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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姑姑的背后
作者:王大进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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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传说我姑姑那时候在桃林镇,算得上是个漂亮的姑娘,说她漂亮是因为她长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脸蛋。我这样说也是按照当年的审美标准:倒退三十年,人们衡量一个美人的标准就是看她是否有一张白而圆的脸蛋,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薄厚大小适中的嘴唇,一把长长的大辫子,至于她的腰身怎样,并不重要。而我的姑姑王美莲,正好符合上面的标准。
       但我姑姑是个聋子,而我们家都在竭力掩饰这一点。她是在很小的时候生病落下的,据说聋的程度还非常严重。她只上了小学三年级,然后就回家了。她的母亲对于她的这一病症怀有一种复杂而简单的想法。姑姑得的并不是听觉方面的疾病,开始只是因为发烧(一个傍晚到镇子外面的树林里去摘蘑菇,突然遭了雨淋,受了凉),我的祖母就给她胡乱服了些草药0。草药治好了她感冒的同时,也让她彻底失去了听觉。一个聋姑娘,听起来总是让人感觉不舒服,尤其是将来嫁人。所以祖母就决定对全镇人进行一场欺骗。毫无疑问,这真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事后很多人都佩服我祖母这一非常大胆的行为。他们把她的这一大胆行为,归因于她是个麻子---有着异相的女人,必然有异常的能力。应该说,她的名声与她的麻子不无关系。她的麻脸看起来让人惊心动魄,民间把她那种麻脸称之为"黑桃大麻子"。一般而言,害了天花的脸上麻点是白的,浅的,而我祖母脸上的麻点却是黑褐色的,一个个麻点又圆又大又深,就像是睡在黄豆囤里压出来的,于是整张脸看来有点像核桃。祖母脸上的那些麻子,是在她5岁时就有的,但她的母亲却一直成功地隐瞒了。更为成功的是,在祖母20岁的时候,祖母的母亲把她推销给了我的祖父。我的祖父在新婚之夜之前,一直不知道他的新娘是个麻子。事实上他在次数极少的登门中,看到的只是他妻子的妹妹。
       祖父对他的岳母有着怎样的一种仇恨不得而知。据说那天晚上当祖父揭开祖母的盖头,一口气差点断过去。他在家只呆了几个月,然后就逃跑了。在婚姻上,他当了叛徒。这个婚姻的叛徒本来是想要逃到上海去的(从桃林镇到上海走水路只要一个晚上的工夫),但他却阴差阳错一直逃到了几千里之外的延安(这个隐情是祖父死后,我们从他的回忆录里知道的),穿上军装,参加了革命。而对这一切,他的麻脸新娘并不知道。
       事实让我们看到,尽管姑姑的母亲是个非常丑陋的黑麻脸,但却不妨碍她生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女儿一天天长大,而祖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那个婚姻的叛徒回来看一看,哪怕看一眼,她生出了怎样的一个女儿。她对婚姻已经不存希望,她深深地知道当自己的新郎在揭开她盖头的时候是怎样伤心和震惊---就像一个人有心去鱼缸里抓条美丽的金鱼时,却抓上来一只黑色的蝎子。可几十年过去了,祖父一直没有消息。祖母在心里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姑姑成了她母亲最大的骄傲。桃林镇人看到,她们俩人总是一道出门,一道上街。别人向她们打招呼,总能听到她们礼貌的回答。谁也没有想到,我的祖母事实上是姑姑的耳朵。祖母通过不为觉察的一点点暗示,让姑姑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她们配合得非常默契。看上去,她们很平常,一老一少,一黑一白,对比非常鲜明。人们在发现祖母衰老的同时,越发感慨她女儿的鲜活。没有谁知道,她们常常一起上街这样事情的里面,有着怎样的阴谋。
       二
       桃林镇上了岁数的人都记得镇上过去有个非常出名的饭店,叫向阳红,而我的姑姑王美莲就在这个饭店里当服务员。---现在这个饭店当然没有了,它被夷为平地,然后在上面又盖起了高楼,如今,老人们连它最初的位置也说不准了(只知道个大概,也是说法不一)。
       开始时姑姑对这个工作还相当满意,因为她知道自己毕竟没有文化,而且家庭成份暧昧不清。当然刚到饭店时她的工种也比较好,领导让她端盘子。后来就不一样了,顾客们普遍反映她架子大,态度不好,招呼她常常得不到回应,于是领导就把她分配去烧大炉。烧炉工作当然要比当服务员苦得多,往往要干到夜里才能回家,而早晨天不亮就要来。她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是共产党的一名高级干部了。她从小对父亲就没有印象。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有个父亲。换句话说,如果她知道自己有个父亲,并且这个父亲还存活在这个世上,那她一定不会甘于当一个烧炉工。
       镇上当时确有不少小伙子看中了王美莲,也有不少人上门提亲,毫无疑问,那些小伙子都不怎么在乎未来的丈母娘脸上那种可怕的大麻子,但我的祖母却在镇上到处放风,说她的女儿一定要找个好人家。王美莲由于耳聋,别人叫她不应,也就由此被人们认为是故意清高,内心孤寂,性格内向。需要说明的是,一般而言,人们当面叫她,姑姑还是能够和人们说话的。今天看来,姑姑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虽然她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在祖母的培训下,她能够根据人的口型知道你对她说什么。外人对这一切当然一无所知。
       姑姑王美莲所以被调去当一名司炉,主要是出了那件事:她把一盆菜汤全部泼在了一个叫陶二民的人的脸上。
       这个镇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认识陶二民,因为他是个手艺非常好的木匠。很多人家的木工活儿都是他干的。事实上祖母家的一张桌子就是他打的。除了这张桌子外,他还给姑姑家做过一只马桶,一只红漆马桶。这只马桶后来一直没用。那只马桶非常漂亮,除了红漆做底之外,上面还用铜漆描了花。姑姑也就是他到她家做活儿的时候认识了陶二民。陶二民那时候还是个小伙子,非常精神。他用了全部的聪明打了桌子,又做了马桶。马桶做好的那天,他笑着对王美莲说:"等你出嫁的时候,它是做你陪嫁的。"姑姑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
       出事的那天陶二民去向阳红饭店吃饭,他看到王美莲还笑了一下,自然她也报以一笑。后来就出了事,当她背对他的时候,陶二民在后面叫她,她没有答应。他大声地叫,她还是不答应---饭店里的人都听见了。镇上人那一阵正传说陶二民托人上门向她家说亲。当她毫无意识地端着一盆菜汤来到他桌前的时候,陶二民突然说:"你这样子一辈子也不会嫁出去,没有人会要你。"王美莲看着他的嘴唇说出了这样的话,她的脸马上就白了,于是手里的汤也就飞到了他的脸上。
       王美莲烧炉去了,人们都知道这同她态度不好有关系。另有一件事看起来同这件事没有关系,那就是不久陶二民就结婚了,对象是镇东国营缝纫服装厂的一个叫刘菊的女工。能够说一说的就是陶二民和这个女工认识时间并不长,几乎是一种闪电的速度。
       三
       那一年镇上的谣言特别多,所以后来传出来闹鬼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而对每一样谣言,大家都是深信不疑的。最早的怪事是镇上一户姓赵的人家,刚进门的小媳妇突然就疯了,再也不肯和男人睡觉,见人就咬,走起路来学青蛙跳。老人们说她是夜里出门的时候撞了邪。接着是一个卖麦芽糖的货郎半夜里从外乡回来,那晚上还有月亮,经过运粮河的石头桥上,看到从码头那边的水里爬上来一个人,黑乎乎湿漉漉的,看不清他(它的面目)。货郎吓得在前面跑,而这个水鬼就在后面紧追,就在他抓住货郎担子的时候,货郎朝他吐了一口唾沫,这个东西立即就化为一个红球球,滚走了。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祖母的眼睛突然就瞎了。按说那时候祖母的年纪并不大,才刚过40岁一点嘛。镇上的人也觉得奇怪。医院的医生说可以治,但祖母却并不愿意。祖母对她的女儿王美莲说:"我这眼睛是哭瞎的。"哭谁呢?自然是哭我的祖父。她有点恨自己的男人,好歹她为他们王家生了一个孩子,但她又有点自责,觉得自己长得也实在太丑了,吓得男人都跑了,一辈子也不回来,十有八九是死在异乡了。哭来哭去,就把眼睛哭瞎了。
       姑姑王美莲还是照常上班,每天深夜才回来。她回来的路上要经过医院的太平房。奇怪的是太平房与医院是隔了一道围墙的。饭店里的人都说王美莲胆大。看守太平房的老头儿说,太平房并不太平,有时他能听到房里有响动。他把一些细节说得有声有色,人们听了既害怕又兴奋刺激。祖母对她女儿也多了一分伤心,怕她路上出事。王美莲其实心里也害怕,但她却别无选择。
       有一回,姑姑也是夜深了才回来,经过一个小巷口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种喘息声,那种喘息声怪怪的,很响,在她心里就像是有一头水牛在出气。还有一次,她感觉到她的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人,她不敢回头去看,害怕一回头就被那人掐住脖子。那个人真的就一直跟着她,她快步走,他也加快步子,她稍稍停一下,他也远远地停一下。那时她的心里就像在敲着鼓,吓得气出得一口接不上一口。可她回家后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让她的妈妈知道。
       事实上祖母也有许多话没有告诉她,街坊邻居们正在传说,医院太平房闹鬼,经常是在半夜的时候,有个白衣服的女鬼从里面飘出来,然后走到街上。---这一消息来源是可靠的,因为那是木匠陶二民亲眼见到的。陶二民经常早出晚归,除了本镇,更多的时候,他要在外面做木工活儿。有天晚上他从外地回来,就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在他前面飘呀飘的。他当时还以为是哪家夜归的小媳妇。他在后面加快脚步,想看看那是谁(镇上的小媳妇他都是认识的),结果那女鬼就跑了起来。他大声喊,那女鬼跑得愈加迅速,转眼就不见了影子。
       祖母怕女儿知道了心里更加害怕紧张,就一直隐瞒了不说。不知道这些,对她是件好事。她以为她不告诉女儿,她就不会知道。相反,她要教她很多种不怕鬼的方法。祖母对我的姑姑王美莲说:鬼并不可怕。它是欺生的,你愈怕它,它就会愈加欺负你。你不怕它,它就会怕你。邪不压正。对付鬼有很多种方法:一,等它走近的时候你用唾沫吐它,只要唾沫沾到它身上的任何地方,那个地方就会烂掉,所以它对唾沫是非常惧怕的;二,明火,身上最好要常备一盒火柴;三,带上些避邪的物件,瓦匠行夜路的时候要带瓦刀,木工则会带上斧头,至于王美莲带什么呢?她总不能带上一只锅铲子吧?这一条对她不适用;四,可以也扮作鬼的模样,行动诡秘轻忽,让它误以为是同类。等等,等等。
       姑姑走夜路还是小心的,她记住了祖母教她的办法,总是在口袋里装一盒火柴,一盒由苏州火柴厂生产的虎丘牌火柴。但这盒火柴却一根也没有用过。同时,她也听人说,如果真的遇上了鬼,到时候火柴总是划不着的,因为鬼是有阴风的。最简易的办法似乎只有唾液。因此,她在路上,喉咙里总是储备了足够的唾沫。
       自祖母生命的最后十几年里,她差不多再也没有梦到过祖父,但那个晚上她梦到了。她梦到的祖父还是新郎的模样,他笑眯眯地看着她。祖父说,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祖母高兴坏了,有点不相信,说:"真的?"祖父说:"真的,再也不走了。"祖母感动得就不知怎么才好。祖父似乎也不在乎她丑陋的黑麻子了,居然拥住了她。她在祖父的怀里直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要知道,她多么想他能那样搂住她呀。结婚后的那几个月,他几乎就没有正经抱过她。她守了那么长时间的活寡。而就在这时候,门"嘭"的一声被人撞开了。
       祖母也就惊醒了。
       是我的姑姑回来了。姑姑披头散发地撞进了门。祖母听到女儿大口在喘气,声音里一副惊恐的样子,她的心里也就明白了:女儿撞上了鬼!
       祖母看不见,她宝贝女儿的半边脸上全是血,她的一块头皮被削去了。
       四
       那天晚上是有月光的,镇子在月光下黑黑的。所有人家的窗口都是黑的,没有一点灯亮。姑姑大步走,看得清脚下的砖面路,泛着青光。夜很深,静得如死过去一样。恐怖就藏在巷子里的阴暗处。姑姑经过镇上医院那个太平房门前小巷子的时候,她看见前面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她不能肯定。定睛看时又什么都没有。她忽然有了个奇特的想法:跳着走,像鬼一样!鬼也许会怕她这样的跳法。好笑吗?这样的想法对于一个只有21岁的姑娘来说,并不算得上奇怪。
       但这显然是个很大的错误,可她怎么能够想得到呢?
       她就在巷口拐角的地方,一回头看到身后有个黑影在追她。她吓得一点感觉也没有了,脑袋"嗡"的一炸,心想:没有命啦,碰上鬼了,一步也迈不动了,双腿像灌了铅。接着她看到一道白光在眼前一闪,头皮一麻……
       陶二民的斧子锋利得就像钢刀一样。每晚下工的时候,他总要特意磨一磨。我姑姑王美莲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是陶二民在抱着她。她看见陶二民的嘴唇在说:你这是干什么?走路一跳跳的。我是真害怕,以为是鬼呢。我在你后面追个不停,拼命地喊,你怎么不答应?
       他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光。姑姑看见自己脑袋上的血糊到了手上。她鼻子一酸,就哭了。她说:"我怕,我听不见你叫……"
       王美莲是个聋子的事实在镇上慢慢传开来。但她还是一名司炉,她并没有因为事出有因就得到照顾。事实一旦明了,她是个聋子,那就更不能成为一名服务员了。一个聋子居然也能到饭店工作,已经很不错了。镇上人还是觉得让我的那个麻脸祖母讨了便宜。
       另一方面,自从出了这件事后,毫无疑问,王美莲在神经方面出了点小小的问题。她变得不会笑了。原来两只辫子,由于头皮被削了一块,只能扎一只,但她巧妙地用头发遮住了那块白白的伤疤。同时,镇上关于鬼的故事被消解了,大家知道,原来那只不过是下晚班的她。
         恐怖故事一旦被消解,就变得有点可笑,甚至增加了很多喜剧色彩在里面,大家觉得这样事情很滑稽。
       只是有时陶二民和王美莲碰巧在街上遇到了,两人都不说话,一句也不说。但陶二民自己知道,他看她的时候,心里有种别样的想法,而他也感觉得到,她看他时,眼神也是别样的眼神。
       五
       桃林镇的人奇怪地看到王美莲一天天地成为了一名老姑娘。应该说,尽管她被人们发现,她是个聋子,而且还出了被木匠陶二民砍过一斧子的笑话,但她仍然是个漂亮姑娘。在镇上,有好几位小伙子托人上门说亲,但都被她回绝了。作为姑姑的母亲,我的祖母,自然是急得不得了,但她已经说不动女儿了。有两个小伙子,条件很不错,祖母安排他们上门,但他们一出门,王美莲就说他们不行,长相不好看,甚至很难看。
       祖母的眼睛看不见了,不能辨清事实,她不知道究竟是谁对她撒了谎,因为媒人对她说,小伙子是长得很好的。从某种程度说,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儿。她只有在心里急。她不敢逼女儿。丑,是一个大缺陷,这是她从自身的经验知道的。她怕逼急了女儿,她会像她父亲那样出走。而女儿是她惟一也是最后的依靠。她不能失去她。
       人们看到,一个年轻姑娘一旦成了老姑娘,脾气一定就会变得有点古怪。王美莲就是这样。她越来越不爱讲话,也离人群越来越远,有时,她成天一句话也不跟人讲。她成了一个病人。而最好的药物,就是给她一个男人,一个家。大家都知道这一点,她自己可能也知道,但她却拒绝这样一剂有益于身心,也有益于社会的良药。她的存在,总是让桃林镇的人多一份牵挂。
       但人们也就只有牵挂而已。她这样怪,是否与她那次受了惊吓有关系呢?人们想。
       怪的当然不止王美莲一个,人们发现,另有一个女人也有点不正常了,那就是陶二民的老婆刘菊。这时的刘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两个都是女孩子,但长得全跟她本人一样。刘菊是个什么样子呢?瘦瘦苗苗的身材(不过,那年头的人基本都那样,只是看上去比别人更单薄),黄巴巴的头发,脸上有些褐斑。但她是个好女人,极本分。她是突然变得有点不正常了,说哭就哭,说闹就闹。那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外面下着大雪,她穿着一双红色的塑料拖鞋,满街疯跑。
       陶二民说他老婆有恐惧症,有时她在屋里会突然大叫起来,说看见了什么什么东西。其实那些东西并不可怕,比如一把菜刀,一柄斧头,或者一条死蛇(这多少有点可怕,但它毕竟是死的)。他认为她看到的这些东西并不存在。但他的两个女儿出来说这些东西真实存在过。邻居们也回忆说,刘菊还没怎么疯的时候,一天清晨气冲冲地向他们展示了一件刚从面盆里发现的某种动物的内脏,血淋淋的,说不清是什么。这从天而降的内脏让她感到一种深刻的恐怖。
       一个人说疯就这样疯掉了,让人感觉很是惋惜。那个女人是个很好的女人,她疯掉之后,让人们想到了她的种种好处,比如她一向为人小心谨慎,一向谦和,一向待人和气,没有脾气。她同街坊,没有吵过一次嘴。她是个肯于吃亏的人。过去她吃了那么多的亏,现在一下子疯掉了,让人们感觉再也没有机会还她公道了,良心上很是过意不去。
       我的姑姑王美莲虽然脾气性格有点怪,但她后来做了一件事,赢得了整个桃林镇上全体居民对她的尊敬。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其实陶二民是欠她的,虽然那年她的态度不好,但她却为此当了一名司炉,而且在走夜路的时候还挨了他一斧子,削了头皮,由于受到惊吓,更加把自我封闭起来。如果不是受了惊吓,她有可能会过正常人的生活,就是说她会正常地嫁人。她应该恨陶家,但她却没有。
       一个疯子一旦疯病发作当然很可怕。刘菊是在一个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去水库的,谁也不知道她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水库去干什么。姑姑王美莲后来对人说,她看到刘菊到了水边,一头就扎了进去。她们两人回到镇上的时候全身都是湿漉漉的,而刘菊显然已经被呛进了很多水,脸色苍白,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陶二民匆匆从镇外赶回来的,他面色严峻,什么也没有说。好长时间,刘菊才哭出声来,说:让我去死,让我去死。而我的姑姑王美莲眼圈红红的,看了陶二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回去了。
       这件事,让桃林镇的人都感到一种道德力量的强大。
       但是,不道德的事很快也就发生了。
       一件不道德的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还好理解,但发生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就叫人特别的不好理解,这个人就是我的祖母。
       虽然那时候我的祖母年纪并不算老,但她毕竟在镇上人的眼里,她已经守了二十来年的贞洁了,这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事啊!
       事实上自她眼睛看不见东西后,她已经不怎么出门了,但有一天上街,人们看到她的肚子有点异常。有位妇女就问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肚里长了瘤。祖母则红了脸,说,她身体很好。很好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妇女很快就明白了。
       消息像风一样,很快刮满一个镇子。人们看到了姑姑,都用异样的眼光,但心里则充满了同情。可怜的姑娘,你蒙受了这样的耻辱,罪过并不在你呀!你是无辜的。你这么漂亮,而你的老母亲那样一个丑陋的女人却犯下了一个年轻姑娘也不敢犯的错。这真是全镇的耻辱。
       姑姑再次表现了她恭良的品德,她没有对我的祖母说一句责备的话,至少表面上人们没有听到。为了照顾她的妈妈,她不再上班,而是关起了大门。
       那一阵镇上的人都在猜,老寡妇(他们也都认为我的祖父已经不在了)怀了孩子,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呢?尤其是那些妇女们,她们把镇上所有的男人,上至八十,下至十八,都猜了个遍,发现一个也没有作案的可能。这真像一个巨大的解不透的谜语。她们想想又觉得可笑,这个孩子要是出生了,对王美莲,该叫姐姐,还是妈妈。从年龄上来说,更应该是王美莲的孩子。
       真是作孽!他们想。一个可怜的姑娘。在心里,他们这样对我的姑姑发出感慨。他们内心在焦急地等,等待那个婴儿的出生。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更让人感到刺激呢?
       六
       我的祖母只活了四十五岁,按今天的年龄标准,她是死于壮年。无论如何,她确实死得太早了。有人说,她的死与她的精神压力有关。她一死,人们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公道,对她的指责过于挑剔。一个女人生孩子并不是过错,况且她守了那么多年的贞洁,也是很不容易的。祖母生了个男孩。当然,镇上谁也没有看到过她生这个孩子的过程,据说接生就是由我的姑姑来完成的。她真是个能干姑娘。事后隔壁的邻居看到祖母瞎着眼睛摸索着,在院里忙里忙外,完全不像个产妇,倒是她的女儿王美莲把婴儿抱在怀里哄着,像个年轻的妈妈。
       但人们能理解,一个瞎子,她怎么能够当孩子的妈妈?她看不见一切,看不见婴儿长的是什么样子,孩子拉屎撒尿,她也不会知道。她只有靠自己的女儿来养大她的孩子。真是作孽!
       镇上飞短流长,人们看到我的祖母要笑。他们没有理由不笑,一个丑陋的女人,年轻时即被自己结发丈夫抛弃,谁想到了这么大的岁数上,而且还是个瞎子,还搞出个私生子。什么样的男人还看上她呢?不知是什么阿猫阿狗呢。真是让人不可想象。
       婴儿长到五个月的时候,祖母死了。虽说她的眼睛瞎了,但她的身体还是可以的,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但她仅仅就是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一下子气就咽过去了。这真是非常突然的事情,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大祸。
       人们看到姑姑哭得痛不欲生。
       人们也陪着她哭。
       有什么事情比这个姑娘的处境更令人伤心的呢?
       今后这个姑娘领着这个孩子怎么过呢?谁也想象不出来。
       木匠陶二民带着两个徒弟来到了姑姑家,为我的祖母做棺木,用的是西山好的红松。人们也又一次看到桃林镇人的好品德,陶二民一分钱也不用王美莲掏,一切全由他包了。他没早没晚地干,一整天就把活儿全干好了,这当中,一口水都没有顾得上喝。人们在瞻仰我祖母遗容的同时,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婴儿,长得很好,白白的脸,一脑门乌黑的头发,眼睛大大的,一逗他,就咧开嘴咯咯咯地大笑。他还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孩子是真的可爱。他长得谁也不像。人们评价说,眉眼长得还是有点像他的姐姐。在我姑姑的怀里,他很安详。邻居们送来了很多米粉和红糖,大声地叮嘱姑姑如何喂养这孩子(她们以为我姑姑是能够听见大声说话的),毕竟我的姑姑还是个大姑娘,一点也没有养孩子的经验。这孩子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连陶二民也多次忍不住要去抱一抱他。谁都感觉得到,陶二民是喜欢这个孩子。陶二民天生是个爱孩子的人,而他家生的偏偏两个都是女儿。
       安葬完祖母,镇子里就平静了些。新的生活,将再继续下去。
       人们都相信我的祖母天生就是个没有福气的女人,她死后的第11天,她的男人突然就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他的回来让镇上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简直轰动了全镇。陪他来的不仅有市里的,还有省里的干部们。人们都已经有点认不出他来啦,模样变化很大。但也有年纪大的老人说,从他的脸上还能看出过去的影子。
       很快他把那些陪他的人打发走了,只留下两个警卫和驾驶员,然后关上自己的家门,严严实实。房子还是过去的那个老房子,比他走的时候还少了两间,被镇上改作他用了。镇上人都理解,他一定要有许多话对他的女儿说。这门一关就是整整一天。
       后来镇上的人看到,他去祖母的坟上烧了纸,有人还看到他流了泪。
       在老家,我的祖父只呆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就走了,那辆绿色的吉普从院门前开走了,就像是根本没有来过一样。人们看到,他的女儿还在家里,带着那个婴儿。对这个婴儿,他似乎没有作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其实人们是多么希望听到他的反应啊!他没有把王美莲带走,是不是就跟这件事有关呢?他对这个家还能有感情吗?如果说有,那么这一次,他一定已经生气了。镇上的人想。
       慢慢人们知道,我的祖父在城里有了新的家庭,有儿有女。我作为第三代,那时候当然还没有出生。我的祖母(血缘上的亲祖母)是个有文化的新女性,跟这个桃林镇上的祖母完全是两类人。既然这样,人们想,祖父对这里的家,在感情上绝对是很淡的。
       事后人们看到惟一的变化,就是我的祖父派人想把那个婴儿接走,王美莲没有同意。从他的角度出发,他可能是想为了让自己的女儿生活更方便些。所以,这个变化也不能称之为变化。
       七
       大变化是在后面。谁也想不到,我的祖父再回故里的时候已经瘸了一条腿,那是被造反派打的。这时他已经从一个当权者,成了一个被批判和专政的对象。一点威风也没有了,他成了一个糟老头儿。谁沾上他,谁倒霉。这时候他选择了回到故乡,她没有拒绝他。他们父女总算是生活在一起了。
       祖父尽管挨斗,但他那时候还试图做一点事情。他把那个孩子送给了陶二民,王美莲居然没有反对。陶二民家没有男孩,自然很乐意地就接受了。另一件事情是他的一个过去的警卫来看他。那个警卫年龄比王美莲大些,可能大个五六岁,也算不得什么,老家就在附近的乡下,至今还单身,跟着祖父倒霉后,转业在离桃林镇不远的一家县供销社。祖父想说服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人,但我姑姑没有答应,据说父女俩还大吵了一架。
       镇上人都觉得可惜,不管如何这是王美莲一生惟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和机会。她还能怎么样呢?她却错过了。这是一个错误!
       姑姑一生中犯的最大的错误并不在于她没有选择谁成为丈夫,而是她同意把那个孩子送给陶二民。这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那个可爱的孩子死了,他被一辆迎面开来的卡车撞死了。他本来是陶二民的疯女人刘菊抱着的,但当车子迎面开来的时候,她突然就松了手。
       应该说,陶二民的那个疯女人非常喜欢这个男孩,像是自己生的一样。她是一直想要一个男孩子的。但事情这样的结果,谁能想得到呢?
       镇上的人看到王美莲发疯了,她搂着那个孩子哭得死去活来,一个劲心肝宝贝地叫,哭得一口气都断过去了。后来她发疯一样操起一把椅子,一下砸在了我祖父的腰上,我祖父在轮椅上大叫一声,昏死过去了。
       从此,祖父又多了一个毛病,腰子一直到死都没好,就是让姑姑给打的。
       父女俩很长时间像仇人一样不说话,两眼对视时都是红红的,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是也。
       八据说那年桃林镇的雪下得特别大,一天一大清早人们就知道陶二民的疯女人刘菊死了,失足从运粮河上的小石桥上面掉了下去。发现者就是我的祖父。他有一大清早就出去锻炼的习惯,只不过他是坐在轮椅上去的。谁也没有去想,那个刘菊为什么一清早就跑出去,而且那种死法不会是失足,从高高的桥上跳下去,只会是自杀或者是别的什么。但那年头的人们思想纯洁,比现代单纯,他们不会在事情的背后问一声"为什么",而且,既然陶二民的疯女人刘菊是个疯子,她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
       没有人会把这件事同我的祖父联系在一起,他已经是个残疾人,而且是一个罪人,一个被斗争和批判的对象,他没有这个力气,也没有这个胆量。
       白雪皑皑,整个镇子都像被冻住了。陶二民带着人用一块木板把女人的遗体往回抬。那个女人已经成了一根巨大的冰棍,直挺挺的。在队伍的后面跟着很多看热闹的人。洁白的雪地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姑姑王美莲也在人群里面,这事情的发生让她也不敢相信。但她在心里还是感到一阵快意,她觉得解了恨,报了仇。可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她还哭了,哭得很伤心。人们看到她紧咬着双唇,脸色煞白,眼睛冒着黑黑的泪水。
       一个王美莲和陶二民既然有这样的牵连,人们相信,他们也许有一天会走到一起去,但事实却没有。祖父后来说起这件事,他表现得反应特别激烈。陶二民派人去提过亲,应该说那时候他有这样的勇气还真是非常难得,不管怎么说,王美莲不再是单独的王美莲,而是有着一个被批判的父亲。姑姑是愿意的,但祖父却一跳三丈(这只是形容,他早已跳不起来了,因为不但被造反派打断了一条腿,腰还被他的女儿打伤了)。姑姑就哭了,说:我和妈妈得到你什么好处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见过你的关心。你当大官的时候,没有沾到你的光,你现在倒霉了,倒回来了。我们受到的只是连累。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祖父气得胡子全竖起来了,就像一只老猫见到老鼠时发怒的样子,他全身颤抖,一口气接不上一口。父女俩干了起来,吵得惊天动地。祖父不能动,他就坐在椅子里挥舞着手里的木棍要打姑姑,而姑姑则行动灵活,在屋里转来转去地跑动,把脸盆呀扫帚呀铁罐呀往她父亲的身上扔---她已经不敢再用椅子砸了,再砸一回,她父亲的命就没了。
       父女俩打累了,就一齐哭起来。祖父的哭与姑姑的哭不一样,他哭的声音有点像火车拉笛,呜---呜---呜---一声长过一声。姑姑被祖父的哭声可能感动了,后来就不再哭,一把一把地为她父亲抹眼泪。
       总之,祖父坚决反对姑姑嫁给陶二民,他说,如果她嫁给姓陶的,他就立马死给她看。革命一辈子的祖父,在这个问题上,变得有点固执。
       又过去好几年,祖父平反了,回到了北京。又留下姑姑一个人在那个桃林镇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那个姑姑,我的父母倒是见过,据说她也来过北京。我们一家人对她都很亲。从某种程度说,照封建的观念,她才是我祖父嫡出的子女。而我们都不是。
       姑姑后来也离开了桃林镇,居住在南京,一直老死在那个城市。她在那个城市留有房产,前年,我父亲让我去处理,我去了,一幢老房子,里面空荡荡的,让我感觉很失望。本来,我是想在这幢房子里找一找姑姑的踪迹。除了房子,她几乎没有什么财产,家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很难想象,那样的条件,她平时一个人怎么生活。在灰蒙蒙的客厅里,倒有一张很大的桌子,可以同时坐十多个人。真是一件好笑的事情,她一个人要这么大的桌子有什么用?
       而在那个桌上,遗留了一枝玫瑰,红红的,红得艳眼。
       那是一枝塑料玫瑰,落满了灰尘。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