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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研究]德国古典浪漫主义的梦幻之歌
作者:芦力军

《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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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诺瓦利斯是18世纪末德国早期古典浪漫主义的代表,《夜之颂》则是他的代表作。在这篇作品中,诺瓦利斯将平凡的夜的概念引申到哲学和宗教范畴中,通过本体的超验,描写了夜的神圣和不朽。超验是这部作品的点睛之笔,作者通过心灵对夜不同意境的体验,勾画了内心世界对完美精神的追求。
       关键词:德国;古典浪漫主义;诺瓦利斯;夜之颂;
       中图分类号:I10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04(2008)03-009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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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是18世纪末兴起在德国文坛上的一个重要流派,虽然这一流派拥有众多著名作家和诗人如史雷格尔兄弟和蒂克等,但诺瓦利斯则是他们当之无愧的代表,他的浪漫思想主要反映在《夜之颂》中用超验手法对夜的情感描写上。
       《夜之颂》发表于1800年早期浪漫主义者在德国中部小城耶纳主办的杂志《雅典娜神殿》上,出版不久便引起轰动。这是一部散文诗题材的颂歌,篇幅不大,仅有数千字,但其影响范围却远远超越了文学界。在这部不太长的颂歌中,生活中常让人联想到恐惧和死亡的神秘夜空被诺瓦利斯超越时空,引申到一个宗教和哲学的思想范畴,从而不再让人对它感到畏惧和无知。在《夜之颂》中,“诺瓦利斯将光明与黑暗、内心与外在、此岸与彼岸同个人的体验、神话的隐喻和宗教的内省交织在一起,通过意念与图画的组合变幻”,把“夜”的命题分层次展开,围绕着与“夜”相关联的睡眠、死亡和爱情、漂浮在界限模糊的有限与永恒的世界之间的眩光,把颂歌的六个篇章有机连接在一起,最终把读者带到这样一个中心议题上,即“本体中的超验,有限中的永恒”,从而歌颂灵魂的不朽。
       诺瓦利斯将阳光下的物质世界看做假象,它是虚化的形态和不成熟的。尽管在光的世界中万物生机盎然,充满了活力,生活在尘世里的男女之间的爱情是那样令人神往,但这一切都是短暂的。对世人来说,“遥远的回忆、青春的心愿、童年的梦幻、漫长人生的短暂欢乐和注定落空的希望披着灰蒙蒙的衣衫纷至沓来,像日落后的暮霭”,引导着光渐渐离开这个世界,而唯有夜是真实存在的,是人的精神归宿处和灵魂永恒的守护神,夜中安睡的人“才是本体”。尘世中忙碌着的人只有在夜的怀抱中才能剥掉白日罩在自己身体上的假象,体验到真正的爱和生命的真谛。诺瓦利斯在第二篇章中使用了这样三句话来对尘世生活的永恒表示质疑:“早晨总是要往返?尘世的势力永无尽时?繁杂的俗事妨害了夜的绝妙的飞临。爱的秘密牺牲从不永远燃烧?”这里,他将光的时空看做极度物化和异化了的尘世繁杂生活,有着时间的限定,唯有夜才能将人从永无休止的物质追求和享乐中解脱出来,在睡眠中返璞归真。而睡眠的进一步延续——死亡,又终将人的灵魂从本体解脱出来。在对夜的情感超验中,他的意识穿过夜空,在朦胧中体验了死亡带来的欢快,并将这种体验延伸到人死后灵魂复现对光的世界的反思。在他笔下,从表面看,尽管光的王国是“温暖”和“欢乐”、夜是“荒凉”和“孤独”的,但唯有不可认识的“夜”才能让人回味起“记忆的远方”并体验到“深沉的忧郁”。
       关于有限中的永恒含义,诺瓦利斯认为,由于人的活动和生命终究是有时限的,正如光的世界相对于黑夜也是有时限的一样,相对于广袤的宇宙更是如此,人在光的世界里所获得的荣耀、所经历的悲苦、感情上品尝的喜怒哀乐、用劳动的双手所创造的财富等随着岁月的流失和生命力的枯竭,也终将会随风而去。而人在光笼罩下的尘世中所获得的爱也惟有经过夜的洗礼才能获得永生。因此在颂歌的第四篇章中,诺瓦利斯写道:“活泼的光,……仍为我输入快乐的生命——可是你无法将我引离长满苔藓的回忆的碑柱。”尤其是人类白天经历的爱,在万花缤纷的世界上未必不会迷失方向,所以他质问道:“你的太阳有能认出我含情的目光吗?你的生命提供了哪种快感、哪种享乐,或可抵偿死亡的狂喜?凡是令我们沉醉的不都带有夜的色调?”在他眼里,男女白昼间的爱情只不过是阳光下浮华的表象,只有在夜中才会引起人对它的沉思,体现出它质朴的本质:忠诚、安静、神圣并且神秘。这种爱是上帝创造出来的,是世界万物的精神寄托,因而人的全部荣耀也应该归功于它。人在认识了夜的本质——阳光世界中一切物质的生命源泉后,对夜才会不再畏惧。人在有限生命期间的所有创造也只有在满怀激情地死去后,才会成为永恒。在这里,诺瓦利斯把人生命题进一步引入到宗教的范畴内,认为“生与死不过是相对的概念”,死亡对人来说是在光的世界里差役的终结,是奔向永恒生命的过程。正由于死亡会像黑夜一样终将来临,人只有回归神秘的夜的怀抱,才能升华到天堂,最终在两个世界间进行“极乐往返”。
       诺瓦利斯在《夜之颂》中以抒情的语调讴歌了夜的不朽和神圣,将读者带入到一个充满宗教寓意的梦幻世界中,在神秘的夜的意念中,脱离肉身,体验精神的火焰带给他们灵魂上的光芒。虽然诺瓦利斯也大力赞美光的世界,它柔和,富有活力;它给万物带来生命,令每种力量呈现无穷的变化。但这些同夜的魅力相比都微不足道,夜才是支配白昼一切活动的根本力量,有着更深邃的目光,是天上诸神的归宿处。为了反衬夜的神圣和神秘,诺瓦利斯在颂歌的开头采用了独特的“顺序反转”的浪漫化表现手法,“对夜的歌颂是以对光和白昼的赞扬开始的”。他把光描写成尘寰的君王,它的亲在展示着世间各王国的美景奇观,然后再通过他所处夜的位置转身观看,光却正在远离黑夜,成了黑夜在上光在下的秩序和夜最终高于白昼的景象。实际上,诺瓦利斯要讴歌的夜决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随时光交替而来的黑暗及夜色中人们对白昼活动的反思时光,也不同于德国其它夜文学题材表现的夜的概念。在他的体验中,夜的魔力巨大,光同时处于、高于、低于和内在于黑夜,可以说完全被宏大的夜所包囊。这样一个无所不包的夜此时就不再仅仅是相对于白昼的那个短暂的夜,而是一个全新的时空概念。这个时空是神秘的、不可言状的、神圣的,是人的灵魂最终欢聚的天堂。只有在那里,人在世间所经历的苦难才会把欢乐点燃,寻找到终极的爱。这时,他所体验到的夜的神秘就呈现出明显的宗教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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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瓦利斯之所以大力歌颂夜的本色,原因在于他对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一直持批评的态度。他把光的世界喻为经验的世界,暗指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以来唯物和理性的工具化倾向,如概念化的语言,数字和量度等。他认为,在科学观念影响下,人都遵循一定的模式生活,便没有了远古时期的激情。这个时代造成“大自然空旷寂寥,了无生机。干瘪的数字和严格的规范把它用铁链束缚起来,不可估量的生命之花恍若尘埃与云烟,蜕化为模糊的语言”。把人的生活禁锢在这样的环境中,思维就不可避免会出现僵化。人类活动越来越多地被注入了理性和科学,而理性和科学又是建立在对客观世界观察和研究的基础之上,因而光的世界就能被预测,是经验型的。
       在这样一个光的尘世中,社会不再如远古时期那样充满了欢乐情趣,人也免不了在理性化面前会丧失灵感,最终走向沉沦。而相对于光的夜则是无时无界的,是人的梦想能自由飞翔的时刻,是诸神欢聚的地方,也是更高的情感空间。唯有在那里,人在白昼已被玷污的灵魂才能得到拯救,欲念变得纯净。
       在颂歌的第五篇章中,诺瓦利斯暗指只有借助宗教的力量,才能把人在文艺复兴中被唯物思想与理性化夺走的灵感带回到本体中,让世界重新充满活力。因此,他借助圣经中基督从诞生到受难再到复活的故事将神性与人性融合,创造出一个“绽放的婴儿”,使得人类已失去的童心借助夜的力量重新具有魔力。诺瓦利斯怀念中世纪,认为那时人的“情欲明净地燃烧,那时的人们还能够分辨天父的手和容貌”;那时的人“心胸高洁,秉性单纯,还有人酷似自己的原型”。然而这一切在文艺复兴中的唯物和理性化潮流中已荡然无存,被浮华虚表包装起来的人显得早熟和缺少个性,世界变得愈发空虚。人们要寻回远古的一切,只有超越本体,在时光的流逝中尽早返回到生命的故乡——死亡,去朝圣过往那十分神圣的时代。
       诺瓦利斯将现实、诗境和宗教意境借助梦幻融合在一起,巧妙地把白昼比喻为尘世和堕落,把夜比喻为天堂和升华,借以表现浪漫主义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在整篇颂歌中他把“个人的体验、神话的隐喻以及宗教的内省融合在一起,通过意念与图画的组合变换,使得那些超越理智的、比经验更深刻、更具有意义的东西得以显现出来”,升华到一个非我的更高精神境界——挣脱尘世的枷锁对灵魂的束缚。这反映了他内心对文艺复兴运动的不理解甚至是敌对的态度,在无法改变现实的情况下,只有企盼死亡,才是个性自由的最好解脱方式。因此在颂歌的第六篇章“渴望死亡”中他写道:“我们的爱和我们的忠心在尘世有什么用途。古老的事物已无人垂青,新的又有何益处?”这样的心境足以映出诺瓦利斯对现实的不满,因而利用宗教故事怀念远古和歌颂死亡的方式来讽刺德国文学自狂飙运动以后的批判现实主义发展方向。事实上,他的另一部未竞作品《海因里希·冯·奥尔夫特丁根》就是针对歌德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而写的。歌德小说中的“人生理想是克制自己,培养自己的个性,以完整的人格投入现实生活”。而诺瓦利斯的这部小说则是以虚幻的梦境和童话故事借助神的隐喻竭力将人的精神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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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之颂》是一部极具虚幻的浪漫主义作品。诺瓦利斯写这部作品的起因并没有详细的材料证明同宣扬宗教思想有直接联系,但颂歌中的宗教内容却同他早逝的恋人索菲有关。由于他同索菲相识仅一年,十五岁的索菲便染病去世,这给了他精神上很大打击,也渴望很快死去,幻想和她最终在天国相遇。颂歌第三篇章的一部分就同作者1797年所写的日记大体一致,记述了诺瓦利斯和索菲的一段相爱历程。由于索菲的早逝为他们的爱情蒙上了一层纯洁和理想,甚至是浓厚的宗教色彩,他才记录下了这段心绪,并在颂歌中表现出来。
       诺瓦利斯体验的夜以蓝色为基调,即便是幽暗的夜,也是浮现在蓝色背景下,如第一篇章中把光“作为生命最内在的灵魂来呼吸的,是遨游在它那蓝色的浪潮里、永不休止的恢宏的天体世界”。在第三篇章中当作者孤零零地站在索菲的墓前眷恋她时,这时“从蓝色的远方,从我昔日的福乐之高空——一片暮霭骤然降临——刹时断裂了诞生的脐带——光的束缚”。他心中的这片蓝色,有着比夜更深的内涵。如果说光是尘世,夜是天堂,那么蓝色就是天堂之光,是理想和精神力量的本源。人的灵魂只有经过夜的洗礼后,才会有幸被它照亮。在《海因里希·冯·奥尔夫特丁根》这部小说中,这种蓝色也是诺瓦利斯表现的主调。小说中的主人公海因里希在梦中见到一朵“淡淡的、蓝色的花”并被它吸引,便神不由己地顺着这个梦境追寻一个隐藏在花萼中美丽娇嫩的脸庞。因此可以看出,蓝色在以他为代表的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中的特殊地位,是无限和渴望,也是“人类和自然统一的象征”。他所开拓的文学意象“蓝色花”则成了他这一文学流派的象征,并对德国后期浪漫主义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
       《夜之颂》把白昼的光、夜色的梦和死亡的体验及蓝色的背景融合在宗教故事中,形成一条精神高于现实的主线,沿着这条主线读者可以看到诺瓦利斯通篇宣扬的灵魂不朽精神。在这篇颂歌中作者的灵魂游离在本体之外,体验着睡眠和死亡带给精神上的快感。他通过描述朦胧的夜里灵魂朝圣旅途中体验到的脱离尘世的美妙感觉,竭力想让现实向他心中的理想天国靠近。这种浪漫主义的先验诗与当时德国古典哲学的主流“先验哲学”一脉相承,反映了作者的思想徘徊在自我的内心精神和非我的客观现实之间不协调的矛盾中。他极力想将二者完美地结合起来,在这个基础上寻找真实的自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但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带给德国社会的变革及人们思想进步产生的追求真理和探索科学的潮流又很难让他的精神主导一切的愿望实现。当理性的现实和他崇尚个性自由的理想之间差距越来越大而他又无力改变这一切时,就只有借助梦幻和宗教意象来表达他的悲怆心声,利用夜在宗教中的寓意来传达他对光,亦即物质世界的不满和反抗。
       《夜之颂》所表现的超验意境,由体验夜的神奇开始到踏上死亡之路结束,作者强烈追求个性自由的浪漫主义情结跃然纸上。在颂歌中,代表中世纪德国社会和自然风貌的“远古”被诺瓦利斯看做是精神上的寄托,通过对现实在内心反应和感受的描写,把他缅怀过去、沉湎于玄妙、神秘世界的探索表现得淋漓尽致。由于这篇颂歌中他的自我陶醉和悲观厌世的情感表露很大程度上说是一种消极的浪漫主义,因而歌德认为他的浪漫“是病态的”。海涅在《论浪漫派》一书中也猛烈批判了以他为代表的消极浪漫主义的作家,称他们为“死亡的诗人”。
       尽管《夜之颂》发表二百余年来其思想性已被很多学者从各种角度作过不少解读,它描写的唯心主义的超验意境和表达的消极浪漫主义观念也受到过不少批判,但在今天物欲横流、拜金主义至上的世界上,这篇颂歌表达的精神至上观念又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视。虽然作品含有大量宗教内容,但把这些表面形式剥掉,人们也许能看到诺瓦利斯内心比较真实的一面,那就是他利用超验手法描写的精神高于物质的境界具有呼唤人们不要掉进尘世物欲中的含义。因而,德国文学评论家卡尔在评论诺瓦利斯的作品时,并不认为他怀念中世纪的德国就一定是期盼回到过去,而是“对当时国土支离破碎的德国和资本主义建立的经济秩序摧毁人们传统生活价值观念的不满和批评”。从这一点出发,虽然这篇作品的超验意境是唯心的,但它竭力追求的人与自然一致的精神如果说还包含有一定积极意义的话,那就是对今天我们在经济发展大潮中如何正确认识传统价值观对社会发展的影响并将其优秀部分传承下去,确实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
       (责任编辑 乔学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