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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良宵
作者:罗望子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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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南通回来,我累得浑身散了架。
       总算到了家,李明为我放足了热水。泡在足够两个人用的浴缸里,我的骨头再次松散,骨节有些酸,人就像一堆头发,在水里尽兴漂着。
       这种状态下最妙,不需要想事。李明大概在为我忙碌着晚餐吧。我毫无食欲,而且每次出差回家,都因为睡眠不足和吃得油腻,会足足瘦去一斤。我已经很瘦了,再瘦能瘦到哪儿去呢。所以瘦不瘦也就不管了,只有李明心疼,至少她在表面上心疼,她也知道我毫无食欲,什么也不想干,她还是在忙,尽她的职责。我从不拦她,各做各的:她站在锅台上挥汗如雨,我躺在水里,随着身上汗臭的流淌,随着热气的蒸腾,舌尖舔着还很干燥的嘴唇,老牛打汪一样,从缸里坐起来,找到一块干毛巾,一边擦着精瘦光裸的身体,一边跨出来:再不给噢哟写信,还真的会应了她那句话哩。
       晚餐很丰盛,我胡乱扒了两口。李明没有责怪。她知道。每样菜我都吃了一两筷,而且我赞不绝口。李明过去是不会烧菜的,想想吧,婚姻彻底改变了一个女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制作,以及她的身体,她的口臭,她的沉默,她那一套一套的、多姿多彩的、镂空或者缀着蕾丝的内衣。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拿一张晚报,坐到沙发上,长脚伸展,跷到茶几上。李明说她特喜欢我这姿态。她这么说了之后,我再做就感到不自然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喜欢,还是嘲笑我。这很容易判断到。但李明什么都为我准备了,她似乎执意要我这样,让她欣赏。我也只好作罢,不过能躲开还是尽量躲开。我总觉得李明这样做大有深意。我又觉得自己这么想是吃饱了撑的。今天倒不是要伤李明,我确实有事:坐到写字台前,我拉开抽屉,找到签字笔,铺开稿纸,就开始写信了。
       "我给你开电脑。""不用了,"我说,"我写信。""那发传真也快呀。"是呀,难道一个人愿意自己的信在路上走走停停,稽废时日?我旋开笔套,一只手敲着台板,点针一样,另一只手却架住下颌:像在思考,事实却是我不知道如何下笔了。
       "给谁的?"我现在很少写信,几乎都是发传真。要写也是一些商务信件,大多数在办公室里完成,像这样郑重其事坐在家里写还是头一次。况且我早就不用笔了。李明完全有理由这样问我,我却没有理由生气,但我又不能告诉她:给噢哟写信。
       噢哟就住在南通。我刚从南通回来就给她写信,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给她写封信,问候一声。"可李明会相信我的话吗?她如果这么问我,我甚至眉头都不能皱一皱。
       "我没见噢哟。""噢哟,那真可惜。"完全可以想象李明回答:"我甚至没有想过噢哟,在南通。"这样的话说出来更像是不打自招了。
       我在南通一共呆了三天。日程是这样安排的:第一天,早晨八点半到达,和朋友们一起喝茶,十点,参加一个食品机械展览会,中午便餐,是我坚持的,下午,参观港口,我主要是陪客。晚上才是正宴,有副市长出席,喝的是啤酒,一个新牌子,叫什么"海尔兄弟"。闹得很晚,但实际什么也没办。第二天,东道主请客,又是喝茶,我说,就在房间里喝吧。喝完被拉到狼山风景区,其实哪来的风景哪来的狼?一个小山包而已。午餐后,开始谈事儿,东道主苦着脸。我说我们也是小业主,禁不起折腾。没奈何,最终争取到三分之一的欠款。我和老板一通气,老板高兴极了,说能还上四分之一就不错了。其实此前我已经和人家拍了板。晚餐前,又和他们签了下一年的合同,反正我们不买他们的,也要买别人的,这些还可以抵去一部分欠款。对方感激不尽,一下子订了我们三年的单子。当然我也是看准了他们没完蛋。晚餐后,送来小姐,没要。去打球,我是初学。一旁的服务小姐不时地抿着嘴儿笑,我朝她望一眼,她竟然涨红着脸,笑得让人疑惑。回来后老丁说我,人家这是放电,我恁是没懂。第三天什么事也没了,起得也晚。拜访了一个朋友,把朋友领到房间,另一个老同学和他的朋友正在等我,午餐是老同学的朋友请的,我叫东道主一起参加。老同学的朋友有一个小厂子,竟然也很红火,他向我介绍一个新型报警器。我二话没说就要了两套。我们谈得投机,已经晚上了,老同学的朋友又安排了饭局,我说喝"海尔兄弟"吧,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这种牌子。
       八点,返程。
       这些话如果说给李明,她一定愿意听。她会偎着我听。足够我讲两三个晚上,因为其中发生的一些趣事我并没有拎出来,尤其每次出去都像是一次采风,能收集到不少新段子。大多是老段子新版本,而我最喜欢听这种新版本的老段子,同一个段子,经过不同地区的加工和方言处理,味道就是不一样,每听一回,我都会发出"噢,原来是这样"的感叹,但并不影响我的下一次倾听。听多了,心里也有了些底儿,也能够认定:有些段子,只能这种方言讲述,换一种方言可能会倒胃,还有些段子,只能是特定的人讲,换一个人,同样会让你听了不舒服。
       我哪有时间想噢哟呢。如果我想到她,我一定会去看她的。如果去看她太冒昧,至少我会打个电话给她吧。不过这些话要是说给李明听,就会禁不起推敲了。李明一句话就能把我敲定:"你可以不去看她,甚至你也可以不打电话给她,但是你脑子里转一下她的念头总可能的吧?噢哟住在南通嘛。"她这么说,我将怎么回答她?怎么回答?
       我真的没有想到她。
       "你会忘了我的!"我还记得噢哟那婆娑的泪眼。当时那光景,我们俩真是执手相看,无语凝咽。可是我真的忘了她吗?
       看来在李明面前说不清,就是在噢哟面前也会说不清的。那么这封信还有写下去的必要吗?对,我可以不提这次去南通的事。如果一提,这封信不但不会让噢哟惊喜,反而更会令她伤心。
       "你这是算什么呢?""马后炮!""是不是怕了我?"按我了解的噢哟的脾性,她当然不会这么说、这么想,但是我自己就会这么想。那么就不提这事儿。噢哟不可能打听我去南通的事。电视台录像时我溜了,就是不溜也没那么巧,噢哟是不喜欢看电视的。噢哟家里没有电视机:有过一只,挺大挺大的,一个朋友结婚,她送去了她的大彩电,好像送走了一个累赘。朋友觉得这礼物太重了,噢哟却一个劲地感激人家:"不是你结婚,我还真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朋友自然很开心,双手放在电视机身上,摩摩搓搓,像是在给这台电视做广告。用噢哟的话说,我们都是电视人,除她之外。这话是她十年前说的,至今我们也整整十年没见。这十年来,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但我经常想她,尤其疲惫时,遭受挫折时,因为噢哟我才努力地挣扎下来。这些都是废话,噢哟不会知道,也没有任何证明。
       我换了一只手,继续顶着下巴。当这样一封信到达她的手中时,她会怎么想呢?一封没有任何征兆的来信。没有任何理由。首先尴尬的应该是我,因为我心血来潮,如同我当年对噢哟陡生好感一样,可惜就是当年,我也没有能够坚持下去。
       噢哟是个好姑娘。尽管她谈过的男友足有一打,我还是要这么说。她惟一的缺点就是轻信,对谁都信。让噢哟上当不要耍任何花招。她似乎从不思考。而且你很容易就能让她依赖你。她有一双大眼睛,在你说话的时候,她会盯着你,似乎一眨眼,你就有可能溜走。不过,在这样的眼睛注视之下,你会很少说谎,就是那些有说谎癖的男人,也会不自觉地有所收敛。在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注视之下,轻举妄动不要说会原形毕露,也极有可能会为那些坏念头而自我谴责。然而这一切并不影响男生们引噢哟上床。当你离开她时,也不需要说再见。噢哟不会缠着你。噢哟是个极知足的姑娘,与你相遇时,噢哟仍然会对你笑,和你招呼一声。噢哟在别的场合谈起的时候,仍然会念你,夸你,至于你们之间曾经相爱的经历,曾经有过的爱情,噢哟则避而不谈。实在回避不了,噢哟顶多噢哟一下,瞪着她那双眼睛,望着远方,就像是在凝视着远方的你。噢哟的名儿就是这么来的。
       对噢哟的好感,出现在噢哟已经让许多人尝过之后。当时噢哟正在经受着又一场失恋。和以往一样,噢哟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噢哟了然于胸,也就见惯不惊了。噢哟自己这么看,别人却不这么认为。没有谁对噢哟不断地丧失贞操有话好说,只是看不惯,或者说不能理解噢哟失恋之后的态度:那种平安无事的极端冷静,仿佛她早有预料。更多的人以为,噢哟,不过是一个烂货。很有可能,她离开了男人就不能活。要不是她漂亮,青春如梦,就是送上门来也没人会要。这些话很正确,因为不久之后,大家的观点趋于统一,没有人再去约噢哟了。就是那些从未得到过噢哟的人也不再想她的心事了。乃至于后来,大家一提到噢哟,就会脸红,而谁一脸红,我们就认为他和噢哟好过。在大学的最后一年,男生们彻底地远离了噢哟,如同落潮之水,再也不肯亲近海面上最巨大的礁石。只有我知道,大家远离她,避而不谈她,正好证明了大家心里有鬼:大家都希望在噢哟身上发生点什么。正是这一不正常的现象引起了我对噢哟的注意。噢哟会经受得住这种公共遗弃或集体背叛吗?谁都为之捏一把汗,谁都对事情的进展翘首以待,可是我们看到的只是噢哟更加美丽夺人了。噢哟没有倒下去。没有了男人的纠缠,噢哟似乎更为独立了。噢哟卓尔不群。噢哟高贵、凛然不可侵犯。噢哟越来越明亮。所有的溢美之词都可以用在噢哟身上。噢哟可能因此而堕落,也可能强作欢颜,甚至噢哟于某个清晨自杀的情景都在人们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就是没有谁料到噢哟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你就是想尽其所能地接近一下噢哟也没门儿了---不是她不让你接近,而是你接近不了,一道美丽的光环环绕着我们的噢哟,这道光环同时又是一道万有引力场,让你不想远离,却只能仰慕。正是这一不寻常的现象引起了我对噢哟的注意。不不,说得明确点,是噢哟注意上了我。
       这是上天的一次造化。我只能这么认为。我索性放下了手中的笔,旋上笔套,调小了台灯的光圈。但是我仍然感到光亮,从头到脚,从手到心。我知道这一时刻,噢哟的光环笼罩了我。她仿佛就在我的面前,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知道这是虚幻的景观,但我不敢伸出手来拨开她,我怕我会真的触摸到她那细腻、质感的肉身。我过去没有触摸过她,现在、将来也不想触摸。否则,我将无法证明我自己。
       但我还是要感谢上天,是上天安排了我与噢哟的相遇和独处。当时我们都无所事事,又非常焦灼。我们都在为未来奔波,表面上又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成熟。在那条著名的林阴道上,噢哟喊住了我。我并不知道她喊的是我。但是当时林阴道上只有我和她,而且她的脚尖对着我。我一阵狂喜,但不知是福是祸。就像刚才所说的,我仍旧满不在乎。
       "你就是那个处男?"我回答说:"是的,我就是那个处男。"我有些恼火。没想到噢哟这么轻佻。从她后来的做派我才理解:她是想给我个下马威。她错了。不过我们总算认识了。一个谁也无法接近的漂亮女人开始和我走在一起,我们款款而行,置四围的目光而不顾。这样的款款而行,随着毕业的临近在增多,同时也在减少。在这样的款款而行时,我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呢。主要是噢哟在说我在听。噢哟非常感动。她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我这样,愿意听她说。男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
       可是我发现你的耐心也太过了。她在赞扬我的同时又略带遗憾。可不管她怎么说,我总是听着。听着。现在轮到噢哟恼火了。也许她的思想贫乏,也许她已经说够了,现在她开始叙说她与男人们的交往了。在叙说的过程中噢哟总是直呼其名,以强调真实性,强调她的不掺水分。那些男人有些我认识,但大多数只听说过,确实是些不同凡响的角色。他们都可以被称为精英。有些是校内的,有些是外校的。我说,我相信你说的一切。
       "怎么,你终于失去了耐心?""不,我只是想你可以说点别的?""说什么?"噢哟跺一跺脚,笑容里有股子不耐烦,"你想一想吧,一对男女在一起应该说些什么?"噢哟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一阵心痛。我真的看错了噢哟。噢哟其实是本性难移的。我伫立着,等她平静下来。她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却勾住了我的胳膊。甩是甩不了了。我可能有些笨拙,有些慌张,有些战战兢兢,噢哟噗的笑了。
       "你有过女友吗?"没有想过。
       "你想过我吗?"没有想过。
       不要责怪噢哟的轻佻。噢哟确实是许多男生的梦中情人。他们以和噢哟打一声招呼,共用一张餐桌为荣。
       "我信。"她轻轻地勾了勾我的胳膊。很轻,如同鱼儿在牵动鱼线。可是我却感到快要上钩的是我。
       "抱抱我。"我装着没有听见。我们继续走。款款而行的走。
       "现在,"噢哟不走了,她闭上眼睛,"我请求你抱抱我。"实际上她已经完全堕落在我的怀里,而我也不能再装模作样的了。必须立刻决断。我有过片刻的犹豫,幸好没有表现出来。我知道,只要抱住她,哪怕是轻轻的抱住她,哪怕是象征性的抱抱,我的一世英名就会付之东流。而这还不是主要的:一旦我抱住了她,我在她的眼中,就成了寻常之人寻常之物。而我以前所坚守的一切,都会被她看75 短篇小说
       成是伪装。"你不过是一个伪君子。"在她眼中,我甚至不如一个寻常之人。我从前的坚守就会立即被噢哟看成是做作,是诱惑。这也不是主要的:我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嬉闹。这还不是主要的:我实在是怕中了她的诡计---万一我听命于她,抱住了她,她却游戏般地弹跳开来怎么办?
       我终于发现了我是爱噢哟的。因为爱她,所以我不能接近她,不能抱抱她,不能触碰她。甚至,我还需要立即远离她。事不宜迟,此后我们再也没有款款而行过了,所有关心噢哟的人都看到了我与噢哟的接近与分离。我被看成一个失恋者。一个被戏弄、被抛弃的男人。为此我由衷地感到高兴。一个失恋者在失恋的同时,也被认定为是有爱的。尽管人们把我爱噢哟的行为看成是头脑发热,捡落地桃子(而且没能捡到),我还是高兴。噢哟那一方的情景却更不妙了。许多人在为我抱不平,却没人体会一下噢哟的心境。我不能站出来说我不是一个失恋者,失恋的应该是噢哟,同样,噢哟也不能说她爱我,是我离开了她---这一切都与事实不符。
       "啪。"我一个激灵跳起来。不过是李明打碎了一个杯子。我把台灯调亮。玻璃的破碎惊走了我的噢哟。我还是走过去。李明正在捡拾碎片。"你看你的手。"李明的食指破了,碎片拉开了一道口子,口子小而细长,血是慢慢地溢出来的,就好像她白皙的手指上突然爬出一条红色的毛毛虫。李明继续收拾残局,任手上的血滴在洁白的瓷砖洇染开来,又被水冲走。
       "怎么会这样。"我把李明拖出厨房。信是写不下去了。李明向来心细如发。我得赶紧给李明找到创可贴。其实我也可以打只电话给噢哟的。我很快找到了创可贴。我有噢哟的电话。"怎么会这样。"电话还是多年前一个同学抄给我的,我没有打过。"我洗杯子。"李明说。我温柔地给李明绕着创可贴。这个号码还有没有用呢?李明脸上流露出幸福的表情。我们家的杯子从来不用洗。这么多年过去了,噢哟的生活一直没变吗?我们家的杯子总是光洁如新。我把李明扶到沙发上坐下。尽管我不知道噢哟这些年来的生活,我还是觉得她应该有所变化。我们已经十年没有音信了。我给李明脱掉鞋子。不用说十年,就是一天,我也常常滋生出物是人非的感觉。我给李明解掉围裙。"下次小心点。"李明嗯了一声。倒是希望噢哟的生活没变,至少,她还用着这个电话。我给李明倒来一杯红茶。李明努力地向我笑了一下,柔情似水。要是我打过去,而噢哟搬走了,我一定会怅然若失。现在,伤了的李明变小了,而我真的像个大丈夫。想一想吧,噢哟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将怎么办,怎么办?李明变得楚楚可怜的动人。要是接电话的是噢哟的丈夫怎么办,怎么办?类似情况曾经发生在我给别的女人打电话的时候。灯光下,李明的手指苍白,血似乎都爬到她的脸上,是那种绯红。当然,也可能是噢哟的孩子接。现在的李明半躺半卧在沙发上,像我一样。那么还打不打。如果可能,我希望李明经常出错,我才可以经常扮演现在的角色。打不打?这么多年了,我真希望是噢哟亲自接呀。最可爱的女人,应该手指上缠满了创可贴。
       "扶我上床吧。"李明说。李明的嗓音带着磁性。
       "好吧,"我让自己打了个呵欠,"我也困了。"-8。李明依在我的肩上。-9。我半抱半拥着李明。-6。李明坐在床上,含情脉脉。-7。我给她脱。-4。受伤的那只手始终举着。-5。我看到了李明腋窝里新生的小茸毛。-2。我给自己脱。-3。我给她盖上被单。-0513。"睡吧。"我说。但李明马上捅我的背脊。"睡吧。"我抓住她的手。是那只带伤的手。我慌忙扔掉,"别闹了。"我在李明脸上亲了一亲。
       "可是你给我喝了红茶。"李明噘着小嘴。噢哟。我装出恍然大悟,拍拍脑袋。
       这一次我们配合很好,只是快了些。"太快了。"我歉意道。"你太累了,"李明笑道,"是我让你快的。"怪不得刚才她又是掐我的腰,又是盘住我的腿。
       "谁累,你才累呢。""你别犟,不过我已经很高兴了。"李明说话的时候,仍然举着那只受伤的手,好像是一面旗帜,好像是一块印记,"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不生气。""你说,我听着呢。""你要答应我。""我答应你。""要是刚才我们不做爱,我还不会说呢,现在好了……""你说吧。""刘强来过。""是你去南通的第二天。""我想打电话告诉你,又怕扰了你办事。你也没打电话回来。""他在这儿住了一晚。""是我让他住这儿的。我们已经十年没见了。十年了。他来出差。在车站打来电话,算是招呼一下,也算是告别。我留住了他。我说你要么不给我电话,给我电话你就不能一走了之。我们在外面喝了酒。我们还去跳了舞。嘻,我是第一次跳那种舞,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我们没有乘车。我们在幽会树下溜达。他把我送到门口想走,说是去住旅馆。我说不能走,走了你回来要骂我的。我们又聊了会儿。又喝了些酒。没有洗澡。他就睡在沙发上,像你一样。我睡在床上,门没关。我们仍然说着话,为了让对方听见,说得很高。我们大声说话,都很兴奋。我没有这么大声过。你也没有。我们都没有这么大声过。我一边说,一边觉得身上在流汗。"现在,我侧过身子,望着李明,李明脸上放光,嘴唇半开,一见我望着她,便搂紧了我。
       "我像是在汗水里洗澡。后来,我们真的累了,话都说过了,什么都说,也提到了你。我说你很好,你什么都不要我操心。你有责任。没有孩子,你也不怪我。但我们实在累了。这时已经夜里两点,我关了灯。我说睡吧。他也说睡吧,明天六点的车票。可是灯一关,凉意就上来,我们也好像已经睡过,睡醒了,我说刘强你过来。他没理我。我说刘强你再不过来我就过去了。他终于开了口,他说你再叫我就出去。""我哭了,我说刘强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个臭德性,你还是那样欺负我。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感到一只手抚在我肩上,就像你刚才那样。我吃了一惊。是的,我很紧张。不要开灯,刘强说,我们继续说话吧。刘强现在在机关工作,是个小官儿。能捞到不少实惠。这些你当然不愿意听,你肯定想知道我们在黑暗里干了些啥,你想不想?是的,我们都喜欢黑暗,灯光下我们会很羞涩,在黑暗中,我们亲吻,我们抚摸。就是有一样事情没做。我们心情很好,很平静。过去我们没做,现在也没有补偿的想法。我们并不是想坚守什么,我们只是觉得这样挺好。挺不容易的。我们亲了又亲,永远亲不够的样子。不说话,但是好像知道对方的心。这一夜实际上我们没睡,没有睡。天亮了,我还是倚在床头,看着他向我招手,他关上门,我还是没有动,我静静地听着他下楼梯,他走到幽会树下,也许还停了停,攀下一根树枝,向我们的楼房张望张望,这只是我的希望,我想刘强恐怕不会这么做,从他迈出房间的那刻,他就该知道,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我们可以了无牵挂了……"现在,李明滚烫的脸完全贴在我的胸前,她用鼻子蹭着我,她的嘴唇舔着我。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