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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卷]岔 路
作者:储福金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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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去过那座城市的,有好多年了。记得车绕啊绕的,绕出绿绿的坡子,就是宽宽的公路,没有岔道的。也记得公路旁边都是绿绿的,能认得的植物便是摇着扇子般叶子的芭蕉。这次车子前面出现了两条路,总觉得车子是走岔一条路,虽然这条路是直的,但这条路和路边的风景没有那种依稀熟悉的感觉。
       到了这座城市,感觉上是到了同样命名的城市。与记忆中的城市相比,似乎一切都变了样子。而今城市多有变化,变化也是相通相近规格化的。
       走在城市全新的街道上,看着店门口年轻女人拉客的风骚笑脸,却还是生出了一点熟悉的感觉。异乡的旧感觉对客人来说应该是一种慰藉,但我远走这么多的路,并不是来怀旧的,我能猎取到一点新东西么?
       在市公安局出进了半个月,也去了看守所。罪犯可说是形形色色,但都和我长期生活的那个城市里的罪犯差不多,似乎是模仿来的,只是模仿得迟了一步。所有的犯罪都属于低档次的,无新鲜可言,也缺乏智慧。破案也同样是简单的,就是有枪战,勉强可以上镜头,也无法抵得上香港枪战片。和我处熟了的李警官拉我去听一个强奸案,那个强奸犯竟说他是可怜那个丑女人才做的事。我看他露着得意的样子,忍不住想打呵欠。他的脸在我的眼前有点发虚,额头上的一块豹纹斑便显得很大很暗。
       “你没兴趣吧?”出了看守所,李警官没有去踩动双人摩托警车,扭着头问我。我愣了一下,清楚自己刚才的神态瞒不过这位警官的眼睛,也就嗯了一声。
       “你是写大文章的,非得要大物事才上眼。”“事并无大小,只有笔才有大小。”我应道。
       “都在钱上了,小窃为偷,大窃为贪,你去查一查,不管案子大小,不管外面绕了多少迷雾,也不管许多的理由说得如何冠冕堂皇,振振有辞,天花乱坠,结果底子都是在一个钱上……”李警官一翻身跳上警车,脚蹬两下,车发动了,他却停下手来。早已坐在车斗的我,多少理解他如何会带我来审这个强奸犯了,似乎这个罪犯的动机还没有沾上钱字。不过我很快生出一个想法:正因为这个家伙没有钱,才会对一个丑女人犯这么大罪的。
       李警官仰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微微地叹了一下:“穿着这一身警服,可一辈子也许都难碰上那么一件大物事,一件够得上让你去费力费精神的大物事,让你穿着警服没有白搭了感觉。物事大到一定份儿上,也就不会顾及说情的烦恼,你投入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怎么做都值。那件大物事,够你得意一辈子,回想一辈子,一辈子都光光彩彩,实实在在的。”车子蹿出去,如风驰电掣。只有坐在警车上才会有这种速度带来的感觉,可以超脱上升。车停在一个菜摊边,李警官跳下来,走过去买了几把菜,塑料袋兜着拿来丢在车斗上,上车再发动,嘴里说:“这里的菜是最便宜的。”一听就知道,家里买菜的任务都在这个汉子的肩上。
       车只开出一段,李警官突然拍一下车把手,叫一声:“这鬼家伙,多算我八毛钱。”随着声音,车绕了一个半圆,开回头。很快,他从那个菜摊返转,把钱往兜里揣。
       我问:“他认账?”“他敢!”李警官咬出两个字来,把车开了,又扭头笑着,“不管人物大小,只在一个理上。”李警官很会说话,也许有的话平时在警局永远没机会说的。我正想着他刚才的感叹,车又停了,他又拍一下车把手说:“你看我怎么忘了,我们这里是出过一个人物的,与我们警局有点关联,还是个正面人物。”李警官说出那个人物的姓名。我只略微顿一顿,便想到了那个曾经在十多年前知名的人物。我看到过有关他的报道,他的一些冲破思想禁锢的深刻文字,曾一度激动过我。
       他应该算是个思想界的英雄,有关他的报道出现在思想解放运动中,但那时他已经死了。似乎总是死了的人才有英雄的光彩。那同时还有另一位英雄人物在宣传,那一位也是死了的。两位英雄都有着冲破迷信的思想,那一位是死在狱中的枪下,更有着一种宣传上的力度和分量。而这一位是病死的,属于自然死亡,也许还因为他的言辞过于激烈了些,在当时显得过头了一点,所以对这一位的宣传也就没有铺开,社会影响也就小得多。英雄也是一种机缘,这种机缘过去了,也就永远地过去了。现在,许多人随随便便说出来的话,许多公开发表的文章,激烈程度都远远超过他了。不经过那时的人,再也无法理解他那样的思想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的人自然很少有知道他的了。
       为了李警官的好意,也为了对这位过去了的英雄的敬意,我尽力表示出了兴趣。随李警官去警局,他翻出了一本陈旧的日记本,日记本上的字已经变淡变浅了。我找了个地方慢慢地翻那日记,那是一段段的想法,看得出来是经过了很长时间才写成的。作者清楚他的思想是离经叛道的,他无法摆脱自己的想法,而他周围的人都觉得他的想法是可怕的,他已经感到就要大难临头了,于是他离开了社会,躲到一个边远的地方,静静地把想法写出来。但就是在边远的地方,他还是无法使自己超越那个时代,他的许多的思想,现在看来还是显得幼稚的,还是基于旧的传统思想的底子。看完了日记本,我叹了一声,这一本东西现在来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意义了,就是当时有机缘产生更大的影响,也只是让英雄更知名一点,他的思想也只可能在一段时间中流行。这是一个局限,无可奈何的局限。而在我思想中盘旋的只是他的形象,我看着那个形象慢慢地走在遍地乱草的山野间,他独自在那荒草坡上沉思,随后走进他的吊脚楼去,在油灯下写那些文字。就是在那孤独之中,他还是带着了某种恐惧,他的笔还是在某些禁忌处带着明显的收缩。我想到,也许他的那种孤独的形象更大于他思想的意义。
       我半仰着头,我的感觉在那种苍凉的孤独的意境中盘旋,那是一种近乎艺术欣赏的感觉。我清楚那是无用的,不是眼下社会需要的。社会需要的是那种能引起读者新鲜感的东西,并不管内在平庸与否,需要的只是外在能叫能喊能闹能唱的东西。
       我的眼光停在日记最后一页纸上,停留在最后的两个字上:“绝笔”。就是说他是知道,他已临近了死。他是在死之前写下的,就是在这绝笔的一篇之中,他也没有达到完全的超越。我这个想法有点残酷,似乎要求那个将死的人,最后完完全全地搏击一下,写出惊世骇俗的东西来,而让我现在能够欣赏和享受这份思想的力量。
       感受慢慢变得淡化,我把本子合起来。准备交出去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点:他是决定把日记本交出去的。他所有的写法,都不是想藏之深山留传后世的。也就是说,他孤独所写的,并不希望它也孤独。他想交出去,对此他是有着死后的考虑的。那么在偏远的地方,他交给了谁?是一个熟人还是一个当地的山民?是苗族,黎族,还是傣族?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是男人那么是不是朋友,是女人那么是不是情人?一时我的思想活动起来:这本日记又由谁交到了警局?他是了解这本日记,还是不了解?如了解,是从什么时候了解的?如不了解,又如何交到警局去?我感觉到自己猎取到了一个新鲜的对象,我为自己的感觉而兴奋。
       文存上贴着的是十几年前的标签,十几年前的事,当时所在的警官都不一定记得其时的情景了。李警官却坚持说他知道。他说是有人举报来的,当时是作为反革命案上报的。不是罪案不进警局。李警官自称是活字典,只要问到他,什么事都会先说一句:我知道。
       日记本是由一个叫黄向东的人交到警局来的。那时“文革”已经结束,思想形势正开始变化。有一天夜里,一个穿着黄军装戴着红袖套挽着裤管的年轻人走进警局,看得出他是从偏远地方来的,并且长期生活在那里,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本“红宝书”,一进门便咬着一口变调的城市话,大声说他查获了一个反革命,是一个反对伟大领袖的反革命,他还带来了证据。一眼看去,他就像是疯子。几个值班警官看着他。那时警局里常会有疯子来,大多是“文革”迫害产生的。警官们开始也是把黄向东当疯子对待的,他们让他坐下来,有点不经心地听他说着那已经开始过时的话语。他说自从发现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反革命言行后,他就跟踪追查,一直追踪这个反革命到了深山中,他埋伏在那里,为了不让那个反革命有所察觉,他像个地下党,也不和外界联系,这一跟踪连自己也忘了有多少年了。终于,他最后拿到了证据。警官听疯话似的,象征性地记录了几个字,让他拿出证据来,放在桌上,就让他回去。那时已经开始了平反冤假错案,警局里多有诉冤的人来要求复查,自然也有些神经不正常的诉说。而这种旧式的举报控告十分令人奇怪。
       这个装束奇怪的青年,神情显得疲乏,声调里却是一副英雄的气概,他努力使口气变得尖锐,或许他觉得自己的叙述没有达到效果,于是他说话的调子越来越亢奋。他细细地描述着他侦察反革命的行动。他的带着夸张的描述,越发让值班警官觉得他神经有毛病。后来黄向东大概觉得他所面对的反应,根本不是他多少年来想象的,正是那对胜利的想象支撑着他多年的行动。他的眼光黯淡下来,口气不那么强烈了,这使警官觉得他多少有些正常了。他把证据本子送到他们面前,他说:你们看看,这就是罪证,多少反革命的恶毒思想!警官翻了一下日记,见那上面写着的对“文化大革命”的否定的句子,正是报上在宣传着的,也就越发相信来人是个疯子。黄向东又说起了他的“英勇事迹”,警官便边拉边扯地把他推出了门。
       过了好几天,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警官,在桌上无意翻看了这本日记,他发现了它的价值,那里面有许多的言论正合着思想解放的需要,这不是罪证,而是一个英雄的表现。于是,这份东西被复印了,送去许多的地方,接着便有不少记者前来,很快日记中不少章节在报上发表出来,一度宣传得轰轰烈烈。
       当时也有记者去采访过黄向东,是希望从他那里了解到可以宣传的英雄事迹。那时黄向东如何回答记者的话,已经无从知道了。报道总是有选择的,当然不会提到黄向东的名字。回到社会回到家庭中的黄向东,已经了解了社会变化的情况,又能说什么呢?后来,也就没有人再注意他了。
       有关黄向东的这段情况,是李警官告诉我的,当然有些环节,加入了我自己的联想。我希望能得到第一手的材料,那几日里,我一直在寻找黄向东。
       黄向东是在那个时代里改名的,有数十个相仿年龄改成同名的人,要一个个地去查问,我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现在写文章,用力气和用时间的人都是跟不上形势的,你必须用最快速度拿出最新的东西来。你在那个东西上站不稳多长时间,就得要再猎取新的东西,永远的追逐,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特征。
       李警官打电话到旅馆里来,告诉我,他找到了黄向东。他曾经打了包票说,他一定会找到那个黄向东的。我还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了,我问他:“你怎么找到的呢?”李警官说:“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吃的了。”李警官带我到黄向东的工作单位去。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半老头儿,黑红的瘦脸,有点像那种内地的乡镇土老板。只有骨碌碌转动的眼,还有着城里人的神气。我有点心冷,和这样的人是很难有高层次的对话的,要完成我的文章难度就大了。
       “你就是黄向东?”“我叫黄敬才。”我想到李警官告诉过我,在“黄向东”以后,他换过多少个名字,所以要让我自己去找到他,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很难把他与我想象中的黄向东联系起来,他真是那个跟踪多少年,有着那份坚韧的毅力的黄向东么?眼前的黄向东脖子显短,有点缩头缩脑的,天还暖着,头上就戴着一顶鸭舌帽,像是顶在了脖子上。他说话时皱着眉头,嘴一歪一歪的,似乎说话都很吃力。
       黄向东是公司的出租包车驾驶。第一次会面在公司的临时宿舍楼上,是那种旧木结构的楼。楼道尽头一间长屋,摆了几张旧桌椅,算是接待室。大概是李警官陪去的缘故,黄向东反复地说:现在一切都要依法,宪法是根本大法。
       李警官笑着说:“难道我就没有你懂法吗!”李警官走了,黄向东还是说:现在不同过去了,现在都要依法办事的。他的神情不集中,总是和我绕着,避免说到那位英雄的名字。
       我对他说:“在那个时代,你并没有错。”他说:“现在,我也不认为我就有罪了。”我努力要他弄清楚,我找他只是向他了解一些过去的情况。我是要写文章的,我写的是那段历史,写那段历史深处人的精神。英雄是一种精神,而他多少年坚持的,也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让我关注。
       黄向东似乎听懂了,似乎又很恍惚,精神并没有集中。
       我问:“你没有过动摇吗?那么多年中?”“一动摇不就前功尽弃了吗。”他的这句话突然说得那么有水平,像是一下子蹦出来的,让我有点激动。下面自然还会出奇,我正等着,他的神情又不集中了,他手里端着一个司机常用的有提带的杯子,喝了两口茶,他站起身来,看他的动作知道他要方便去。他出门了,我也就站起来看看四周,这是个多年没有粉刷的房间,墙上用图钉揿着几张海报,几张带抽屉的旧桌子上,放着杂乱的报纸和废单据纸。我感觉他上厕所的时间长了一点,回转身来,从开着的门看出去,看到黄向东正弯着腰站在楼梯边的一个宿舍门口,从锁眼朝里看。他的头贴紧着门板,头上的帽舌拉歪在一边。他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朝我走来,用手把帽舌朝前移着,进了门,注意到我的眼光,便说:“现在的年轻人,一男一女刚开始就……嘿!”他坐下来,他似乎在应着我的话,但他的精神明显是不集中的,他的眼光老是瞄到门外的楼道上。到后来,他说那十几年前的事,谁都记不清了。“不是说朝前看嘛,”他问我,“是不是?”和黄向东接触的时候,我总感觉他在回避我,特别是回避我有关过去的问话。那天,我包了他的车,在城里城外转,开着车的黄向东开始回答我的问题,也只是解释拿到那本日记的经过。
       “你是不是想知道那本子怎么到我手的?你是不是以为是我偷的?我绝对不会偷,我是不会做违法的事的。是他给我的,真的是他给我的。我想他大概知道他要死了。那天我出门的时候,朝他那边看一看,我每次都习惯地要朝他那边看一看。我突然看到他就站在吊脚楼下,他正对着我,并朝我伸着手。在我的身边长着一棵树,很粗很大的一棵树,到现在我也说不清那叫什么树。我靠在树旁半仰着头,但我看见他朝我伸手。现在的人都说缘分,什么叫缘分?他和我算不算缘分?要不怎么只有我和他隔着一个坡子,住了那么多年。我尽量不让他注意到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我,但他的思想中没有我,只有他写的东西。然而那天以后,我总在想,他是知道我的存在的。他不想接近我,他和谁也不接近。就像我,除了上街买东西,谁也不理会。我听不懂那里人的话,那里人也听不懂我的话。
       “那天,我突然发现他的手伸向我。他站在那里,靠着矮门,弯着一点腰,朝我伸着手。那一刻,我想逃开。不是他怕我,是我怕他。我一直是偷盯着他,我怕他发现我。我站着,对着他站了好大一会儿,最后我发现他的腰慢慢地往下弯。我想我只有走过去,要不我确实是怕他了,我是不应该怕任何东西的。我早就想走向他,或者离开他了。我早就想结束跟踪了。一旦他发现我,我就不再跟踪他,而去给这件事做一个了结。你问怎么了结?也许就是去揭发他,但我还是不能确定我就能抓住他的罪行。我曾经在他离开的时候去过他的屋里,也不知去过多少次了,但我一直没有找到他所写的东西。
       “终于我朝他走过去,我看到他的身子在慢慢地往下弯,那只手还是伸着,一直到我走近他。
       “我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走近他。走到他的面前。他抬起头来朝我看。他的脸上红红的一下子像喝了酒,很奇怪。我在远处看他的脸是白的。他朝我看的时候,我也朝他看,一对眼的时候,我想到他是清楚我的,我不由退了一退。我是怕他,怕他的眼神。他把伸着的手移动着,移到里面黑洞洞的地方,凭我对他屋子的了解,知道那里有一张桌子。我似乎听到他说:在那里。我不能保证我是听到了,还是我看到了,就是那个本子,那个本子就在那里。我朝前走一步,那是我的本能。我还是弄不清那是什么,但我想到那是我想要的东西,是我跟踪多年的结果。他一下子拦在我的面前,他是拦在我的脚前的,用他的整个身子。他是倒下了。
       “当然是他自己死了,我后来才发现他是死了。你问我是先拿到本子,还是先发现他的死?当然……是先发现他死了。我是他死了才拿他的本子的,其实是他要我拿的。我不是违法的。
       “他是真的死了,你大概不相信他怎么会死得那么及时。我根本没有动过手,他就死了。他知道他要死。我看到过一个报道,说人要死的时候,自己是会有预感的。他的死绝对和我没有一点关系。”车开到一地,黄向东坚持不下车,就守着车子。我在一块纪念石碑前看了一会儿,那上面记载着一个贞烈女性,结婚一年就守寡,独自把孩子抚养成人,并在灾年之时,割下臂肉来喂病中的公公。过去我对这类旧事,总是一看而过,这时我突然想到,在传统的社会里,价值取向基本是统一的,显得单一而清楚。现在我却总会茫然于现代的社会生活,对与错,罪与非罪都在随时而变。
       我回身去,车还停在斜坡上,黄向东在车窗边歪着头,我不知他是否一直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客人。到我进车,他也没打一声招呼,车发动了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声息。
       我想着话来说,想把话绕回旧事上。但一时我不知说什么。在眼下流动生活的背景中,透视那多少年的固定生活,形成一种反差,那是一种无法融合的反差。我在那许多年中,也是过着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繁闹的生活中根本无法理解那凝定的生活了。那些生活遥远如梦,谈那生活也如梦。
       “你们生活的那一处地方在哪儿?”他说了一个少数民族居住地,说那地方很偏,属热带雨林区,往往几个山头都没有人家。我拿出州地图,让他指出地方来。他一边开着车,一边用手指了一下,那片地方颜色深黄。
       “你是不是想去,你可不要去。”他说得很快,车身随着方向盘扭动了一下。他立刻接着说:“我是不去那里了。我再不会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想再回那儿去,还是不愿再回那里去。那儿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个梦,一个他狂热时存在的梦。梦醒过后,他无法再回去。而我提起这件事来,也许对他是一种折磨。但我还是有着一种疑惑。
       我去了黄向东在地图上所指的地方,车行了一天多,才到了小镇。我独自而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那里去。那个小镇与我常见的偏远小镇没有什么区别,我向镇南再行几十里,我看到的根本不是长满野生植物的山坡,一处处都矗着冒着黑烟的烟囱,有的地方气味比闹市还要重。我一直走下去,走到一片泛着乌乌的泡沫的海岸边站下。这就是我想象中的偏远的山区么?在我的想象中,这里会有一个近乎桃花源的所在,起码是宁静美丽的地点,会使两个人甘愿独居的生活园地。我也知道现实与我的想象可能会是大不同,我也知道一切都在变化中,但我还是无法把眼下的情景与想象联系起来。在一片海的潮声中,隐着远远开山的放炮声,我怅然地站了一会儿,我觉得我这一行是很奇怪的,也许是为了猎奇,遥遥长路来到这样的地方,我本来就不知道我会得到什么。我似乎失去了理智,有一种势推着我,我只有走下去。一个黄向东,似乎是毫无意义的人,过去和现在都是毫无意义的事,却使我跟着他转了那么久,还行了多少路来到这个毫无特点毫无风景的地方,这里显然还没有游人来过,这里的人看到我独自站在海边,投来的眼光是好奇与疑惑。我觉得有一种梦的感受,而我却又清楚自己还无法从这梦里摆脱开来。
       我回到城市里,我去找黄向东。他出车了,我一个人在那座并不大也不繁华的城市转着,几乎把所有地方都跑遍了。黄向东还没有回来,也许他回来了,又悄悄地接了活儿离开了。我没给他留言,我搬了住处,在靠海边的一个小旅馆住下来。我想在那里把我的感受写出来。一时我觉得无法写,有的只是一些无头无绪的感受。这类的感受,我觉得在自己几十年生活的磨炼中,应该已经消逝了。我不应该这么静静地,像想象一个恋人似的感觉着她的音容。我应该在追逐中,我过去的文章永远朝向着我的对象,是那种能够引动社会关注的文章,是那种随时随俗的文章,是那种能使人一时兴趣一时激动的文章。我是无法停下来的,有什么永远地催着赶着我。而我不知如何却在这里停了下来,茫然地面对自己的无绪的感受,所求的也许是深层的,却也许是无用的东西。我们耐下心来做的许多意图超越时空的事,都是一种冒险,既不能追逐时代,又被时光的流逝而嘲弄。我面对的两个人也许都是这样的命运。
       我准备走了。我无法耐下心来感受,我突然觉得也许我只是在一个梦中,梦里的故事只是编造出来的,黄向东根本只是一个造假者,一个语言的幻想者。他也许只是个知青,不知怎么机缘凑合拿到了日记本,于是便有了跟踪的故事。如今我看到的这种人和事也已经多了,无法勘实也不用勘实。我甚至都疑惑起李警官来。我觉得我不能再呆下去了。
       我去预订了车票,回旅馆的时候,我却看到了黄向东,他在我的房间门口,坐在一个台阶上。他看到我,脸上露着了熟悉的笑,脸上满是皱纹的笑。
       我领他进房间,他在房间椅子上拘谨地坐下来时,我想到,他不应该知道我住在这里的。那么是李警官找了他么?我住到这里也没告诉李警官啊。
       我也坐下来,我看着他,想我是不是要把走的消息告诉他。在看他的瞬间中,我发现了异样,他没有戴那顶鸭舌帽,显得脸有点扁。他在看着我,是认真注意我的眼光,眼光里闪着亮,这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原来他的眼帘总是挂着的,仿佛没在听我说什么。“我出车去了……”他见我沉默着,便开口说话。他操着本地口音,习惯把尾音拖长。他停下来,他的眼光在等着回答我的问话。多少年中,我的生命都在问话中流逝着,思考着用如何的问话去揭开浮着的人生,我总是等待着别人的回答,黄向东是一次的等待,而我是无数次的等待,他是没有交流的,我是交流着的,这是我和他的区别,而我的等待是一时的,他的等待便有了某种永恒性。
       黄向东说:“我去了我等待的那里。”“你……去了?”我差点说出一个“也”字,我想说:我怎么没看到你。
       黄向东用有点疑惑的眼光看着我,我发现,他的眼中闪亮着警觉的光。
       黄向东说:“我可以带你去。可以领你找到他住的房子和我住的房子。”我说:“它们还在?”黄向东又看了我一下,他是不是感觉我没有像过去那样急迫地等他的话,还是发觉什么了。他后来说:“你别有什么想法……我是想通了。我了解到你是个很有名的笔杆子。现在来见你,是我想通了。你现在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我还是没有说话,多少天中,我用尽办法问他,一直没有结果,现在他对我说,他什么都会告诉我,我却不知道怎么问,也不知道到底要问什么了。
       我说:“为什么?”黄向东说:“我想通了,你会使我出名的。我不会因此倒霉的……过去我会被认为是一个傻瓜,费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去跟踪了一个英雄,像电影里跟踪一个英雄的人物,当然是一个反面人物。但现在我想通了。没有什么正面反面,怎么说都不要紧,只要有名,有名就会有一切。以后我会和人合作开一个渔具店,广告词便是只要你耐心等待。这个渔具店就叫向东渔具店,我可以成为电视里的广告人物。谁还有我那样的耐心?只要有名,我的店就能兴旺。现在知名度是最重要的,你是上门来宣传我的,我怎么能够放弃呢?我一生中做的傻事太多了,我不能再犯傻了。我会和你密切合作的,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你要去找那个地方,我也会带你去。
       我也希望会在电视上表现出来,我会在那个地方独自站着,在野草坡上孤独地站着,肯定会让人觉得印象深刻的。”我说:“那里还能拍到那样的景色么?”黄向东似乎一怔,他大概想到什么,就笑了,有点狡黠的笑。他说:“我可以带你到有那样风景的地方去,你不会找到,我找得到。”也许他觉得我还不明白,便进一步说明:“只有我一个人找得到,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是角色。我说在哪儿就在哪儿。包你满意的景色。我出车那么多,那种地方还找不到吗?”我已经明白他的话了。我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有的人你一时看去,以为他是那种你完全可以轻视的人,可以不放在心里的,他被你看得清清楚楚的,可是他突然会让你觉得傻的是你自己。你永远看不透任何人。
       “现在有多少真货?我对你说过的话,不管是以前说的还是以后说的,谁能确定有多少是真的?这一点你肯定比我懂,我看过你的文章,我不相信那里面都是真的。不过你有名,笔头子好,在我的合作下,你的文章肯定会出大名的,当然我也出名了,你我一起出名。我发觉你和我有好多地方是相同的。你也是想钓鱼,你走这么多路来这里,就是想钓到什么。这对我是一个机会。我必须抓住。你想知道什么,你的文章想表现什么思想,我都会有具体例证给你的。”“你编给我?”“我只是会使你的文章更有意思,更能吸引人。当然会有真货,要比真货做得还要吸引人,还要好看。这些我都懂的。”黄向东向我移拢一点:“我能看出你以前的文章里到底有多少是真货。我也懂得怎样才能吸引人。是你让我清楚我有一种本事,说真的,如果要我去侦查干部的腐败,我可以一个个揪出他们的罪证来。但现在这种经济案已经太普及了,不吸引人了。再说官官相护,我也不想冒险。我现在只做我想通了的事。”一时间,我真不知道眼前的这个黄敬才是不是那个黄向东。但同时,我发现了他的韧劲。他是不达目的不会中止的,从那韧劲中我看到了过去的那个黄向东。
       黄向东笑着说:“我真希望你能写我,我是一定要出名的,就是别的人来写,我也会合作得很好的,但我看准了你,我不会放过你的。走吧,我们去喝一杯,我会一边喝一边告诉你许多的事,你怎么也想不到的情节,会比电视剧都好看好听的。”我不再想听他说,我知道我有时候是不开通的,所以我的文章只能在一定的程度上获得声名。看着他笑意溢满皱纹的脸,我意识到我是无法摆脱这个形象了,它会一直跟着我,就是我离开这个新城,回到我生活的旧家,不知什么时候一打开门,它便出现在我面前。我是躲不开黄向东的。我也知道终会有人写出他的那些情节来的,那比电视剧还要好看好听的情节。会有人和他一起出名的。而我明明懂得,却无可奈何,我只能写我感觉到实在的东西,那被认为缺少了艺术性的东西。
       〔责任编辑 那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