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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卷]太极真缘
作者:王英琦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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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早上,在棵大树下,我终于发现个不俗的太极拳师。此人看上去年近花甲,T恤衫上赫然映着几个大字:烦着呢,别理我。我一旁偷觑了会儿,发现他的拳打得稳健疏阔、简迈古朴,一招一式都显出极深的太极功夫和武术功底。待他打完一套拳,我壮着胆上前委婉表示了向他学艺的心曲。谁承想,他闷声闷气地回句:我从不教人。有心再跟他磨蹭会儿,可见他那六亲不认的扫帚脸样,我再无兴致,拍屁股走人。
       半月后,我又路过那里,见他身边多了个半老徐娘跟着打。正在心里悻悻地恨他狗眼看人,不料那半老徐娘突然朝我喊了声,我一看,原来竟是早先的邻居———缺肝少肺的张大姐。张大姐握着我的手好一阵寒暄,我却话里有话地旁刺了句:人家不是不教吗,你怎么跟着打拳?张大姐说他是不教,我脸皮厚跟在后面剽学呢。
       看来张大姐与那拳师早已混熟,不知与拳师说了些什么,但见拳师冲我笑笑道:老张说你是个作家,我还真没看出来。我马上反讥道:咱是真人不露相,不像有些人,怀揣点绝技,就烦着呢,别理我。
       后面的细节记不真了。结果是我不仅正式跟此拳师学拳,还意外得知他竟是我的远房亲戚———我老爷子亲侄孙女的亲叔公。弯儿拐得不近也不远。从此我改喊他大哥———显得还挺江湖气。
       不论三九三伏,不论风里雨里,我的顽强练拳精神,令大哥甚为惊赞:想不到你这么能吃苦。为了将拳打到位,打出功夫,我边练太极拳套路(不久又练起太极剑),边练起了站桩、马步、压腿、劈叉等武术基本功。
       头半年,直练得浑身百骨百节酸痛散架。不能吃不能睡,撂倒就起不来。毕竟练拳之际,我已是四十二岁的“狼外婆”了———武缘来得太晚了。倘不是有意识地将此作为对身体极限的挑战,确实,一个扳腿劈叉动作练下来,不疼得呼爹喊娘才有鬼。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要想练出拳脚真功夫,要想在跟人过招时,碰到恶人坏人时,还真能自卫,真可抵挡几下子,不甩开膀子,不将汗珠砸十八瓣地苦练,门都没有。我承认我的潜意识中,确实还有习武抗恶这一潜在动因。这个世界有时候太邪恶,人心太险恶,维持至善光靠爱是远不够的,它还需要对称性的另一极手段———以恶制恶。需要有强大无私的抗恶能力。
       三年苦练下来,若问我的功夫究竟练得咋样?这么说吧,估计打两个刚勇的泼妇,打个轻量级的小痞子不在话下;混得个太极拳太极剑的省级业余比赛前三名也大致不成问题。尤其引以为豪的是,我竟神奇地打出了“童子功”:扳腿、劈叉、下腰———整个一“老妇聊发少年狂”,武不惊人死不休。
       还有最使我开心的是,不仅腰脖上的病一把抓掉,且浑身的肉都换了一遍:由原先的泡肉全换成肌肉。人虽瘦了一圈,重量反添五磅。随着气力精神的增长,我发现身体反而更柔软了。现在跳起早年跳过的白毛女、造反舞,简直身轻如燕,至刚至柔。另外,从前每忘带钥匙,要想翻院从后门进,甭提有多艰苦万状。如今却像有了轻功神功,腿一跃、腰一用劲,便嗖地飞跳下来。其英姿与身手,绝不在那些打家劫舍的女大侠之下。我早有预谋,将来一定写部武打片,女主角不用破费外请了,咱一揽子自产自包了。
       随着我的武术、太极拳功夫的日增,我亦成了大哥家的“候补家庭成员”。很奇特地,头次迈进这个中国最下层平实的百姓家(尽管屋里陈设奇简,使我心酸眼热),我竟有一种返乡入里、宾至如归的亲切感———就好像我与这家人已交往了几辈子。
       大哥大嫂同是一个由“败家子”揽权———一个由盛到衰的无线电厂的退休职工。除却大女儿出嫁外,家中尚有一对老大不小的待业儿女。每月他家就那六七百元的工资收入,应当说日子是相当吃紧的。吃紧到大哥每打拳回来,只能用自来水冲把澡。因而我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热水器的问题———刻不容缓地为大哥家购了一个装上。
       热水器问题解决后,我集中力量又为侄子侄女的工作跑断了腿。这期间,还赶上侄女要出嫁,侄子要上职大。大哥大嫂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我责无旁贷尽己所能地帮助了他们。
       我的这些行为,开始大哥大嫂有些纳闷。他们按对常人的理解来猜测我。认为不过是教教拳,不过是门拐了几道弯的远亲而已,何况我又似乎不想反求利用他们。总之,我完全没必要对他们这样好。
       渐渐,他们终于明白我这样做确实没有别的动机,只是想与他们家处出一份纯粹的情感:在真爱普遍沦丧的年代,创造一份爱的奇迹、人间真情来。
       人一旦用真本性与人交往,弱点毛病就会暴露无遗。人的真诚程度往往与他外显的缺点程度成正比。尽管大哥大嫂从直觉上感到我是好人,对他们全家有恩,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我的不适和不满。特别大嫂,一开始我在她眼中就像怪物。说话没大没小,没边没沿。别人有的缺点我一点没有,别人没有的毛病我浑身全是。有时自己抬轿自己坐,有时又愣是不吃捧。时而大哥大嫂喊死人不偿命,时而又开口闭口除了法则不认人。
       大嫂起初在我的面前常提她的爱心。我承认,大嫂比之一般女人,确实更富有同情心,也更能宽厚待人。但这只是些与己有利的小善小爱,她完全有可能将其级别再大大提高。我几乎在每次见面中,都向大哥大嫂推销点关于这方面的道理和体会。
       相对于大嫂,大哥的悟性及文化素质显然高得多。他一生坎坷一生习武,使他不解的是,何以像他这样的忠诚耿介之士在社会上就是吃不开,而那些奸坏小人却八方得107
       散文卷
       势,触处生辉。他有感于自己打了几十年的太极拳,但在对太极真义的把握上尚欠火候。我自然不揣陋见地将已悟得的皮毛全端给他,他感到对他启发很大,以至有段时间,每天早上晨练前,我和大哥不先谈拳论道半小时不开练。
       我还给大哥搬去了山样高的书。我发现大哥读书不仅认真且善用脑子。他说他现在看人看事再不那么绝对化表象化了。他还说他对太极拳理也有了更深的体悟,对进一步提高拳艺充满了信心。
       现在大哥再也不穿那件“烦着呢,别理我”的T恤衫了。晨练时若再有人向他讨教,他也不再用那张生铁样的酷脸打发人了,而是尽可能地热心指点,不烦不躁,有时脸上的线条还极柔和极富人情味哩。
       大哥的变化使我十分欣慰。人与人之间的爱,只有建立在真实情感的基础上,建立在精神性生产性地爱人上,这爱才是符合人性符合上帝的旨意的。才是一种能激发人、催生人向上向善,并能导致爱的生殖的良性循环运动。
       大嫂的变化也不容忽略。大嫂现在再也不轻言爱和善,而是在行动上更多地体现出爱与善。为了支持我写作,她主动把我儿子王大可接到她家吃住,严教厚爱。她还常做了好吃的东西给我补身子,说我大功率付出,不进点营养怎么成。弄到后来,我干脆断了炊烟,携上全家老小去他家搭伙———正好也能变相地资助他家一点。这使大嫂常过意不去。说你自己省吃俭用,却待我们家这么好。我说大嫂,这是我必须做的事。就是不对你家好,也会选择另一家的———我就不信这人间再也没有真情。侄子一旁谐趣道:还是姑姑您老有眼力,选我家做试验算选对了。我们全家支持您,不处出一份超级真情来誓不罢休!
       〔责任编辑 杨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