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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笔谈]一切在平静中开始
作者:祝 勇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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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生在这个冬天的最不寻常的事情,便是一个新的世纪来临了。当曾经飞舞于风中的尘埃渐渐落定,颤动的光线变得澄澈,大地由喧嚣归于沉寂的时候,它来了,仿佛等待了许久、又猝不及防的情人,穿着惹眼的红棉袄,轮廓清晰地走来。那时候理当产生一种百感交集的情绪,但长久的伫望似乎已使我归于麻木,我的脸上没有表情。
       在最用得着眼泪的时候,我不知道它们都躲到哪里去了。我的泪腺已经干涸。最初的眼泪是在春天里萌发的,百花盛开的季节最能撩动人类情感的神经。春天是所有梦幻的温床。桃红复含宿雨。诗的遗传因子早已渗透进每一寸的土地。然而,在冬季的炕沿儿上,那些都已是遥远的旧梦了,斑驳如墙上裱糊着的发黄的旧报纸。有人说:“冬天祛除了人间各种的头脑发热,使人生变得严肃而深沉。”风雨过后,所有的甘苦早已不称其为甘苦,所有的悲壮也不再称其为悲壮。生命的悲欢教会了人们忍耐和承受。冲动和幻想是感人的,但有时却显得肤浅。我已经学会了默默而真实地生存,在任何严峻的环境里都能为自己点燃炉火,让炕席的温度焐暖自己的胸膛,在漫长的等待中思索时间和命运的主题。在这份沉静里,我和我的民族一起走向成熟。
       21世纪来到了我们的日历上,大地在静静地等候——惊蛰之前的大地沉静如闺阁中的处女。这个时候我并没有过多地想那个分水岭一样的零点时刻在生命中的意义。日子早已连成一片,冬至、小寒、大寒、立春、雨水……环环相扣,谁也不能够说出正月同腊月有什么不同。当然,有许多地方在庆祝和狂欢,红绸像歌声一样飞扬,但声音过于渺远,对我来说有点像电影里面的情节。我的个人生活依旧普通,并不因年月数字的变化而发生激变。历法有历法的规矩,生命有生命的逻辑。随手扯下一页日历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32岁了——这个年龄早就算好了的。去年我31岁,按照计划明年我将33岁。时间以它一贯的速度流过,同时在大地上不止息地埋藏下希望的种子。种子在预想的时刻里生根和发芽,大地便以一种音乐的节奏发生变化。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故事都蕴含在其中。地球与太阳系、人与自然、心灵与肉体构成一种和谐关系,人生中一切有意义的东西,都在这样的前提下展开。个人生命的真谛并不在于通过某种修行而获得呼风唤雨的超能力,而是将个人纳入到整体的和谐中去。在风雨交加的时刻里忍受,在荒凉的地平线上坚守。面对着自己的山河岁月,一切忍耐和牺牲都是值得的。我相信所有的幸福都将挣脱开冬季的襁褓,开始新的创造轮回。最动听的合鸣是由那些平时你根本感觉不到的生命发出来的,恰是这些最朴素的存在构成了世界的本质部分。在这个平常的冬天里,我好想站在辽阔的田野上爆出一声深情的呼喊。
       生命和力量,都是在平静中酝酿的,没有喧哗,没有躁动。在平静中,我分明看到了地气在上升,树干中流动着一股温热气息。在这样的氛围里我感觉我像沙地上爬行的蚂蚁,与广漠的时空完全不成比例,但仍以锯齿状的细腿从大地中汲取温度和力量。微小的生命足以令眼前所有的事物都显得硕大无边,却从不会停止聚精会神地辨别方向。在下一个百年、千年,我不知道一个如朝菌和蟪蛄般短暂的生命会留下些什么样的痕迹,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躲避黑暗,循着光线行走是多数生命——包括人类——的本能。
       时间启动了新的计量程序,仿佛生命回到了孕育的源头,钟表的指针重新开始旋转。又一个一百年就这样到来了,以如此平静的姿态——比起上一个世纪之交,这个零点平静得有些难以置信,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1900年,我们民族的灾难还罄竹难书,而21世纪,中华民族却早已爬出历史幽黑的隧道,走到了洒满阳光的地带。新世纪的到来毫不嚣张。我不想再去触及那些早已斑驳的历史符号,惊醒那些逝去的魂灵。当我坐到临窗的书橱旁,合上沉甸甸的硬皮史籍,树丛中惊起的一只鲜嫩鸟雀正在日光里划过一道锃亮的弧线。
       大地在太阳灿烂的光斑中平静地醒来,所有庄严与神圣的感觉,都被这种平静神奇地化解了。在历史的血雨腥风面前,今天的平静近乎奢侈。然而平静毕竟是好的。人类在躁动中迷狂的灵魂在平静中得到喘息。只有在平静中人们才来得及思考一些本质的问题,体味生命本身的深意。万物在平静中恢复了它原有的秩序和规律。人们在平静中生活,做各自想做的事。这是一切伟业的根蒂。这样的平静可能会令历史学家们感到失望,人类却在平静中找到了自由。在术语和标签之外,灵魂中最鲜活的部分终于裸露出它们原始的血肉。在20世纪初的社会设计家们眼中,这一切还只是一个朦胧的梦想,一个遥不可及的命题,就如同在今天的风尘百姓们眼中,那些“以颈血溅诸侯”的旧年人物同样在一个很远的距离之外一样。凡俗的日子自有它的深意。凡俗的众生自有他们的伟大。2000年的第一个早上,我会照常对着镜子刮脸,用清冽的冷水洗去黑夜留在我脸上的污渍,我和所有的人民一样不再为粮食发愁,我会照例翻开当天的报纸,中国的政治家说21世纪20年代,中国可以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21世纪中叶,达到发达国家水平。想想那时自己可能还活着,便觉得很幸福。
       如花绽放的焰火取代了百年前沉沉的硝烟。一切在安宁祥和中开始。在这个时候,我不相信谶语,也不再讲述寓言,面对大地和人民,我只愿重复有作家在小说里的一句对白:“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
       1999.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