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卷]耳 朵
作者:李贯通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10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夜影铺展开来的时候,两个女人就肩挨肩地坐在崖子边,议论着死的方法。玉莲抬头看着星云朦胧的天空,凄然地说:“不怕闹地震,就怕雁乱阵。雁都乱了阵了,这世道哪还有好?咱还是快快地死吧!不能再愣怔了。俺是认准了上吊,上吊多好啊……”玉莲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上画个半圆。
       节节说:“俺奶奶是上吊死的,俺娘是上吊死的,俺不上吊。只要不上吊,怎么死俺都不怕,俺都高兴。”玉莲叹口气说:“节节,你总得说个死法,你又不说,你天天都这个样。”节节咯咯咯地笑起来。节节天生是个笑物,从娘肚子里出来时就面带微笑,一些神道的老太太就说她有股妖魔之气。节节说:“天底下最最困难的事是活着,最最容易的事就是死了,俺自己就能变出一百个花样来。咱学学杀狗行不行?一百杠子砸不死狗,把它吊在树上,半碗凉水就呛死了……咱学学杀鸭子行不行?这可是湖里人男女老少都会干的手艺。纳鞋底的大钢针在鸭子头顶一‘关’,鸭子就在一眨眼的工夫被‘关’死了。咱们自己‘关’自己也行,相互帮助‘关’也行……”玉莲说:“节节别瞎扯了,快说个地道的法子吧!”节节说:“咱都是水上生的水上长的,死也死在水里吧!咱俩抱紧,从头到脚捆上绳子,往水里一滚,就跟全庄的人团圆去了。”玉莲说这个死法好,拉着节节回到屋里,拿出所有的火纸,叠到半夜,叠出两筐元宝,去了庄西的坟地。龙墩庄,已然成为一个新鬼冤旧鬼哭的拥挤不堪的墓场。两个女人把元宝点着,带着火抛撒开来。这是她们最后一次为全庄的人烧纸了。
       两个女人一夜未睡,抱在一块等待着明天的到来。明天是那七十五个亡灵的忌辰,当然,更是她们二人的大限。她们谁也没有流泪,她们的泪早就流干了。节节爱唱歌,翻箱倒柜把从小学来的歌都唱了出来。玉莲小声附和着,一曲又一曲———
       小喜鹊,哭鼻子,谁家娶了个苦妮子,脸又俊,手又巧,两把剪子一齐铰。
       先铰牡丹花,后铰灵芝草,牡丹花旁摆酒宴,左等右等人不全,灵芝草上落天鹅,驮着女人过天河……一年前龙墩庄的劫难,吃亏在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方圆十五里之内,被芦苇包裹得严严实实。苇地里藏有八条小河,三十六个汊,六十四个沟。这些河、汊、沟或长或短,或直或曲,或连或断,或深或浅,水面都是明丽清新,楚楚动人。就像一个漂亮的少女,赤了身子平躺在苇地,二目盈波,腰肢轻扭,双臂舒展,十指柔动,人们经受不起这等诱惑,痴痴地走进去。走进去不远,回头不见了退路,前面的路倒是有,只可惜天大的本事也走不出苇地,这才知道进入了迷魂阵。除了龙墩庄的人和湖上的老渔民可以出入自如,外人难逃一死。不论外面如何兵荒马乱,龙墩庄的人自认为高枕无忧、万无一失。也该是天亡龙墩庄,龙墩庄的人晨梦未醒的时候,一队鬼子兵竟然悄悄地包围了庄子,男女老幼七十四条性命亡于一旦。玉莲、节节都是新媳妇,又都是同一天嫁到龙墩庄,两个人好得就像亲姊妹。出事这天凌晨,两个人结伴割蒲草去了,这才得以幸免。她们草草掩埋了七十五具尸体,又握着鱼叉进了苇池。鬼子们能糊里糊涂地来到龙墩庄,却没有一个能逃离苇地,饿死的饿死,淹死的淹死。那些还在残喘挣扎的,都被两个女人的鱼叉穿透了心脏。女人们又费了七八天的时间,把鬼子拖出苇地,拖到靠湖堤的大河道,让急流冲走。亲人和仇人都料理好了,两个女人就感到自己这一辈子的事都完结了,生命也到了尽头,多活一天就多遭一天罪,多活一天就多造一份孽———再不追随亲人,就是黑了心。
       节节是十八岁,玉莲十九岁,一岁之差,玉莲似乎就多了些老成,民间的礼数也懂得多了。玉莲替她俩拿定了主意:好好地为亲人们圆坟守灵,烧纸摆供,尽心尽孝,祭奠一周年。
       二天色大亮了,水鸟们节日般地欢唱着。两个女人都精心地梳洗打扮了,先在坟地前磕了三个响头,又走到了崖子边,抱作一团。节节先捆好了她俩的脚,再把绳子缠到腰里。缠着缠着,节节笑了,手里的绳子也松了。
       玉莲疑惑地问:“节节,你变主意了?”节节说:“没有。俺想……俺要是个男人该有多好?怀抱一朵花。”玉莲苦涩地一笑:“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闹……还没成鬼,先说鬼话了。”节节诡秘地说:“咱这会儿没啥怕的,没啥羞的,咱都说说心里话,下辈子想托生个啥?”玉莲说:“俺还是想托生个俺,和他过一辈子。”节节说:“俺跟你不一样,俺想下辈子托生个裤裆里带条小腿的。俺还是给他配对儿,叫他变成女的,比比谁厉害,看看谁给谁磕头求饶,一报还一报。”玉莲羞红了脸,节节一边笑一边仰天大叫:“给俺一条小腿!给俺一条小腿!”节节越说越有精神,觉得这辈子就临死这一会儿活得舒坦,活得自由,她甚至想说些更粗更脏的话。
       玉莲狠狠地捂了捂节节的嘴,捡起绳子往她们身上缠。缠到脖子的时候,从苇地里传来了“救命救命”的急迫的嚎叫。
       节节乐不可支:“上钩了!肯定上了咱们的钩了!”那场劫难之后,两个女人再也不敢麻痹大意,她们在近岛的苇地和水面下了鱼钩。深水里下了对钩,浅水里下了线钩,开阔些的水面下了上下两层。一竿子鱼钩一千多头,她们下了整整十竿子,比起苇地的迷魂阵,鱼钩阵更为凶险。
       节节说:“是个男人。咱本来就要安安稳稳地死了,叫他一嚎,心烦意乱。”玉莲继续缠着她们的脖子:“管他是谁呢!他嚎他的,咱死咱的,咱没有工夫救他的命。再说,往这里钻的,八成是坏人。”节节对着苇地叫道:“你别嚎,俺正忙着,你嚎也没用,你是坏人,俺不救。”身陷鱼钩阵的男人极力哀求着:“我是好人!救命———我是好人!”玉莲说:“好人也不救!俺自身难保,没工夫救人。”男人悲恸地叫道:“师傅呀师傅,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节节跟玉莲说:“他是叫媳妇呀,还是叫师傅?这人死到临头,要是叫媳妇,他是个好男人;要是叫师傅,他是个好徒弟。看来真是个好人。咱还是去救他一命吧!咱临死也积点德,他要真是个坏人,咱就弄死他,为民除害也是积德。不过,他就是真是个好人,俺也要割他一只耳朵,俺刚刚说的那些臊话,保准都叫他偷听去了!”玉莲沉默了片刻,点头同意。两个人匆忙一圈圈地解下身上的绳子,握了鱼叉,撑船去了。
       男人是在一个深深的汊子里陷入鱼钩阵的。这是离龙墩庄最近的一个汊子,如果不是她们布了鱼钩阵,这个男人就很容易到达龙墩庄。这使两个女人大为惊诧,他凭什么本领走过苇地迷魂阵的?她们赶到汊子,男人已经喝足了水,奄奄一息,身边的水被血染红了。她们从他身上摘下二十多个鱼钩,好不容易架上船,弄到崖子上,把他头朝地放在条凳上。节节在男人身上摸了摸,没有发现刀子、枪弹之类,只在男人背着的包袱里找出一个白瓷小罐,小罐有盖,且又用蜡封严了。玉莲不叫节节摆弄,生怕里边装着炸药。
       男人很快就把肚子里的水哗哗地控了出来,一声长叹如梦醒来。看到地上的白瓷小罐,他滚身而进,把小罐揽在怀里,潸然泪下。女人们这才看清,男人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光景,生得浓眉大眼,细皮嫩肉,脸上不知何时泛出了几朵红晕,月亮般的白牙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女人们没见过这么俊秀的男人,看得定了眼珠儿,僵了身子骨。
       节节搂住玉莲的肩,悄悄地说:“白马银枪小罗成!”玉莲在节节胳膊上扭了一下,节节也在玉莲胳膊上扭了一下,两个人都掩口笑了。玉莲用鱼叉指着男人,厉声问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啥?你要不说实话,一叉叉死你!”男人说:“我从关东来。我要先说说我师傅。他唱了一辈子关东大鼓,被誉为‘日月嗓’。一个月前,我师傅正给穷人说书,日本人请他去祝寿,连喊我师傅二十声,我师傅理也不理。日本人一刀割下了我师傅的右耳朵,师傅本来就体弱多病,这一回连病加气,没隔几天就去世了……临死前,师傅求我把他的骨灰送到龙墩庄。我从小没有父母,师傅把我养大,恩重如山,师傅要我做的,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两个女人挤在了一块,愕愕地望着同伴。沉吟一阵,玉莲把鱼叉插到地上,又问道:“你师傅为啥偏偏相中俺这龙墩庄?你是在骗俺吧?”男人说:“师傅就是龙墩庄的人。三十五年前师傅离开山东,闯了关东。”男人说出了师傅的名字,女人们摇摇头,闻所未闻。
       玉莲说:“你是怎么走苇地的?那是迷魂阵呀!”男人说:“师傅教的呀!什么样的是活路,什么样的是死路,哪是机关,哪是窍门,师傅给我讲得清清楚楚。这不证明师傅就是这里人吗?”玉莲指了指那个白瓶小罐,问道:“这里边是啥?你师傅的骨灰吗?”男人说:“师傅的骨灰,还有师傅的……右耳朵……”男人怕女人们不信,用指甲刮掉小罐顶部的蜡,拧下盖,先提出一个黄色的油布小袋。他告诉女人们,罐里是骨灰,油布袋里就是耳朵。
       经历了一年前那场劫难,死人活人都不怕了,更不消说一只耳朵。女人们取开油布包,果然见一只发白的皱巴巴的耳朵躺在盐窝里。
       玉莲不解地问:“这就怪了,烧你师傅的时候,为啥不连耳朵一块儿烧呢?”男人凄怆地说:“师傅的耳朵被一个汉奸拿走了,我先火化了师傅的尸体,再去讨回师傅的耳朵。那个汉奸叫我拿了五十块大洋买,我没有钱,汉奸就说以耳朵换耳朵……为了师傅落下全尸,我答应了,鬼子割下了我的右耳……”两个女人齐声尖叫起来,男人的的确确失去了右耳!
       三两个女人被深深地感动了,这是个最讲忠义的男人,又是最俊美的男人,有了这两条,他就是天底下最最好的男人了。女人们想起了自己的男人,他们也都是好男人,然而,和眼前的这位一比,她们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了些许委屈……玉莲找出一身男人的衣服,让节节把他架到了浅水的崖子边。男人的泥水泡透的衣服被钩儿钩得破破烂烂,这里露了肉,那里还滴着血,稍微动一动身子都要呻吟一会儿。女人们早就是满怀的怜悯了,向男人叮嘱了几句,就躲进了屋里。
       节节说:“咱不能憨狗等羊蛋,小心别叫他跑了,小心他给咱耍花招。”玉莲说:“他一身伤,虚得斗不过一只鸭子,咱又有天罗地网,他能飞?”节节很是固执,拉了玉莲蹑手蹑脚绕到一面篱笆墙后,从缝隙里监视着男人。男人哼哼唧唧地脱了褂子,轻轻抚摩着一处处伤口,又去解腰带。
       玉莲说:“咱别看了!”节节说:“咱都是小媳妇了,湖里的男人干活都爱光着个腚,咱啥样的没见过?你还怕他的腚烫肿你的脸?”男人腰带一松,裤子滑落到脚跟。两个女人看到一片刺眼的白,立刻有些晕眩了。节节赞叹说:“你看人家那胳膊……你看人家那腿……你看人家那头黑发……你看人家那身子,比咱的奶子还白……你看人家那腚,比雪还白……”玉莲说:“老天爷爷的腚也没有这么白,那不是腚,那是三角裤衩!俺早听说大地方的人都兴穿三角裤衩,专门裹住那一片。”节节说:“真琐碎,除了麻烦有啥好处?
       还是咱湖里人好,里外一层布……”两个女人窃窃私语的时候,男人下了水,简单地涮了涮身子,就上了崖子,换上女人们为他准备好的衣服。他先洗了裤衩,拧干晾在了崖子边的紫穗槐上。看看自己那身千疮百孔的衣服,果真是毫无缝补的价值了。
       两个女人好歹在坟地里找出一块空闲,帮男人埋了盛着骨灰和耳朵的瓷罐。男人跪在坟前,以头撞地,泣不成声。女人们快一年没流泪了,如今眼里突然涨了秋水,陪着男人粗一声细一声地哭开了。男人听到她们的哭泣,心里更是难过,禁不住大放悲声,却又诱发女人再掀高潮。哭了一个多时辰,男女都疲惫不堪了,这才相惜相怜,彼此搀扶着离开坟地。
       男人感激地说:“你们是少见的好人,跟我师傅一样的好人。我一看就明白,这里叫鬼子血洗了,不用担心,有你们两个人在,龙墩庄的精、气、神就在,鬼子灭了龙墩庄,龙墩庄就像太阳、月亮一样长久。”节节说:“俺俩说定今天死的,你晚叫半袋烟,俺就死罢了。”男人说:“你们大错特错,就是要活着,活着才对得起死去的亲人,活着才能报仇,最没出息、最草包、最没心肝的人才寻短见……”女人们还在思忖着男人的话,男人双手抱拳,恳求送他出去,他要赶往关东做自己的事。女人们慌忙拦住。玉莲说:“捞你的时候俺查过了,你中了二十一个鱼钩,挑得你皮也开了,肉也翻了,没有十天半月,你这身伤好不了。万一染上邪毒,把命搭上也不算稀罕,做梦你也到不了关东。你还是先养好伤再说吧!”节节笑眯眯地说:“你这人是不是想媳妇了?”男人淡淡一笑:“我跟着师傅到处流浪,师傅终生未娶,我也是独自一人,无牵无挂……你们都是为我好,说的话入情入理,那我就先在这里养伤。只是,给你们添麻烦,叫我实在过意不去……”玉莲煮了一碗野鸭蛋,熬了一碗鲫鱼汤,男人吃了,顿时就长了三分精神。女人们叫他脱了褂子,裤子挽到腿根,从头到脚,二十多处伤口惨不忍睹。女人们用盐水一遍遍擦洗着,男人闭目蹙眉,额头上虚汗淋淋。湖里的花草都是药,女人们分头去采。节节从小喜欢恶作剧,趁人不注意,拿起男人晾着的裤衩,裹上一块坷垃扔进湖里,心里笑开了花。一会儿,玉莲采来荷叶,薅来九道箍,节节割来筋骨草,都有清热解毒、止血消肿的功效。节节一向随和,这次却像牛一样犟,她说筋骨草最灵。两个女人就把筋骨草洗净,一口一口地嚼碎,再用醋拌了。玉莲心细,由她亲自把药敷在男人的伤口上。
       女人们感觉这一天特别短,太阳仿佛放在斜坡上的一个球,转眼工夫就滚到水底下去了。正是仲秋时节,天高气爽。女人们洗过了澡,拉一领苇席铺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围着男人坐了,梳着头发,听男人讲外面的故事。关内关外,天上地下,民族大事,儿女私情……女人的情绪被男人牢牢地牵住了,她们忽而大笑,忽而悲伤,忽而惊叫,忽而垂首;梳子在手里梳梳停停,紧一阵慢一阵,没完没了。不知不觉,从月出东方讲到了月挂中天。湖上浮出一层薄薄的烟雾,风儿若有若无,岛子若沉若浮,欢快缠绵的水鸟次第入梦,只剩下蛐蛐伴着男人轻弹短唱。男人怕女人着凉,就要作罢,女人纠缠着再讲一个。男人问讲什么的,女人一嘀咕就要听关于男人和女人的。男人就讲了杜十娘。讲着讲着痒了技艺,以筷击碗,唱开了东北大鼓———
       他二人凤友鸾交山盟海誓,十娘子褥里藏金意欲从良。李公子柳恋花迷钱用尽,只剩下双双素手一空囊。愁煞人措借无门挪移无路,三百两赎身的银子谁人资帮……
       四男人住在女人隔壁,又都敞着门,男人的鼾声女人听得清清楚楚。女人们夸赞了一番男人,又可怜、敬慕了一番杜十娘,骂了一番李公子,恨了一番姓孙的盐贩子,才感到了困乏。玉莲很快就睡熟了,节节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睡。节节心里点燃了一堆火炭,喉咙里蹿着火苗,身下的地铺也变成一张烧红的鏊子,无情地煎烤着她。节节霍然而起,赤脚走到院子里,徘徊了一会儿,惴惴地走进男人的屋。借着床前那汪可怜兮兮的月光,节节看见男人平躺着,赤了上身,下身穿着长裤。节节真想一个鱼跃扑过去,无奈身子蓦地筛起糠来,只好退回到院子里。又是一会儿徘徊,节节想起了男人的裤衩,便脱光了衣服,下到湖里摸捞。裤衩是节节扔的,摸上来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节节拧尽了裤衩上的水,壮着胆子走到男人屋里,把裤衩朝男人的胸上一扔。
       男人机警地笑起来:“你是谁?”节节颤抖着说:“俺是节节。”男人问:“你怎么不睡觉?”节节说:“俺睡不着,就到水里洗澡,洗着洗着就摸到了你的裤衩。”男人说:“怪不得下午我找不着,今天没有风,也不知道这裤衩怎么掉到了湖里。”节节说:“你问俺,俺问谁?也许是猫叼走的,也许是它自己长了腿……你总不能怀疑是俺给你扔到水里吧!”男人笑着说:“我哪能怀疑你!谢还谢不完呢!天晚了,你快走吧,快睡去吧!”男人边说边向里躺下了。
       节节说:“你不撵俺也要走,小狗才想赖到这里。俺走啦?”男人说:“快睡去吧!”节节说:“俺真走啦?”男人打了个哈欠:“节节快睡去吧!”节节忿忿地跑到崖子边,满腹屈辱,在心里把男人骂了个稀巴烂。男人的鼾声又响起来了,节节横下一颗心,舍得一条命,跑进男人的屋里,一下扑到男人身上。
       男人惊叫道:“你是谁?”节节说:“节节。”男人说:“你要干什么?”节节说:“是你叫的俺,是你叫的节节……”男人说:“我什么时候叫你了?”节节说:“你就是叫啦,你做梦喊着节节、
       节节……”男人想把节节推开,当他的手抚摸到节节光光的身子后,一股热血涌上脑门,他“哦哦”地叫了几下,和节节疯狂地缠绕在一起。
       早晨,两个女人从湖里拾了网箔,提着半篮子鲜活的鱼儿上了崖子。男人还在睡着。女人们炖好了鱼,熬好了芡实粥,才叫醒了男人。男人的脸通红通红,像是搽了胭脂,说话吞吞吐吐,吃饭也心神不定的样子,掉了两回筷子,翻了一回碗。
       玉莲用筷子敲敲男人的碗,笑着说:“过了一夜,你倒显得生分起来了,像变了一个人。你夜里睡得好不好啊?”男人期期艾艾地说:“好好……不过,好像……有一只猫把我吓醒了……”玉莲说:“真是贵人,这里早就没猫了,你一来,猫就来了,是公是母?”看着男人窘迫的样子,不等他回话,节节说:“亏你还是个大男人,一只猫就吓得丢了魂儿,要是个人呢?再说,没谁知道你跟猫干了啥事,你羞啥怕啥?”男人看着节节,长出一口气,随着女人笑开了。
       龙墩庄的日子,随着男人的到来,变得有序了、正常了。女人们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去采筋骨草,洗净嚼碎,用醋拌了,给男人治伤。负责上药的还是玉莲。男人并不愿意闲着,跟着女人们下湖,摘菱角、捋莲蓬、割蒲草、下鱼卡、打野鸭;或者在岛子上晒草晾鱼、补网编篮、莳弄长在边边角角的庄稼……男人感慨地说:“这里真像是世外桃源了!”晚上,就给女人们唱起了东北大鼓《武陵源》———
       正值那渔人午后把轻舟泛,蓦然见无数桃花飘浮水面。渔人想自幼在武陵溪畔优游流连,桃李杏从来都是寻觅不见。
       莫非是天女散花饱我眼福,莫非是溪底源头别有洞天……一曲《武陵源》,女人们唉声叹气。玉莲说:“龙墩庄啥时候能成武陵源?全庄七十七条性命,一个清早就只剩下了两个。如今,把老鼠蛐蛐都算上,也凑不够七十七了……”这一夜,男人女人都睡得特别早。玉莲在梦里反复说着“七十七,七十七”。大约到了四更天,节节依依不舍地从男人屋里出来。回到女人的屋,节节惊得目瞪口呆———玉莲没了踪影。龙墩庄遭劫后,她俩就住在一间屋里,铺挨着铺,头并着头。节节找遍岛子,查遍了崖子边,最后发现一只小船在湖心漂泊着。节节扎了两个猛子就抓住了船帮,身子一蹿坐到了舱里。玉莲只顾抽抽咽咽,不理节节。节节忍不住也抽咽开了。僵持了好久,节节擦干泪说:“老天爷作证,咱俩比一个娘的孩子还亲,咱俩的小命也都连在了一根绳上。哪怕你没听见,没看见,俺也要给你说实话,说假话天打五雷轰!俺跟他睡了两天了,俺相中他了,迷上他了……你敢说没相中他、没迷上他?他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咱俩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咱不能再苦自己了……要么咱就死,要么就跟他睡觉———想活着就不能没男人。有了男人咱啥都有了,能过好日子,能生孩子,能报仇,龙墩庄别说七十七人,七百七、七千七也能有……”玉莲说:“那你就跟他睡吧,生吧,一撇腿一个,一撇腿一个。”节节说:“他是咱俩的,俺不独吞。俺只是比你大胆,比你手快。生孩子也不是俺一个人的事。俺还想叫你跟他睡,叫你也生,你也一撇腿一个。”玉莲说:“节节,俺拦不住你,你任你的性。狗吊秧子的臊事,俺不干。”节节说:“玉莲,俺信命,命赶到了这个份儿上,俺就依随着命……”次日,玉莲冷落起男人,不喊他吃饭,不喊他下湖,连他身上的伤也不管了。节节自己割来筋骨草,悄悄地提示男人,要他叫玉莲上药。男人就喊了玉莲的名字,玉莲装聋作哑。男人喊了三十多声,玉莲心软了,一边为男人上着药,一边含讽带讥地说:“这种红伤,最怕夜里睡觉乱动了!俺怎么看着伤口多了?”男人说:“是不是节节的筋骨草不灵?要是用你的荷叶或者九道箍治伤,说不定伤口早就长好了。”玉莲说:“你这个男人很会说讨好俺的话,嘴巧的人,心眼都歪。”到了晚上,男人依旧在槐树下讲故事、唱大鼓。玉莲先是赌气躲在屋里,经不起节节生拉硬扯,经不住男人声声呼唤,才扭扭捏捏地出来。男人又讲了李慧娘。玉莲说:“杜十娘,李慧娘,都是上等的好女人,都碰上了狼心狗肺的男人,都成了冤鬼。男人有几个好东西?”节节看着男人笑,男人自嘲地说:“听玉莲的口气,好像你们就成了杜十娘、李慧娘,我就是狼心狗肺的男人了!说不定我才是冤死的鬼呢!”玉莲抱着节节的肩笑了。趁着男人去解手,玉莲对节节说:“你俩的事俺不管了,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要顾顾大面,俺耳不听为净,眼不见为净……”一晃就是八天过去了,男人的伤口基本愈合。男人提出要回关东,女人们一致反对,警告他仅仅是表面愈合,里面的肉并没有完全长严,一旦挣裂,就惹下了大麻烦。男人长吁短叹,只有从命的本领。女人们盘算了一下吃的用的,商量着出去一趟。她们已经半年没有出去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都快用光了,也想着给男人扯一身新布。以往出去,都是她俩结伴同行,这次只能去一个,她们担心男人自己在家耍花招闯乱子。玉莲说她去,节节说她去,两个人争执不下,只好抓阉,结果是节节赢了。三个人把用来换钱换物的芡实米、菱米、干鱼装上船。节节与玉莲相互嘱咐了一番,喜滋滋地撑船走了。
       节节走了不久,玉莲就后悔不迭,喃喃自怨起来:“俺真是糊涂,咋能叫节节一个人出去?俺真是糊涂死了……”男人劝她,她冲着男人发脾气:“都是你这个男人的事,没有你,俺俩一块去,还有啥心事?”节节走的时候太阳刚刚冒出东边的苇地,玉莲好不容易等到了太阳偏西。节节如果顺利,这正是归来的时间。玉莲渐渐地心慌意乱,坐在崖子边望直了眼。男人也是忧虑重重,坐在玉莲身边。玉莲又熬到了太阳西沉,夜幕降下,还是不见节节归来。玉莲着魔似的竟然要凫水去接节节,男人死活地劝住了。玉莲和男人都站起来,手握着喇叭。高声呼喊着节节的名字。一直喊到了半夜,嗓子也哑了,嘴里有了血腥味。玉莲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昏倒在男人怀里。男人急忙把她抱回屋里,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又是掐人中,又是往嘴里灌水。玉莲醒过来,呜呜地恸哭。男人怎么劝慰也无用,看着她气尽力绝。玉莲不能哭了,男人却又抽泣开来,泪水扑簌扑簌地落在玉莲的脸上。玉莲伸手为男人擦泪,两个人就神差鬼使地抱在了一起。
       天色微明的时候,节节回到了龙墩庄。节节找了一上午才找到杂货船,回来的时候被几个土匪盯上了,节节在苇地里给他们捉了一夜迷藏,才得脱身。看到玉莲和男人的睡相,节节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玉莲听到了节节的声音,大喜过望,全然顾不上害羞,一把抱起来节节。
       五又是八天过去了,男人的伤早已痊愈,人也养得格外健壮。吃过早饭,女人们正要下湖干活儿,男人叫住了她们,男人说他要回关东,他有他的大事要做,他再也不能沉溺在龙墩庄了。男人的表情从没有过的严肃,女人们看得心冷齿寒。
       玉莲说:“你非走不行吗?”男人说:“非走不行,我巴不得这就飞回关东。我求你们了!”节节说:“你还有没有良心?俺俩救了你的命,俺俩把能给的都给了你,你就这么无情无义?”男人说:“这是我一生惟一的罪恶,不可饶恕,后悔莫及。一想到这里,我真恨不得把自己杀了……我对不住你们,希望能有来世,让我变马变狗,伺候你们,报答你们……”玉莲说:“俺俩也求求你了……你再住一段日子,然后拿主意……”节节说:“俺劝你死了心,老实地跟俺俩过。你要有能耐,自己走呀!鱼钩阵你过不去,苇地的迷魂阵进来的路跟出去的路不一样。你能飞?”玉莲拉了节节下湖去了,把男人撇在岛子上。中午回来,想不到男人已经做好了饭。下午,男人便跟着女人下湖干活儿去了,只是变得少言寡语。夜里,男人不再讲不再唱,早早地睡了。女人们都不再到男人屋里去,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轮流监视着男人。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五六天,男人再也没提走的事。
       玉莲说:“他到底还是回心转意了,男人怕磨,磨长了就没棱没角了!”节节说:“他不回心转意有啥法?他没翅膀,过不了鱼钩阵、迷魂阵。”玉莲说:“看昨儿夜里的月亮,今儿差不多是八月十五了。咱今儿好好地过个节。你换来的酒不是还没动吗?俺一会儿去打几只野鸭子,做一桌像样的菜。你快把给他新裁的夹袄缝好,咱也打扮打扮他,让他高兴高兴……只可惜咱不会剪洋头,你看他的头发,快成长毛贼啦!”节节连连点头,说道:“洋头也没啥好的,咱慢慢地调理,早晚有一天给他剃秃头……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炒着吃,他还能再有二心?”节节说罢就去给男人做夹袄了。
       男人正在崖子边翻蒲草,听说玉莲要去打野鸭子,就要求跟着玉莲开开心。玉莲站在船头挥着篙,男人坐在后面轻轻地唱起来。玉莲心里甜得像流进了蜜,手里的篙显得更为轻捷了。玉莲正准备把船撑向野鸭子喜欢的蒲子地,身后的男人突然厉声叫道:“走!
       走!把我送出去!”玉莲回头一看,只见男人目光发绿,满脸杀气,端着鸭枪。玉莲一时惊得张口结舌,手脚都僵硬得不能动弹。男人声嘶力竭地叫道:“快撑快撑!快到苇地里去!”玉莲还在发愣,没有缓过神来,男人凶狠地叫道:“我开枪了!你再不撑我真开枪了!我真开枪了!”男人把枪端高了,瞄准玉莲,手指勾住了扳机。
       这时,一支鱼叉闪电般地飞射过来,正中男人的后心。直到节节从水里钻出来上了船,玉莲才明白了跟前发生的一切。男人倒在血泊里,许久许久睁开了眼,一线残喘,若断若连,一只手对她俩摆了摆说:“我……我是吓唬……玉莲的……我真想走……可是,我死也不会……不会害你们……”男人死的时候脸上刻下了一丝笑纹。
       两个女人抱住男人号啕大哭。哭着哭着,竟然指责起对方,都说是对方害了这个男人。话语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刻薄,终于动了手,在船舱里扭打成一团。
       打着打着,又不知醒了哪根神经,脸贴脸地拥抱在一起。
       男人的坟筑在靠崖子的地方,男人在里面既能看到湖,又能看到女人们居住的那个院子。女人们找到一块合适的石头,用錾子凿出一只耳朵,立在男人的坟前。女人们不知道男人的姓名,知道了她们也不会写。
       〔责任编辑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