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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研究]清初人论竟陵派平议
作者:李圣华

《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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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清初诗论是三百余年来诗学批评的一大源头,顺康间有关竟陵派的纷杂评说与激烈争鸣,促成着一代诗学的发展与形成。钱谦益、王夫之等人从文运关乎国运上批评竟陵之诗为“亡国之音”,遭到朱鹤龄、魏裔介等人的反驳。朱彝尊、冯班、阎若璩指责竟陵不学之病,王夫之、宋征璧等人攻讦竟陵诗歌门户,虽有着特定的论诗之旨,然非公允之论。清初有关竟陵诗弊之说,其大端有五:幽峭为宗;立论取材偏狭;雕刻粗浅;淫哇鄙俗;用字之弊。相异之调,大端亦有五:不失淳古;瑕不掩瑜;“清气”出之;深情苦语;幽清孤峭不当废。《诗归》之评,以毛先舒、贺裳功绩最著,余论纷纷,多道听途说。有关竟陵派之争,对清初诗学形成、创作风尚及后世批评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键词:清初;竟陵派;批评与争鸣;诗学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04(2007)05-0128-05
       竟陵派为明末诗坛重派,转移一代风气。明清鼎革以后,竟陵之讼成一时炽风。顺康间有关竟陵派的批评与争鸣,对清初诗学形成、创作风尚及后世批评都产生了深远影响。本文考察清初有关竟陵派的诸种评论潮流与趋势,辨析其得失及原由,以揭示竟陵派在清初的尴尬遭遇,显现清初诗学的动态与特征。
       一、文运关乎国运
       诗坛大力排击竟陵派,风气源于吴中,陈子龙、李雯、宋征舆等几社名士与东林党魁钱谦益开其先河。入清后,虞山派、云问派将批判的风气推向极致。细绎其批评的立足点,可知大抵主张诗歌关乎国运,倡导诗以振世救衰。
       陈子龙、李雯等人昌明顾宪成之学,振兴东林之绪,在明末风云骤变之际,提出诗人应变“适己”为“适远”的看法。李雯《皇明诗选序》指摘竟陵派之弊说七子而后雅音渐远,曼声并作,“公安、竟陵诸家又实之以萧艾蓬蒿焉”。时竟陵派主将钟惺、谭元春皆已故世,李雯放言而论,似已无忌。几社欲振兴诗教,以补益于世道,得到吴中士子的响应。钱谦益万天之际不满于钟惺论诗,欲与袁中道一起倡言排击,与陈子龙等人批评竟陵派的初衷并不相近。不过,随着政局日颓及其在党争、国变中的不幸遭遇,钱氏批评的重心转移到文运关乎国运上来。顺治六年(1649),所编《列朝诗集》由毛晋刊刻,小传文字有关竟陵派的评价尤其引人注目,如云:
       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如幻而鬼国,浸淫三十余年,风移俗易,滔滔不返。余尝论近代之诗,抉摘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剥,以噍音促节为能,此兵象也。鬼气幽,兵气杀,著见于文章,而国运从之。岂亦《五行志》所谓“诗妖”者乎!(丁集中《钟提学惺》)抨击“深幽孤峭”之风,以为鬼趣兵象,国运从之,钟谭是乱世之“诗妖”。钱氏与钟惺结交于明万历间,万历三十八年(1610)同科进士。何以数十年后对这位同年友人进行“鞭尸”呢?《列朝诗集小传》的自辩是:“伯敬为余同年进士,又介友夏以交于余,皆相好也。吴中少俊,多訾敖钟谭,余深为护惜,虚心评骘,往复良久,不得已而倡言攻击。”按照他的说法,批评竟陵派是不得已而为之。然其所谓在明末的“深为护惜”,到底是怎样的呢?检《牧斋初学集》,有关记载并不多,卷九《戏题徐元叹所藏钟伯敬茶讯诗卷》,为钟惺友人、竟陵派的徐波所作云:“钟生品诗如品茶,龙团月片百不爱,但爱幽香馀涩留齿牙。徐郎嗜茶又嗜钟生诗,微吟短咏爬痒处,恰是卢仝饮到搜肠破闷时。钟生逝矣徐郎恸,吟诗啜茶谁与共?”这大概就是他所说的“护惜”。复检同集卷八十三《读左传随笔》,有云:“钟伯敬不详句读,误认为左传叙事之辞,加抹而评之曰:俗笔。今人学问粗浅,敢于訾讥古人,特书之以戒后学。”讥讽钟惺评史之误,无可非议,但由此归结到“今人学问粗浅”,还要“特书之以戒后学”,那么,所谓的“护惜”说法并不是十分真诚的。笔者认为,“诗妖”一说,大抵是从文运关乎国运上得出的结论,其中也挟杂着明末复杂的党争因素。
       清初诗人以竟陵之诗为亡国之音者,不乏其人,王夫之、朱彝尊、潘陆等人皆发此论。朱彝尊《明诗综》称潘陆“论诗慷慨,谓钟、谭兴而国亡,是亦法家定案”。王夫之《久堂永日绪论内编》云:“而竟陵唱之,文人之无行者相与学之,诬上行私,以成亡国之音,而国遂亡矣。”竟陵之诗如何终致“国遂亡”的呢?王夫之给了这样的解释:“竟陵灭裂风雅,登进淫靡之音,诚为戎首。而生心害政,则上结兽行之宣城,以毒清流;下传卖国之贵阳,以殄宗社。凡民罔不譈,非竟陵之归而谁归邪?”宣城,指汤宾寅,宣党之魁,与东林有隙,钟惺曾得到汤宾寅的器重。贵阳,指马士英,钟惺典试贵州所取中举人。钱谦益未提及毒害清流之事,盖因其与钟惺都卷入党争,而不直接言明。王夫之并无这层顾忌。事实上,钟惺既不依附取荣于汤氏,也未鼓伥于马氏,明朝的存亡也非此二人所能左右,王夫之给钟惺定的罪名不免过重了。
       国运之衰与文运之变孰先孰后?钱谦益、王夫之的说法确实缺乏令人信服的逻辑。朱鹤龄即对钱氏之说提出了质疑。二人曾有着一段不错的交往,但由于注杜发生了不小的冲突,论诗也各持一说,颇不相合。朱鹤龄反《列朝诗集》选诗之道,选启祯以来之诗,专取幽清澹远者,仿元好问《箧中集》体例,人不别仕隐,品不分通介,起自曹学俭,迄于徐白,得二十人三百首,题曰《寒山集》,《自序》云:
       客有见而问者曰:此诸君子之诗,乃世所嗤钟谭体为鬼趣、为兵征亡国之音也,夫子何取乎尔?
       叟笑日:不然,此乐所谓羽声者也。……然此非人之过也,声音之理,通乎世运,感乎性情,譬如焚轮扶摇之风,起于青苹之末,俄而调调,而刁刁,而翏翏,小和大和,万窍怒号,此孰使之然耶?诸君子生濡首之时,值焚巢之遇,则触物而含凄,怀清而激响,怨而怒,哀而伤,固其宜也。……羽声而近中声,不戾乎变风变雅,即尼父复出删诗,亦将取焉,而安得以木客之悲吟,幽独君之冥语漫比而訾斥之哉!(卷8)“木客之悲吟”、“幽独君之冥语”,都是引述《列朝诗集》对钟惺的恶谥。他不赞同把“幽清孤峭”说成是国运衰微的原因,相反认为它是国运变化所形成的,彻底否定了钱氏的理论逻辑。应该指出,朱鹤龄对竟陵派仍持一种批评态度,反驳钱氏目的还在于承认“幽清孤峭”是诗坛不可或缺的一格,时人不应攻击竟陵而因噎废食,《竹笑轩诗集序》说:
       自万历之季海内尸祝钟谭,人挟《诗归》一筴,其教以幽深孤峭为宗,直取性灵,不使故实。一时附和之者,往往入于僻涩无理,以俚率为清真,以晦蒙为奥异,诚如说者所讥。然幽深孤峭,唐人名家多有此体,譬诸屠门大嚼,后啜蒙顶,紫茁一瓷,无不神清气涤。此种风味亦何可少?今人以《诗归》
       流弊,群然集矢于竟陵,而并废唐人之幽深孤峭。于是伪王李之余波宿烬复出,而乘权于世,岂非持论者矫枉而失其平之过耶?(卷8)“幽深孤峭”乃变风变雅,不当尽废,此其与钱谦益看法根本不同之处。
       清初理学名臣魏裔介,柏乡人,入清累仕吏部尚书,兼秘书院大学士,对东南士子排斥公安、竟陵派的观点有不同的看法。《张汝士诗序》中说:
       自袁中郎诞秀,公安婷节高标,超然物外,《锦帆》、《解脱》诸集,笔舌妙天下。其后竟陵钟谭二公继起,联镳海内,讽讽向风。而说者或谓其渐失淳古,是乌知诗之三昧哉?(卷5)所撰《谭孝廉友夏传》是一篇很值得注意的文字,历述谭元春生平事迹,称赞其诗“灵深澹朴”,末云:“势极重者必返,岂惟人事,文运亦然。往者王李以秦汉、盛唐为鹄,海内翕然从之。数十年后,公安起而与角。公安死未久,景陵又起,用其意而稍异(卷11)。指出竟陵之兴是世运、文运使然,与朱鹤龄不无相近之处,与钱谦益的攻讦大相径庭,也颇有正钱的意味。
       二、竟陵派诗弊
       与历史上的诗派一样,竟陵派功过兼有,且流风所至,自有余弊。清初有关竟陵派诗弊的看法,成为当时诗学论争的一大焦点。
       关于竟陵派的诗弊,清初之论大抵有以下几种:
       一是立论偏,取材狭。如吴伟业《与宋尚木论诗书》:“竟陵之所主者不过高、岑数家耳,立论最偏,取材甚狭,其自为之诗既不足追其所见。”(卷54)宋荦《漫堂说诗》:“盖诗道本广大,而彼故狭小之;诗道本灵通变化,而彼拘泥而穿凿之也。”
       二是以“幽峭”为宗,“昏气”出之。凄声寒魄,尖新割剥,鬼趣兵象。以钱谦益所论为最具代表性,前已具述。“昏气”一说,王士稹继之。刘大勤《师友诗传续录》传述士祎禃语云:“问:有以尖、岔二字评钟、谭、王、李者,何如?答:王李自是大方家,钟谭余分闰位,何足比拟?然后人评之者有言:王李以矜气作之,钟谭以昏气出之。亦是定论。”大抵是沿用钱谦益的说法,虽不云“诗妖”,但已斥竟陵为邪说矣。
       三是“根枯伎薄”,“雕刻粗浅”。黄宗羲《施恭人六十寿序》云:“友夏雕刻粗浅。”《寒村诗稿序》云:“夫竟陵、公安,岂能自别为家?竟陵学王孟而失之者也,公安学元白而失之者也。根孤伎薄,不过流注之害耳。”朱彝尊认为竟陵派学识不厚、才情不奇,诗有浅陋纤弱之弊。
       四是逞才小慧,流于淫哇鄙俗。王夫之、冯班、毛先舒主此说。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内编》称钟谭诗可归入衲子之流,非无小慧,然识见不出“针线蔬笋、数米量盐、抽丰告贷之中”,且谭氏“浑作青楼淫哇,须眉尽丧”,直是一种“恶诗”。《明诗评选》再申论云:“钟谭亦未尝不以关情自赏,乃以措大攒眉,市井附耳之情为情,则插入酸俗中为甚。”冯班论诗深受钱谦益影响,《钝吟杂录》称钟惺性情实“乃鄙夫鄙妇市井猥蝶之谈耳,君子之性情不如此也”,钟谭“如屠沽家儿,时有慧黠,异乎雅流”(卷3《正俗》)。毛先舒以为竟陵之诗纤弱鄙俗,《诗辩坻》卷一云:“苟乖大雅,则弥变弥堕。……近如唐六如之俚鄙,袁中郎之佻悦,竟陵钟谭之纤猥,亦俱自谓能超象迹之外,不知呵佛未易,直枉入诸趣耳。此三弊也。”
       五是多用字之弊。王夫之以为“诗莫贱于用字”,钟谭全恃用字,舍之不能成语,《明诗评选》云:“钟谭则有归怀遇觉、肃钦澹静、之乎其以、孤光太古等字,舍此则王、李、钟、谭,更无可言诗矣。”王士稹指出竟陵派喜用虚字,殆可发笑。《古夫于亭杂录》卷二云:“天启后,竟陵派盛行,后生效之,多用焉哉乎也等虚字成句,往往令人喷饭,不知宋人已有先之者矣。”
       关于以上诗弊诸说,清初不同论调亦不少,大抵有以下几种:
       一是师事古人之精神,不失“淳古”。此说可以魏裔介为代表,《张汝士诗序》反驳时人所谓竟陵派“渐失淳古”之说,称赞其诗能绝去尘垢,遗世独立。
       二是虽不合大雅,微有疵额,不害其传世。魏裔介《谭孝廉友夏传》即持此说。吴景旭认为钟惺诗不足当大家,但自有过人处,《历代诗话》卷七十九说:“伯敬诗清迥自异,全用欧九飞盖桥玩月笔法,与谭友夏选《古唐诗归》,一时翕然称之。”竟贺贻孙认为钟谭标举性灵,一时所作自足可观,《诗筏》引钟惺《爱妾换马》一首,评云“慧舌灵腕,叹为绝唱”。
       三是以“清气”出之。钱谦益、王士禃称竟陵之诗以“昏气”出之,查继佐之论迥然不同,以为钟谭能以“独醒”自见于世:“风骚始于屈宋,钟谭生明季,犹能以独醒自见淋漓,迥逸良楚材,千载照耀,而皆以夭折,颓顿不展。诗能穷人,信然!”(卷18《钟惺、谭元春》)毛先舒《诗辩坻》卷四亦肯定云:“钟疏薄,犹清气相引,有自成篇章者。”
       四是“深情苦语”,不可目为肤浅,一笔抹煞。施闰章《与陈伯玑论景陵》云:“(钟惺)其手近隘,其心独狠,要是著意读书人,可谓之偏枯,不得目以肤浅。其于师友骨肉存亡之间,深情苦语,数令人酸鼻,未可以一冷字抹煞。……大抵《伯敬集》如橘皮橄榄汤,在醉饱之后洗濯肠胃最善,饥时却用不得。然当伯敬之世,天下文士,酒池肉林矣,那得不独推为俊物。”(卷陈允衡《复愚山先生书》云:“承手示论伯敬集,言言刺骨,手隘心狠,直定评也。”
       五是“幽清孤峭”,乃诗家一途,自不当废。朱鹤龄即持此论,前已具引。
       清初有关钟谭人格卑琐之论、“诗妖”之评、“亡国罪人”之说,都包括着人格攻击的因素。其实,钟谭追求萧远之趣,不合于流俗,人格俱无可诬处,胜于钱谦益、李雯远矣。宋征璧明末倡言排击竟陵,入清后言辞尤厉,然而也承认谭氏人格,《抱真堂诗话》云:“友夏诗虽不称,而为人跌宕,不愧名士。”
       以上言论大抵可概观清初对竟陵派诗弊的正反两种看法,由此可见当时的论争是何等激烈。
       此外,黄宗羲、张岱、吴伟业、周亮工等人担忧侈议竟陵,重陷于明末门户角立斗讼的格局,故不赞同为竟陵争长短,较是非,哓哓不已。黄宗羲《范道原诗序》云:
       今人好议论前人,《四书》才毕,即辨朱陆异同,今古未分,即争汉宋优劣。至于言诗,则主奴唐宋,演之而为北地、太仓、竟陵、公安。攻北地、太仓者,亦曾有北地、太仓之学问乎?攻竟陵、公安者,变曾有竟陵、公安之才情乎?拈韵把笔,胸中空无一物,而此数者名目。扰扰盘结,不可但已,究之出其所作,好丑仍是其人本色,未能于数目中有所增加也。……道原主持风雅,但劝世人各做自己诗,切勿替他人争短长,则诗道其昌矣。
       吴伟业《与宋尚木论诗书》云:
       吾祗患今之学盛唐者粗疎卤莽,不能标古人之赤帜,特排突竟陵以为名高,以彼虚(忄乔)之气、浮游之响,不二十年嗒然,其消歇必反为竟陵之所乘,如此则纷纠杂糅,后生小子耳目荧乱,不复考古人之源
       流,正始元声将坠于地。噫嘻,不大可虑哉!指出诗既不能胜竟陵,何能妄加责之?诗本乎性情,自出胸怀,“何取乎訾人专已,喋喋而咕咕哉!”清初诗人于竟陵派,极力交攻,同声附和,以救弊自任。吴伟业、黄宗羲提出“各做自己诗”,“则诗道其昌矣”,识见卓荦不群。
       钱谦益攻击竟陵派,不遗余力,冀广此风教,使“诗妖”之评成为历史定案。王士禃被钱氏推许为文坛“代兴”人物,这“代兴”具体指什么呢?笔者认为,恐非简单的诗坛宗盟位置的传递交接,其中还包含了排斥七子、竟陵诗风,重振大雅的意思。钱氏读士稹诗,极加叹赏,《王贻上诗集序》云:
       季木殁三十余年,从孙贻上复以诗名鹊起,闽人林古度诠次其集,推季木为先河,谓家学门风渊源有自,新城之坛坫大振于声销灰烬之余,而竟陵之光焰熸矣。余盖为之抚卷太息,知文苑乘除,有劫运参错其间,抑亦可以观天咫也。嗟夫!诗道沦胥,浮伪并作,其大端有二:学古而赝者,影掠沧溟、奔山之剩语,尺寸比拟,此屈步之虫,寻条失枝者也;师心而妄者,惩创《品汇》、《诗归》之流弊,眩运掉举,此牛羊之眼但见方隅者也。……余八十昏忘,值贻上代兴之日,向之镞砺知己,用古学劝勉者,今得子身亲见之,岂不有厚幸哉!时距《列朝诗集》刊刻已十余年,犹攻竟陵不辍。这样看来,“代兴”似乎是希望士稹成为攻击竟陵的二传手。钱氏确实对土稹诗学思想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士稹后来的诗歌道路是远避竟陵的,尤其是创神韵一派,以清新俊逸之才,范水模山,批风抹月,转移一代风气,从创作上实践了矫竟陵之弊的理想,相较钱氏的口诛笔伐,跳踉骂詈,有所不同。事过近百年,姚鼐《硕士约过舍,久俟不至,余将渡江,留书与之,成六十六韵》犹叹云:“蒙叟好异论,舌端骋镆铘。抑人为已名,所恶成创痂。众士遭丰沛,皎月沦(民/日)蟇。我朝王新城,稍辨造汉槎。才力未极闳,要足裁淫哇。”
       三、“不读书之病”
       朱彝尊《明诗综》与钱谦益《列朝诗集》并称明诗选评的双璧,乃补钱氏之阙与正钱氏之谬所作,然就斥责竟陵而言,亦步亦趋,差异仅在于集力批评钟谭学问浅陋。当然,朱彝尊“亡国之音”的说法承自其祖国祚,而非尽得于钱氏;钱氏也提及钟惺学问不富,但由于集力于“诗妖”之说,未遑详驳之。朱彝尊论诗极重学问,探究竟陵诗弊之源,以为是“不读书之病”,《明诗综》卷七十一云:
       友夏别出蹊径,特为雕刻,要其才情不奇,故失之纤;学问不厚,故失之陋;性灵不贵,故失之鬼;风雅不道,故失之鄙。一言以蔽之,总之不读书之病也。
       《诗归》既出,纸贵一时,正如摩登伽女之淫咒,闻者皆为所摄。正声微茫,蚓窍蝇呜,镂肝钵肾,几欲走入醋瓮,遁入蒲丝,充其意,不读一卷书,便可臻于作者。此先文恪斥为亡国之音也。文恪,朱国祚谥号。所谓竟陵派“纤”、“陋”、“鬼”、“鄙”之弊,钱谦益皆言之矣,朱彝尊总其大概,逐波探源,认为诸如此类之病皆由学问浅陋所致。《胡永叔诗序》再申其说,指责竟陵派不学,空疏浅薄,明末士子取其便利,竞习其调,有云:“专以空竦浅薄诡谲是尚,便于新学小生,操奇觚者不必读书识字,斯害有不可言者已。于时秦有文天瑞,越有王季重,闽有蔡敬夫,争相效尤,变而益下,无惑乎世之言诗者以楚相诫矣。”朱彝尊于钱谦益所推重的文翔凤颇有不满,至于王象春,钱氏攻讦竟陵时亦标榜其诗,朱彝尊不置可否,盖因其为王士稹叔祖,乃士稹家学源缘所由,故避而不论,转而批评越中王思任与闽人蔡复一。事实上,王思任效法竟陵,而不尽相似。蔡复一为竟陵派重要人物。朱彝尊排诋蔡复一,盖得力于乡先贤高承埏,高氏《稽古堂集》论诗即称谢肇涮后,闽诗“降为蔡元履,变闽而之楚,变王李而之钟谭,风雅凌夷,闽派从此熸矣”。
       “不读书之病”之说,深得康熙间诗论家的认同,并载入《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文苑四》“钟谭之名满天下,谓之竟陵体。然两人学不甚富,其识解多僻大为通人所讥。”与“诗妖”之说,并行于世。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冯班、阎若璩有关竟陵派不学的说法。冯班《钝吟杂录》云:
       杜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近日钟谭之药石也。
       钟伯敬创革弘正嘉隆之体,自以为得真性情也。人皆病其不学。余以为此君天资太俗,虽学亦无益。(卷3《正俗》)所谓钟惺天资太俗,学亦无益,大抵是恣意诋毁之辞,并无依据。有清一代,朴学大盛,阎若璩与朱彝尊俱是开启风气者。阎若璩早年喜读钟谭论诗,迨积学既富,颇指责其误,如《尚书古文疏证》云:
       犹忆少尝爱竟陵钟惺论三百篇后四言之法有二种:韦孟风谏其气和去三百篇近,而近有近之离,魏武短歌其调高,去三百篇远,而远有远之合,后代作者各领一派。窃意此伪。……要当与千古知诗者一共评之。(卷5下)乾嘉朴学大盛,钟谭评选《左传》、《水经注》、《诗归》多遭世人诟病。诗论家尤倚重学问,故竟陵不学之说流行甚,“,远超过“诗妖”一说。竟陵非不学也,其学自成一家言,如果觅索清人讥讪其不学的始作佣者,朱彝尊难逃其咎。
       四、门户与“楚风”
       “不相菲薄不相师”,晚明诗坛门户林立,论争激烈,公安派批驳七子派,竟陵派复矫公安之弊,几社起而排击公安、竟陵,竞标诗说,一时门户若讼,流势延至清初。清初诗论家反思大雅衰落之因,不少人以为门户角立所致,因此声讨门户,对竟陵派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最著者当推王夫之、宋征璧等人。
       王夫之对竟陵派的批评,乃承其家学。仲父廷聘,字蔚仲,工吟咏。当竟陵哀思之音歆动海内之际,廷骋“振噌吰之亢韵”,深不喜竟陵体,每蹙颦曰:“何为作此儿女嚅睨?”时召夫之于坐隅,叮咛教之(卷10《家世节录》))。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以相当的篇幅专论门户,指出明初以来诗教中兴,一洗数百年之陋,然七子门户起,诗道衰微,迨竟陵门户立,举世悠悠,为所桎梏,因此沉痛地说:“诗文立门庭,使人学己。人一学即似者,自诩为大家,为才子,亦艺苑教师而已。高廷礼、李献吉、何大复、李于鳞、王元美、钟伯敬、谭友夏所尚异科,其归一也。才立一门庭,则但有其局格,更无性情,更无兴会,更无思致,自缚缚人,谁为之解者?昭代风雅,自不属此数公。”(卷2)
       宋征璧于明亡后,痛恨明代党争之门户导致国运衰颓,并痛惜明诗陷于门户之争而大雅衰微,因而屡撰论驳斥之。吴伟业深有同感,但对宋征璧纠攻门户亦有劝戒,《与宋尚木论诗书》中说:“虽然当今作者固不乏人,而独于论诗一道,攻讦门户,排诋异同,坏人心而乱风俗,不能不为足下一言之。”担心攻讦门户,如不审视,必难逃旧辙,再树门户,故劝说宋征璧不可标古人
       之帜,或以排击竟陵为名高,宜祛除虚侨之气,振兴诗坛(卷54)。
       明诗门户的形成,与区域诗学之兴休戚相关,门户之争,一定意义上说是区域诗歌之间的论争。公安、竞陵派标举“楚风”,明末清初的诗论家在攻讦二者时,竞相使用“楚咻”一词。可以说,清初诗人对竟陵派门户的清理与反驳,也包含着对“楚风”的批评和辩驳。王夫之认为竟陵派并不能代表楚风(卷3《刘孝尼诗序》),朱彝尊则亟赞生于楚地,而不为竟陵“楚风”所移的作者如杜濬辈(卷39《胡永叔诗序》)。
       清初诗论家虽然努力清理竟陵之门户,但清初诗坛门户并不因此消亡。钱谦益驳斥竟陵派,亦是门户之见。所惜竟陵诗学在排击之下,趋于消歇,笑人齿冷,可为一叹。
       五、《诗归》
       钟惺与谭元春合评《唐诗归》三十六卷、《古诗归》十五卷,别具手眼,受到文坛注目。钟谭名满天下,竞陵之名亦大振。此书在清初也成为诗论家评论一大焦点。
       清初《诗归》之评,由于褒贬态度不同,也分成两大阵营。誉之者奉为知言,毁之者斥为谬说。总体而观,毁者居多。钱谦益《王贻上诗集序》云:“而伯敬以幽闲隐秀之致,标指《诗归》,窜易时人之耳目。迄于今,辁材讽说,簸弄研削,莫不援引钟谭,与王、李、徐、袁分茅设莼。”吴景旭等人的批评态度较温和,《历代诗话》卷七十九:“吴逸一云:读《诗归》,知钟谭善索隐,每取奇于句字之问,至于全章主意却不理会,宜不能服大匠心也。此论切中其弊。”称赞《诗归》者不多,查继佐、刘孔和之论值得注意,查继佐《罪惟录》云:“(钟惺)与同邑谭友夏取古诗迄唐为《诗归》之选,眉眼生动,觉前此门面肤迹,有所救正。”(卷18《钟惺、谭元春》)刘孔和《与友人论诗》云:“《诗归》不无偏处,然予所见数十家选诗,无过此者。大率钟谭心细,有闲工夫。”(卷13)
       当然,在两种对立的观点之间,还有一种折中的认识,即《诗归》瑕瑜互见。如贺贻孙《诗筏》云:“今人贬剥《诗归》,寻毛锻骨,不遗馀力。以平心而论之,诸家评诗,皆取声响,唯钟谭所选,特标性灵。其眼光所射,能令不学者诵之勃然乌可已,又有令老作诗者诵之爽然自失,扫荡腐秽,其功自不可诬。但未免专任己见,强以木槵子换人眼睛,增长狂慧,流入空疏,是其疵病。然瑕瑜功过,自不相掩,何至如时论之苛也。”王士稹于《诗归》之评,偶亦持论折中,如云:“《诗归》议论,尤多造微,正嫌其细碎耳。至表章陈昂、陈治安两人诗,尤有特识。而耳食者一概吠声,可叹!”
       清初剥析《诗归》功过,细加梳理,用力甚勤者,莫过于毛先舒、贺裳。毛先舒《诗辩坻》卷四《竟陵诗解驳议》以三千余字的篇幅摘论《诗归》评解得失,规模宏大,摘评细入。开篇即指出驳议的原因:
       楚有钟惺、谭元春,因人心属厌之余,开纤儿狙喜之议,小言足以破道,技巧足以中人,而后学者乃始眩瞀杨岐,迟回襄辙,嚣然竞起,穿凿纷纭,救汤扬沸,莫之能阏。……予悲耽溺者既不见其丑,而攻瑕者将并没其好,辄取《诗归》一书,条其二三理解而录之,纰缪大者则明加驳正,以次于后,庶几览者显知臧否。毛氏摘录《诗归》“立说善者”三十八条,如评谭元春语“汉魏二字,误却多少快才妙笔”云:“此语亦浅亦深,亦不可不晓。”毛氏复摘录《诗归》“立说谬者”三十三条,如评钟惺所谓陈子昂《感遇》诗胜过阮籍《咏怀》,有云:“古人工处须学,拙处亦不必尽避,乃成大家。钟谭只欲避板避恒,用意良苦,落于褊识。”钟惺评刘希夷“西北风来吹细腰,东南月上浮纤手”之句云:“‘吹细腰’,腰益细;‘浮纤手’,手益纤。”毛先舒摘评云:“此种魔解最多,害诗家正气,偶摘发之。”复叹云:“避痴重可也,削腴不可也。避板可也,导流不可也。避套可也,废法不可也。冥搜可也,害气不可也。谢已披之华可也,竞雕锼之字不可也。皆当辩于毫末,偏者顾失之远。”所摘论误评数则,言之可信,然如钟惺谓陈子昂《感遇》胜过阮籍《咏怀》,毛氏指责“其识甚浅”,钟谭极叹赏汉魏六朝游仙诗,毛氏以为多后来浅薄者伪撰,不足爱惜等条,皆值得商榷。总体以观,毛氏驳解,亦是瑕瑜并存。
       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一《诗归》以四千余字篇幅评说钟谭选评的得失,开篇云:
       钟氏《诗归》失不掩得,得亦不掩失。得者如五丁开蜀道,失者则钟鼓之享鶢鶋。大约以深心而成僻见,僻见而涉支离,误认浅陋为高深,读之使人怏怏耳。其说与毛先舒各有所长,但未如毛氏那样条分缕析地胪列《诗归》评语或施以评论,而是拈数题而详论之,如指出选评阎朝隐《猫儿鹦鹉篇》极是悖谬,评宋之问《浣溪纱篇赠陆上人》“专就浣纱及上人评论,似未了其作诗之意”。贺裳以为钟谭器识不弘,以深心僻见而评李杜,故多谬误,故特别指出“《诗归》之谬,尤在李杜”,“夫嗜好不同,如屑屑较量,羊枣脍炙,固是拙陋,乃自甘腐鼠,遂吓鹓雏,亦何器识哉”,“钟谭细碎人,喜于幽寻暗摸,与光明豁达者气类固不自侔。故《诗归》所选李杜尤舛,论李之失,视杜尤甚”。其说近于毛先舒,而较毛氏之说详尽。
       毛先舒、贺裳、钱陆灿等人对《诗归》的评价存在很多偏见和误解,而一味攻讦竟陵,糊心迷目者,自不可同日而语。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抄三集·凡例》叹云:“至如钱湘灵、贺黄公之是正其谬,则钟谭之功臣也。”
       综上所述,清初诗人出于复杂的历史原因及个人好尚,痛斥竟陵之诗与门户习气,不免偏叵。为竟陵辩护者,尽管初衷各异,客观上给予了较公允的评价,然终难阻挡浩大的掊击之势。钱谦益、朱彝尊等人有关钟谭的定论,不足凭据,但对清初诗学、创作风气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世长期胶着于清初之论,尤其是诋谟之说,一度造成“笑齿已冷”的局面。这是竟陵派的不幸,还是清代诗人的不幸?两者当皆有之。姚鼐《硕士约过舍,久俟不至,余将渡江,留书与之,成六十六韵》云:“公安及竟陵,齿冷诚非佳。古今一丘貉,讵可为择差。所贵士卓识,不受众纷孥。”竟陵风雅的陵夷,又是谁的过错呢?恐怕不能简单地归结到几个文人身上,应该说是世运使然、文运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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