去,我不跟你狗日的丢这人!”王财知道再怎样受累也没用了。他打定主意拉倒了。
       任六把烟拧死在地上,慢慢地从湿潮的地上站了起来。
       任六捏着指头掐算过,要是不找回媳妇,他怕是再过五年也不一定还能攒够买一个女人的钱。任六斜一眼村长赵平生,就向门外走去。他是去报案了。门上的村人哗地闪了下,给他让开一条路。
       “这狗日的,啥个时候还计算哩。”有人在背后骂。村人知道他是怕花那三十块钱。任六报案得缴三十元的报案费。这是乡里的土政策。不管是人是牲畜,一律三十块。
       村长赵平生在他身后扯嗓跟一句:“你要是打过她,得跟乡里说清楚。听到没?!”
       任六愣怔一下,没回身子。村人看着任六哩溜歪斜地晃在秋阳里,鬼一样在村口远去了。
       “大活人,咋就说丢就丢了呢!”人们望着任六的背影,都感到事情有些迷糊,任六走了好远,还听到身后一片咝咝啦啦的牙缝声儿。
       然事情已经太晚了。
       那时的任六媳妇李玉英,已经被人拐骗到了几百里外的一个灰灰土土的大车店。那时李玉英的手脚都被人绑了个结实,丝毫也动弹不得。而这边的任六,却是刚刚走在去报案的乡路上。是因为不肯花那三十元的报案费。
       三十元就把这等大事给耽误了。任六杂种的是该杀哩!
       乡公安老朱听说河西村丢了女人,当下脸上也冒了汗水。他对任六拍了桌子,问他为啥事情过去五天才来报案!他知道这案子一准瞎塌了。都五天时间了,让他上哪儿找人去!
       任六在朱公安的怒火中站成一根木头。他说媳妇两条腿个人,咋就不知道回来呢。任六的手伸在破衣的口袋里,使劲地捏着那三十元的报案费。他确实是为了这三十元而迟报了五天时间。三十元,是他任六半年的脚力,是一大口袋干枣子钱。任六从某种意义上觉得自家的女人不值这一口袋干枣子。至少失踪五天不值这一口袋干枣子。如果第六天媳妇回来,那就一斤干枣子都不值。
       朱公安恨不得把任六的脑袋拧下来。他一脸红头鼓涨,似要迸出血来。说五天人可以跑到天边上,五天工夫不但可以把人杀了,还可以烧成渣子,啥事都干完了,你还来干吗!在朱公安的话里,事情已经脆白的一片血腥,任六媳妇李玉英,早就不在了这个世界上。
       任六听着,心里惊得咣咣当当,五脏六腑都木得没了滋味。他垂着脑袋,蔫得不知咋好。他在琢磨要是这样,这三十块钱倒是缴还是不缴。他不知道如今破个案子,几百,几千,甚至上万块都不定够哩。他只知道去年地方上的田家媳妇失踪,就缴了三十块的报案费。缴了三十块,上面也没有给找回人来。至今也没回,田家白扔了三十块钱。
       乡公安老朱没让任六缴那三十块的报案费。他看透了任六是舍不得缴这钱才迟报了案子。从去年这一带就开始有女人失踪。因为谁报案,谁要先缴三十元报案费,反而一再误事。乡公安老朱没想到河西村又丢了人,还是女人,也就不敢轻易再向任六要那三十块了。他想等着事情有了眉目,最少也要等任六把全部的实底说了清楚,再和他狗日的要那三十块不晚。杂种的要是不给,就让河西村村长扣他口粮。
       老朱是新上来的乡公安。去年乡里的公安员李家琪就是因为类似的人命案子被撤了职。妈的,真是闹鬼。咋他刚接手又出了这怪事。妈的,这任六,真该掐死他!老朱心里骂。
       任六说了事情,还是不肯掏那三十元钱,就那么顽强着。这钱昨晚他就借到了,攥得淌了汗。他借了三十元,村人才知道他家媳妇李玉英,已经牲口样地丢失了。五天,他已经为三十元钱死死地闷了五天。这狗日的,他可真会过哩!
       临来的路上,任六把三十元分为了两份,拿出三块八毛钱,掖在了鞋窠棱儿里准备赖账,他只准备缴二十六块钱完事。三块八毛钱能干好多事呢。他想好了,少个块八毛,乡里拿他没有办法。要是少得太多乡里就不会答应他。任六在如此的事情上,仍然没有忘记精打细算,仍然很有理智。任六是过惯了穷日的任六,平常日月,他一角一分都是掰着花哩。就是这么要命的当口上,他也没有错乱。这杂种的,是该揍一顿!谁都想揍他一顿。
       任六的报案惊动了乡里的所有干部。大家听说河西村又有女人失踪了,惊得全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在院子里站得横七竖八,一惊一乍地议论。朱公安当着任六的面,给刚到县里开会的宋乡长通了电话。任六听到朱公安和宋乡长通话时,那头吼了起来。听声,倒像是宋乡长丢了自家的媳妇一个样。
       任六看到朱公安的脑袋上豆大的汗水,一粒粒地淌了下来。朱公安放下电话,慌慌地盯着任六,让他快回去,看看媳妇回来没有,有事要随叫随到。那时朱公安的脸已经扭成了一堆枯柴。他心里渐渐地明白,任六媳妇失踪的事情,肯定又成了今年全县的头等大案。
       二
       在宋乡长从县里火速往回赶的时候,任六却在回去的路上,用那二十六元钱买了两瓶棉虫剂。今年他种了一亩棉花,可到了秋天,地里便闹起了虫子。任六是个过日子的人,仔细得很哩。他丢了媳妇不能再丢了棉花,狗日的难得这么清醒。任六抱着两瓶棉虫剂从乡里回来了。村长赵平生在村口等着他,狠狠地瞪着他怀里的两瓶棉虫剂。心说这该杀的任六!嘴上却急切地问说:“报案了任六?”
       “报了。”任六往怀里掖掖瓶子。怕它们掉下来砸碎。
       “朱公安咋说?”
       “报县了。”任六愣愣怔怔。
       “你狗日想啥呢!”赵平生盯着他怀里的棉虫剂,他咋也想不到,任六这个节骨眼上,顺路还能买回两瓶棉虫剂。妈的,什么人!赵平生横竖看不透这个任六。
       任六媳妇一案,搅得整个东坡乡房倒屋塌了。河西村人更是跟着乱乎。当天下午,东坡乡的乡长老宋便从县里火速赶了回来,他在乡里只停了一下,便来到了河西村。那时的任六却在棉花地里。村长赵平生从棉花地里揪着任六的耳朵,像摔一泡猪下水一样把任六摔在了宋乡长的面前。宋乡长站在棉花地边,亲自听了任六的述说。宋乡长的脸色始终灰得像一块墙皮,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吧唧一声掉下来。这使河西村人感到事情更加可怕。
       这回任六还想起来一件顶重要顶重要的事,那就是他的媳妇李玉英,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天啊,原来还是两条人命案!
       宋乡长听得心惊肉跳。他暗下琢磨,咋个大肚子的女人也会有人要呢?!回去的路上,陪同宋乡长一起来的朱公安一言不发,他望着道路两旁的黄树叶子发呆。时下已是九月,田里的玉米就要收割,而河西村的田地里却是一片干干瘪瘪的模样。朱公安知道乡长老宋心里咋个想法。宋乡长一准也不想往县里报案了。任六媳妇八成是被人拐骗了,这案子一年半载不一定能破得了,到了年底破不了案,乡里的精神文明奖就又要受到损失,县里给乡里拨的两千块钱平安费,就要大打折扣。现在东坡乡的款项都被卡死了,东坡乡是个穷乡,每年的年根儿上,只有这两千块钱可以作为宋乡长的活动经费。如果上边来个人,用这钱请请客,也就填补了工作上的漏洞,有些可以睁眼闭眼、马虎过去的事情,也就马虎过去了。年底不请上两顿,宋乡长明年的位子就要动摇哩。
       这哪是丢人,分明是宋乡长丢官哩!
       再说两千块钱在东坡乡真算个大数了。宋乡长还要从中省下三头五百,拨给各村的治安员。拨下去,大家才好有力气维护治安。各村的鸡鸡狗狗,才会有个安全。乡里有规定,下面村子追回一件丢牛案,乡里奖励村治安员十元。解决一桩房基地的纠纷案,奖励二十元。越是穷乡穷村,就越是穷事多哩,偷鸡摸狗的案子月月都有。因此这三头五百也就顶了大用,且能使各村有个安定。
       现在安定多么重要,哪个地方不安定,哪个地方的领导就要丢官。
       可眼下河西村偏偏又丢了女人,这样一来,县里的两千元精神文明奖十有八九就要泡汤。宋乡长心里惶惶的,仿佛安排好的锅碗瓢勺,咣咣唧唧,转眼间全被砸烂了一样。现在,宋乡长和朱公安心里都在等着一个奇迹发生,那就是任六媳妇李玉英,最好自己能安然地走回来。回到河西村,坐在任六家的大土炕上。然而这已经纯属梦想,现在的李玉英已经被人贩子顺利地转了手,被卖了三千块。比县里奖励整个东坡乡的精神文明奖还多了一千块。这个价钱在富裕的地区可能只能买一头大牲口。然在贫困的中西部地区,这就算是吓人的高价了。
       河西村人日日守在村口上,然李玉英没有回来,奇迹没有发生。为此,宋书记向县里报案时又晚了三天,一共是迟了八天。他与河西村任六的想法其实是一个德性。任六是因为拿不出那三十元钱的报案费,宋书记则是为了年底的两千块钱精神文明奖不要落空,都是穷逼的。
       县公安接到东坡乡的报案后,也是一阵惊讶,几个局长的心里都跟上哐哐当当,破锣一样颤悠,当下个个心里发凉。柳荫县的经济非常落后,属穷省穷市里的第一个穷县,禁不起这等大案的折腾,再说全年的办案经费早已花得精光。任六媳妇的案子,八成就是拐骗案。这可不是几个小钱能破得了的。捉拿“人口贩子”是世界上最难破的案子之一,少则上万元,多则十几万的花销不一定挡得住。柳荫县从去年以来,已经丢失了三名妇女,早成为了全省的重点县。都是因为没钱而无一例破获。任六媳妇李玉英的失踪,真是雪上加霜,让一县的领导心悸。
       由于报案的拖延,县里知道此案的同时,全县的百姓也已经对这桩失踪案嚷嚷动了。天下凡是丢失妇女儿童的事件,一向都会引起社会上的波动。有关任六媳妇的种种小道传闻,突然就铺天盖地起来,有消息说,任六媳妇先是被人强奸,后又大卸八块。也有人说河西村人穷得叮当,哪儿都掉土渣子,任六媳妇年轻漂亮,是偷跑去做暗娼,挣大钱了。甚至有人说,她男人任六其实全都知道,背地里支持自家女人去卖腚哩。
       县公安接到报案后,一行五人便在次日的绵绵阴雨中紧急地赶到了东坡乡的河西村。谁想,这时的河西村里又出了大事。
       县乡两级公安怎么也敲不开任六家的房门,当下都觉得事情不妙,只好一脚把门踹开。只见任六躺在炕上,嘴吐沫子,两眼翻白。人们大吃一惊,不知道谁是凶手,为何要害他任六,更没想到此案这般复杂。当即火速把任六送往县医院抢救。事情再次轰轰烈烈起来。
       河西村就像被撕开了大口子,人们堵在街上,看着从院门里抬出来的任六,全都大口吸着凉气:“任六死了?”
       那时天上还在落着小雨,村街上的柴草黑塌塌的如一堆堆的牛粪,到处灰灰苍苍的难瞧,空气里拧着一股特有的腥凉气味。好歹拧一把,仿佛就又是一场憋急了的骤雨。任六家的灾难使日子潮湿得发霉。
       任六到了县医院,当即被洗了肠子,半桶水下去,他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两天,任六总算睁开了眼睛。原来是他自家要死,自杀,原因是乡公安老朱见案子县里已经接手,便火火急急地来向任六要那三十元的报案费了。任六借的三十元钱早就花得精光,先是买了两瓶棉虫剂,剩下几块钱,他又买了一瓶北京二锅头,仰脖倒进肚里,是想解解心中的烦闷。谁想,正这时候,乡公安老朱登门来要钱了。任六肚里的二锅头烧得猛烈,正是啥事都能干下的时候。他丢了媳妇还要缴三十元报案费。于是,朱公安前脚出去,他后脚就把一瓶棉虫剂也倒进了嘴里,从嗓子到胃,一路辣下去。是想,要痛快,干脆就痛快到底完事得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县里再也无法计算经济账了。县委为李玉英失踪一案,特地开了常委扩大会。会上李县长亲自做主,从教育经费中暂拨一万块用来侦破此案。该县已经连续失踪三名妇女。这就不光是一个李玉英的问题。
       省市公安接到柳荫县的汇报,也震动很大,先后都下来人。且是下了死令,一定要将此案彻底侦破。柳荫县委扛不住这大的炸雷。为了表明态度,当即就把东坡乡的公安员老朱撤职了。人命关天,东坡乡报案岂能如此迟缓。老朱没有申辩,当即卷铺盖走了,说谁再做这乡公安,谁就是王八杂种操!
       宋乡长暗下许愿,说过了风头,给老朱一个副乡长当当,每月比干乡公安多八块钱生活费。
       李玉英一案,被省公安厅用电传的方式送发到了各地公安,从码头到车站,以及一些较为重要的场所都有告示,一张大网也就真正地撒下去了。而往日无人肯来的河西村,这些日子也快被人踏平了。任六家的破院门,整日吱吱呀呀个声,再没有停歇过。看样,不定哪天就被撞倒撞塌的架势。
       面对省市来人,任六把他和李玉英的关系,从头到尾已经说了无数遍。以至他自己以前没有弄清的事情,那些糊里糊涂的过程,也全被他梳理得有了清晰和仔细。结果他从中发现,李玉英对他其实就是那么一回事情。他们的关系好像从就没有像别人那样亲热过。这竟使任六突然地对李玉英的失踪产生了新的疑团。
       “她不是自己跑的……”他的言语中竟有了这层意思。真是鬼邪。
       三
       然李玉英确实是被人拐骗的,那日大风的早上,她提着几十斤干枣子离开了村子。河西村是在山洼子里,走到乡里的集市上,有十五里路的远近。河西村这旮儿是山坡地,除了长些枣子,就没啥值钱的东西了。枣子又因为山坡地总是干旱缺水,从来就长不饱满。因此只能卖干枣子。那天李玉英赶到集市上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将近中午了。她因缴不起五毛钱的地摊费,只能在集市的角落里躲躲藏藏。这是任六对她的叮嘱,任六一向不主张缴这五毛钱的地摊费:“呸!”提到地摊费,任六就会吐一口,说:“美得他们,还要啥哩!”
       那日李玉英碰到的第一个买主,其实就是一个人贩子,情况相当不妙。当她把枣子倒入人家的口袋时,她便把自己的性命也哗哗啦啦地一同倒了过去。那也是个女人,与乡下的其他女人并无二致。那女人一下买了李玉英的五斤干枣子,每斤八毛钱。这对李玉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李玉英自然不知道这是一个诱饵。
       那女人在买枣子时,便漫不经心地问清了李玉英的来龙去脉。当时街上风已经住了,天空却是黄黄灰灰的。那女人提着枣子,便去安排李玉英的命运了。
       李玉英一点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存在,更想不到,惊心动魄的事情就要落到她的头上。
       那女人再次转回来,并蹲在李玉英的跟前时,一个周密的拐骗行动也就开始了。那女人对李玉英说,她的枣子里没有虫包,北店镇上的人一定会要的。北店镇头个月办起了一个干枣加工厂,用枣子榨汁。李玉英不觉地就向东边望去。她想要是这样,应该让任六去。北店镇最少还有二十里的路程。同时她再次后悔嫁给了任六而没有嫁给北店镇上的男人。北店镇要比河西村富裕许多。这是乡下女人的心理瞬间,她们常常因为不景气的生活而会产生这样的联想。李玉英自然也不例外。李玉英一脸茫然地对那女人说,她去不了北店镇,那样她得半夜才能走回河西村。她还对那女人说,现在尽是拐骗女人的事。李玉英说这话时,并没有一个真正的警觉,她只是觉得一个女人不能单独走夜路。那买枣子的女人本能地颤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起来,说现在天下是乱,要多注意才好。李玉英对这女人说:“大姐,你再买点枣子怎样?”那女人迟疑了一下,就又买了李玉英的三斤干枣子,说带回去自家留一斤,其它的几斤都卖掉。这使李玉英生出了醋意和不满。
       她知道她的枣子到了北店镇,最少可以多卖出一倍的钱,也许还要多,倒是多少呢?一时间她心里充满了算计。她不知道自己正在跌入可怕的陷阱。而这种计算只能使她越陷越深。
       那时街角上的一辆破卡车已经发动了起来。李玉英已经能够听到那要命的声音,一根无形的绳索,正一点点地向她伸来。一场拐骗行动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李玉英与任六结婚的时候,任六是拿了五百块钱递到她娘家人手上的,这在贫穷的中西部地区,不算小数了。从此,这五百块钱就像山一样压在了任六和李玉英的肩上。婚后,任六拿出了这张清单,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十一位借钱给他的河西村村人的名字。这薄如蝉翼,却又重如泰山的纸张,一直让李玉英喘不过气来。在河西村这块地方,要想还清这五百块钱,李玉英和任六不吃不喝,大概也得四年的光景。且主要还得靠卖这干枣子。李玉英是从结婚那天起,便开始了眼下的这种计算和具体地去卖干枣子。
       在李玉英痴呆的时候,那辆破卡车已经开了过来,这很像是一种巧合。那女人招手便把卡车叫住了,说要搭车去北店镇。那开车的说下午还要回到这里拉红砖。那女人的眼睛就亮了一下,对李玉英说:“大妹子,你干脆下午再搭这车回来怎样?”
       卡车一直没有熄火,开车的催那女人要走就快一些,说下午四点他必须赶回来。这时间正对李玉英的胃口。
       这会儿的李玉英已经完全被支配了。她问开车的搭车要多少钱?那女人说他是我侄儿,要车费我砸碎他的骨头。一切都是编排好的。李玉英没有看出开车人的紧张,她更没有注意到,这时那女人脸上的汗水都淌了下来。而在老实的李玉英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找不出一丝漏洞。于是,她就和那女人一起爬上了卡车。从这一刻起,真是什么都晚了。
       车子开到集市路口的时候,又有两个汉子要搭车,都是去北店镇的。其实都是上来对付她李玉英的。李玉英大意着。她再想跑时,已经没有半点余地。卡车出了街口,便呼啸着飞驶起来。
       李玉英真是很不幸。
       李玉英没有坐过卡车。屁股后头冒烟的玩意儿她都没有坐过。不知道车子一两个钟头倒是能跑多远。李玉英对时间的概念从来就是模糊的。她没有表,平日出门,她和任六都是看太阳。那车过了一块又一块田地,什么都被它甩得远而又远,车子始终都没有到达北店镇。北店镇才多远,李玉英要去的地方,比北店镇要远得很哩!
       九月的太阳在头上烘烤着李玉英,她开始感到燥热。她没有留意这是自己的心情所致。那女人一直和她拉着家常,是分散着她的注意力。另外两个汉子则一言不发,像躺着的两根木头。破卡车的车厢响得噼里啪啦,似被大风搅动着一堆烂铁皮。李玉英几次向远处张望,见车外的田野已变成了沙丘,她不觉有些心慌。那女人看了出来,告她卡车要走大道。李玉英只认得去北店镇的土路,自然不认识大路。后来卡车还是拐向了土路,却在几间土房前停了下来,像是一个可以吃饭的地方。那开车的说要加些水,都让下车。
       李玉英下车后就愣住了,声音抖颤地对那女人说:“大姐,这倒是哪儿啊?”那时她的心已经紧紧地绷了起来。
       那女人说:“拐过这个弯儿,就是北店镇啊。”她明显地在说谎。
       李玉英看不到哪儿有弯儿。实际上,这时的车子早已离开了柳荫县,离开河西村也够了一百多里了。李玉英感到了深深的不妙和恐惧。
       那女人的口气开始变得生硬,说:“问问土房里的人买不买枣子。”便把李玉英引向土屋。李玉英感觉到这有点强迫。但情况只能使她屈从。一切都太晚了。
       李玉英紧张地提着袋子,她的两手不觉颤抖起来。她跟在陌生女人的身后,这时她完全已经迈进了虎口。她刚一进屋,就被后面的两个汉子抱住了身子。她一惊,吓得一身汗水猛地冒了出来。她扯开嗓子大喊救命。然她刚有半句叫喊,身后的人便用毛巾堵住了她的嘴巴。她努力挣脱着,双脚猛踢猛踹,是想跑出门去。然除了她的干枣子哗的一声散落在地上,别无他用。她被人用绳子绑了起来,丢在地上再不管她。这一切是那样迅速,只是眨眼的工夫。两个汉子哑巴一样,绑完她便不吱一声地走了出去。
       李玉英听到卡车的声音再次发动起来时,泪水也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她灵醒到自己是被拐卖了,一定是被拐卖了!
       李玉英不知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何等的命运。她在缺少光线的房子里哆嗦成了一团,心里一阵麻乱。她被关的房子木门老大,她只觉得这地方与她在的河西村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连从门缝里飘进来的庄稼气味也不很一样。风中豌豆的气味很是浓烈。而在河西村,就是在整个柳荫县,也根本没有人种这种豌豆。
       天黑的时候,木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了。李玉英被再一次地交接。有人在黑暗中把她带到门外,四野空静无人,有月挂在天上。秋虫的啁啾有力地响在田地里。月光下,有人看了她的长相。她听到一个声音说:“比柴家媳妇要好。”
       另一个说:“大哥,你要看中,你就先娶了吧。”
       李玉英心里颤了一下。
       那叫大哥的回说:“还是按咱爹的主意办。”
       李玉英的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她瞅住四下的暗影,突然拔脚就往豆地里跑去。谁想,人家早有防备。有人一把揪住她,把她摁在了地上,黑里,那个被叫做大哥的人走了过来,声音竟透着一丝凄苦,对李玉英说:“大妹子,你要跑了,就等于杀了我们哩。我们花了三千块钱买下你,你跑了,我们这就得磕死在这旮儿,你千万不能害我们啊大妹子。”
       李玉英听得惊讶。她听出这人的口音,竟也是一个种田的人家。这时她又听到一声马嘶,原来黑暗里还停着一辆马车。接着她被推了上去。三个后生也都爬到车上。三个人默着,三支纸烟的火亮在黑暗里一闪一闪。马车一走就是一夜。李玉英瞪大了眼睛,算计着路程该有多远。她想,总有百十里了吧。那时她嘴上的破布已经被拿了下来,只是双手还被反绑着,她身上多披了一件后生给她的长褂儿,这样,她被反绑着的样子就被掩饰了起来。三个后生的纸烟干呛干呛,火亮招惹些虫子过来嗡嗡,不时地扑在李玉英的脸上。那纸烟的味道,竟与她家任六抽的纸烟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一股恶臭。这使李玉英想起了任六。她恨任六,恨他没有与她一起去卖枣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路上下了雾水,乳白色的轻气从路边的洼地里漫上来,涨潮一般地涌动。这真是好机会,李玉英说她想尿。夜里三个后生已经尿了多次。听说她也想尿,都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她也要尿。于是把车停了下来,把她放下车去,那叫大哥的人过去解开她手上的小绳,然后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背过身子不看。
       李玉英本来羞涩,然她没有办法,见到三个后生都转过身去,也就脱下了裤子。人到了这个时候,生死才是大事,别的都顾不上了。三个后生小心地听着她的尿声和提裤的摩擦声,在李玉英站起身时,他们又都准确地回过头来,紧密地不给她一个机会。
       李玉英虽然没有得到逃跑的机会,但不知怎的,却从三个后生在她尿时转过身子这一点上,突然有了一些安全感。最少她发现,她不会受到那种残害或暴力。这时天色已经白亮了起来,可以看清远近的一些朦胧景物,她也就看清了三个后生,原来也都是庄稼人,手指粗粗的,脸上挂着只有在田地里劳作才固有的那种风雨痕迹。
       天大亮的时候,李玉英看到周围的景色已经变成了大片大片的沙地,荒凉得很。她的泪水又哗哗地落了下来。她说:“求你们,你们要啥给啥,把我放了吧。”
       三个后生都不言语。默着石头一样。到了午时,马车就进了山。这时对面有一辆大车向这边驶来,车上坐着若干些男女,比这边人要多了一倍。李玉英心里一阵激动。三个后生也都紧张起来。李玉英挪挪屁股,待对面的车马近了一些,她突然一轱辘便滚了下去,扯开嗓子,杀猪一样嚎了起来:“救命啊,快救救我,他们是人贩……”
       对面马车上的人全大惊。
       三个后生跳下车,将她摁住,冲着迎面驶来的大车道:“我家嫂子神经病呢。”
       “她是个疯子,谁都不要理她!”
       对面车上的男女吃惊地望着李玉英,听了这话,真就没有一点要救她的意思:“他们是骗子,我不认识他们,我不认识……”李玉英仰脖大喊。然却无用,那马车怕招事,突然加快了速度。李玉英再次被扶上车时,她已经跌得头破血流,衣服不整,确实像个疯子了。
       那被叫做大哥的后生深叹一声,叹出一脸的褶皱,道:“大妹子,你喝点水歇一歇吧,我们都是好人家啊。日后亏不了你就是。你再闹下去,摔坏了自家可咋办。”
       李玉英望着光光秃秃的土路,灰苍苍个天,心上自觉得是没了一点办法。一种与以往的日月隔山隔海的感觉,突然就无比猛烈地爬上她的心头,紧紧地抓住她不放,让她一阵的绝望。
       四
       任六去报案的日子,正是李玉英到了买她的人家的那个日子。很像是一种巧合。这是个早晨,太阳红艳,天空瓦蓝。大车拐进了一个土村。灰瓦顶的村落里,先是传来女人喊娃唤鸡的叫声,接着李玉英便看到有梦幻一般的炊烟在村子的上空升腾起来,又雾一样地散开。三个后生全都有了笑脸,是庄稼人的那种憨笑。一个后生先跳下车,大步地奔了村里,是去报信了,他的小褂儿在晨风里呼呼啦啦,喜悦地带响。
       车子进村的时候,李玉英万万没有想到,情景完全不是她所设想的那样,不是避着村人,躲着大路,一点都没有做贼般偷偷摸摸的架势,没有!好像她李玉英不是被骗子拐来的,而是出自自愿,发自内心。全村老少全都拥出房门,立在街上迎候着她,是笑着兴奋着,都来看新媳妇哩。
       李玉英还听到路边女人们对她的议论,红口白牙,声音脆响嘎巴。说她人长得俊哩,不像种庄稼的女人。说她皮肉多细。说全村都没谁能比。李玉英听着这声调,咋就这么像她在的河西村。河西村的女人们也是这样议论外边来的媳妇们。李玉英还听到男人们说石家人有福气,买得值当,三千块不亏。这话让李玉英吃惊,原来全村人都知道她是被拐来的,又仿佛她是一头猪,一只羊,是公开任意地由人买卖。李玉英也就知道了,买她的人家姓石,她是被这村的石家买了下来。李玉英对这种公开的场面十分愕然。一时间她木得厉害。
       这时她听到路边有人叫了一声村长。那村长模样的人笑得一脸慈祥,仿佛李玉英就是被明媒正娶过来的一样,并非有谁骗了她。没有,是她自己弄错了,糊涂了,还没有睡醒哩!
       李玉英傻着,完全不知道这是咋回事情。她好像被什么事蒙在了鼓里。
       马车在街心停了下来,愣愣怔怔的李玉英被人拥下马车,又拥进一家院子。她想,这大概就是买她的石家了。她被昏头昏脑地推进屋子,她看到一张老式的红木桌上摆了碟碗,里面放着花生、瓜子、核桃,竟然也有一碗干枣子。更多的人则堆在门外叽喳。这是一个暖日,早晨的雾气已经被阳光穿透,光线显得十分充足。院子里干燥的柴杆发出清脆的爆烈声,给人以时间断裂的瞬间感觉。
       朦胧中的李玉英觉得这很像她和任六结婚的那个日子。不过那是十月,眼下是九月。她记得那天的阳光也是这样明亮。早起的时候,村边上也有些雾的帷幔。
       这时一个老爷子从屋里迎着李玉英,脸上笑得破破烂烂,说:“他大妹子,俺就对不住你了,俺真是好人家啊。日后你就知道,俺有三个娃,还没有一个娶上媳妇哩,三个儿子你都见了,任你挑一个,哪个都成,事情随你,挑谁俺都不嫌。”
       “我要回!”李玉英不知怎的突然就炸出这一声来。
       她的胆子突然是大了很多,她是受到了村人的影响,刚才她还在街上看到了村长,她的惊恐自从进村那一刻,就在飞快地减退。她喊完这声,扭头就走。此刻她的做派与在河西村的那个李玉英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甚至在心里,她已经有一种得救了的感觉。她想,最少村长总是该讲理的。她满脑子装着刚才村街上女人们的面孔,她是女人,她们也是女人,女人还不向着女人吗?一定会向着的。她是被拐骗来的,只要讲清楚,就没有什么可怕。
       谁想,她身前的屋门却咣的一声被关死了。屋外的声音虽然依然叽喳得热烈,杂沓的脚步也能听见,但门却推不开。李玉英不免一怔。那老爷子在她身后笑了一下,坦坦地道:“大妹子,你要走,就得还我三千块钱哩,加上这一路的费用,最少也得给我三千五百块。我是雇了马车去接你哩。”
       李玉英听着门外女人们的说笑声,她突然就撒起野来,拼了全身的力气去撞门,扯开嗓子喊:“救救我啊,你们快去报案啊。我是被他们拐骗来的,我是被人贩子拐来的。”那门板都要被她撞碎的模样。房梁上刷刷地落下尘土。然那老爷子却无声地默着,仿佛是等着房门咣当一声破碎倒塌了一般。
       门外一下静了起来,是死静无声。半晌,有女人的回声在门外响起来:“石家是好人啊!她大妹子,真是好人啊!”
       李玉英愣一下,她没想到她竟等来一个这。
       她哇的一声就哭将起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老爷子也就坐了下去,是坐在凳上,垂下头去吸烟,把烟吐得云山雾海。见李玉英哭嚎得有了时候,才叹了一声道:“大妹子,你既然来了,就走不了,咱都是庄稼人,三四千块钱谁可扔得起呢,你就委屈一下吧大妹子。”
       这时的院里又恢复了声息,叮叮咣咣的一片嘈乱,是抬桌搬凳的声音。门被打开了,三个后生都跟着走了进来,立在李玉英的跟前。院外女人们的说笑声,哗的水一样扑了进来。事情与拐骗似乎毫无关系。那老爷子拔下嘴上的烟屁,对李玉英道:“大妹子,你自家挑一个吧,我的三个儿子都在你面前了。”
       “呸!”李玉英狠狠地啐了一口。
       那老爷子手上的烟灰抖落一下,一星红亮也就熄了。他并不气恼,反而平静地从桌上端起一只大碗过来,是端到三个后生的跟前,又扭过头对李玉英轻轻慢慢说一句:“那你就得认命了大妹子。”
       三个后生默着,眼睁睁地望着那只大碗,屋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炸开一样。原来大碗里放着几张纸条,是早准备好的:“抓吧,谁抓到就是谁的媳妇。”老爷子说,说得缺力短气,不抬眉眼。
       李玉英突然不哭了,她看到三双手都抖了一抖。一股彻心透骨的冰凉顿时漫过她的全身。那碗里的条子预示着她马上就要到来的另一番命运。李玉英怔着。那只大碗突然就被几双眼睛擦拭得又光又亮,随着老爷子的手抖,纸与碗的摩擦发出一阵又清又脆的沙沙声。
       三个后生当着她的面,迟缓地把手伸到碗里,然后抓起那要命的条子。
       李玉英的心都要跳出嗓眼儿,她不知道她将被抓到他们哪个的手里。三个后生却没一个翻看手中的纸条,而是眼睁睁地盯着老爷子,人都立成木头样。
       “开打!”老爷子剜一眼李玉英。
       这一刻,屋里奇静无比。李玉英的心紧缩得全都干枯了起来,人像是旱死了过去。三个后生这才张开手,两张条子是空的,只有一个条子上画了一个圈圈。二儿子抓到了那个圈圈。于是,李玉英便在这一瞬间里,归了石家的二儿子石天。失望的表情在那哥儿俩的脸上一掠而过,闪得分明。哥儿俩倒也无话,认命。
       老爷子挺直了身子 ,对三个儿子道:“我不偏不斜,你们总该认账就是。”又回过头,对李玉英道:“你是我家的二儿媳。我二儿子人可实在,日后不亏你就是。”
       李玉英不知怎的就瞥了一眼那抓了圈圈的后生,这一眼是又迅速又暂短,但她看清了,这老二分明比她还要小几岁。她僵得没有反应。那老爷子一步跨过去,哗啦一声打开房门,迈腿出屋。李玉英听到门上响亮一句:“老二抓到了,她归了老二!”
       院子里的人们嗡的一声,全往门上一拥,潮水一样溅得阳光一片噼啪,是看二儿子石天。门上一下子就堆了无数张笑脸,黄牙,板寸头。这景象与李玉英所在的河西村人真是没有二致。
       事情就像梦着,比梦境还要紧凑。当天当下,原来就是李玉英的婚日。她这才灵醒到,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她便再次大哭大嚎起来。那时五六个妇女已经站在了屋里,她们对李玉英道:“大妹子,你就依了吧。可哭啥哩,石家人不屈你,到时我们给你做主。”这时石家老爷子和那哥儿俩都立在院里,屋里只留下了一个老二。老二窘得像一只羊,缩在屋角里。女人们则对李玉英劝说着,说女人活得是屁股,男人活得是脸,人走哪儿算哪儿。男人要是捏鼓的好,女人这辈子才有福气,总之屋里乱乱糟糟就是了。
       说着的时候李玉英就被两个女人拉了起来,是拉到了土炕上。李玉英以为人家还要对她劝说些啥。然而不是,是动了真格的。几个女人突然一拥而上,将她摁住,杀猪剃毛一般动起手来,解她扣的解扣,脱她裤的脱裤。李玉英也就杀猪剃毛般尖嗓扯叫起来。然她被扒得浑身精光。那石家的老二不知啥时,也已经立在了她的跟前,惊着眼睛看着她赤露的身子。有女人对石家老二吼一声:“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上。”
       石家老二哆哆嗦嗦,不敢上前。那老爷子在门外吼起:“二子,咱可花了三千块呢,你还等啥!”吼声急得岔音。
       有女人就迈到石家老二的跟前,嘶一声,又拽下他的裤带。石家老二也就光了下身。真够惊心动魄一场。石家老二竟当着一屋子女人,干了任六媳妇李玉英。是五六个女人把李玉英摁将住办的事情。李玉英一直大喊大叫,浑身的汗水噼噼啪啪,像是泡在自己的雨季里。这时的她直想抄把刀,杀了这石家老二和这一群女人。
       石家老二爬起来时候,李玉英已经成了一滩泥。周围的女人们则哗的一声,又一齐拥了出去,房门咣当一声,被人关了个严实。至此,是算完婚,真够天下第一霸道。
       待李玉英从炕上爬起来时,已经听到院里的酒宴声,一时间碟碗碰得热烈。一股股菜香从门缝上汩汩地流了进来。李玉英去撞门,门却被反锁了。这时石家老二从她身后给她递过衣裤儿。李玉英这才发现,自己还是光着身子哩:“我杀了你,我非杀了你们!”她疯了一般喊,声音却不抵门外的酒宴碟碗声响亮。她真是累了,浑身汗淋淋的。石家老二则坐在炕上,像他爹一样闷声吸烟,把目光死死地搁在自己的两脚跟前。
       李玉英砸门哭闹的时候,却从门缝儿里瞥见院里的酒宴要比河西村那边好了许多,也比她和任六俩人结婚时候强了不少,桌上总有几十样碟碗摆下。这使李玉英心里有些惊讶。然她恨死了这村的男男女女,咋原来都是穿了一个裤裆,一伙子强盗贼人。院里的酒宴直吃到日头偏西才渐渐散了去。这时屋门再次被打开,也只是放了石家老二出去,又把李玉英锁了起来。石家老二反立在门外,对里边的李玉英道:“你饿不饿哩?”声音水样绵软。
       门里的李玉英恨得咬牙,吼一声:“我非杀了你!看我不杀了你!”
       “那我就先吃去了。”门外的石家老二说。
       李玉英没气死过去。
       暮色降临的时候,昏暗之中,石家老二咣当一声扭开门,人又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一盒吃喝。李玉英闻到了一股肉香。石家老二刚把饭菜搁在桌上,人还没转过身子,李玉英就扑将上去,狠命地抓他撕他,要死要活地拼命。
       然这个一天都很温顺老实的石家老二,这会儿却陡然地变了态度,他突然抬起巴掌,啪啪地左右掴在李玉英的脸上,打得李玉英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杀了你,我非杀了你!”李玉英只是干嚎。脑子里被打得嗡嗡地麻乱。
       石家老二立住不动,默了一下,跟着刷的一声,竟从背后抽出一把雪亮无比的菜刀来,咣当一声,扔在李玉英的面前,那刀落在地上的时候,猛地挖下一块土,刀光青冷冷、寒刺刺地逼住李玉英:“你要杀俺,就杀吧。”石家老二说,“你要实在不想跟俺,你就杀了俺完事。三千块钱就算俺自己买下自己的一条烂命!”石家老二等着李玉英拿刀杀他。
       菜刀就在李玉英的跟前,她捡起来就能杀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一刻,院里奇静无声,土地的苦艾味道在熟秋的暖风中款款地从门缝里飘了进来,散发着一股瘦弱的温香。石家老二等着李玉英杀他。李玉英伸手便可以抓到那刀,她盯着那刀不动,静里像是响着咣咣当当的声音,李玉英的脑子里有些七零八碎。菜刀明明晃晃,她似乎闻到了一股铁锈的味道。她不敢去抓那刀,反而软塌了下去。
       她说杀人,却没有杀人的概念和勇气。其实她就是真想杀了石家老二,人家也不会让她杀成。她哪里知道,这是一个骗招儿。这村里早有被买来的外地女人,倒是咋个整法,都用啥个手段,人们早就已经熟溜儿。李玉英更不会知道,门外的石家老大老三,都在听着屋里的动静,她真要抄那菜刀,人家也会冲了进来。
       现在没招儿的反成了李玉英,她望着菜刀不知咋办。
       “你要不杀俺,就得老老实实跟俺过。俺也是人,俺知道咋个对待你,今后掏出心窝子给你就是。”石家老二说罢,迅速地拾起地上的菜刀,是不再给她留有机会,又麻利地将菜刀掖回了腰上。然后瞥一眼李玉英的反应。李玉英僵成木头,半天还没醒过腔来。
       “俺叫石天,今年二十五啦,你本来应该跟俺大哥。俺哥大俺三岁,买你是为了俺哥。俺这是夺了大哥碗里的一块肉,俺也想一刀杀了自己哩!俺爹说了,这里虽是穷日,可俺四个养你一个,有肉先尽你吃,有被先尽你盖。明年再给你盖上瓦房,松木门窗,油红漆,铺石板地。”石家老二说这话时候,且是用尽了气力,搬山扛河的语气,细听,便能听到石家人为她李玉英红红艳艳的那个动工场面。
       李玉英觉得这话倒也很像河西村男人们的声音。甚至当初的任六,也是这样的腔调。只是石家老二,这个叫石天的男人,比她家任六的声音更为实在,更有把握。
       李玉英却又哭了起来,无声无息的眼泪汹涌地流了她一脸。
       这夜,屋外下了一夜响雨,雨滴先还大而稀,接着就淅淅沥沥地响成一片,似孕育着黎明时候的更大一场风暴。
       而在柳荫县那边,事情已经白热化。寻找任六媳妇李玉英的工作已经紧锣密鼓地全面铺开,省市两级的公安人员一同进入了东坡乡。上面对李玉英的失踪案非常重视。办案人员已经初步断定,这又是一个拐骗妇女的要案。事情的严重性在于李玉英是这两年里,该地区的第五名被拐骗的妇女。这个时候,又赶上省妇联为年底的新楼建设争取资金,也就借着任六媳妇的茬口儿,再次向省委呼吁,一定要重视妇女儿童的工作。事情被闹得沸沸扬扬,浩浩荡荡,真是火上加油。
       省市两级政府为了及早破获此案,已经把经费追加到了三万元。包括借给柳荫县公安局两辆越野车。然十天半月过去,案子却没有任何的进展。又像是成了一桩无头案。
       这个时候,要死没有死成的任六,已经从县医院回到了河西村,他人挂了一脸的青灰菜色,显得更加寡瘦了许多,像那棉虫剂的药力始终不肯散去。可一戳一站之间,他这破人,竟也成了地方上的一个人物。想不到那么多人都对他感兴趣。公安员们一遍又一遍地让他回忆那天的情景,还有记者也跟着添乱。他说那天有风,天上刮了尘土……人家又问:你媳妇是几点出去的,除背了枣子,还带了啥,穿的啥衣,啥裤,啥鞋?是重复百遍的问话。说了这些,还让他说说与李玉英的关系,这段时间,是否打骂,是否反常,包括是否有外心。是掰开揉碎,又揉碎掰开,婆婆妈妈,鸡毛蒜皮,还不嫌鸡毛蒜皮。日月仿佛就是停在了这里,再也不肯前去,啥都僵死了一样。
       任六回忆不起来女人有什么反常。在多次的询问中,任六突然一改以前的说法,他竟坚持说女人是自己跑的,他不知怎么就意识到女人是自己跑的。他的这一说法让人大吃一惊。他说他家里穷气,结婚一年多了,那五百块钱至今还分文未还。女人李玉英自从迈进他家的那天,就没有看得起他。只是因为她娘家人拿了他任六的五百块钱,他们才有了这门亲事。任六的腔调里满含了女人只是被他买来的事实,所以她大概要跑,跑了才轻松,才好活,才白赚了那五百块钱。
       五百块钱在中西部的河西村,真是个大数了,能压死任六和李玉英。这个村里人都不难理解。河西村歪斜的街,破烂的房,邋遢的人,都足以说明一个漂亮女人来了也是要跑的这个事实!
       任六是糊涂了,他越来越想不明白这突然发生的事件是怎样的一回事情。越来越觉得女人就是自家跑的。他经受不住这么多人乱糊。
       “她是自家跑的!”他坚持说。
       侦破组是由省公安厅的老田亲自带队下来的,他在河西村扎了五天,任六的胡言乱语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他也没想到河西村是这样的破落。任六家里竟拿不出一个多余的小凳,拿不出一个能够喝水用的杯子,是用吃饭的大碗,可大碗也没有一只多余。一个村子二百户人家,全都瘦瘦唧唧模样,半大的孩娃还都光着身子,村街上竟找不到一间瓦房,土打的院墙全都豁牙露齿。
       老田走的时候,给任六放下了两包纸烟,搁下了五十块钱。他不知怎的,对灰眉土脸的任六说了许多应该种果树,不成就养几只小尾寒羊的话。他想,有了果树和羊,任六就能置办几个小凳,家里多添几只茶碗。大概有了这些,再有一点钱,媳妇也就不会轻易地跑掉,有人拐骗她的时候,也就不会那么容易。缺吃少穿咋成。老田心里明白,很多案子的背后都是因为缺吃少穿造成。老田办的案子多了,他从没像这一次,说了这么多的废话,且都与案子无关,毫无搭界地讲了那么多农业问题。好像他是一个下乡传授养殖的技术员,而不是什么办案的专家。
       专案组离开河西村的时候,老田又去看了任六媳妇李玉英卖枣子丢失的那条集市。所谓的集市,其实只是一条土街。街上无店,一排不高的杨树戳在路边,秋天的麻雀叠罗汉一样粘在枝条上,倒比叶子还稠。路边只摆着一些土豆、倭瓜等小地摊儿,稀稀拉拉的不很景气。老田见到几捆油菜已经在日渐秋凉的北风里抽得干瘪了。其中也有人在卖干枣子,五毛钱一碗。老田看着心里发酸。他举目四望,像是寻找那个拐骗李玉英的人。这时两辆卡车呼啸而过,掀起路上老厚的黄土。再往远望,坟包汹涌,有送葬的队伍手举魂幡,身穿白孝,一路的纸钱在风中翻卷。专案组一伙子人,看着全都惊愣,人人脸上打蔫。要想在这个地方找到丢人的线索,真是够上渺茫。
       五
       两个月过后,季节就入了冬。山区下起了第一场小雪。天空灰灰蒙蒙,像是谁抹了大块的墙灰,不定啥时,吧唧一声就会掉下来。任六在的河西村,与几百里外李玉英所在的南庄村,都同样下了雪。且都是山野景致,一片银白。雪色越到高处,蓝得越浓,拐进五百山冈,成了银蛇一样的飘带,看着让人痴迷。任六和李玉英俩人,在不同的地方,望着这同样的雪景,心情却是各异。任六整天缩着脖子,唉声叹气,偶有时候,或清晨刚刚蒙亮,或暮色落去的傍晚,他便会揣着两手,躲着大道,避着村人,绕着自家的土墙小院转上一气,脚下的雪声咯咯吱吱单调,他心里烦厌,转上一会儿,又猛地停下来,是一阵不自主的发愣。任六望着茫茫雪景,感到找回女人的指望是那样的渺茫。这时乡里县里也都没了丁点儿动静,事情像被漫天的雪雾封死了一样。他这才真正的有了失去女人的独寂和寒冷。
       李玉英的娘家人来过几次,自然是和任六要人。与任六吵急时候,还动手打了任六,掴了他嘴巴。临走时候,还抱走了他家炕上的一床被儿,拎走了一只锅子和院里的一副水桶。这家里也实在再没啥值钱的东西了。任六没敢阻拦,他心里苦得要死,无力纠缠这些。
       而在那边,原来的任六媳妇,现在的石天媳妇,却一天天地有了恢复,在心里,她自然打定主意,是准备逃跑的。然石家人看得挺紧,不给她留有机会。且这南庄村又被大山包围着,道路很是难行。李玉英知道,凭她一人,很难跑走,她希望到时候能有个车子搭,悄悄摸摸那种,她一直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石家人知道她的心思,有事没事,不离她左右,连门也不让她轻易迈出。
       在石家住了一个多月的李玉英已经发现,这边的日月虽然也很穷困,但比起河西村那头,却多了鲜肉和青菜。石家炕上的被褥也比任六家的要厚重一些,暖和一些。炕火也因为烧煤而比河西村那头烧柴有了旺盛,生活也就显出星星的暖热来。不经意间,她甚至有了慵懒和放松。
       李玉英是怕凉的,石家这头的小小变化,已经使她少了一到寒冷的冬天就要咳嗽哮喘的毛病,今年她竟然没有咳过。这个使她暗下感到惊奇,她是为自家少了药钱,少了受罪,和烧香的开销而庆幸。原来她的毛病就是多加一床被、一把柴的事。李玉英自然没有说石家的被厚和炕暖。不过,石天每天再睡她的时候,她却少了当初的反抗。她知道无用。何况石天的精力与身子比那火炕更要旺盛一些。这也是任六不能比较的。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更有了应有的感觉。自然,这是说不出口的。
       石家人不让李玉英做啥,到了晚上,尿盆都是由石天给她端到屋里,放到脚跟前。早起,李玉英看着那黄澄澄的盆子,她自家都有些不好意思。石天说外面冷哩,就端了出去,哗一声倒了,一切坦然着,是出自自然,发自内心。而每天的饭菜则是由石家老爷子来做,然后由石天给她端到屋里,送到眼前,从都热乎热气冒着,李玉英吃饱了就想瞌睡。石家人养猪般的不让她出圈,她就只有瞌睡。下雪的日子,石天还给她置办了一身外衣,两条内裤,软软乎乎让李玉英觉得舒服。可她不说舒服。她想着跑哩!
       石天说:“真是欠了你,让你跟我受罪。”
       李玉英不语,不说那头还比不上这头。
       石天说:“等明年,你不想跑的时候,我就去跑运输。一天十几块钱挣。买你那钱,就是老大跑运输挣的,我得还上。”
       李玉英却狠着眉眼说:“你看不住我就跑,死也不会跟你!我那头有男人。”
       石天听了这话并不言语,只是垂下头,似等着那个漫漫长长的日子,等着她能回心转意。石天是耐心地熬着时候,别的什么都不想。
       李玉英说:“你甭等,啥时也不行,我跑出去就报案,告你和你们一村人,让你挨枪子,你肯定要挨一颗枪子!”
       石天眨巴着眼睛看她,是相信自己会挨一颗枪子,说:“人也驴马牲畜哩,只要你给我生下个娃,我爹就满意了,挨枪子也就值当了。”
       一说这话,李玉英心里就扑通一下,她已经怀孕的事没有告诉石天。她心里发慌,不知道石家人发现这个秘密会是怎样一个态度。李玉英望着自己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自然是一天比一天恐慌。到了晚上,李玉英黑了灯后才肯脱去衣裤,白天她尽量把腰部勒得紧紧的。她希望在她逃走之前,石家人不会看出这个破绽。她的这个心理很是复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瞒着石家人她已是个大肚。
       这个时候,寻找李玉英的那张大网,已经悄悄地逼近了南庄村。
       北方的十一月真是很冷,大地冻得龇牙咧嘴,日日的冷风搅得山野里漫天哗哗啦啦的响,房檐上的冰溜儿,一根根阴冷白长,在有阳光的正午,又一根根地碎在地上,让人听着惊乍。这天气给办案的工作人员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而更糟糕的事情终于先在南庄村这边出现了。
       李玉英毕竟已经到了石家近两个月。这个时候,她的肚子终于无法掩盖地挺将了起来。这是在后来的半个月时间里突然显露的。先是村里的女人们看出了问题。接着,石家人望着她的肚子也惊得惶恐起来。他们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头。
       “你今天一定要问清她是咋回事情!”那日早上,清冷冷的寒气里,石家老爷子立在儿子石天的门上,终于耐不住地一声吼叫。睡得暖暖和和的李玉英被惊得睁开眼睛,门外石家老爷子的喊叫让她一个哆嗦。
       石天的脸色立马秋黄了,接着扭过脖子,盯住李玉英的肚子死瞅一阵,脸上拧成了干丝瓜。他早就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但他更怕捅破这层窗户纸。
       李玉英咬着牙,知道事情再也包不住了,猛然对着门外扯喊一声:“还问啥,早有了,过来的时候就有了!”
       石天晃了一下,像是死了样,半天不动,愣愣的。屋外门上的冰溜儿,啪的一声碎在地上,声音好响,像谁摔了一个碗。石老爷子立在门外抖了一下,跟着踩着李玉英的叫声,晃悠出院,又软软地蹲在地上,他横竖醒不过腔来。
       李玉英来时就已经怀孕的事,对石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石家豁着性命买下这个女人,就是为了要给石家传宗接代,目的是要留下自己的种。现在咋也想不到,这女人不但已经做过别家的媳妇,肚里还装了别人家的种!
       石家一天没有烧火,屋里院里都冰冷着,死死闷闷没了丁点儿声。石老爷子一天都没回,就在山野上转悠。脚步把残雪踩得零乱。他到了这个年底,就是七十六岁的一个整数,他敢犯这个大法,找了人贩子买下李玉英,就是死活要留下石家的根儿。这两个多月,他心里一直大洋大海般翻腾。他表面的平静,是做给儿子们看哩。自从把李玉英买了来,他心里就没了一天的安稳,整天慌慌落落地等着个啥。他是什么都准备好了,万一有个好歹,他就用自家的性命抵挡去,蹲监,坐牢,或是挨杀,他都想到了,也都打算了,是觉得这个岁数总也值当了。
       可他没有料到,石家花钱买来的这个女人,却是一个大肚,他石家不但要养下这个女人,还要养下别人家的孩儿。他花了三千块钱,就换来个这,这真是老天报应!石老爷子站在空静无人的荒野上,气都喘不顺溜。时下正是初冬,太阳开始疲弱,到处都是灰色,山上的枯草槐柴,毫无规律地在他眼前摆得七零八落。他看啥啥都不顺眼。他早上出去,日头偏在山缝儿里才回来,身上带着一股生涩清冷的土气味,脸色拧得灰黑一团儿。那时有鸦在头上叫着,声音冰冷铁硬,哪都不是滋味。
       石天慌着迎着爹,在门上惊一声道:“爹,找您一天,别个冻坏。”
       石老爷子眼都不抬,那时他浑身发冷,两腿打颤。
       “爹,咱总得留下她啊。”石天觉得事情不妙。
       石老爷子猛地僵住,脸上滚过一层雪样的苍白。他转过身子,突然就抬起手,是有些迟疑,横在暮色里,接着就落下来,狠狠地掴在石天的脸上。那响声在已经寂静的村落傍晚,显得格外清脆白亮,从石家的土墙小院,一波波荡得远去。
       “爹,那咋办?轰她走吗?!”石天捂着脸。
       石老爷子一声不吭,迈进屋去。这个时候,他容不得石天再强调留下这个大肚女人的说法。
       这一夜,石老爷子一直都在高烧,身子缩成一只虾米,再说话时候,声音已是极其衰弱。他想爬将起来去尿,努力挣扎,却是九十度弯腰,扶着炕沿,双腿还绵软得打颤。天亮时候,他终于一口气没喘上来,弯了回去。石家老爷子一向扛造,村人都以为他最少再活十年八年没准。谁想,他竟突然地不再动弹。人竟于这夜里死了。他是心中不平,肝火攻心,又患了重感冒,倒也难怨下谁。
       李玉英这一夜一直未睡,她先是挨着窗子,听着那边屋里的动静。石家的三个儿子都在那边伺候着老爷子。李玉英这边反而显得清闲寡落。她真想这就跑了去,可她怕黑,北方初冬黑,是真正的黑,沉沉的像水,趟进去就没了底一样可怕。
       清晨,窗外远处,传来雄鸡的啼鸣。就在这时候,李玉英听到了那边屋里传来一阵猛烈的哭嚎声。她惊了一下,呼地直起了身子。石家老爷子死了。一口气再没上来。
       六
       清晨,整个南庄村都在这个消息里晃了一晃,人们惊讶得彼此观望。他们想不到,一向硬朗的石家老爷子,竟于这骤然之间,断了喘息,僵僵直直地冰冷了。于此,在这个有些异样的清冷早晨,石家的院门上便传来一阵阵杂沓纷乱的脚步声。人们边走边呼喊着。
       “石老爷子死了?”
       “石家老爷子死了!”脚步呱呱唧唧地把一座村落踩得歪七扭八。
       “老二那媳妇来时就是一个大肚!”女人们发出不满的叫声。
       “石家人怎么能买个大肚的女人?!”
       “石老爷子就是被她活活气死的。”
       “要知道她是个大肚,谁肯要呢,就是要下,也不值三千块。”
       一村的嗡嗡嘤嘤压住了冬日的寒冷,风来浪涌般地把石家老爷子的死讯渲染得红光血水,人们对这李玉英,突然也就平添了几分厌恶与不满。
       李玉英望着窗外,惊得支棱起耳朵,那神情分明是等待着一场风暴。薄亮之中,她看到石天从他爹的房子里碎步扭了出来,石天立在门外没有进屋,喊一句:“你把门插牢,除了我谁叫都别开。”李玉英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她咣咣当当地把门反锁了。
       那时石家老大也从老爷子的房里跟了出来,他已经是一头狮子了,他对他弟石天吼一声:“就是你那个娘们儿害死的咱爹!她咋不说她个大肚!”声音雷一样炸在院里。“你去揍她一顿,一定得揍她一顿!”老大对老二吼着。声音似风中带得沙粒,凶凶恶恶地掴在老二石天的脸上。
       院门上的村人伸头探脑,叽喳一阵,又死静下来。石家老大柴瘦的脸上,经过一夜的折腾已经挂了一层病锈。石天在他哥面前退了一步,分明是用身子挡住了媳妇的房门。这时冬日的太阳吱一声也就升了起来,哥儿俩立着对视一阵,老大的眼睛里铺展着一团愤愤的血气,血气噼里啪啦地摔在老二脚下。院门上的村人本能地缩了一下。
       石天目视着他哥,脸上一阵难堪的青紫,接又苍白了,终于风息浪止般软下来。他蔫着声道:“今晚我就揍她一顿,一定揍她一顿!”
       “你舍不得揍她,我去揍,要不就叫老三去揍!”老大说。
       “我揍!”石天说,用身子挡着他哥。
       直到晌午时候,老二石天才叫开门走了进来,屋当地上还摆着夜间李玉英的一盆黄尿水。石天端起黄尿水,哗的一声从门上泼了出去。石天没揍李玉英。一个指头都没动她,而是点了烟,慢慢地吸着。吸够吸足了,就把烟拧死在了鞋底上,他斜一眼李玉英:“我哥问你揍没揍,你得说揍了你一顿。”
       李玉英不知说啥。
       老大没来问老二揍没揍他媳妇。他们忙着老爷子出殡的事。次日早上,石家院里咣的一声,就将老爷子抬了出去。不知哪来的一口棺材和一伙吹鼓手。棺材出门的时候,老二石天对屋里的李玉英喊一声:“今个你得跟去,这是大哥的话。”
       李玉英就站在了门上,这时她的肚子真是已经老大。
       早上出殡,后晌人们才回。一天里,鼓乐参差,魂幡摆动,哭哭唤唤的长音短叹,一直没息没断。送葬的村人在北风里哩溜歪斜。李玉英手冻僵了,面色被风吹得青紫。她这个被拐骗来的媳妇,竟也成了一个主角。这毕竟是死人,且与她李玉英有关,她怎能不依了石家,依了这份情缘。石家老爷子的坟包日落时候才堆起,硕大得让人眼晕。
       晚上,石家弟兄三人,又为李玉英已经大肚的事吵了一通,声音比那白日里的送葬队伍还要汹涌澎湃。老大坚持让李玉英去打胎:“一定得让她打胎,这不是咱石家的种!”
       老二石天说:“她六个月了,打胎大人不保。搭上一条性命,咱白花三千块。”
       老三说:“那就要回三千块,咱再重新去找,爹的愿望是传宗接代,这个不能违背了。”
       事情从夜半争到天明,又从天明争到夜半。这中间老二石天走出爹的北房,回来给李玉英倒了几回黄尿水。石天进来时候,红着一双眼睛道:“插上,把门插上,谁都不能进!”
       后来老二就抄了刀,是对老大和老三,说:“不如你哥儿俩杀了我,趁咱爹刚埋,也把我埋下就伴儿得了!”次日傍晚,耗尽了气血的哥儿仨,终于没了力气,风暴也就息了下来。老大老三到底还是依了疯狂中的老二,决定将事情忍下。李玉英既然买了来,再赶出去岂不更冤。真要去打胎,六个月的人,再保不住咋办。不过有一口气是非要出的,李玉英的价钱是按照没有结婚、没有大肚的女人付给的。得向中间人讨回一千五百块!
       天黑将的时候,老二石天咣当一声打开西屋门,对李玉英说:“我们去要钱,你不能跑。”他瞪着李玉英:“买你时候,他们要了三千块,应该一千五!”
       李玉英听了一天一夜的吵闹声,她知道石家也有冤的地方:“我要跑,也得等你们要回钱来再跑,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李玉英说得很真诚。
       按说李玉英不该搀和这个事,她是受害者。可中间人多拿了一千五百块。李玉英是庄稼人,是过日子的女人,不管花啥钱,懂得钱都是不能乱花的。她也觉得该讨回那一千五。这竟成了她与石家人的第一次默契。在这个事情上,她简直就是石家的媳妇一模样。
       可石天不放心李玉英不跑。他与老大合计了一下,就让老三留下来看住李玉英。哥儿俩说走就走,次日大早,他们就搭了车子出村,去找当初收钱的中间人了。公安员们难找的人,他们可不难找,总归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哥儿俩直奔接李玉英来时的那家大车店。他们不知道谁是贩子,可知道谁在中间捞了油水。他们走了三天两晚上,便到了那几间土房前。
       这是跨越中西部两省的交界地,接壤的三个县,且又都是属于国家级的贫困县。人们一直以为,拐骗李玉英的贩子们是多么的“黑社会”,其实不是。就是土里刨食、头上顶着高粱花子的一伙脏兮兮的老憨们。他们倒手时都是取得薄利,小钱,却干着掉脑袋的大勾当。
       这荒郊野外的大车店,平日来客就很稀松,能在这野风地里站脚,全凭着背地里干那不要命的事。老板是一个木头,被别人利用的成分总大于他本人利用自己的成分。时下离李玉英的失踪案已经两个多月了,天寒地冻,风雪茫茫。省里下了死令,是限期年底破案。石家哥儿俩自然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都以为事情过去了,所以胆子贼大。
       石家兄弟进门时候,大车店里的老板刘万营正在伺候两个拉煤的客人吃饺子。石家老大上前便一把揪住刘万营的脖领儿,一直把他揪到后面的菜案前。
       临来时候,石家老大掖了刀子,石家老二也掖了刀子。哥儿俩来时就说好,一定要掖刀,就掖了刀,那口气不像是杀人,倒像是怕被人杀哩。
       这些日子,省公安人员从李玉英失踪的地方,已经把网撒到了周边的地区。摸到这家大车店时,就觉出了问题,先是发现这家小店在倒废弃的破汽车,接着有人又送来好大一捆电缆。其中有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隔三差五便在这里露一面。这女人被照了相后,东坡乡的人看了说是眼熟,说她常来集上买些青菜。这让人大吃一惊。几百里外的一个女人,咋会到东坡乡来买青菜?办案人员也就隔三差五来这土店里瞄上一眼,俗话这叫蹲坑。蹲坑的公安是这两个煤黑子,一辆破卡车,半车煤拉起来没完没了,专跑这趟线寻找可疑点。为了李玉英一案,柳荫县真是花了天大的代价。没有一个公安员不骂娘。
       此时石家哥儿俩与店老板的争吵,自然也就引起了两个公安员的注意。五大三粗的店老板没有想到石家领回去的是一个大肚子女人。店老板是个浑人,张嘴骂道:“她个娘们儿倒是在哪一边大的肚我怎么知道。交钱的时候,你们干吗不开肠破肚瞅仔细了!”
       石家哥儿俩料到了刘万营会耍浑。
       老大哼了一声,刷一下抽出了刀子,说:“那就先破开你的肚子看看是黑是红!”
       老二也抽出了刀子,说:“不如挑了他的脚筋!”
       刘万营不敢动了,看着两把亮亮的大菜刀,声音一下子干瘪了。当下掏出三百块,说等那娘们儿来时,再补上一千块。石家老大不干,让写下字据。刘万营就写下了字条,写的却是下次再买一个女人来给石家老大,到时少要一千块。老大跟来,暗下也有再讨个女人的想法。老二知道当哥的心思,没说啥。刘万营知道穷苦人还想买便宜女人。于是,三个人就都软了脸,雨过天晴一个样。刘万营还让伙计碎了一只兔肉,烙了五张肉饼。石家哥儿俩吃了肉饼,横竖事就算过去了。都是庄稼人,彼此都说了不容易,是等来日方长,再讨个便宜女人过去。
       石家人是很诚实的庄稼人。当下就回,拿出二十块钱,站到路边等着拦截顺路的车子。
       店里的两个公安,对这一重大发现心喜若狂,又非常小心,他们不紧不慢地走出大车店,开始发动那辆煤车,轰轰隆隆的。老大眼睛一亮,就挪步走了过去,是看这车去哪个方向。拉煤的就问石家老大上哪儿,石家老大就说了上哪儿。拉煤的就说是顺路,老大说没钱。老二过来说就有二十块钱。拉煤的说咋也得再弄盒烟钱。哥儿俩就蠢笨地爬上了这要命的车子,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拉煤的没敢得寸进尺,没敢把事情做过头,在离南庄村五六里的地方,把石家哥儿俩放了下去。
       惊天动地的拐买妇女案,终于有了眉目。省市两级领导听了事情的汇报,既兴奋又为下一步的种种可能捏着一把汗。更不知在收网的时候,将会遇到怎样的麻烦。营救工作在迅速间准备就绪。为了不走露风声,一切都是在悄悄进行的,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关系到穷省穷市穷县上上下下苦苦工作,而又很少见到成绩的公安人员们的前途利益。弄好,这可能就是一次立大功的机会。暗下大家都想,拐骗者有枪才好,相互交了火才好,甚至就是负了伤,打断一条腿都值!
       七
       事情进行得顺利,那辆拉煤车送走石家兄弟的当日夜晚,大车店里的老板就被抓了。审讯当夜开始,铐子锃亮地铐在他的手上,大灯泡晃在他的头上,办案人员说了,就是砸碎这小子的骨头,也要找到线索!然没用费劲,浑人尿裤子的时候,也真是难瞅哩。这汉子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自家全招了,且张口就将那个女贩子吐了出来。可这女贩子家在何方,姓甚名谁,这汉子却又一概不知,他只叫她王姐。但从他嘴里已经知道,那被卖南庄村的女人就是李玉英没错。
       于是,两省公安通力合作,一边有人在大车店里蹲坑死守,一边准备去南庄村营救李玉英。事情只隔了一夜,蹲坑的人就等到了这位王姐。王姐原来就是个乡下柴火妞儿,也是抓住就尿裤的主儿。她供出了先后拐骗两名妇女的经过,还捎上了另一个拐骗犯张姐。是还没让她说到别人时候,她就供出了别人。此案顺利得一泻千里,淋漓痛快得让人直想喝酒。
       在河西村,愁眉苦脸的任六听到已经找到李玉英的消息后,并没有像公安们那样兴高采烈。消息是由东坡乡的乡长老宋亲自到他家告诉的,告他媳妇李玉英已经有了下落,营救行动已经开始,让他在家静静等候,先不要乱说。
       任六听了,反一脸的迷糊。他张着嘴巴,对着乡长老宋痴呆了好一阵,以致老宋搞不清他这是咋了。暗里,任六更关心的是被拐骗走的女人李玉英,倒是被人睡了没有?是一直被当做人质,还是做了人家那头的媳妇?
       他望着宋乡长一阵呆愣后,便开口问道:“我家李玉英,要是被人睡了,总该是睡了三个月吧?”
       宋乡长被他问得一下子卡了壳。他咋也料不到,任六会问这个问题。宋乡长瞪着他道:“任六,你杂种的咋不想好事。我咋知道你媳妇被人睡过几次,她活着,你就应该高兴!睡了几次都是你媳妇,你都得好好迎接她!”
       任六就垂了头。知道媳妇是被人睡了,睡了仨月!他咽不下这口气。
       案子跨了省份,自然是两省公安一起办案。然营救李玉英的日子,正赶上了冬季里的一场大雪。那雪下得黏黏稠稠,几天都没有停歇的意思。天阴得沉重,雪在头上时大时小,像是故意捣蛋。但事情是再也不能拖了,两辆警车开始出发,半天也就进了山。进山后,那雪就越加地厚重了起来,车子走得慢慢吞吞,时不时地还要停下来吭吭哧哧刨雪开道。
       李玉英在的南庄村,如今还没有公路,且又是十几里的沟沟梁梁。公安员们没有想到,南庄村人平日的少见多怪,竟然阻碍了这次计划周密的行动。当警车还未驶进村子,便被几个村娃发现了。这旮儿几年都不见有屁股冒烟的东西来往,冒烟的家伙到南庄村来干吗?
       于是,在孩娃们的叫声里,村人也就敏感起来。当营救李玉英的警车还在梁上爬行时,这边的消息早已飞快地传遍了整个南庄村。先是那多事的女人啪啪地敲响了石家的院门。老大出来,老二也出来。消息让哥儿俩吃惊。
       “八成是奔你家媳妇来的。”村人喘着说。
       石家兄弟的脸上当下都硬成了冰碴碴儿。接下来就是一阵手忙脚乱。村人全都跑出家门,街上的木门吱吱呀呀一片响动,人们踩着厚雪站在街上,候着两省的公安。
       公安员进村时候全都愣住,是没想到站了这一街筒人,像是夹道欢迎,开表功会哩。公安员们打听石家也就没费啥劲。只是这个时候,李玉英早已不在了石家。
       李玉英不是瓦罐木头,她是个活人,她要走,谁又能藏得住。尤其是这个时候。她也口口声声、日日都喊着要走,要逃出这南庄村,这下可是等着了机会。然事到临头,她却奇奇怪怪地顺从了石家兄弟的安排,藏她的时候,她且腿脚利落地按照老大的吩咐躲在了邻家的牲口棚里,连声儿也没吱一下。
       这就有些奇怪了。
       公安员没有想到会扑空,事前一切的安排,一切的计划,一切的周密都白费了。他们在石家没有找见李玉英。李玉英不在石家?!
       那时李玉英正撅着屁股扎在邻居家的玉米秸里。她瞪着眼睛,一丝不动,目光从玉秸秆的缝中向外望着。带雪的冷风变成了孔状,顺着缝隙吹进来,吹得她全身干干枯枯,给她一种千疮百孔无法躲避的寒冷。她蓦地也就感觉到了石家火炕上的暖热,她心上猛地一缩,寒冷又使她想起任六那头的冰冷。她冷得又想咳嗽了,就真的咳了一声。咳声被秸秆挡成碎片,碎片密密匝匝又反扑过来,刺在她的脸上,她浑身一阵的哆嗦。
       三个月来,在如此的情景里,才显出了石家的温情,自然不光是那火炕。石家人对她一直不薄。除了临来时候,石天为摁住她把她揍了一顿,往后都是对她好哩。夜里给她端上脚盆,早上给她端上馍馍。三个月里,里外给她置办了三套穿戴。连裤衩儿乳罩都换了新鲜,有了样式。而在任六那头,她的乳罩还是任六大姐丢下的,左右细密地缝了来回。硬硬邦邦扎肉。这边虽然也是穷家寡舍,简陋寒院,但吃喝却要好些,日子却要温些。山也不是秃山,地也不是荒地,不像河西村那边,到处丑陋难瞅。往实里说,这边每亩田地,也总比那头多打几十斤粮食。沟梁上还栽了果树,听说后年就要开花结果……李玉英躲在玉秸堆里,心上哩哩啦啦,满满当当,全是这些,是千百个来回掐算。
       至尾,她还想到任六娶她时候,不也是一个买卖,且只掏了五百块。掏了五百块就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要死要活起来。这边虽然属偷,属抢,算那挨枪子的犯法勾当,却是为她掏了三千块呢。掏了三千块石家人也没有咋样,也没有说啥。
       在这或走或留的一刻里,李玉英的心上突就大洋大海般地涌动起这些。做人,不能不是这样。这是日子,是命运,是她李玉英往后如何的究竟!是人,想到这些才算自然,才是平常,才有个真实,也才算是过日子的女人。
       南庄村这边的生活,已于这三个月中,点点滴滴地浸透了李玉英的血液,这猛生的比较,能怨她李玉英吗?她李玉英是谁?她是河西村里普普通通的一位妇女,她若是连哪头炕热都说不清楚,分不出南北,她还能叫人吗?!她要连这点诚实都没有,还是一个乡下女人吗!
       如此这般,李玉英还想跑吗?就没想跑,最少下意识里没想跑。石家人的一款一脉、一丝一缕,也就在她的心里起了作用,波澜一阵。她还把玉秸秆尽量地往身上盖哩,是怕被人瞅见。她没想到她会这样,石家人也没想到她会这样。石家哥儿仨,都还捏着一把汗呢。觉得事情完了。到底还是白花了三千块!
       两省公安,行程几百里,翻山越岭,面对一个乡村妇女,本该大获全胜,然这行动,却在李玉英自觉与不自觉的做法中粉碎了,做得悄悄默默,谁也没有办法。公安员没有找见李玉英。这里没谁买过女人,没有。全村人都齐刷刷的一个腔调。连该村的村长刘老黑也说不知道有这码事。“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刘老黑瞪着眼睛。
       两省公安在村里转了一圈儿,想不到的窝脖儿,想不到的背兴。只好灰溜溜地撤了。车子开到梁上时,便又停下来,七八个公安员跳下车,在雪地里转磨等着,是等到天黑。他们自然不相信李玉英真的不在村里。
       林海雪原,白茫茫,一望无际。气温总够零下三十来度,哪儿都冰坨子凉。大雪还在下着,没过了半个车轮子,公安员们冻得跺脚搓脸。还尿多尿急,掏出家伙,放出的水到不了地上就冻成了冰溜儿。牙齿咯咯地跟着打冷颤。真他妈的受罪。大家都骂。天终于黑将下来。车子趁黑又拐到村边上。几个公安员摸黑进去,直奔石家。那时李玉英刚刚搁下碗筷。老二石天为今天李玉英的表现深感惊奇。
       “你咋不跑?他们来救你哩,你跑也就跑了。”石天说。
       “谁说不跑,把俺藏在柴火里俺咋跑,有能耐你把俺交出去。”
       “我对你这样好,你不该跑。”
       “俺肚里孩娃你真不嫌。”李玉英瞪着石天。
       石天在灯光下瞥一眼李玉英的大肚子:“不嫌,到时他可知道谁是亲爹哩!”
       “将来你对俺娘儿俩不好俺就跑。看你敢对俺不好!”李玉英第一次表示了现在不跑。
       石天低头吸溜一口热汤,脸上透出一丝薄亮。到这会儿,他才觉得三千块钱花得值当。他第一次有了安心,有了舒畅。这是他的媳妇了!
       八
       公安人员摸进石家院子时,李玉英正去茅厕里小解。两个公安员死死地堵住了房门,另外两个候在茅厕的边上。李玉英从茅厕里刚探出脑袋,便被吓了一跳,她怔在那里,不知道公安员们是怎样进的院子。刚才院门还是插着的,这会儿却大敞大开。公安员见她从茅厕里出来,便忙向她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一个轻声说:“大姐,我们是来救你的,快走!”
       李玉英着实惊了一下。另一个公安上来,拽起她便跑。话说间,李玉英已经被人拽到了院门上,她回头急急地瞥了一眼,见屋门上还守着两个公安员,都在向她挥手,示意她快走。揪住她袖子的那个公安见她迟疑,急成哭腔道:“大姐,我们是省公安的,你这就解放了啊!”话里不但透着急切,还有翻山越岭,挨冻受饿,终获成功的一份欢心喜悦。
       李玉英又向窗上望一眼,石天的影子贴在窗上晃动,却没有一点出来的意思。此刻正是村人吃晚饭的时候,四下黑乎,街上村人稀落。李玉英被那公安员拽得脚下一滑,她顺势也就甩了鞋子,跟着呼喊一声:“我的鞋!”她将一只鞋子甩到了院里,人却已经到了院外。她这一声惊呼是又尖又脆,像被谁扎了肺尖子,将宁静的傍晚撕裂。
       屋里的石天听得分明,东屋里的老大和老三也都听得清楚,不觉全都怔住,陡然也就明白出了啥事。不光是他们听到了叫声,邻居们也都听到了李玉英的喊叫。石家哥儿仨几乎是同时跑了出来,屋门上一阵咣咣当当。邻居们也搁下碗筷,奔到街上,村里顿时一片大乱。
       “来抢人啦 !”不知是谁先在黑暗里高起一嗓。
       石天一阵火急,他站在门上呼喊:“老少爷们儿,出来帮个忙啊!”
       静夜里,也就突然传出一阵咔咔嚓嚓的铁器声,有男人手举锄把、铁锹,一齐追杀出来。几个公安员架起李玉英就跑。
       “我的鞋!”李玉英又叫一嗓。
       “大姐,别叫,你这不是给人报信吗!”一个公安员急得吼。
       李玉英再没有理由喊叫了。这时后边的村人已经一窝蜂地跟了上来。李玉英听到了石天的呼喊,是让公安们放下她。她也就拖着身子,暗里配合着不肯真走。村口的两辆警车听到动静,早就发动起来。等把李玉英推到车里,那车子便向前一蹿。谁想,雪大路滑,车子却跑不起来。
       村人一口气追了上来。李玉英听到锹把、棍子的响音落到车顶上,车子被敲得叮叮当当,破锣一样。一块砖头哗一声砸碎了车窗的玻璃。玻璃的碎渣飞落到李玉英的身上。她嗷的叫了一声,顺势就往车门下滚去。一个公安员一把将她揪住。车子开得不比驴车快,窄窄巴巴的雪路小道,使车子无法正常行驶。没开出几十米,车身歪了一歪,终于陷在泥水里。这时左右的木棍,铺天盖地又砸将过来。
       黑灯瞎火里,上百号人围着车子。公安员们只得下来和村人讲理,说明李玉英是被骗子拐来的情况。好像南庄村人并不知真相是个啥样哩,其实都知道,有些人家,也想着如此为儿子找个女人哩。石天手舞棍棒,上去就拽他媳妇李玉英。公安员用枪把他拦住。一群娘们儿看到有枪,先是向后退退,看看没事,便又开始叫喊,吵得黑里一片惊乍,是让把李玉英放下。黑暗里只听得哗啦一声,一块车窗玻璃又被打碎。
       接着众人往上一拥,是去抢李玉英。就这时候,一梭子子弹从车窗里射了出来,蓝色的火亮在黑暗里划向夜空,枪声又清又脆,震耳欲聋。村人全都愣住,想不到车里人真敢开枪。枪声响过,四下一片死静,警车这才摇摇晃晃,再次发动起来。
       村人在黑里愣着,再没谁敢动手里的棍棒。看来,李玉英将被带走已是铁定无疑。
       然那车子,只是响屁连天,没开出多远,又死活动弹不得,且在泥雪里越陷越深。车门再次打开,公安员都跳下来,肩扛手推吭哧半天,那车子只在原地叫唤,不肯有动。村人站在黑里,全都怔着看着。带队的省公安老田终于走向村人,拧着声音道:“老少爷们儿,我们这可是执行公务,谁家要有牲口,帮着拉下咋样?”众人这才明白,这车,死活走不了啦。村人在黑里立成木头,没人吱声。
       石天突然扔了手里的棒子,在黑里吼一声:“放下我媳妇,放下她,我就去拉牲口!”他晃到车前,被带枪的公安拦住。他刷的一下撕开衣扣:“咋的,还想开枪咋的!打啊,拿枪干啥!”他看出没有人敢开枪,果真就没谁敢动他。
       他又往车门前挪一步,他大哥跟上,伸手就从车门里拽下了李玉英。一群娘们儿哗的一声,拥上李玉英就跑,人潮与黑暗水一样退去。这回公安员们没追,不知咋的就没追。
       省公安老田突然仰起脖子,对众人喊句:“哪个是村长,叫你们村长来。”
       人群晃了一晃。村长刘老黑闪了出来,立在老田的跟前,嘴上拧着一支纸烟:“俺在这哩,叫俺做甚?”
       “村长贵姓?”
       “姓刘。”
       “刘村长,我们跟你去把那女人带回来,她是被人拐骗的。”
       刘老黑没动窝,在黑里笑了一下,牙齿很白。嘴上的纸烟一闪一闪,像是站得老远,他不理那茬儿,反问一句:“你们还来不来?不来我们就给你套车子。不然你们都要冻死在这哩!”刘老黑的白牙又在黑里闪了一下。老田愣住,没想到这个村长竟也站在石家人一边,敢和公安对着来。
       头上的雪又大了起来,漫天漫地的铺展。虽是夜里,但也是茫茫的使人胆寒,刷刷的声音响得稠密。公安员们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狼狈。“回去套车子,总不能把人家冻死,冻死像啥话哩!”刘老黑向人群里招呼一句,说完嘿嘿地笑了起来。
       村人套了车,费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把两辆警车拉出泥坑。说这地方,走不得这么重的玩意儿哩。老田没有再向村人要李玉英,他知道这次任务失败了,在这个特殊的地方,事情似乎不应这个整法。村人看着警车开上梁去才散的。女人们吵嚷得成了球蛋蛋,是没想到李玉英真被他们截下了,真的又还是石家的媳妇了。车里有人有枪,可有枪也是烧火棍哩!朴实的南庄村人,竟然没有感到事情的可怕和危险,反都因此兴奋着,像是找了乐子。
       夜半时候,仍如梦中一般的李玉英,哭了一场。是为自己今天的这个做法,她自觉对不住那头的任六,对不住肚里的孩娃。她是该被公安救去,而不该继续呆在这个南庄村的。她是一个被拐骗来的女人呀,她怎么反而死心塌地的要呆在这里呢,她一定是糊涂了,精神上出了毛病。她坐在黑里,披着被子,泪水流得悄无声息。窗外的风雪咝咝啦啦 ,拍打着涩泽的玻璃。冰雪吃力地在窗上下滑,反把她心里的日月抹擦得更加模糊。沉沉的黑夜,使河西村变得更为遥远了。
       九
       两省公安,没有完成任务。
       任六与河西村的人,眼巴巴地等空了,李玉英没有回来。此案跨越中西部两个贫困省份,三年里,这一带被拐骗的妇女案件有增无减。而这又是两省公安的第一次重大合作,事先一举抓获了贩人团伙,现在案犯全部在押,无一漏网,应该说是大获全胜。但却没有料到,最关键的人质李玉英竟然没有营救出来,这真是有些荒唐滑稽。带队的老田无法向上级交待。此案明明白白,怎么会因车子误入泥潭而使一切泡汤?这叫什么理由,简直不是理由。
       两省省委听到如此的汇报,全都目瞪口呆,真是恼火。于是,再次加强警力,换了新的越野车子,下了死令,再次组织警力营救落难妇女李玉英。事先通过行政手段,给当地干部、村民施压,谁要再敢阻拦警车,就按妨碍国家公务论处。且还撤了一位地方主管治安的副乡长,又撤了南庄村的村长刘老黑。刘老黑听到撤他的消息,高兴得乐呢。八年来,他终于甩掉了头上的这个屎盆子。谁愿当这村穷村长哩!当初事情,就是欺负他刘老黑是个老实人。这回终于看出他也不老实来。看来做人就是不能太老实!
       南庄村是个偏僻的独村独寨,坐落在几十里长的一座沟梁上,离县城八十里,离乡里也有二十五里,山路崎岖,道路难行,外人很少来这里走动,深山老林味道甚浓。这一下子却成了省里的热点重点村落。在两省公安的心里,这简直就是一座噼啪作响的火山哩!
       接到县里的有关传达,石家人知道事情已经顶不住了。老二石天,也就做了蹲监的准备,还给自己打了一个在狱门里长住的包袱。却还是不肯主动交出媳妇李玉英。李玉英更是坐卧不安,身心不宁。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村人也都蔫下,当初闹事的激情,已被心里的后怕抵消了大半,没人再敢给石家撑腰,上面这次下了死令,谁再乱来,一起抓了法办。乡里还要收回捣乱人家的果木和土地。看来,事情就是等着公安那头把李玉英领走完事。
       可是两省公安,还是担心出现问题。再次开进南庄村的时候,是在夜半,这次枪都多了几支。办案人员翻墙入院,堵住石家的东屋和西屋,然后一脚踢开石天与李玉英住的房门,一下就把石天摁在了炕上,让他不能叫唤。跟来的女警察,给哆哆嗦嗦的李玉英披上衣服,又让她穿上裤子,至尾,把她带出门去。夜晚村中一片寂静,除了几声狗叫,无人察觉这一突然的行动。案子办得干脆利落,这次车子也没陷在泥里。那晚李玉英也没叫喊,更没有意甩了鞋子。她知道啥都无用了。石家老大老三,同样没敢上前。是被人用枪逼住。乡里跟来的干部,瞪眼对他俩说道:“这事,你们也有罪呢!等回头咱再查实!”
       天明时候,车子已经接近了柳荫县,解救人质工作,到此应该讲大获全胜。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是想不到的砸锅。
       这天,在南庄村过了三个月生活的李玉英,终于又回到了她以往的河西村。一切都像是梦,不真。那个冷风呼呼的早上,河西村人全都从门里拥了出来,候在街上,人们看着从警车里下来的李玉英惊愣不已。村人发现她白了许多,胖了许多。竟看不出她怎样地受了凌辱。任六却像一根木头,望着变化了的李玉英,显得更加痴呆。
       至此,李玉英一案应该全面结束了。它轰动了中西部两个大省,从上到下,无人不知。然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如此轰动天下的事件,非但没有结束,更棘手、更令人震惊的一幕还在后头呢。
       那是在对这伙贩卖妇女的案犯公判之后发生的。这次公判大会开得异常隆重,两省的几家电视台,又几家报纸,都给予了充分的报道。
       然主角李玉英,在这一切事件里,却并没有怎样地显得激动与感谢,她是在一种相当复杂的心情里回到了比南庄村更贫穷的河西村,她的家里还是不多一只碗,不多一个凳。她进门的次日早上,就有来要债的村人登门,还是为任六娶她的时候,该下的那五百块。而任六的答复也依然是那句李玉英听惯了的老话,说等明年吧,看看卖枣子的收成。李玉英还得靠卖干枣子过活还债,还得如此地对付光阴。这就是她的现实日月,她也只能如此。
       而老实窝囊的任六,也没有因为李玉英的回来而有任何的兴奋。兴奋的只是省市领导,只是办案的公安员们。他任六没有,他任六的脸上,反多了一个庄稼人的深深羞耻。他的媳妇是被人睡了的媳妇。这使他无法面对村人,总也抬不起头来。他日日地唉声叹气,一筹莫展地望着李玉英已经六个月了的大肚子。
       任六这个本分又经历简单的庄稼人,咋也想不通自己的命运怎么会是这等的糟糕。媳妇被人睡得让那么多人全都知道,报纸、电视上漫天漫地地给他宣扬,还有他的镜头,听说是一张哭丧的脸。他真想一头撞死在哪旮儿。
       对于被人睡了没睡的问题,李玉英先是让任六问得脸红,不好回答。后来俩人就争吵起来,任六整天撒那邪火。李玉英急了的时候,便告诉任六,她天天都是被人睡着。任六气得要死,他无法咽下这口气。村人先还对他投以无比的同情,然时间稍长,便都哧哧地笑他。说他任六窝囊,上辈子一定小鬼缠身,不定欠了谁家。
       任六终于气急,那晚,他和李玉英吼了起来,是让李玉英去要钱:“你得去要钱,要回睡你三月的赔偿,五千,最少也得五千块!”任六咬着牙,拧着一脸黑气,把声音咣咣当当地死跌在李玉英的脸上。
       李玉英脸上青青紫紫一片:“要去你去,我不去!”
       “你以为我不敢,我明天就到县上,找县长,不成就到省里。五千!最少也得五千块!”任六像一头狮子了。
       天麻亮的时候,任六一轱辘爬起来,真的做出了惊人的举动,他上县了。他再也受不了如此的窝囊。任六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一气跑到县委,闯进大门,张开那娘们儿嗓,不管见谁就嚷嚷,说:“睡我媳妇那家,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赔五千块钱过来。五千!”大意是睡了不能白睡。柳荫县委一干人,都被他的吼声惊了出来,立在楼道里。任六的凶恶与吼声把他扮成了一个浑人。人们以为他要砸啥摔啥,谁想他竟哇的一声哭将起来,蹲在地上孩子样,闹得人人心烦。
       县公安一辆警车开过来,把他拉了出去,就差给狗日的戴手铐了。有干部告他,为营救他媳妇李玉英,一省上下花了六万元不止,还动用了那么多的人力,要是说钱,他任六这辈子都难还清哩!
       任六说不过人家,好像这理儿就是他媳妇睡了也就白睡。任六蔫着回来。一路上,他望着黄白枯萎的田地,灰苍苍的天空,想到他的苦命,真想再喝一瓶棉虫剂。事情只能再喝一瓶棉虫剂!
       任六下定决心,要再喝一瓶棉虫剂。
       任六晃晃悠悠,进村进院时候,已是满天星斗了。他推开房门,突然就觉出事情不妙来。屋里空空荡荡,一下子冰凉,李玉英不在屋里。任六站了站,又慌慌地迈出腿,砸了邻居的门,邻居们都说没有看到他媳妇。他再次回到屋子,这才发现,桌上一张巴掌大的纸放得平平整整,是给他瞧哩。
       本都已经结束的案子,没想到又是一声爆响,晴天里炸了个霹雷。刚从县上闹腾回来的任六,连夜又跑到乡里,是再次报案,他家媳妇李玉英,人再次失踪!
       乡长老宋听到这消息完全傻了,他呆得愣住,大口吸着凉气。望着衣服不整、头发零乱、一脸怒气的任六,宋乡长于灯下仔细端详任六的模样,看他是不是那个任六,别是自家撞到了鬼。然这就是任六。老宋望着任六,不觉暗想,难道李玉英又被人拐骗了一次不成?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这时任六展开手掌,像变魔术一样,变出那张纸条。乡长老宋慌慌拿过看了,只见上面几个字:“任六,我走了,咱俩死活也到不了一起。”老宋望着纸条目瞪口呆。
       事情连夜火速上报,县里市里省里电话一通忙乱。公安员们听了大惊。庆功会刚刚开过,奖金刚刚发到手里,这案中之人,怎么就会再次失踪。市县两级公安头头,不等天明,再次赶到河西村,跨进任六的家门。李玉英果真不在家里。看样,这次是她自家跑了。她咋会自己跑呢?!
       十
       四天后的一个朗朗清晨,南庄村的石天正在院子里费力地劈着一个树根,他觉得门上有影子晃了一下,影子遮住阳光不动。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一下愣住了,只见金星粉尘的阳光里,李玉英手提一个小包,活鲜鲜地立在院门上。石天先是吓了一跳,后就本能地噢了一声:“你咋回来了?!”问得十分惊乍,似有股气浪在院里荡动。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宁静的南庄村,在冷丁之间,再次被掀翻了天,全村人都围住石家的院门。人人都像是醉着,想不到这本是被拐骗,又被政府解救了的女人,自己竟又立在了这里。村人都张大了嘴巴,那模样简直就是来辨认一场真伪。事情实在难以让人醒过腔来。要想一下子灵醒过来,真得好好下一场透雨冲刷一阵子哩。
       石家老大,浑身燥热地在院子里立了良久。他先是张开大嘴,一脸的红豆鼓胀,热血沸腾,后就一脚跨出院门,脚步沉实而有力量,在街上响得咚咚。回来的时候,他手上挽了两挂红红紫紫的鞭炮,小孩子们看到鞭炮,全都欢呼起来。石家老大,把鞭炮结结实实地挂在院门上,嚓的一声,划了火柴,走近点起,立刻,满院子便是惊天动地,灿灿焰焰的一片炸响了。
       李玉英可是自己回来的,没人骗她拐她!
       当两省公安,将信将疑地赶到南庄村的时候,果然在石家看到了任六媳妇李玉英。他们全都惊着愣着,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然而这就是事实。这次且是李玉英自己跑来,是死心塌地,再也不走了。办案人员无所适从,事情真是有些要命。此案无论如何,再也不能算作是拐骗妇女案了。拐骗李玉英的那些人,早已经关入大狱。再也没人拐她!这次是她自己迈着两条腿,又搭了车子过来。
       事情是如此的让人尴尬,举手投足,都没了地方。不要说办案的公安员们,就是翻开一本本案例卷宗,也找不到一起相似的案件。事情火速汇报到了两省省委,人们听了都同样愣神。没人能想到天下会出现这等的怪事。
       李玉英把事情闹得倒海翻江了,人人猝不及防,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只有一片相互传染的迟钝让人木然僵硬。
       这李玉英到底是咋了?
       李玉英咋也没咋。
       李玉英只是一个乡下女人,原来是,现在也是,大概将来也是。她自小生活在河西村,小学三年级毕业。然后就下地挠锄,再大一点儿,就嫁了任六,命运原本简单。她只是活着喘着,平常着。自然她对生命和这个世界,同样也有着自己的看法和计算,且是朴实得泾渭分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她不会,也不懂得那些与她命运无关的世上道理。因此,她也很难被那些东西所左右。这是她最为朴实,也最为糟糕的地方了。
       要说拐骗,她认为两头的男人其实都是拐骗。任六那头是先说了一个数字,五百块。而石天这头,则是半路掏了三千块。先后都是买卖。且石家这边的收入,比起河西村那边来,人均每年还多了三十块。一人多三十,全家要多多少。将来生了孩娃,有了这三十元的收入,孩娃就能上得起学,买得起书包和纸笔。三十元紧紧抠抠,对于农家女人,就会攒下柴米油盐的一个日常,就会添上所需的衣裤儿,甚至再细一点儿,还能盖起敞亮的瓦房。这样,日月也就有了光明,有了奔头。这对于一个生活在中西部地区的女人来说,已经足够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大概真没有什么了。如果再有什么那才是疯子呢!
       李玉英不疯,李玉英是朴素的。她知道的日子就是那么一点点掰着过下来的。说别的都没有用。何况石天也要比任六对她好。人不就是这么活着的吗,精神和物质,两下李玉英也都要呢,且都在心里比较过了。这就是天大了。其它的李玉英还能管得了吗,管不了了。
       于是县里乱了,市里乱了,省里也乱了。李玉英自我所做出的这个决定,竟牵动了中西部省份的众多司法人士。五省九市,八十一个县的司法干部,对于如何处置李玉英一案,众说纷纭,各持己见,炒豆子一样蹦响。
       再去把她抓回,或说营救,显然都缺乏法律依据和道义,判她坐牢更是没有一丝道理。这次没有谁拐骗她,是她两条腿自家走去的。那么抓石天吧,可石家人这次又没犯法,一点儿都没犯。事情就这样拧死了一样,僵成一个疙瘩。
       两省司法界人士,为李玉英一案,坐到一起,纸烟嘬得弥漫,茶水喝得叮当。这时才有了第一次正式披露,由于地区贫富的差别,在解救被拐骗妇女的案子中,不想回去的人其实并非只是一个李玉英,早就有这类的情况存在。只是都碍于面子,还是被解救回了原乡。而李玉英自家如此地跑了回去,却是惊人。这时就有办案人员,干脆一吐衷肠,说以往就有类似不愿回乡的妇女,都是被强行押解回去的。
       案子一层层剥皮,原来根子还是穷闹的。穷家良女,被拐骗到稍微富裕些的地方,就有不想回去的想法。李玉英一案,让人没有办法,最后只能划到民事纠纷一类的案子去处理。这样就需要去调解。省市司法部门要求柳荫县有关人员赶紧到河西村去征求任六的意见。
       大年刚过,瑞雪封门,这时的任六,心情反而有了轻松,人也有了自在。事情不像上面人那样担心,任六也没那样复杂口罗嗦。他当着县里司法局的人,张嘴就骂,骂得天昏地暗,好生痛快。说:“她个母狗不要脸,俺还要她干吗!她还清俺那五百块钱,要死要活都与俺任六无关!”
       任六还是认钱。乡下人实在,不会转弯儿。他知道媳妇已经落不住了,干脆咬住那五百块钱不撒嘴。说五百块钱给他,他还可以再买个媳妇,买个比那母狗更好的。原来还是买卖。河西村的哪家男女又不是买卖呢?都是哩,没钱谁能找到女人,谁能娶上媳妇!
       李玉英的娘家人本来没脸见人了,这回也像被自家女儿的做法挣回了脸面。他们打听到几百里外的南庄村比这边要好。于是,也就站了出来,说女儿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这是她个人自由。再说结了婚,还有离婚一说哩,离婚总可以吧,总是自愿吧,总是正大光明吧。
       法院调解没费什么周折,任六说石家那头给他五百块就成了,他的语气像是把一件物品转手一样。
       柳荫县办案人员无不感慨,谁的心里都清楚明白,这哪是什么案子,分明就是经济问题。本来说好,石家那头给五百块了结。谁想,任六这边又临时变卦,突然涨上一百块,要求石家那头拿六百块钱。说现在的李玉英被你们闹得有了社会影响,他也得再涨一点儿上去。
       石家那头听了传话,哥儿仨合计一下,便一口答应下。双方到柳荫县司法部门签了字据。李玉英与这边的任六办了离婚手续,没过几天,就与那边的石天补了结婚证书。事情说不上是喜是忧。反正属那天下少见的奇闻绝事。
       两省公安,向上级汇报这一过程时,不约而同地都在报告中写到“必须加强中西部地区的经济发展,以遏止买卖人口案子盛行”的文字。只是过后又有人提出,任六那边要六百块钱放人,司法部门就判了六百块钱,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公开的人口买卖?这事细想起来,是有些滑稽。暗下的争论不小。
       李玉英不管这一套,她肚里的孩娃快要生了,她在初春的日光里,坐在石家的土炕上,细心地缝着小棉被,石天则关心着炕洞暖还不暖,生的是男娃还是女娃。
       任六那边也不管这一套,他忙得很哩,他讨回六百块钱的事,在河西村属于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属于壮汉子才能干出来的伟业。任六一下子就血气方刚了起来。六百块钱在河西村这个穷地方,诱惑力真是天大了,吸引了不少说媒的人。任六的二婚比头婚还顺当。且讨来的仍是个漂亮媳妇。
       任六吹吹打打、婚日的那天,正是李玉英准备分娩的日子。任六把新媳妇接进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明年咱就养头猪,再种一亩栗子树。我去卖干枣子,不用你去!”任六要把日子过好。他要攒钱!有钱还拴不住一个女人吗,十个八个也拴得住哩。这世界上还有啥,其实简单得很哩。任六算是看透了。在这个春天,他把下地的家伙在院里摆得有高有低,挨着个地磨得锃亮。他要大干一场,再不能让新媳妇受穷就是!
       
       〔责任编辑 杨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