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诗论]现代的现实
作者:叶延滨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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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碑与青藤
这是什么恋人?
一个是青春与活力
一个却死硬而冰冷
这是谁的象征?
是让我们盲眼的悲剧
是让心灵颤栗的神示
苦恋?谁苦?
是年年都藤绕须缠的青藤
还是无法言说的那块石碑
象征?生死?
瞬间的渴望比永恒更美
柔嫩的情感比理性更美
石碑与青藤若真是一对恋人
那会让所有悲剧
变成瞎子和哑巴
石碑上不刻爱情故事
它只让青藤来演
年年如此的葱郁
谁都没有发现在这里
把它俩扭在一起的
是比爱更烈的妒嫉
石碑妒嫉青藤所有的青春活力
青藤妒嫉石碑所有的永恒高贵
互相吸收而成风景
瞎眼的我们说---
啊,这里太荒凉了
让我们来看什么呢?
致一座现代化中的古城
你是宫殿
你是一个举着冰棍
在龙凤地雕旁漫步的乡下少年
你是议会和会议的反复
我是风吹开你的窗
吹散语言中弥漫的香烟烟雾
你是方正和规矩
我是无拘无形的雨丝
给你一夜绿梦
你是铁青的水泥城堡
我是断线的风筝
守候窗前没有浇上水泥的明眸
你是夜幕掩盖的罪恶
我是痴呆的乐观者
说黎明,说得人们叫我诗人
你是财富
我是乞丐收集着
古币一样珍贵的良知
你饕餮如巨兽
我是蛛网旁另一只
守候的壁虎
你是比炭火更烈的太阳石
我是一串水珠在这里
蓝烟一样化作灵魂的诗……
脱落的日子
许多日子就这么脱落了
从我的生命之树上
变成一张发黄的或彩色的照片
变成一首拙笨的诗
我看不见这棵树
只是,从那些脱落的日子
像叶子一样脱落的日子
让我感觉到那树
精彩的日子是花朵
花朵也会脱落
开放时的那瞬间的快乐
最后变成记忆的芬芳
芬芳的回忆中
有一丝清苦和酸涩
痛苦的日子是疤结
疤结也会脱落
那些年轮一样的花纹
说新芽更绿
新绿中散发出的幽香
引着我们返回的路
许多日子就这么脱落了
像星星从朝霞的绸布上脱落
像泪水从笑脸上滑落
变成一张照片一行诗一封信
一次梦中醒来的不眠……
只是,从那些脱落的日子
像叶子一样脱落的日子
让我感觉到那树
故 土
给我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
让我看够这祖父般苍老的土地
还有那妹妹一样清纯的天空
给我一双洞听八方的耳朵
让我听够这祖母织出的故事
还有那揪心窝的兰花花哭泣的歌
给我一双手学爬就爬在你胸膛上
给我一双脚学走丈量你的情与爱
给我一颗心我就知道你的痛苦
给我一张嘴让我说出你千年的梦
给我了这一切啊,我就是个你
是个你的行走的模型
是个你的缩小的拷贝
是个你的出壳的影子
是个你的破镜的风情
啊,有一天我也会
把这一切都还给你
还给了你,我就是你
是你的土地是你的天空
是你的歌哭是你的情爱
是你的梦想啊,那无法也不想
停止的---风……
为历史画像
她一张嘴
就让语言变成一片片绿叶
蓊蓊郁郁,像晚装
穿在自己的身上
晶亮的叶片上还有露珠
木头的芬芳带我们走出城市
锦雉的羽毛在树丛中闪现
让我们忘记了
她应是一头的银发……
他像一团火焰
划燃了空气,空气为他而燃
点点之火蔓延成火的荒原
舞蹈的火焰是不平静的心
让我和你匆匆变成木柴
也希望自己的梦想
飞出一天火花
火花像蜂群扑向星星的花蕊
为明天的朝霞命名……
看见了风
看见了旗帜,看见了风
风中的旗激动而不安
看见了不安
不安在心中
不安的心在问风:
不安是什么?
风说:那就是我
当我在你的心谷游荡……
看见了落叶,看见了风
风中的叶卑微而怯懦
看见了怯懦
怯懦在心中
怯懦的心在问风:
怯懦是什么?
风说:那就是我当我
在你的心房躲藏……
看见了纸筝,看见了风
风中的筝轻浮而虚荣
看见了虚荣
虚荣在心中
虚荣的心在问风:
虚荣是什么?
风说:那就是我
当我在你的心田膨胀……
都市消息
一只巨型沙漏---
吞进白昼吐出夜晚
吞进夜晚散出星火
吞进星火变出金钱
吞进金钱跳出美女
吞进美女出售贞洁
吞进贞洁发出歌声
吞进歌声透支爱情
吞进爱情抛出住宅
吞进住宅飞出蚊蝇
吞进蚊蝇穿上制服
吞进制服飘出钞票
吞进钞票印上指纹
这是谁的指纹---
有这指纹的手---
把文明放上木书架
把珍宝锁入铁皮柜
把自然放在动物园
把家庭锁进防盗门
……这是谁的手?
有关"诗论"的话
编辑嘱我写一谈诗的短文,说是体例要求,不写不行。
这些年,我较少论诗,更不爱谈自己的诗。原因有两个:作为一个诗人,我深感诗人写出诗来,大多是内心驱使,这种驱使,用"学习理论,对照检查,提高思想"的方法不能完成,尽管这是多年以来大家在"做人"问题上行之有效的办法。把这个办法搬来写诗,行不通。多读诗论,可能知道别人怎么写诗,也可能知道论者喜欢什么诗,还可以知道论者不喜欢什么诗,但读了理论又依照理论去写诗的人,十有八九写不出好诗。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在《鸭绿江》上回答诗人对诗歌理论的看法,就说"最好别看。"那时年轻气盛,现在还补充几个字:"最好不要为了写诗而去看诗论。"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诗人是我的业余身份,我的职业是诗歌编辑,这个职业培养了我较为宽容的诗歌审美标准,在心理上也形成一种习惯:对不熟悉的一种风格流派的作品,总努力设法找到它与众不同的"存在理由";对自己喜爱的那种风格流派的作品,总努力拒绝自己对它"情有独钟"。
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当然不会拒绝理论,中国诗歌的发展与中国诗论的发展都是值得高兴的。我觉得只要不是为了写诗而去读诗论,就会从中得到许多教益。这本来是个最明白的道理,如果一个人在读诗歌理论就必定是想当诗人,那么一个人在读总统总理们写的书,就是一个很让人拭目以待的行为了。
无论站在诗人还是编辑的立场来读诗论,我发现理论家中的许多人是很可爱的人,一是理论家能把最枯燥的事做得如此认真生动,二是他们把最非理性的诗也送到理性的教室里上课,这两点就让人敬佩。当然并非所有的诗论都是有益的和让人信服的。下面这三种诗论,我以为其实与诗无关:一通神侃之后,落脚于宣布中国诗歌是从现在开始,是从某某诗人开始,是从某某理论开始。这样的理论不管是谁来宣布,都不必当真。倒是让我想到一个伟人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用特有的湖南话宣布新中国成立了,那个叫人激动的场面。但若是写诗论也像闹革命,把稿纸当做城楼,把诗行当做受检阅的队伍,从头开始,万象更新,行么?
过去大家都怕诗歌大批判之论。威力甚猛的大批判诗论其实也最容易写,诀窍就是:就地划线,分出敌我,若算毒草,批臭拉倒。这是战地动员式的诗论。在阶级斗争为纲时期,培植出这么一个行之有效并且操作简便的论战之法。这种战法在今天并没有绝迹,只不过换了包装。操作要点还是就地划线:先锋还是保守?传统还是现代?看得懂还是看不懂?主流还是边缘?"官方"还是"民间"……如果我们回顾一下这些年的某些诗论,让人惊奇的是,这些论者也许门户对立,但他们都用一个同样的布阵图---坚决地将众多流派、百家争艳的诗坛,划出一道楚河汉界,将诗坛百家划分为我军与假想敌,然后帅士相车马炮地一一表来。
像童话里捡蘑菇的小红帽,手上提了一个篮子,出门的时候老奶奶说:就拾像你帽子的蘑菇。于是,小红帽在森林里转了一圈,回来说,森林里只有三个蘑菇!现在诗坛上也有这种诗论者,他有一个引进的或自创的体系,体系是个筐,诗歌往里装,结果一年二年十年八年,他的诗论里只有三五个哥们儿的诗句成为他的引用保留节目。这种诗论作者有时还是"汉学家",于是就让我想起了童话中的小红帽。
想一想除了上述这三种诗论,现在越来越多的百家诗论还是好看可读的占多数。眼下一个流行的话题是:加强中国的诗歌教育。于是,我就想该用什么去加强呢?如果不是用开放的、建设的、宽容的诗歌观,而是用上述的诗论去教育,是祸是福就难说了。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